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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画龙点“睛”:严歌苓小说中的“眼睛”书写

在中国南北朝时期的梁代,有个叫张僧繇的著名画家,据说他画龙不点睛,如点睛龙就会飞走。这说的是张僧繇作画的神妙,现多泛指作文如在关键处用笔,则会使文字内容更加精辟,更加生动传神。

严歌苓驾驭文字的能力众所周知。她的近百部长、中、短篇小说,不仅题材丰富,文字优美,故事性强,读来饶有趣味又发人深省,而且充满了灵性和诗意,深得中外小说创作手法的精髓,这使她能够在小说的文字世界中游刃有余。严歌苓小说充满灵性的表现之一就是对眼睛进行无穷无尽白描式的刻画。如此“乱花渐欲迷人眼”,让读者应接不暇、“眼花缭乱”之余,连连感叹严歌苓细腻而独特的观察视角,以及通过“画眼睛”的手法来表现这个世界丰富性的高深功力。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也说过类似的话: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严歌苓正是通过刻画眼睛,借助眼睛这一独特的人的心灵窗口,来表现人丰富的精神世界。于是,严歌苓小说中的人物个个都活了起来,惟妙惟肖,逼真地再现了无数个人物的言谈举止和生活场景,让读者能够真正进入她的小说世界,体验人物的喜怒哀乐,并能与小说的作者和小说中的人物进行心灵的沟通,甚至是进行对话。毕竟,人通过眼睛传递出来的信息是无限丰富的,它虽然不能发声,但承担着语言无法完成的许多功能。严歌苓敏锐地感受到刻画眼睛的重要性,从第一部长篇小说《绿血》(1986)开始,直到近年出版的《补玉山居》(2012),一以贯之地使用这一手法,从而使自己的小说一直以来都涌动着生动不拘的个性。这足以建构起严歌苓小说叙事元素之一元,也成为其小说的重要特色之一。从某种程度上讲,生动地刻画眼睛,用“眼睛”说话,这是对文字有时缺少深刻表现力的一种补充,是语言之外的另一种只可意会的“语言”。同时,严歌苓的“眼睛”书写,也承继了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新文学的传统,是地地道道中国经验的实践。

我们都熟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达·芬奇(1452—1519)的一句名言:“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然而,比他早一千多年,中国的孟子(前372—前289)就对眼睛有过十分理性的认识:“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孟子·离娄章句上》)大意是说,看人就看他的眼睛。前者是从人物画的角度来说明眼睛的重要性,而后者则是从“人”的角度来阐发的。很明显,达·芬奇是从某一方面的技术层面来认识的,而孟子是从广义的“人”出发来揭示问题的本质的,所以更显普泛性意义。文学就是人学,而眼睛是通往人的心灵的一个有效途径,所以中国传世文学经典中从来不缺少与眼睛相关的描写,而且凡出现了眼睛描写,则全文生色而灵动,脍炙人口而经久不衰,最终成为经典。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硕人》)庄姜夫人的“巧笑”和“美目”如在眼前,尤其一个“盼”字,把美人满含笑意的眼睛刻画得十分灵动和优美,而且捕捉到了美人最迷人的瞬间。“野有蔓草,零露团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诗经·野有蔓草》)诗中“婉”即“睕”,也就是眼睛。大清早露水未干之际,偶遇一美人目“清”且“扬”,水汪汪,楚楚动人,这是何其令人动心的一幕。三国魏时曹植《洛神赋》中有“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朱唇微启,皓齿即现,晶亮动人的眼眸顾盼生姿,两个美丽的酒窝时隐时现于脸颊。曹植把洛水神灵伏妃之美描画得世上无双,成语“明眸善睐”即从中来。唐代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描写杨贵妃之美:“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清代杭州女诗人陈端生所著《再生缘》中有描写孟丽君眉目之美:“眉似远山青浅浅,眼如秋水冷涓涓。”把眼睛形容成秋水、秋波的,之前多有诗人和词人用到。如:

眼明正似琉璃瓶,心荡秋水横波清。 (唐·元稹《崔微歌》)

一双瞳仁剪秋水。 (唐·李贺《唐儿歌》)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宋·晏几道《采桑子》)

如果从中国历代诗词歌赋中去寻词觅句,对眼睛的书写可谓灿若群星,数不胜数。在明清小说的表述中,也不乏描写眼睛的经典名句。清代刘鹗所著《老残游记》第二回中提到,老残在济南大明湖畔听黑妞、白妞说书,被白妞王小玉美丽动人的眼睛迷住了。作者如此描述:“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那双美目的力量是无穷的。书中又写道:“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响!”人们确实无法抗拒那对眼睛的魅力。

鲁迅是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开创者,其写作风格结合了中西文学之精华,我们对先生刻画眼睛之功力,是从小接受教育时就熟知了的。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借助一个“狂人”的眼睛来观察他身边的世界,我们难以想象,如果离开了眼睛的描写,这篇小说该如何叙述。实际上,这篇小说通篇都贯注着眼光的流动,“眼色便怪”“睁着怪眼睛”“鬼眼睛”“眼光便凶狠起来”,甚至还有“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狂人自然也是睁着双眼来注视他眼中的世界的,他特殊的身份导致他少言寡语,获取外界的信息或与外界的交流就极可能只依靠眼睛与眼睛的交流了。这十分符合本文的特点。最有意趣的是,鲁迅还描写了别样的眼睛:“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 “白而且硬”,这是无情者的眼睛,是缺乏生气的眼睛,是残酷的眼睛。鲁迅借蒸鱼的眼睛一笔勾勒出了所有吃人者的眼睛,这实在是妙手偶得之笔。在鲁迅其他小说中,也有很多对眼睛独特的描写,比如《伤逝》中对子君眼睛的描写:“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 只需从子君的眼睛里我们就能领略到,这是一个天真大胆而又对未来生活充满好奇的新女性形象,与眼睛相关的“射出”“夹着”“飞去”等动词的精巧运用,又恰到好处地传达出子君在每个时期的心理状态。众所周知,鲁迅刻画眼睛之精妙,以《祝福》中祥林嫂眼睛的白描为最。“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从“瞪着的眼睛的视线”来判断祥林嫂是向我走来,从“间或一轮”的眼睛来证实她还活着,只需要通过寥寥数笔来刻画她的眼睛,一个充满无限悲怆辛酸、完全失却了精神支撑的女人形象就这样栩栩如生如立眼前了。我们不得不叹服鲁迅先生的笔力,同时也充分认识到眼睛书写的重要性。

当然,不仅是古今中国的作家善于描画眼睛,如果我们稍加注意,外国小说中对眼睛的描写也是十分丰富的。由于考虑到翻译的因素和严歌苓小说中以中国经验为主的叙事,我们就简略陈述以上的内容,以表明眼睛书写在中国传统文学中的重要性。然后通过对严歌苓小说中大量的眼睛书写的寻找、分类和综合分析,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揭示她小说创作中叙事元素的构成,以及肯定她小说叙事元素对中国经验再丰富的价值。严歌苓曾经在一篇散文中表达过对中国传统文化流失的遗憾,她说:“没人感到挺重要的东西被取代了。我们对中国传统的捍卫自己不那么认真了。” 她对眼睛书写的重视,是否是为捍卫传统所做出的一点努力呢?

在小说之外,严歌苓不仅明确表达过“我相信眼睛离心灵最近” 的观点,还说“一双眼睛可以不漂亮,但眼神可以美丽” ;她甚至在小说叙事过程中忍不住跳出来评论眼睛:“眼睛不是美在它们本身,而是美在它们瞬息万变的神采” 。从外表到内部精神两个层面,严歌苓都明确给出写眼睛的理由,可见她一直以来在创作中对眼睛书写的着迷。况且,严歌苓就是想通过眼睛书写让人物形象鲜活生动起来,正如她在一部小说中写道:“一个人不给你看到他眼睛的时候,不管他怎样把整个面容给你,你都是找不到的。” 也就是说,她认为塑造人物的关键不在于外表的形容,而是通过眼睛这个入口和通道来表现人物的灵魂。严歌苓几乎任何一部作品都有对眼睛的精彩描写,她确实把眼睛写成一个万花筒里的无限风景,有“瞬息万变的神采”,的确让读者叹为观止。

眼睛可以透射出每个生命的灵魂。综观严歌苓所有小说作品,可以看到,她对眼睛着墨甚重(在严歌苓近百部长、中、短篇小说的数百万字中,对眼睛的描写数以千计),描绘极其细腻而独特。我们阅读作品中异彩纷呈的眼睛书写,透过那一双双眼睛,似乎能够准确捕捉到一个个游走在文字世界中的人的万千性格;读者也能从那一双双不同的眼睛里探寻到人类灵魂深处的秘密,从而现实生活中关于人类精神内部的微观世界也将得到极大程度的呈现;但是,眼睛的变幻莫测,又似乎有那么一丝神秘感,让人永远看不透。这构成了严歌苓小说叙事中一个重要的基本元素,值得细加关注并综合分析。可先来欣赏一段严歌苓的眼睛书写:

男人们从来没见过她眼睛什么样儿,她老把它们藏在羞怯、谦卑,以及厚厚的肿眼泡后面。这回他们看见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原来也跟黑琉璃珠搁在白瓷棋子上一样,圆圆的好看。她把这双眼在他们身上走了一遍,又藏到眼皮后面去了。这是一双又大又黑又溜圆的眼,假如黄一些就是山猫的了。这双眼看着你,让你想到山里幼年野物,它自以为是占山为王的。它尚不知山里有虎有狮有熊,个个都比它有资格称王,它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话下。那两只眼睛不太对劲——缺了点什么。他们互相对视一下,沉默地商量:她是个疯子不是?眼眼不会避人,没有。 (《第九个寡妇》 ,第21页)

这段描写很具代表性,它充分显示了严歌苓对眼睛书写的重视。实际上,与下文伸展开来的各类阐述相较,这段似乎就是一个浓缩体,综合了严歌苓眼睛书写的多种手法。很有意思的是,这一段描写让我们不禁联想到沈从文在《边城》中对“翠翠”形象的塑造,读之不免相映成趣: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地在水边玩耍了。

其实无须多废笔墨细作比较便可得出以下结论:沈从文和严歌苓在塑造人物形象时都十分重视对眼睛的书写,而且描写细腻至极,颇具特色。上文两段眼睛书写,无疑都是汉语文学中的经典。

其实很难对严歌苓笔下的眼睛做一个确切和详尽的分类。只要较为系统地阅读她的小说,便会感到其眼睛书写源源不断、异彩纷呈:愤怒的眼睛、温柔的眼睛、美丽的眼睛、动感的眼睛、绝望的眼睛、期待的眼睛、澄澈的眼睛、失神的眼睛、会笑的眼睛、会哭的眼睛、默许的眼睛、诱惑的眼睛、多情的眼睛、感激的眼睛、饥饿的眼睛、疑问的眼睛、有形的眼睛、有色的眼睛、信任的眼睛、狠毒的眼睛、说话的眼睛、狡黠的眼睛、孤独的眼睛、带钩的眼睛、打仗的眼睛、暗示的眼睛、纠缠的眼睛……令人“眼”花缭乱,难以穷尽。

为了避免过于繁多地分类列举和有效地领略严歌苓小说中眼睛书写的特点及其艺术性,我们不妨暂且将其分为以下几个方面来进行语料库式的展示,并进行感性的分析:眼“形”、眼“色”、眼“动”、眼“言”、眼“情”、眼“战”、眼“喻”、眼“义”。这个分类基本上是以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为原则的,即从最基本的外表、动作描写到带有修辞、语义等深层意味的表达。 iEfmEFkTlivG9XIh/SbSIiVR1yBGKGts44kfqlSGyrxIBMCG6gLeJz3qMjl/YA6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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