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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南方山区的一个矿井里当一名矿工,已经四五年。

你清楚地知道这个工作的危险性。矿井里发生的任何一场事故,都有可能让你面临生命的威胁。矿工的工作虽然辛苦繁重,但是工资高,且从不拖欠,你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就算最近几年全国各地不断报道的大小矿难,也丝毫没有降低你从事这项工作的热情。你时常用“富贵险中求”、“生死有命”这样的语句来麻醉自己。你盲目地坚信,电视里失事矿工那样悲催的命运不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当然,最现实的理由是,你急需用钱。你没有别的更好的出路。

那天,在矿山口狭窄的山路边,你热情地帮着同事指挥倒车。开车的是一位刚来矿山不久的年轻小伙子,估计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危险的路况——坑坑洼洼的山路旁边是一座高耸的山崖,车子的操控稍有不慎,就有坠入深谷的可能。在这个矿山口,即使熟门熟路的老司机,也不敢放松紧绷的神经。太过紧张的缘故,那小伙子把握不好脚下的力度,大卡车被开得一顿一顿的,微调了好几次车身,还是倒不进预设的位置。突然,那小伙子猛地一踩油门,装满泥沙的大卡车控制不住地往后一滑。正在车尾打着手势专注指挥的你,一时躲避不及,被顶着卡在了岩石和大卡车之间。

万幸的是,在周围同事的高声提醒下,那小伙子立即死死踩住了刹车,止住了大卡车继续后退的趋势,然后满目仓皇地快速换挡向前移了几步。即便如此,你还是感觉胸口一紧,令人窒息的压迫似乎要把你碾成齑粉,接着意识里响起噼里啪啦的清脆的骨头破裂之音,然后无边的黑暗涌来,你晕了过去。

那小伙子吓得脸色惨白,虚着脚跳下大卡车,差点儿站立不住。在众人手忙脚乱的一通忙活下,你脑袋耷拉着被抬上了另一辆车。一个老司机跳上驾驶座,熟练地打火启动,然后拖起一路蜿蜒的滚滚黄尘,分秒必争地往山下的医院赶去。

准确地说,你是被一阵浓厚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呛醒的。你对消毒水的气味异常敏感,从内心里排斥,因为它总让你产生许多不好的联想,比如伤痛、眼泪、哀号,甚至是死亡,但医院里似乎每个角落都散发着这种气味,你无从逃遁。从小到大,你对进医院看病这件事有着莫名的排斥和恐惧。就算生病你也不愿意去医院,仿佛那是人间发生悲惨事件的集中营,唯恐避之不及。生病到身体实在受不了时,你才去药店买点药,简单对付一下,然后硬挺着和疾病对抗。你相信,强健的身体,疾病是无法入侵的。这个结论,是你在最青春的那段岁月里得出来的,有种人定胜天的豪迈。你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去医院。生命终结时,你宁愿葬身大海或者抛尸深林,任其腐烂。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古怪的念头,总之你不想和医院产生任何瓜葛。

睁开朦胧的眼,你口干舌燥,而且急需解决某个生理需求。来不及仔细察看一下身在何处,你像平时那样随手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挺身探脚就要下床。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传来,你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得不咧着嘴再次仰面躺下,同时发出痛苦的呻吟。你盯着墙角有个残破蛛网的天花板,回想了一会儿。断掉的记忆续上,你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儿。

这应该不是一个很大的医院,单独病房里的陈设简单老旧,被子白里泛黄,铁床的边沿锈迹斑驳,一个有点年代感的热水瓶矗立在离你不远的床头柜上,窗台下紧靠墙壁有一排浅黄色的小木柜,一扇柜门三七开地敞着。环顾一圈后,镇定下来,你才发现你的右手插着针头,一根长长的透明胶管里有节奏的点滴无声地流淌着。

这时,一个女医生推开门,低着头走了进来。她白衣白帽加蓝色口罩,包裹得严严实实,你只能看到她纤细苗条的身材,以及清澈透亮如黑色水晶的双眸。她的手里拿着一本病历本,胸前挂着一个听诊器。走到床边,她检查了一下你头顶上方的吊瓶,然后俯下身子,用手探了一下你的额头,自顾自地说没有发烧,醒来了就好。她的嗓音低沉沙哑,但不失性感,有点台湾歌星黄小琥的味道。停顿了一下,她叮嘱你不要随便乱动,说你的肋骨有七八根开了裂,必须要平躺着静养,等待伤口慢慢愈合。你顾不得钻心的疼痛,着急地问她你多久能去上班。她瞪了你一眼,带着训斥的语气说不要命你就去上班吧,都这样了还想什么工作。你是要钱还是要命。不好好休养,你一辈子都别想再去上班。你洒然一笑,语带调侃地说医生的话最不可信,尽喜欢危言耸听。她白了你一眼,不理你,估计听多了这样的言论,也就懒得跟你争辩。

她拿着听诊器在你的胸前听了一会儿,在病历本上龙飞凤舞地划拉了几下,然后合上本子准备离开。她转身的同时,你终于忍不住了。你怕再不解决,大有在床上“画地图”的可能。你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表达着你的需求,说你想要去洗手间,并请求她帮忙叫个男医生来。接下来,她做了一件若无其事却让你无限羞赧的事,以致在随后的日子里只要见到她,你都会脸红心跳。

听清楚了你的需求后,她并没有去找男医生,而是默不作声地弯下腰,飞快地从床底下拿出来一个深蓝色的尿壶。她掀开被子,麻利地褪掉你的病号裤,抓起你疲软的下体塞进尿壶口,然后别过头,说,赶紧尿。她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你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甚至来不及做一些本能的防护反应。你接收到她“赶紧尿”的指令后,脑袋轰地一下懵了,心狂跳,尴尬到不行,刚才的急需仿佛被吓得瞬间倒流了回去。

你久久尿不出来。

她好像并不着急,也不催你,一只手提着尿壶,侧身叉腰站在床边静静地等待着。她肯定明白,催促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你平复了一下狂乱的心情,知道只有尽快尿出来才能化解眼前的尴尬,才能抹掉病房里行为艺术一样令人浮想联翩的画面。你闭上眼睛,全身心放松,并尽量想象自己正置身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

你艰难地释放着。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直至静止不动。

你清楚记得这件事情结束的临界点。她的每个动作都像慢镜头,她拉上你的裤头,帮你盖好被子,提着尿壶转身,一扫而过却让你如火灼烧的眼神,全部清晰地烙印在你的脑海里。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脚步渐远,你才像魔法失效一样地恢复过来,回到正常的时间序列里。你长嘘了一口气,确认病房里再无他人,这才真正自在起来。

这季节,已是深秋,但你感觉仍在盛夏,窗外绿树满地,不见一片黄叶飘落,病房里的空调依旧冒着丝丝凉气。在南方常年如夏的天气里,你尤其怀念故乡冬天的冷冽。只有在冷风如刀片乱舞的环境里,你的思维才会被激活,胸中才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壮怀激烈。南方的天气,恒温箱一样,你感知不到季节的变换,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慵懒的思绪板结在一起,像一块凝固不化的黄油。

病房里的生活确实无聊。除了能呼吸能说话、偶尔轻微移动一下,你只能像个木乃伊一样直挺挺地躺着。白天清醒时还好,病房外或疾或徐的脚步声,或高或低的说话声,或忙碌或闲逸的身影,甚至天花板上一道黑色水渍的流向,都能让你天马行空地畅想一番。一到晚上,从夕阳隐没最后一丝光亮开始,渐入寂静的医院就如一个被唤醒的坟场,各种细微的声音似乎都带着瘆人的回响。睡觉不老实的你,通常会被自己不由自主的翻滚弄得呲牙咧嘴,然后一整夜睡不着,从未有过的不踏实。四处漂泊的你,睡过很多地方,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鼠蚁横行的桥洞、污秽满壁的下水道,以及堆满枯枝败叶的坟场,以上种种都没有医院里的病床让你有这么真切的恐怖感受,仿佛死神就悬在头顶,随时把你领走。尽快结束这一切吧,你在心底呐喊。

矿场出了事故,你难得地见到了某个大领导。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下,一个大腹便便的谢顶老男人,疾步走进病房,不由分说地拉着你的手,亲切地问长问短,并宽慰你安心养病、有什么需要尽管向公司提,之类云云。几个记者模样的男子,举着相机抢先挤到最佳角度点,变换各种姿势,不停咔嚓咔嚓地闪着镁光灯,从不同方位拍着你和领导。没见过如此阵仗的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努力挤出感动的笑容,附和着他的问话,尽量给出对方想要的措辞。矿难事故的后续处理,你在电视上见过相关报道,知道多说好听的话绝对没错。一会儿,留下满室喧闹的余韵,一群人又呼啦啦地走了。

一阵疲惫袭来,你只想瞌睡。 fz8XAOuzm3WoipAtm6IxQcTz6EzCHMl4v50hIk7ZRdCkDq1J1dXeOidpoPvwrsk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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