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眼“形”

“一个苍白矮小的姑娘，长着大得不近情理的眼睛，脸上显出奇怪的老相；她轻手轻脚地沿着墙根走路，似乎打算溜到哪儿去……于是人们叫她‘小耗子’……” “耗子”黄小嫚在严歌苓的处女作长篇小说《绿血》中是个悲剧人物。她因亲生父亲出现在眼前而患上了兴奋型精神分裂，男主人公杨燹又因“思想反动”被劳教。这两个人物外形上有着极大反差，杨燹是个标准的军中美男子，很有魅力；而黄小嫚则是个极度自卑的“丑陋”姑娘，为了突出她的形象，于是作者笔下出现了“苍白矮小”之下的“大得不近情理的眼睛”，“不近情理”能让人想象出五官比例严重失衡的一个女孩形象。美丑差异明显的两个人物有着不同的悲剧人生，而从大的方面来说，他们的悲剧却是相同的。这种“相同”让他们的人生一度交汇。杨燹忍受痛苦与相爱了五年的乔怡分手，确定将黄小嫚作为结婚对象。于是，情感、人生和社会在小说的文字描述之下，产生了某种让人心碎的效果。或许，人生的这种“不近情理”正是从大得“不近情理”的眼睛开始的。

一、白描

严歌苓像鲁迅一样，深得中国传统文学白描之精髓。她对眼睛刻画之细之妙也体现在多方面，我们不妨先从严歌苓小说中对眼“形”的白描来领略她的文字功夫：

他每看她一次，都看出眼睛的一个特色：黑的特黑，白的特白。前面圆圆的，几乎没有内眼角，往后一点点窄下去，外眼角是两道弯弯的长褶子。这双眼睛说不上标致，但与众不同。再细看，她的睫毛多密呀，给眼睛镶了两道黑圈。 （《小姨多鹤》 ，第96页）

张俭正是发现多鹤眼睛的特别之后，才逐渐增进对多鹤的感情。从这双眼睛里，张俭不仅发现了多鹤的美，而且也看见了自己内心的情感波动。“每看她一次”，多鹤的眼睛都会多出“一个特色”。这种“特色”是怎样的？作者在这里运用了白描的手法，多鹤的形象就逐渐清晰起来。如此手法，在严歌苓的小说中是十分常见的，再来看一例：

涂了个樱桃小嘴，画成大丹凤眼长柳叶眉的斑玛措嘴唇微微翘起，吸溜吸溜得像给辣椒辣伤了，眼睛动作也是新的，抬不动大黑眼皮似的，目光从半垂的睫毛下打个弯伸上来，就有了一点暗送秋波的意思。 （《穗子物语·白麻雀》 ，第353页）

在这段白描中，除了刻画静态的眼睛形状之外，妙处还在于结合了动词的运用和比喻的生成，从而使眼睛生动起来和充满了人味。

二、比喻

《诗经》中运用了大量“比”的手法。“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朱熹语）在严歌苓小说的眼睛书写中，“比”自成一格，内容极为丰富（下文将做专门阐述）。仅她对眼“形”的描绘就足以引起我们的关注。严歌苓小说眼睛书写中“比”的运用，能让我们产生丰富的联想，而不仅仅局限于对眼睛的直接观察和直接性的描述。她的这一手法大概包括如下几个方面：喻物、喻人和喻动物。

女孩子两只眼大得像桂圆，不雅，不好看。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第7页）

小蓉的眼睛睁成了两枚黑色的围棋子。 （《严歌苓自选集·扮演者》 ，第129页）

她笑了，圆圆的黑眼睛将他逼住，如将他军的棋子。 （《吴川是个黄女孩·太平洋探戈》 ，第98页）

一个戴很厚的眼镜，两只眼像两个靶的靶心。 （《美国故事·海那边》，第72页）

他看上去有三十四五，身高六尺，眼珠子像两个蓝灰色玻璃弹子，头发留得齐肩，头顶稀薄处透出艳粉色的头皮。 （《灰舞鞋·屋有楼阁》 ，第221页）

“桂圆”倒是能让我们联想到眼睛的“圆”，不过，它并不大，也不够水灵。作者用“大得像桂圆”，其中似乎有反语的意思，所以才“不雅，不好看”。将眼睛睁成“两枚黑色的围棋子”，形象地写出了小蓉的惊呆之状；“将他军的棋子”则描出那种咄咄逼人、毫不相让的神态。把眼睛比喻成一圈圈缩小到最中间的“靶心”，说明此人近视得厉害，不仅形象，语气也相当幽默。把眼珠形容成玻璃弹子十分容易让人产生联想，这与儿时记忆相关，其中自然包含了些许调皮的意味。

她两个眼珠子让陈牛血旺的紫红色衬得又白又鼓，成了庙前的门神。 （《穗子物语·白麻雀》，第331页）

那抽象的目光使钱克有了双古典雕像上的无眼珠的眼睛。 （《严歌苓自选集·扮演者》，第123页）

斑玛措一出场，就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又白又鼓”和中国传统“门神”形象的眼睛非常切合，一个野性十足的藏女形象就这样被一笔勾勒了出来。与“门神”鼓凸的眼睛相类的是西方古典雕像那空凹的眼睛，这同样让人立即就联想到人在思考时眼睛没落到实处的虚空缥缈的眼神。

中国古人喜欢把眼睛比喻成秋水，眼睛与水成为分不开的一对本体喻体。严歌苓的眼“喻”中自然少不了这类比喻，在眼“形”描写中也借助了这一手法，使读者在感知人物形象时多了一层印象，其作用仍是不可忽视的。比如：

海蓝在女孩眼里好靓的一一，双泪眼汪汪的眼，偶尔笑都那样泪汪汪。 （《角儿·乖乖贝比》 ，第59页）

还有她非常多汁的大眼睛。 （《美国故事·拉斯维加斯的谜语》，第143页）

申焕眼睛跟两泡清水似的。 （《灰舞鞋·屋有阁楼》，第222页）

笑也“泪汪汪”“多汁”和“两泡清水”，这些词语看似平常，结合上下文和人物形象细细品味，却能感觉到其中的不一般。

严歌苓将眼睛比喻成特殊的人和动物的眼睛，除了让人产生联想、印象深刻之外，大概也有让所描写的形象更生动、有趣和幽默的作用。比如：

二孩长了一双骆驼眼睛，对什么都半睁半闭，就是偶然说话，嘴唇也不张开。 （《小姨多鹤》，第2页）

这眼太大了，大眼贼似的。大概是瘦成了这副大眼贼的样子。 （《小姨多鹤》，第7页）

他眼睛很像婴儿，大、干净，却看不远似的。 （《吴川是个黄女孩·学校中的故事》，第178页）

我看见他眼睛像瞎子一样软和，又大又黑，眼睫毛跟毛驴那样长，斗鸡眼是斗鸡眼，不过梁山伯看祝英台的时候也斗鸡眼。 （《穗子物语·角儿朱依锦》，第45页）

骆驼的眼睛、大眼贼的眼睛、婴儿的眼睛、斗鸡眼，甚至是梁山伯看祝英台时的眼睛，这些初看起来其意似乎都拐了一道弯，有时甚至与眼前所描写的对象有点距离感，有点“隔”，但恰恰是这种需要联想才能“抵达”的效果使之因时空变换而产生了某种艺术的张力。

三、变形

严歌苓描写眼睛的“形”，有时运用了“变形”而使之“定形”的手法：

申焕着急，圆眼睛瞪得有些三角。 （《灰舞鞋·屋有阁楼》，第226页）

“听说你们要悬赏捉拿我。我就来了！”她两只微肿微红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却透着厉害。 （《小姨多鹤》，第109页）

也有一对刚睡醒的眼睛；眼皮上浅微的褶皱，欲形成双眼皮却终于没有落入双眼皮的俗套。 （《少女小渔·冤家》 ，第106页）

他的眼睛很大很大，眼睑的启合决定着他整个面容的阴晴。 （《少女小渔·抢劫犯查理和我》，第214页）

尤其他一对眼，毛茸茸的，那么深刻的双眼皮。 （《洞房·少女小渔·簪花女与卖酒郎》 ，第271页）

我祖母冯婉喻的眼睛长长的，介于双眼皮和单眼皮之间。眼睛的变换取决于她的睡眠长短、心情好坏。如果你看见她眼皮双得厉害，问都不要问就知道她头天哭了。 （《陆犯焉识》 ，第105页）

眼睛从圆形变成三角形，说明了申焕着急的程度。张俭与多鹤在电影院后台做爱，后被抓（多鹤机灵地逃掉了），作为妻子的小环为保护家庭，忍下女人的醋意与保卫干事周旋，并承认是因她与丈夫“猴急”才做那事的，所以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何是微肿微红的眼睛却笑得“弯弯”的，其中的憋屈是可想而知的。为了息事宁人又不甘被欺才不得不有“弯弯”的笑，这也容易让人想到“笑里藏刀”。“欲形成双眼皮”包含了一个变形的意味，然而“终于没有落入双眼皮的俗套”，尤其是“俗套”一词挪用了本来的语义，这是颇为有趣的。与“俗套”相类似的还有“深刻”的双眼皮，“深刻”一般不用于对形状的描述，此处的语义挪用，蕴含了作者的匠心与妙手偶得之趣。“眼睑的启合”和“睡眠长短、心情好坏”都是眼睛“变形”的原因，但“面容的阴晴”和“介于双眼皮和单眼皮之间”的模糊性语义，不经意间又准确“定形”了眼睛。

四、增色

对于眼“色”，严歌苓常常将其融入情绪的变化和性格的描写之中，这点下文中将有较为详细的阐述。在眼“形”之中，为了增强“形”的丰富性，她也常常增“色”于眼，犹如画好眼睛形状之后的描边。

泡瞪起两只马来种大黑眼睛。看着这双眼，谁都会想：不会有比它们更空洞单纯的东西了。白眼球上已有了些浑黄，是肥胖和衰老的症候。 （《美国故事·海那边》，第74页）

黄毛女孩看见海蓝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同她大姊一模一样，大姊就那样看自己给卖了出去，眼睛大得要爆了。 （《乖乖贝比》，第62页）

他的眼睛又黑又大，你肯定没见过那样的眼睛，几乎没有白眼球。你别忘了，我不是个对外族男子缺见识的女人。 （《寄居者》 ，第11页）

她看见他两个骆驼眼真像穿过百里大沙漠似的疲乏，眼睛下的两个黑圈，腮上两个深深的凹凼，凹凼里的胡子有一半漏过了剃刀。 （《小姨多鹤》，第114页）

作者想描述的都是大眼睛，但明显她觉得不够，一个“大”字太抽象了，并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在“大”基础上再加上颜色的做法就成为一种选择。大与黑之外，作者强调了本来就存在的白眼球。白眼球还不够，还加上浑黄，于是这双眼睛的样子就越来越清晰了。大得要爆的眼睛应该可以想象得出来，但又加上黑得发蓝的描述，令人平添一种想象。眼睛如果看不见眼白，那更能衬出它的大与黑了。骆驼的眼睛已经够特别的了，又在眼睛上画黑圈，如此眼睛真的让人难忘。

“你说什么？”小顾抬起眼。眼睛清亮天真，不谙世事，睫毛又黑又长，是难得的美目。 （《穗子物语·小顾艳传》，第156页）

假如她肯好好给你个正面的话，你会发现她眼睛的形状不错，深深的，一圈粗黑的眼睫毛。 （《穗子物语·耗子》，第273页）

一双悲愁的眼睛，眉毛垮塌，眉弓形成的阴影深得十分刺目。 （《寄居者》，第68页）

眼睛清亮、形状不错，这是可以想象的，真正的“边”却是睫毛和眉毛，作者细腻地捕捉到这一点，可谓匠心独运。

五、延义

除了以上所述，严歌苓在描绘眼睛的“形”时还为我们带来了另外的想象和传递了其他信息，而不仅仅局限在眼睛上。

可王老师越来越慈爱，眼睛抠成了两个窟窿，窟窿底部，斑玛措看见她父亲的眼睛朝她看来。 （《穗子物语·白麻雀》，第356页）

董丹的一双眼睛非常深邃清亮，不适合这座拥挤的城市，应当用来眺望无际的远方。 （《赴宴者》 ，第275页）

他形象没什么特别，但有一双特别的眼睛。这双眼睛上下眼皮都已松弛，让你想到他要么有嗜睡症，要么彻夜不眠。 （《寄居者》，第41页）

长有一双典型的墨西哥大黑眼睛，过分的大而黑使男孩的面部表情总是带着轻微的恐怖。 （《美国故事·青柠檬色的鸟》，第174页）

油灯在她脸上一晃。她一双眼大得可怕，亮得吓人。那是冷冷的眼睛，半点客气也没有，不想请你和它们对视。 （《铁梨花》 ，第47页）

从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出，这类描述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部分是实写，是形容眼睛的“形”的；后面部分则为虚写，是与眼睛相关的思绪的延伸。眼睛既是思绪产生的源头或原因，也似乎是目标或结果。 KfKzubCYRJzcTatHcq40GMDJrgyY5YYQS6pZ3G66Brr6ncKHPlcy9geMuj9jO4x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