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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期,你常常不由自主地跌入一个相同的梦境里,像《盗梦空间》的主角那样,随时随地走进一个自己制造的梦。每次醒来,你都意犹未尽,甚至懊恼为什么要醒来,尽管肉躯和灵魂被撕扯得疼痛不已。你像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但愿长醉不愿醒。那个梦,实在称不上美好——灰白阴沉的空间、颓败的人和物,像极一副饱经岁月摧残而破旧不堪的梵高的油画。

梦中的你,已经长成大人的模样,面容清朗俊秀,腿脚颀长而有力。你穿着一套崭新的藏蓝色西装,打着一条颜色鲜艳的领带,头发抹着厚厚的发胶,固定出一个帅气的发型。隆重正式的装束,似乎表示你刚刚出席了某个重要场合,但惊惶的面孔仓皇的步伐,还是出卖了你那一时刻的焦灼心情。

那是一个夜色深沉的夏日之夜,天空灰白,黛色的群山阴沉着脸,苍白的芦花在晚风的吹拂下,漫天漫地,无序飞舞。茕茕孑立的你,站在村口溪畔长满茂密芦苇丛的那条灰白色的石子路上,看着秋思坚毅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淡化成一个细小的虚点,融入在一片苍茫的夜色里。

你时常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为了那所谓的脸面,犹豫着停住追赶的脚步。如果事先知道在随后的岁月里所发生的一切,你想,就算拼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乃至生命,也要阻拦住秋思,以改变整个事件发展的方向。多年后,每每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你都要哀叹一番,并固执地认为那是自己的错。如果当时处理问题的方式成熟一些,理性一点,你想你和秋思的命运,也许就会走向另一面,至少不会是现在进入死胡同一样的境况。逝去的过往,成为了历史,谁也无法更改。如今的你,也只能在梦里不停地篡改着那个梦的结局,以此来逃避残酷的现实,慰藉不断寂寥失落的内心。

秋思是你的妹妹。她的突然到来,像凭空出现的一个域外小精灵。你事先没有一丁点儿心理准备。那天,放学回家,秋水牵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高兴地对你说,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了,秋思。估计忍饥挨饿了很长一段时间,秋思的身躯干枯消瘦,堪比芦柴棒,一副体弱多病营养不良的样子。并且,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重心不稳,像一个在地上打转的陀螺。你以为她之所以走路不稳,是刚学会的缘故,可实际上,她已经三岁,正常年龄的小孩应该早不是她那样。

秋思给你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她长相丑陋,皮肤黄黄的,稀疏的头发黄而微卷,尤其是凸出的宽阔前额,挤占了整张脸的大部分位置,一点儿也不协调。但不可否认,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大而圆,清澈透亮如黑色的水晶,眼睫毛长而浓密,忽闪忽闪,像两把上下扫动的刷子。当时,她的眼窝里蓄着泪,头向后仰着,一双受惊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你。

秋思是捡来的。她被人遗弃在一条清幽的山道上。秋水一行三人,借着月色深夜打渔鼓归来,行至那条山道时,被秋思细弱的哭声吓倒,以为碰到了鬼。等看清楚坐在山道上的是一个又冷又饿的小生命时,秋水满是怜惜地把她带回了家。

秋思说话很迟,刚到你家时,她只会说几个简单的词汇,还咿咿呀呀地说得含混不清,你们一度以为她是个哑巴。问她几岁,她羞涩地伸出三根豆芽一样细长的小手指,不出声。你们家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生日是哪一天,她都说不清楚。于是,秋水把秋思正式进入你们家的那一天当成她的生日,并给她过了一个隆重的三岁生日。那是你从来没有享受过的超常待遇。

秋水给她取名秋思,并强制要求随她的姓,是存有私心的。你稍大一点后,她的这个意图,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很长一段时间,秋思才融入到你们的家庭生活。她对所有的人,似乎都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之心,像一棵含羞草那样,一经触碰就敏感地缩回伸展的枝叶。她谨小慎微惶惑不安的表情,让人看着心疼。家里一来生人,她最先想到的是快速撤离,缩着身子躲在秋水的背后,或者藏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里。每到吃饭,在多次呼唤后,她才不得已探出头,惊恐地用白皙到透明的手指揪着衣角,迟迟不肯过来。

你的弟弟白远航,在秋思到来的第二年春天,也接踵而至。对于白子服来说,这是他最为高兴的事情,他终于实现了父亲白天牧的愿望。白家,从白子服往上算,三代单传。白天牧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白家开枝散叶,人丁兴旺,成为邓家铺子里一个大的家族。

你和白远航,是白家未来延续香火的希望。

有了三个孩子,秋水更加忙碌。为了不影响如日中天的渔鼓事业,她把你们仨交给了五婶,让她帮忙看管,搭把手。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好几年。五婶和祖母的个性,完全不同,南辕北辙。祖母喜欢安静,五婶则喜欢热闹爱讲话,哪里人多往哪里凑。在邓家铺子的街上,你经常可以看到她左手抱着白远航,右手牵着秋思,在别人家的门口,放肆地打着哈哈,家长里短地说个不休。说得兴起时,见你路过,她还会把秋思和白远航硬塞给你,让你带他们去别处玩,以免中断她正在热聊的话题。

那时,你每天忙着和同龄的李泽权和王铁军一起疯玩,想尽法子开发各种好玩有趣的新游戏,根本没有心思照顾两个跟屁虫一样,甩也甩不掉的秋思和白远航。但你通常敌不过五婶的三寸不烂之舌,她会不停地向你唠叨诸如哥哥应该照顾弟弟妹妹、兄妹之间的感情只有在玩耍中才能感情融洽,等等之类的话。为了避免她的语言轰炸,你不得不接受她冠冕堂皇的不合理要求。你心不甘情不愿地敷衍着跟他们俩玩一会儿,然后又专注地投入到了自己的游戏之中。只是在玩的同时,偶尔瞟一眼罚站一样待在游戏外的他们俩。

秋思喜欢独处,在哪里无所谓。随时随地,她都能很快进入自己的世界里,并且自动屏蔽掉周遭所有的声响。即使面对一根干枯的稻草,她也能自得其乐地玩一个下午。白远航则不同,他喜欢跟着你,屁颠儿屁颠儿的,把你当成偶像一样崇拜,圆睁着大而无辜的双眼,对大孩子们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很多时候,他还非常开心地把罚站当成是参与游戏的一部分,傻乎乎地站在一旁看着奔跑的你们傻乐。

在你的印象里,秋思从来都是沉默寡言,孤独落寞的代名词。你曾试着主动向她示好,以改变你们之间相处的现状,但都得不到她的回应,均告无功。加上秋水对她千依百顺的溺爱,激发了你心中的逆反心理,也就懒得再去做更多的努力。你和她的兄妹关系,在最初的几年里,就那么不远不近,不咸不淡。

秋思的性格,以及你们兄妹相处关系的转变,有一个清晰的分水岭,正如春天里绕村而过的那一江混浊不堪的溪水,逐渐变得清澈透明。那个宛如分水岭一样的事件,你记得非常清楚。也就在那时,一个坚如石子凝实细小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投入到了你平静如镜的心海,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波纹,然后一沉到底。

一场夏日暴雨袭过,村旁的小溪,水面暴涨,溪流比平时湍急了不少,暗潮涌动。溪畔葱葱郁郁的芦苇丛,在略显混浊的溪水中挣扎,浮浮沉沉。

在一个溪流的拐弯处,浑身燥热的你,跳进溪水,尽情的游了起来。你对自己的游泳技术和水平,颇为自负,觉得那样和缓温顺的波浪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你在溪水里变换着各种游泳姿势,时而做着鬼脸冒出水面,时而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憋着气久久不出来,时而平展着身体漂浮在水面。你享受着征服波涛的成就感。

白远航,那时已经六岁。他站在岸边的沙滩上,眼神里满是羡慕,一只脚不时伸进靠岸的浅水里,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那天,秋思也在,她一个人埋着头,心无旁骛地在一堆洁白光滑的鹅卵石中挑挑拣拣,寻找着她最满意的一块。

那天,暴雨后的天气非常好,阳光收敛起它暴虐的脾气,变得温情脉脉。不大的沙滩上,间或冒出的几丛野草,几朵黄色的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花叶上的水珠折射着阳光,闪烁出梦幻般的色彩。

架不住白远航的百般恳求,加上对自身的无比自信,你答应教他游泳。

入水了的白远航显得异常兴奋,他在你双手的托扶下,很快掌握了平衡身体的诀窍。他拍打着水花,开心地尖叫,似乎对自己那么快就学会游泳很是满意。一会儿,你试着松开手,让他自己游。在你的保护下,呛了几口水,他竟然游了起来。几个来回后,胆大的白远航说他可以在稍微水浅的地方游泳,让你不用管他。

你相信了他。

你和白远航,各自在水里嬉戏着。

不见了白远航,是在你第二个猛子扎进水里,再伸出头来的时候。

你慌了,搜寻着,大声喊叫白远航的名字,一股透彻心扉的冰凉从你的心底冒起。眼前的溪水,流淌依旧,偶尔还打出一个个细碎的漩涡。

天和地,寂然静默。

一个娇小的身影,迅疾地从你的眼前掠过,宛如一颗流星划过幽蓝的夜空。 jGfA4E8oqTc4ZGXslkZpeD3UA1o6KyErX/xwLXAK7BVR7lxLtgt2TD9azp33zs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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