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小说中的“眼”动,或许是她眼睛书写中下笔最为灵动、心思最为细腻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说,严歌苓小说中人物的生命在于眼“动”。这不是针对静物的素描,也不是对对象的着色与对比,她的笔就像一台摄像机,所摄下的人物都如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一样生动活泼,而不是一张张挂在墙头的静止的人物画像。她是否把人物写活,关键就看她能否把眼睛写活。在这方面,严歌苓用词繁复,掐词往往极准,她完全就是一位十分成功的文字导演。因此,对眼“动”的书写,也就充分展示出了严歌苓高超的驾驭文字的能力和刻画眼睛的技巧。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除非是画上的或死人的眼睛,眼睛一定是“动”的,上文和下文中所谈论的眼睛,绝大多数也都是“动”的,只是在此我们特意去发现严歌苓小说中独特的眼“动”。唯其如此,才能从另一角度突出地阐述她描画眼睛的文字功力。
一、描述某种状态
一是通过眼睛的“动”来形容某种积极的或激烈的情感状态。
朱依锦这时朝腊姐看一眼,眼光立刻火星四迸。 (《穗子物语·柳腊姐》,第39页)
名角朱依锦看到漂亮的腊姐,眼前一亮,表情兴奋,认为腊姐天然的唱功不错,后来意欲收其为关门弟子。这种兴奋的状态也可以通过睫毛的“绽开”和眼睛的“绽放”来表现,比如:
我母亲慢慢抬起眼睛。我可以想象我母亲当年那个模样:她先让眼睫毛一点点绽开,然后是眼睛整个地怒放。 (《无出路咖啡馆》,第136页)
其中的动作性是很强烈的,而且往往发自一方。
还有一种热烈的情况比较抽象或虚幻,比如小菲在想象与欧阳萸的爱情时,作者是这样描述的:
欧阳萸看小菲眼睛做白日梦去了,问她怎么“太好了”。 (《一个女人的史诗》,第36页)
眼睛在做着白日梦,这是怎样一种状态?只能说明人正处于一种对幸福向往的神思飘忽的状态之中。
也有通过动词巧妙的使用,来表达一种看似被动却是内心燃烧的状态,比如:
扶桑正吹到一个长长的下滑音。她目光随着瓶碴水花一样溅起。 (《扶桑》 ,第145页)
他全身紧张了,只有一对眼睑完全松弛下来,松松地罩住他的眼睛。 (《美国故事·抢劫犯查理和我》,第26页)
第一例中,目光如瓶碴水花一样溅起,其间扶桑的情思也同样被激扬起来。第二例中,“我”要吻查理时,他紧张的样子似乎是要被“我”这个三十多岁的接吻老手所“罩”住,而实际上他的激情丝毫不亚于“我”,后来的情形也证实了这点。不过,这两例情形已不仅限于一个人主动的情感表达。两者之间互动式的情感波动,其激烈程度只需要眼神目光的互相冲撞即可,而不需要有其他实际的动作发生。比如:
他俩眼珠子斜得酸胀。 (《天浴·审丑》,第188页)
目光早已扭作一团。 (《扶桑》,第143页)
眼珠子“斜”得酸胀,可见“斜”的时间不会短;而目光“扭”作一团的情形,却比两人身体相拥的实际接触来得更为激烈和复杂,其间所包含的情感交汇早已超出肉体意义上的亲昵行为,甚至是一种升华。
二是通过眼睛的“动”来形容某种消极的和被动的情感状态。
这种情形往往通过一些形容词或副词来形容眼睛的动作,以达到准确描述某种特定情感状态的目的。比如:
对车下转过脸,烈士似的眼神在他因轻蔑而低垂的眼帘下烁烁着。 (《穗子物语·爱犬颗韧》,第304页)
目光还是流水行云,那样孤助无援地看着远方。 (《一个女人的史诗》,第210页)
罗杰慢慢挂上电话,慢慢举起目光看着窗外。 (《吴川是个黄女孩·太平洋探戈》,第134页)
“烈士似的”“低垂”是典型的消极性的动作表现;目光的行云流水,并非一种顺畅的动作,而表现了一种心无所寄若有所思的心理状态,所以才有“孤助无援地看着远方”的定格镜头;“慢慢挂上电话”和“慢慢举起目光”,这在时间上具有连续性,但两个“慢慢”表达的是同一种情感状态,即心情沉重,尤其一个“举”字,其中的情感就通过眼睛这个动作生动地表现了出来。也有通过动词来表现这种情感的,比如:
车走了,他眼睛一直粘在车玻璃上。 (《人寰·草鞋权贵》,第411页)
“粘”字表现了一种恋恋不舍之情,眼睛在人眼眶里,但眼光却能随车走,这里巧妙地运用了眼睛的这种生理功能,从而将情感寄予其中进行表达。以“车走了”作为前提,决定了这又是一种消极与被动式的情感体验。
有时,这种情感体验又体现在一个动作变化的过程之中,比如:
她眼一大,又小回去。 (《穗子物语·角儿朱依锦》,第55页)
从“大”到“小”,这明显包含了一个从充满希望或热情到失望、失落和平静的心理转变过程。作者正是通过这简简单单的只有几个字的两句话,把一个较为复杂的情感历程表现了出来,可谓言简意赅。
三是通过眼睛的“动”来形容某种犹豫不定或心思恍惚的情感状态。
关于这方面,有两种情形:
第一种情形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明显的句式来领略其中的情感状态:“一边……另一边……”“又……又……”“没有……也没有……”,等等。比如:
小菲坐在他床边,见他躺在瓶瓶罐罐中间,网在纵横交错的管子里,两只大眼睛从天花板的一边,游走到另一边。 (《一个女人的史诗》,第153页)
亚当的眼睛慢慢变圆,变得又圆又凸。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第42页)
九华还是那样睁着眼,眼里没有“是”,也没有“否”。目光柔软光滑,毛茸茸的。目光舔着晚江的手背,舔得忠实而温厚。 (《花儿与少年》,第108页)
“两只大眼睛从天花板的一边,游走到另一边”,其中的游移和矛盾心态是很明显的;“慢慢变圆,变得又圆又凸”,亚当心里的惊疑完全从他眼睛的动作变化中表现了出来;“眼里没有‘是’,也没有‘否’”,晚江的儿子九华的身份和现实处境十分尴尬,常常东躲西躲,有时甚至左右不是人,所以这个人物的犹豫不定和心思恍惚是一以贯之的。此外一个“舔”字,从眼睛可看出他的可怜之状和寻求母爱庇护的情感状态。
另一种情形表现为某种潜在的动作或虚化的动作,通过语言表达和现实描述的一致性,并通过眼睛这一心灵的窗口,使心理情感状态和外部动作表现变得和谐与准确。比如:
小菲看了欧阳萸一眼:他背靠着门坐着,眼睛又在神游,思维又像是困在笼中的大兽,沉默地来回踱步,但沉默中有一种危险和不祥。 (《一个女人的史诗》,第186页)
欧阳萸是典型的才子形象,其多情花心的本性决定了他对妻子小菲由来已久的若即若离的矛盾心态。小菲人在眼前,他的眼睛却在“神游”,这种貌合神离的夫妻生活,十分切合欧阳萸的情感状态。
二孩半闭的眼睛大了大,在小环脸上搜寻了一会儿,他眼睛仍回到半睁半闭,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动。 (《小姨多鹤》,第23页)
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闭的眼皮下忙着呢,脑子在那对眼珠后面忙着呢。 (《小姨多鹤》,第23页)
张俭天生一双骆驼眼,这或许是作者有意为之的。人物木讷,眼睛老是半睁半闭,然而,就是在这双半睁半闭的眼睛后面,却藏着十分活跃的心思,虽然这是一种常常犹豫和质疑的心思。严歌苓小说中的人物常常走极端个性的路子,通过对张俭眼睛的书写,这个人物也就完全鲜活了起来。
四是通过一些中性的眼睛的“动”来描述某种情感状态。
这种情况,动词的运用是十分人化的,而且十分灵活,很见特色。比如:
他目光哆嗦起来,小小的眼睛因为这目光变得好看许多。 (《穗子物语·小顾艳传》,第137页)
瀚夫瑞就把目光平直地端着,看她比手画脚。 (《花儿与少年》,第98页)
目光的“哆嗦”,让我们感觉到心里的某种情感波动:害怕,犹豫,担心,都有可能。把目光端得平直,又是不同的奇趣,在这里目光倒又成为一种静物了,像一盆水般由人来端平,表达了一种平静、淡定和能控制住局面的心理状态。把眼光当静物来对待、动词又用得很准确的还有以下这个例子:
他的眼睛多么做作地聚起光芒,要你相信他乐观,不惜命,当初放弃上海优越生活,他做了痨鬼也绝不反悔。 (《寄居者》,第196页)
动词用得精巧的,再看一例:
有人走进走出,他眼睛稍微从书上拎起一点,看看那些脚就晓得是谁走过了。 (《穗子物语·角儿朱依锦》,第44页)
“拎”一个字,把那种随意、不在意或不经意的情状表现了出来。在严歌苓所有描写眼睛的词句当中,这个算得上是用得最巧的词之一,令人拍案叫绝。
有些还用白描式的手法来形容某种情感和体验,比如:
她见腊姐眼珠半死不活,不知盯着什么,嘴巴还那样开着。 (《穗子物语·柳腊姐》,第36页)
腊姐的眼珠为何“半死不活”?当穗子在腊姐的“教导”之下为她的乳头抓痒的时候,她沉浸于一种蒙昧状态的性享乐之中。作者的笔触极为细腻,把一个女童和一个少女蚊帐里的游戏描写得十分生动传神。
二、被动逃离
这一眼睛的动作又分为两种情况:直接言明和委婉含蓄。一般来说,前者主要通过表示逃离的动词直接表达出来;后者却有着语义上的曲折意味,需要去体味其间情感,但是总的来看,还是比较容易理解那种眼光逃离的含义的。
先来看看直接言明的情况。见下面例句:
我目光从他担忧的眼睛下溜过。 (《无出路咖啡馆》,第85页)
他眼睛躲着女儿的脸。 (《灰舞鞋·屋有阁楼》,第224页)
菁妹别开眼睛。睫毛低垂,盖住飞快转动的念头。 (《无出路咖啡馆》,第210页)
鲍团长眼睛不看她,眼光挪来挪去,没地方停歇。 (《一个女人的史诗》,第35页)
“溜过”“躲着”“别开”“盖住”“挪来挪去”等词,很容易让人想象到眼睛的躲闪之态,不过我们从这些词意明显的词中,却能感觉到作者用词的丰富性。
再来看委婉含蓄的情况。这种情况更有趣味,更有文学的品质。比如:
霜降仍那样微低头,让目光从一个人为的深度闪出,闪出人为的曲折。 (《人寰·草鞋权贵》,第235页)
一双眼睛任何时候都像在提防挨打。 (《绿血》,第130页)
霜降在老将军、大江和四星父子等人面前是相当弱势的。她只是一个仆人,但这几个男人都对她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只能谨慎地“低头”,目光也总是闪着探询和防御,她深知自己的地位,所以眼睛最终只能“闪出人为的曲折”。“小耗子”从小缺少父爱和家庭的温暖,加上她老受人欺负,这些使她天生就有自卑的心理,弱势地位似乎使她成为人人都可以喊打的“耗子”。所以,她的眼睛时刻提防着随时可能扑来的攻击。
晚江见瀚夫瑞的目光收紧了。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慢慢将眼睛转向别处。 (《花儿与少年》,第50页)
钱克不知该怎样招呼大家的审视,索性把脸仰起,目光从窗子上一个破洞伸出去。 (《严歌苓自选集·扮演者》,第123页)
目光收紧,意味着对晚江的逼视或质问,但瀚夫瑞的涵养让他有了自觉,觉得做得过分,于是他无形中完成了眼睛逃离的动作。钱克受不了其他人目光的审视,于是目光像游蛇一般,从窗子上的破洞伸出去。这种笔法是十分有趣的,写得很活,似乎眼光也是有生命的。
她看他一眼。他马上抽开手,目光掉落到地上。 (《花儿与少年》,第77页)
她的“一眼”是带有攻击性的,他沮丧地开始了逃离或退避,“目光掉落到地上”也暗示了“他”心情的失落。
这时玉墨来到戴教官身边只穿一,层薄绸旗袍的胸脯显出两团圆乎乎的轮廓,戴教官眼睛飞快地往那里跑了几趟,不敢滞留,迅速回到玉墨的脸上。(《金陵十三钗》 ,第26页)
玉墨的性感吸引了戴教官,他忍不住多看了她的胸脯几眼,但最终不得不逃离。这种情形生活味十足,一个军人和一个妓女之间微妙的相处,通过眼光的入侵和逃离表现得十分生动。
三、主动进击
眼睛的主动进击,能让人感觉到某道分明的力度。这种力不是外在的或明显的,而是将眼睛作为力源,以眼波、眼神、眼光作为导体和路线,以一种精神的压制性力量去体现。现实中,我们能感觉到这种力的存在,是一方在向另一方无形地施压;在文字里,我们也可以通过技术性的分析来领略这种力量和进击的形式与变化。
在严歌苓的小说中,这种眼睛的主动进击是通过眼睛的不同动作表现出来的,而不同的动作表现又是通过灵活使用不同的动词来实现的。就我们的考察来看,其中情形大致可分为以下四类:
一是人的眼睛和人本身就常有的动作。
我就那么盯着他,用我的黑白分明、并不美丽的眼睛。我要盯到他害臊,感动,或理亏。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88页)
姊姊毒毒白他一眼,受不了他的无知。 (《天浴·家常篇》 ,第243页)
这时小菲看见霍队长恶狠狠瞥了欧阳萸一眼。 (《一个女人的史诗》,第63页)
她眼睛瞪到了极限,瞪得上下两排浓密的睫毛犹如钢针般挺着锋芒。只有什么也看不见的人才会这样瞪眼睛。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第44页)
我们很容易从以上句子中找出“盯”“白”“瞥”“瞪”一类表示眼睛动作的动词,而且这些词都含有主动进击之意。而这些动词加上一些副词状语或补语式的想象结果之后,它们的进攻性和力度就更加明显。比如:“盯到他……”“毒毒”“极限”“瞪得”等等。
二是以某些动物代表性的动作来比喻。
使用这种技巧表明了作者用词的灵活性。有些动作不应是人发出的,或者说,即使人可以发出那些动作,也不适合用来形容人的眼睛。但作者这样去写,其用意是很明显的。作者大概当眼睛也是一对对独立的活着的动物,它们能够做出如动物一般的动作;此外,用动物的动作来形容眼睛,必将产生某种陌生化的效果。比如:
她一对大黑眼仍咬住小渔,嚼着和品味她半裸的身子。 (《少女小渔》,第14页)
虹虹的眼已经叼住了它们。 (《美国故事·失眠人的艳遇》,第111页)
动物的动作也是丰富多样的,“咬”“叼”一类词能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眼睛的进击性,而且十分微妙地传达出眼睛背后人的心理和情感状态。
三是借助使用刀具时的常用动词来突出进击之意。
刀具本身就可用作进击性的武器,如果用使用刀具时的动作来形容眼睛的动作,则会产生一种自然联想性的效果。当然,刀具的不同使用方法,也会有不同对应的动词来形容,以此来描述眼睛的动作,其进击的类型也将是丰富的。我们来看以下例子:
凯瑟琳的锋利的目光向我一剜,划痛了我。 (《寄居者》,第250页)
轻走过去,感觉那咖啡店小老板的目光锥在脊梁上。那诡笑提示着他对世上一切事物的污秽理解。 (《少女小渔·约会》,第93页)
张吉安两道目光刺过来。 (《铁梨花》,第114页)
她锋利的眼神从人头上一刮而过,双手骂街似的掐在腰上。 (《严歌苓自选集·扮演者》,第123页)
“剜”“锥”“刺”“刮”等动作的细微区别,是需要去细加品味的,而且也让读者能够想象那个动作的过程,若将其联系并转嫁到眼睛动作的形容上来,则有不可言传之妙。如果一一细加说明,反倒显得多余而无趣。
四是借助使用日常生活用具或生产工具时的动作来强调目光的主动性。
这种情况与上文第三点的用法类似,不过与之相较,使用日常工具的动作来形容的进击性要弱得多,这种弱大多体现在语义和语气上,或者说虽不够锐利,但其力度却不见得小,有时甚至更大更广。有例为证:
指导员的三角眼目光如炬,从微红的眼皮下放射出来,定在他脸上。 (《补玉山居》 ,第63页)
她黑而亮的眼睛这一刻不笑了,目光黑森林似的扫向首长们,最后停留在年轻的首长脸上。 (《无出路咖啡馆》,第131页)
董丹感觉她们的目光交织成一张蜘蛛网,把他网了个正着。 (《赴宴者》,第163页)
眼睛贪婪地梳篦下去。 (《寄居者》,第172页)
火炬的光“放射”出来“定”在某个地方,这是有热度的,有目标的,不像月亮的阴性光,所以这种放射也是具有主动性的。“目光黑森林似的扫向”,可见眼光的排山倒海之势,幽深和广大成为这种眼光的背景,其力量不仅神秘而且强大。目光像“蜘蛛网”般网住了董丹,这种进击看似不是主动,一如守株待兔,但织网本身就是主动的,而且我们还可以想象被网住后的结果。一个“梳篦”,显得生活味十足,而且是温和的,但是“贪婪地”却流露出其中的主动性和进击性;更何况,“篦”很密,对每一丝头发都“不放过”,其中含义我们应该可以明白。
四、试探诱惑
“回眸一笑百媚生”,眼睛在传情和诱惑上是极具杀伤力的,它既可是一种试探,同时更可是一种牵引和召唤。严歌苓深谙其道,有时她描写的眼睛,既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诱惑。
严歌苓喜欢用“抛”和“飞”来表现眼睛的诱惑力,这有点类似于我们平常所说的“抛媚眼”和“飞吻”。比如:
母亲在这时会向她飞个眼,一个不伦不类的,有一点贱的神色。 (《穗子物语·耗子》,第281页)
玉墨又是那样俏皮,给两个神父飞一眼。 (《金陵十三钗》,第56页)
“一九○”此刻折了回来,水淋淋地冲着晚江飞了个眼风。 (《花儿与少年》,第6页)
十来岁的丹珏偶然抛出一眼,就能把一颗心征服或者搅乱。 (《陆犯焉识》,第14页)
被同样的念头激发的阿书特意换上风骚短裙,对他做一个眼风又一个眼风,抽象地吃了他一回豆腐,具象地请他吃了一回豆腐。 (《无出路咖啡馆》,第140页)
在严歌苓笔下,男人、女人,甚至是小孩都具备这种能力,有时确实有些“不伦不类”,但在表现人物形象上又恰到好处。这种描写本身就有趣,有时还极具幽默感。阿书使一个又一个的“眼风”,这有诱惑人的意味,关键是后一句:“抽象地吃了他一回豆腐,具象地请他吃了一回豆腐”,“抽象”“具象”和“吃”“请吃”两组词的使用,大异其趣,令人忍俊不禁。
严歌苓小说中的这种情景有时表达得较为委婉,用词也更加多样化。这种诱惑常常需要一种互动或本身就包含着互动,有时干脆就是互动后的结果。比如:
真对不起,扶桑又说,拿眼神哄拍他。 (《扶桑》 ,第34页)
班长眼神顿时野了。 (《穗子物语·爱犬颗韧》,第304页)
“是。”齐颂说。心里觉得很对劲,眼便朝他花一般开放一下。 (《洞房·少女小渔·簪花女与卖酒郎》,第272页)
李梅没察觉我和他眼睛的秘密刺探。 (《美国故事·抢劫犯查理和我》,第25页)
婉喻的眼神打了一道闪电。焉识再次发现婉喻可以如此美艳,有着如此艳情的眼神。 (《陆犯焉识》,第111页)
我们能说“拿眼神哄拍他”不是一种诱惑吗?扶桑有歉意在先,然后用注满情意的眼睛不停地注视对方,同时也可能是在观察对方的神情变化,“哄拍”一词则完全是试探性的诱惑了。班长眼神的“野”是因为他尝到了甜头,看到了希望,于是反过来,此时他眼神的“野”也就带着挑逗和诱惑的意味了。“我”和查理的“秘密刺探”是来自双方的隐秘的诱惑,同时由于还没有真正发生什么,所以这种诱惑只能以刺探的形式出现。“花一般开放一下”中的“一下”就带有诱惑和回报之意,否则就是盛开了。正是婉喻眼中的“一道闪电”才使陆焉识受到诱惑,也在突然之间发掘了婉喻的“美艳”和“艳情”。细细体味其中奥妙,眼睛原来如此不简单。
有时这种诱惑贯穿在一个过程之中,或者运用眼睛拟人和动词巧用的手法,使得其中的诱惑更具动感和意味。我们来看看以下句子:
那些时刻包括他从车里忽然伸出两束复杂的留恋目光,来望我。那不可整理、不可测量的复杂程度。 (《人寰》,第23页)
你等着他眼光一寸一寸从墙根往上爬,爬上你的窗,像曾经那样攀着树杆爬上来。你接住他终于爬上来的眼光,像接住一头栽进你怀抱的他的肉体。 (《扶桑》,第110页)
申沐清偷偷注视保罗,见他那蓝色眼睛被申焕牵着,嘴里吹着快乐的口哨。 (《灰舞鞋·屋有阁楼》,第230页)
苏茨教授“伸”出复杂目光,而这种目光是“不可整理”和“不可测量”的,正是这种复杂的程度才令“我”更加不能释怀和留恋。本来是人在爬,却表述成眼光在爬,这种替换产生一种移觉效果,因为小男孩克里斯眼里充满对扶桑的渴望和怜爱,人未到,眼光却先到;当他爬到窗口时,看到眼前让他痛苦的一幕,扶桑不能给他肉体,只能用眼光来接住他;整段描写充满诗意的诱惑又充满人性的温暖和残酷。保罗的眼睛被“牵着”,说明他被申焕诱惑着,这是很明显的。
五、俏皮的“动”和另类含义
俏皮并非轻佻,也不是肤浅,而是远离单调、枯燥和苍白。严歌苓文字的“俏皮”是从来都有的,它能说明一个作家的才气,也使作家的创作更为生动活泼。严歌苓眼睛书写的俏皮主要体现在动词的千姿百态上,尤其是在一定语境中的连续使用,将使眼睛书写超出本身,传递给读者另类含义。
先来看看关于眼睛的俏皮的“动”。
见她正跟父亲递眼色,眼色里有一个奇怪的笑意。 (《穗子物语·老人鱼》,第22页)
他突然把满是心事的目光洒向小蓉。 (《严歌苓自选集·扮演者》,第128页)
妈起身。灰灰立刻从电视上抽出目光,去看她。 (《天浴·家常篇》,第249页)
读完以上句子,读者发现眼睛可作为动作的接受者,原来“眼色”是可以“传递”的,“目光”是可以用来“洒”的,也可以“抽”的。从眼睛里发散出来的虚幻的目光,竟然可以成为触手可摸可及的实物,而且还如有形似的,让我们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目光还可以作为主语,即作为动作的发出者,这同样让我们感觉新鲜而忍不住拍案叫绝。例如:
他目光在一页上迅猛地划过几行字,抬起头看着我。 (《无出路咖啡馆》,第8页)
她目光向客厅一甩,嗓音压得极低。 (《花儿与少年》,第8页)
艾米莉的目光突然逮住自己那只慈爱的手,它正轻轻抚摸报纸上那块被揉挤的地方。 (《美国故事·初夏的卡通》,第227页)
目光迅猛地“划”过书页,形容快;目光被“甩”向客厅,形容突然快速发出的动作;目光也可以“逮”住手,因为那手成为艾米莉关注的焦点。这几个词用得极为准确生动。又如:
目光带着缺乏敬意的赞赏把英英围拢住。 (《美国故事·风筝歌》,第218页)
凤儿眼睛打着钩往他抽屉里瞅。 (《铁梨花》,第20页)
我想集中精力来施展一下魅力,眼睛不当心又溜到另一张桌去了。 (《吴川是个黄女孩》,第7页)
因为缺乏敬意,目光才做出了“围拢住”英英的举动,这很合情理。想偷看抽屉的秘密,所以眼睛才有“打着钩”拐弯去发现什么的能力。与其说这是想象的动作,还不如说是心理活动的外在表现。精神难以集中,眼睛才“溜”到另一张桌去了,这样的情形是极有生活情趣的,也很容易让读者产生共鸣。
再来看看具有另类含义的眼睛之“动”:
在食物面前,这张脸还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却全在她目光里,目光急不可待,不仅对自己盘内的东西有着过分的胃口,对别人盘中和嘴里的东西,格外是食欲中烧。在父母眼里,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个桌扑去,抢夺各个盘子里的食物,那目光分泌着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食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来不及吞咽就开始下一轮咀嚼,上气不接下气,噎得直痉挛也不在乎。 (《穗子物语·老人鱼》,第22页)
如此描写,确实令人忍俊不禁,把一个“饿鬼”形象描画得栩栩如生。作者的手法独特,把如此饥饿的神态,通过眼睛表现了出来。“食欲中烧”之余,又不能付诸行动,于是敢于撒野去各个盘里抢夺食物的,也就只有眼睛了。那是一种强烈的心理活动和心理趋向,但又十分符合常理,读来饶有趣味。这种“饿”也可以体现在一种精神的“饿”上,比如:
隔着一条马路,陆焉识的眼睛贪婪地从这幅画面里汲取,为记忆汲取,向着灵魂的方向汲取。 (《陆犯焉识》,第160页)
此处对眼睛的生动描写,寄托了长期流放在外的陆焉识对亲人的无限思念之情,这种精神之“饿”或许比生理之“饿”更深入骨髓。这与另一种情形可谓异曲同工,即让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生理上的瞎子)产生某种心理上的可视感。比如:
他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眼在二十年前失了明,从此再没看见过脏东西,因此反倒是明澈见底。 (《铁梨花》,第209页)
再看看具有另外不同含义的两例:
“瞧,你现在替了你爸的职位了。”老头说,眼神在见风使舵。 (《天浴·审丑》,第195页)
女熟人眼睛在亚当和我脸上迅速往返。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第18页)
眼神的“见风使舵”说明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和为人处世的圆滑。眼睛在另外两个人脸上“迅速往返”又说明了某某善于察言观色。文学即人学,在这里难道不是又一次形象而巧妙的诠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