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再回首,就是要追寻历史灯火阑珊处那隐而不显的前行动力。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2018年很快就要到了。这一年是农历戊戌年,生肖属狗,属相动物忠诚而温情。
往事并不如烟,而是清晰可见。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想穿什么花衣裳,就穿什么花衣裳,想梳什么小辫子,就梳什么小辫子。此话可能有些任性,有点虚无,有些学者式的无奈。古人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皆有规律,只要认真探寻。
在历史的长河中,2018年就是一朵小浪花,只是无数朵小浪花中的一朵。但这朵小浪花,恰好和40年前的历史关键转折点,形成了历史逻辑互动,于是具有平凡而极其重要的意义。1978年,那个改变中国命运的历史性会议 ,翻开了历史新的一页,开启了中国的市场化进程,一个新的历史逻辑起点出现了。2018年,我们又将站在另一个新的起点上。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的确,40年间,不管是平平淡淡,还是波澜壮阔,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总有一种力量在前行着。前行的进程中,无数个碎片化的图景,构成了五彩斑斓的历史画卷。画卷背后的这种力量轨迹,连接着每一个微观主体的想法、行动和福祉,每一个人都行随心动,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万物归一,有序前行。再回首,轨迹可循;看未来,轨迹依旧,平平淡淡,从从容容。
这一轨迹,是一个历史的呼应,可以追溯到更远更远。1978年到2018年,是中国历史波澜壮阔的40年,尽管时间相对很短,但这期间浓缩了太多跨越时空的图景,令人目不暇接,巨大的变化令人惊叹。
这是继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 ,以及东西方历史大分岔之后 ,东西方历史又一次转折的40年。历史可能有惊人的相似,但绝不是简单的重复,40年的东方神韵,绘就了更高层次的历史篇章。这一辉煌篇章,也昭示着历史不会终结,只会滚滚向前。这背后,有思想,有理论,有模式,有很多很多已经彰显的逻辑力量,等待我们去发现,去探寻,去迎风破浪、顺势而为。
这是求索并力图解答“李约瑟之谜”(为什么资本主义和现代科学起源于西欧而不是中国或其他文明) 的40年。2014年3月27日,在巴黎举行的中法建交50周年纪念大会上,习近平主席说:“拿破仑说过,中国是一头沉睡的狮子,当这头睡狮醒来时,世界都会为之发抖。中国这头狮子已经醒了,但这是一只和平的、可亲的、文明的狮子。”狮子已经醒了!这意味着我们百年求解的“李约瑟之谜”呈现出新的曙光,追寻伟大复兴的可持续的机制和动力,成为当代人神圣的历史使命。如果历史学家黄仁宇 先生还健在,我想,他可能会续写《中国大历史》这本书,也可能会写一本《1978年》或者《2018年》。的确,19世纪60年代洋务运动 以来,中国历史曲折前行,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开始进入工业化的快速起飞进程。经过近40年的快速发展,中国经济社会发展进入新阶段。这一历程,值得大书特书。
走进孙中山 先生故居,向右一看,墙上赫然写着两列大字“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40年的改革开放,正是顺应了浩荡潮流,铿锵前行。人类历史中,市场作为经济社会发展隐而不显的动力,指引着微观主体心动进而行动,推动着历史前行。1978年,东西方历史的再一次交汇,伴随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的大讨论,的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市场开始在新中国的舞台上,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序幕就此拉开,繁星迈上舞台。繁星之中,星光无数,其中一颗,就是90经管。
兰州大学1990级经济管理本科专业(简称90经管),就是历史轨迹中的一朵小浪花,小浪花顺着轨迹前行,从出生到小学、中学,从大学到工作,从初进职场到成家立业,既见证了这一变迁,又是这一轨迹中极其细微的组成部分。窥一斑而见全豹,这个班级同学的成长之路,就是顺着这一轨迹、这一历史力量而前行着。从相聚到毕业,走向四方,随着社会分工的演进而身份各异,随着生命周期规律的演进而聚散离合,随着社会快速发展而不断理性选择,被浪潮裹挟,却又推动浪潮前行。
再回首,我心依旧,市场之心依旧。再回首,梳理轨迹,“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 。马克思的科学抽象法,是极具历史穿透力的。如果你静下心来认真品读《资本论》,你会发现其逻辑的自洽和力量让人拍案叫绝。《资本论》是一部市场经济的百科全书,通过科学抽象的逻辑力量,把碎片化的历史图景贯穿成一个深邃的思想体系。碎片化的历史点滴,需要抽象力串联起来。 从碎片化到整体化,思考的力量实在是伟大。
此刻,想起了这样一段话:“要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起家,通过口口相传慢慢就会有城市里的人慕名而来,渐渐地,食客需要排队了,这时候就可以一跃进军城市开店,然后发展壮大。但是要发展得聪明,不要急于拓宽店面,而是要保持店面永远挤满人。厨房要像军营,服务要像军事训练。一定要有招牌菜,电视上反复提到的那种,名字和材料越奇怪越好,这样人们的猎奇心理也会促使他们冒险尝试,然后成为他们的谈资。”
1990年,90经管的路开始了。努力奋斗,改善自己的生活,亚当·斯密 所说的“看不见的手”伴随着90经管的同学们,一起前行。那只“看不见的手”,挥舞着,激励着人们前行,也约束着人们前行。 利来利往皆有序,浪花汇聚成巨涛,时而惊涛拍岸,时而平静无息,一张一翕之间,数十年就成了弹指一挥间。世界就在眼前,“看不见的手”就在身边。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山在远方,心中有彩虹。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伴随着青春时代的歌声,90经管的同学们来了。
0“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当罗大佑的《恋曲1990》响起并风行祖国大地的时候,一群少年,勤奋努力,在高考严格而又相对公平的筛选机制下,脱颖而出,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赶来,或坐火车,或乘汽车,相聚在兰州市天水南路222号,相聚在兰州大学经济系,进入1990级经济管理专业班。
当时,乘坐火车的同学,都是硬座票,凭大学录取通知书,可以半价购票,大学生享受着社会福利制度的优越性。当时,卧铺是奢侈品,而且没有特定的证明信或介绍信,是不能乘坐卧铺的,即使有能力购买也不行。没有人是乘坐飞机而来的,而且多数人没有见过现实中的飞机,甚至不知道乘客坐在飞机的什么部位。
只记得小时候,仰望蔚蓝的天空,偶尔一道白烟横贯天际,大人们告诉我们说那是飞机,我们觉得很神奇、很神秘,感觉像《西游记》里的神仙,我们就一直仰望着天空,直到那缕神奇的白烟渐渐消去。对我们来说,飞机是不可企及的,购票也是需要资格证明。此时,我国经济供求格局的基本特征是短缺,交通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这些交通工具中的奢侈品的乘坐权,不仅是由货币选票决定的,更是由行政级别、职称级别等因素决定的。但此刻,货币正在彰显力量,正在发挥着它的威力,正在力图主导产品和服务的消费权配置。有一种朦胧的力量在推动着这一变化。
当时的我们很难想到,中国的变化会如此之快,“短缺”这个伴随人们生活几十年、形容经济供求格局特征的词,正在逐步退出历史的舞台,很多东西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如雨后春笋般呈现出来。仅仅十多年之后,只要有了足够的货币购买力,火车硬卧、软卧,飞机经济舱、公务舱、头等舱,任由你选,许多大学生就乘坐飞机往返于家里和学校。消费权由货币来主导了,分配参数单一了,货币的拥有者身后的其他因素,渐渐不再纳入消费权分配的考量当中。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变化,使时间和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压缩了,供给和需求能够更快更迅速地相遇了,人类合作的秩序也正在大幅度地扩展。
当时,绝大部分同学是独自乘车而来的,少数由亲人陪伴而来。独自而来的同学,尤其是远道而来的同学,有些是第一次出远门,挥手告别亲人们,怀着忐忑的心情出发了。并不是同学们独立性很强,亲人们也不是不想陪伴,主要是因为货币支付能力不足。此刻,在货币的约束之下,亲人们远行陪伴的选择权自然有限了。即使亲人陪伴而来,也是匆匆离去,刚到学校的学子,立刻想到了中学时代语文课上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那句“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感同身受。货币的硬约束之下,亲情的表达自然受到了限制。
的确,选择范围的扩大,有时即意味着福利的增加。谁能想到,仅仅十多年之后,许多家庭中有数人陪伴大学新生报到,顺便家庭旅行,其乐融融。许多学校为此开放体育场馆,供陪学生报到的家长住宿,数百人齐居体育馆,也是一道温情亮丽的风景线。
这一变化的背后,是货币硬约束得到了缓解,家庭的选择范围扩大了。一种朦胧的力量推动着这一变化。我们隐隐约约感觉到,现代化的目的、发展的目的在于微观的个人,是为了获得个人生活的空间,提高个人的生活质量,给个人更多的选择。
不管乘坐何种交通工具,无论有没有亲人陪伴,我们来了,来到了兰州大学。同学们都很兴奋,苦读11年或12年寒窗 ,经过7月7日至9日 的3天艰苦鏖战,终于看到了新的曙光,怀着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激动,怀着“跳农门” 的喜悦,怀着到他乡的惊奇,怀着对美好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尽管不敢像古人中举一样设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也是信心满满,昂首阔步。
在火车站看到迎接新生的旗帜,感觉像是胜利的旗帜,见到迎接新生的师兄师姐,感到如沐春风,期盼尽快到达学校,越是近了,越是有一种望眼欲穿的感觉,期望见到一个新世界。年轻的心总是这样急迫。步入兰大校门的那一刻,似乎每个人的心都颤抖了一下,心中默念:我来了,终于来了,终于来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地方。
在这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人、特定的地点,一个班组织就这样成立了,一群少年就这样相会了。为了相同的目标,为了家国天下,这群少年开始了人生的新征程:从微观上讲,进行人力资本投资;从宏观上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90经管的同学们是在1970年前后出生的,在1978年或者1979年进入小学,堪称改革开放新一代的小学生。当时,年龄小,不谙世事,更因少有报纸、与外界联系的通信工具甚少,小学生们并不记得十一届三中全会,脑海中只依稀有一些“打倒四人帮”的口号和标语 ,也不可能意识到罗纳德·科斯所形容的“边缘革命”
就要兴起。但这一代小学生,求学的起点,恰好就是改革开放的起点,求学的过程,恰好就是改革开放快速推进的过程。虽然不谙世事,但童年的记忆是深刻的,脑海中的一些碎片化事实,来自四面八方的一些事,构成了改革开放的斑斓图景,更有了改革开放前后天差地别的比较图景。虽然不谙世事,但这一代小学生是相对幸福的,改革开放的红利,伴随着小学和中学时代,正在滋润着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每一个村庄、每一个企业,每一座城市。
历史的年轮,来到1990年。1990年,农历庚午年,生肖属马,是平凡而又有意义的一年。马年,是人们期待“万马奔腾”“马到功成”的年份,它开启了20世纪90年代,距离1978年改革开放,12生肖转了一个轮回。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激情燃烧的岁月,经历了“摸着石头过河”的市场化探索,经历了农村大丰收的喜悦,经历了城市国有(营)企业承包制的热浪,一直曲线前进的历史脚步,又徘徊在一个门槛前。
当时,我国面临的国外内形势是错综复杂的。从国际环境看,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处在一个大调整的时代,苏联和东欧处在剧变之中。国务院前副总理钱其琛在《外交十记》中描述了当时的情形:西方各国制裁中国,掀起阵阵反华浪潮,一时乌云翻滚,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味道。但我们做到了“黑云压城城不摧”。
这其中有政治家的英明决策和气魄,有众志成城的钢铁意志,背后还有某种历史力量。正是这种历史力量,让我们拥有“不摧”的坚实的社会基础和经济动力,推动着我们勇往直前。
从国内环境看,经济形势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是极其严峻。20世纪80年代末期通货膨胀的梦魇依然冲击着人们的心灵。1990年,中央政府继续坚持治理整顿和总量控制的方针,当年的经济增长率仅为3.8%,这是一个相对很低的增长速度,尽管获得这一增速实属不易。的确,经历过1988年商品抢购风潮 的人,都有刻骨铭心的经历,当年的商品零售价格上涨高达18.5%。著名的相声演员姜昆和唐杰忠的相声《着急》展现了当时的情况,听说副食品要涨价了,人们就买空了小卖部。
“看涨则涨,看跌则跌”,预期改变供求关系,决定价格走势,这一经济学道理,放之四海皆准。这表明,副食品价格逐步市场化了,人们对价格敏感了,在价格面前,人们都会本能地理性计算了。刚刚享受市场化红利的人们,钱包刚刚鼓起一些,就怕“钱不值钱”,这是人们所想到的可能面临的最大风险。此时,人们可能还想不到,未来可能面临“没有钱”的风险。
国际制裁,国内经济波动,一时间,中国经济该向何处去,争论四起。
但是,1990年的经济管理专业仍是一个很热门的专业,当时的录取分数还是很高的。当时考生的高考志愿,大多数是家长说了算。家长是理性的,也许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前行,当时经济管理类人才比较缺乏,未来就业前景很好,或者说,可以谋求孩子未来整个生命周期的收入最大化。家长的理性选择,学生的努力,特定的录取规则,引领着一群充满朝气的学生因缘际会。
此时的高考,依然是选拔精英,如同古代的科举制,其筛选和选拔机制运行依然影响着学校、家长和学生的行为选择。虽然不再期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高考依然是促进社会阶层垂直流动的最有效机制。与古代科举制“学而优则仕”略有不同的是,“学而优则商”“学而优则教”等选择逐渐多了起来。这背后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选择的多元化发展。90经管的同学们毕业后的发展,践行了这种多元化。当时的人们感受到,推动这种多元化的,是一种朦胧力量,能感受到,但又无法清晰地表述。
上大学,是一种人力资本投资。感谢人力资本投资人——家长们的理性而又随机的选择,这群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少年奔着90经管来了。47名同学,来自祖国大陆15个省、直辖市、自治区。甘肃享受东道主红利,有12名,其中有免试推荐生1名,体育特招生3名;江苏5名;河北4名;江西4名;四川4名;陕西3名;山西2名;辽宁2名;黑龙江2名;安徽2名;湖南2名;宁夏2名;天津1名;湖北1名;广西1名。
这一生源省际分布特征,是由正式规则和非正式规则所决定的。正式规则是全国统一的高考招生制度和名额分配规则,各种平衡关系需要统筹兼顾。非正式规则就是东道主红利,某大学在所在省份的招生数量必然最多,这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所在地政府和居民为大学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公共物品和公共服务,有付费(税)就应该有所得。但这也是被人们所诟病的,因为生而不公,区位特征这一外在因素决定了高考学生的命运,不能享受东道主红利的人们不禁悻悻然。解决这一困境的办法,不仅是如何合理分配“蛋糕”,更重要的是做大“蛋糕”,扩大招生规模,从精英教育迈向大众教育。此刻,正有一种朦胧力量推动高考的发展,1999年的扩招,就是这一朦胧力量的推动结果。
兰州大学 ,是这一高考规则的遵守者。此刻的兰州大学,历经辉煌,位居境内高校前列,在国际上具有较大的影响力。当时流行的说法是,兰州大学的国际名气,高于国内名气,化学、物理学、地质学等优势学科,蜚声海内外。1990年高考前,政治老师一直在提醒学生:我国第一个徒步穿越南极考察的是秦大河 。秦大河,就是兰州大学的毕业生。1990年的兰州大学蒸蒸日上,但正在面临一种朦胧力量的冲击。改革开放以来,“允许部分地区、部分人先富起来”,沿海地区的率先发展,扰动着内陆地区知识分子的心。兰州大学正在面临一个坎——“孔雀东南飞”。许多有才华的老师离开兰州大学,飞往“东南”。知识作为生产要素的市场价值正在跃然显现。
刚入校,第一站当然是宿舍。这群少年,共有47名,11名女生,36名男生,男女生分楼而居。这一学生的性别比例,是当时人文社会科学专业的常态分布;如果是理工专业,女生会更少。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所供职的暨南大学经济学院,本科女生人数有超过男生的趋势,硕士研究生女生人数已经远远超过男生人数,这背后有着引人深思的问题。
90经管,女生住学生2号楼,208宿舍8位;209宿舍3位。男生住学生8号楼,609宿舍8位;611宿舍8位;615宿舍8位;616宿舍8位;614宿舍1位(免试推荐生);203宿舍3位(体育特招生)。学生宿舍是如何分配的,尚不知情。但人生随意的一件事,可能对未来产生巨大的影响;大学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可能预示着未来。8间宿舍可能是随机分配的,之后却形成了不同的舍风,影响着每个人的行事风格。
学生宿舍,有着严格的作息制度。早上6点,通电;晚上11点半,停电,熄灯。在北方的大学,这是一种通行的规则。南方因为太热,需要风扇(当时还鲜有空调),全天不停电。大学生的青春活力是需要释放的,晚上停电后,或者点蜡烛,或者卧谈,或者在操场游荡。熄灯后卧谈,是大学生必不可少的青春记忆,海阔天空地聊天,人生的很多必备知识就是通过卧谈得来的。这一情感的交流,在人的一生中,是极其稀缺的,是未来联系同学情谊的纽带。21世纪以来,舍友的沟通,多是通过短信、微信、QQ等来维系的。自然语言与机器语言,哪个更具有感情,这是值得思考的。
本科生中,男女生不混楼而住,这是当时中国大学的通行住房管理规则。规则,就是要管住本能。男生好奇地想到女生楼去看看、坐坐,楼下门口值班室的大妈作为规则的执行者,就是不能让男生随便进入女生楼。进,要有合理的理由:班级活动、学生会活动任务、老师的安排、社团活动等等;或者要有合情的理由:老乡联谊、帮同学送东西等等。但无论是合理的理由,还是合情的理由,能不能进入,需要值班大妈这位“权威”的判断和裁决,是否具有自由裁量权,则因人而异。值班大妈同意男生进去,男生就谢天谢地,否则,在当时没有电话、手机等现代通信工具的情况下,只能靠喊进行联系了。21世纪以来,男生们就不用喊了,因为有手机了。这一变化的背后,是一种朦胧力量。
8个人住一间宿舍,4张上下床位的单人床,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是很拥挤的,但在当时,这是一种常态,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这样住。90经管的同学,没有人出去租房。首先是没有这个意识,当时并没有住房市场,城市还多是福利分房;其次是没有能力,没有钱。爱情是一种本能的力量。21世纪以来,租房成为恋爱中男女生的选择之一。但在当时,这是不可能的,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幸运的是,兰州大学的校园号称城市花园,这一美丽校园为年轻学子的卿卿我我提供了场所。
当然,兰州大学校园的最大用途还是提供学习场所,无论是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还是夕阳西下,都能听到琅琅读书声。读英语的学生们,成为兰大校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疯狂英语创始人李阳 ,当时就在这个校园里读英语。
人生充满着不确定性和意外。刚入学不久,来自东北的615宿舍的一位男同学,突发重病,住院卧床不起,一天24小时需要人护理。除了他的家人之外,谁来护理,尤其是晚上的护理,是一个亟须解决的问题。
在班主任的召集下,90经管班委紧急开会商议决定,男同学每两人一组,负责一个晚上的护理,轮流执行,白天回来继续上课。这是一个充满爱的决议。值班回来的同学,如果来不及到餐厅打饭,舍友会打回来放在宿舍;如果某同学因为太累需要睡觉而无法上课,老师知道后都表示理解,甚至予以表扬。同学之间的关爱,尤其是同班同学之间的关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20世纪80年代,我在初中时代和高中时代,帮同学搬过家,帮同学推过他家做生意的车,帮同学刷过墙,这一切都是无偿的,都是基于同学情谊的。
我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组成一组,吃过晚饭后来到医院,开始护理。凌晨,困意来袭。我们两个商议,一个人照看两个小时,另一个人眯一会儿,轮流护理。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再回到学校。宿舍分配是随机的,床铺分配是先到先得的,我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的战斗友谊就这样形成了。这是一次难得的经历,我们这种友谊,是终生的。
刚入学,我们对生病的同学并不太了解。但既然同班,就有责任、有义务照顾他。同一个组织成员之间的相互照顾,是化解风险的一种途径,是一种基于情感的保险机制。这在当时是主要的途径,可能基于本能,可能基于多年的教育,可能基于儒家的义利观。当时的商业化保险还很少。
90经管,是一个组织,组织的协调,需要有一个“权威”。管理学原理告诉我们,只要有三个人,就需要有管理。“权威”,就是班主任;班委就是管理和服务层。90经管这一组织的运行是有效率的,尤其是遇到意外冲击的时候,更能体现这一点。
当时,医院里还没有护工这一概念,更没有这类职工。生病了,主要靠家庭成员照顾;如果是工伤,则由任职单位派人专职照顾或者多位同事轮流值班照顾。家庭成员之间的相互照顾,组织成员之间的相互照顾,成为共同化解风险的主要模式。21世纪以来,如果有亲朋好友住院,立刻就会有人来问你:“需要护工吗?”那时,医院还没有护工,社会上还没有搬家公司,针对私人家庭的装修公司也不多,但之后,这些都慢慢出现了。
社会分工,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经管之爱,内生出90经管同学的温情特质,这一特质亦是恒久远。
开学迎新,是大学里的盛典之一。各个系的学生会都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让新同学感受到校园里的关爱。当时的大学里,二级单位以学院为建制的很少,多数以学系、研究所为建制。20世纪90年代后期,大学里兴起成立学院,学系、研究所成了三级单位。大学的强行政化进入了新的发展态势。
黄河边的篝火晚会,是经济系迎新活动的保留节目。老师们宏观指导,学生会精心组织,新老班级认真策划排练节目,新生们充满了期待。黄河边,秋风拂,华灯初上,篝火熊熊燃起,一百多位师生的联欢开始了。
除了唱歌、跳舞,诗朗诵成了篝火晚会的主角之一。诗朗诵、作诗、吟诗,是当时青年的风尚。80年代和90年代初,是诗歌繁荣的春天。大家似乎都充满着激情,都想抒发自己的感情。当时,年轻人直抒情谊,要么通过诗歌,要么通过音乐。在80年代中后期,我的中学时代,语文老师也和我们一起探讨朦胧诗的写作。当时流行一个词叫“文艺青年”,这是一个褒义词。年轻人以被称为“文艺青年”为荣,在恋爱市场上,也喜欢追求文艺青年。这是真正的“诗和远方”的时代。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几乎每一个同学都能很流利地吟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如果不会,就是“out”了。当然,这首诗也出现在迎新篝火晚会上。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年轻人在向心仪之人表白时,往往以舒婷 的《致橡树》作为情书的开场白。当时,写情书还是校园里比较流行的。男同学写的情书,往往是宿舍成员集体智慧的结晶。现在,有了互联网通信工具,书信越来越少了,纸质版情书几乎绝迹了。对少女们来说,这可能是一件憾事。收到心仪之人的情书,并珍藏在衣柜里,是一件令少女多么高兴的事情。现在,这已经成了影视剧里的桥段。
几乎每一位同学的床头,都有一本汪国真 1990年出版的《年轻的潮》。几乎每一个人都会背诵他的《热爱生命》:“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有些事情,往往盛极而衰。在经历90年代初的繁荣之后,诗歌开始衰落了。有时候,需求决定供给,诗歌的衰落,意味着诗歌需求的疲软。不仅是诗歌,戏剧也逐渐开始衰落。诗歌和戏剧,是慢节奏的,是需要慢慢品味的。谁来品味呢?需要有闲阶级:有时间、有些许钱、有兴趣的人。想当年,京剧的繁荣,一批有闲阶级的票友功不可没。慢节奏的诗歌和戏剧渐渐式微,表明人们关注的焦点发生了变化。快节奏的通俗歌曲和摇滚歌曲,成为年轻人追求的新时尚。崔健
的《一无所有》被年轻人在聚会时吼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年轻人的确一无所有,但有的是激情,有的是希望。《在希望的田野上》是人们时常哼着的流行调:“我们的未来在希望的田野上,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生活在人们的劳动中变样,老人们举杯(那个)孩子们欢笑,小伙儿(哟)弹琴姑娘歌唱。”
慢节奏的东西,被快节奏的东西所替代,一种朦胧力量在推动着这一进程。悄然之间,每个人似乎都感受着这一力量。
盛极而衰,衰极而盛。这似乎是一种发展中的动态循环。2017年,中央电视台有两档节目火了起来。以“赏中华诗词,寻文化基因,品生活之美”为基本宗旨的《中国诗词大会》和大型文化情感类节目《朗读者》,预示着文化节目的否极泰来。这一变化也是某种力量推动的结果。
由慢节奏到快节奏,由快节奏到慢节奏,朦胧力量似乎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同学们最喜欢的课程是与计算机有关的课程。计算机俗称“电脑”,在当时是稀缺物中的稀缺物。全校只有一个计算机房,坐落在校内花园中,绿树萦绕。这在我们心中,是一个神圣的地方。
大学一年级下学期,有一门计算机编程语言课“True Basic”。老师在课室里讲课,教会我们编程的逻辑、命令、条件等。还记得老师讲过,程序容不得任何一点错误,1986年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爆炸 ,就是因为程序中一个句点写成了逗号。(不过,这是误传,其真实原因是助推器O形环的橡胶带遇寒冷失效。)老师讲完后,我们做书面练习编程,层次分明、错落有致地编写可能实现特定目的的程序。
现在我们知道,编程语言,直接在计算机上练习试验,才是最有效率的,可以立刻知道结果对错。但在当时,全校只有几十台计算机。我们大约每个月去一次机房,一学期也就去三四次。每次到机房上课,同学们要提前排队,在楼下等待开门。这个过程是神圣的:机房老师穿着白大褂,白色往往有一种神圣感;我们鱼贯而入,在机房门口换上拖鞋,心中默背着开机程序。当时老师一再叮嘱,要记住开机程序,虽然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先开主机还是先开显示屏”,但在当时一定是严格按照老师的叮嘱进行的。那时,计算机还是DOS操作系统,要记住开机命令,千万不能错,否则很容易死机。
机房门一开,我们冲向电脑。为什么要冲向电脑?因为电脑数量少,上机的人多,平均几人用一台电脑,只能先到先得。先到先得,是一种古老的分配方式,一直在发挥着作用。越是稀缺的东西,这种方式越是流行。“春运”买火车票,无论是在窗口买票,还是在网上购票,实质上都是先到先得。拍卖,也是同一价格水平下先举牌先得,道理一样。先到先得,体现了时间的公平性,每个人的时间每天都一样,谁投入得多、投入得快,谁先得。这是一种程序正义,虽然可能不一定是实质正义 。
第二年我们上数据库课程Data-Base时,已经可以在经济系的计算机房具体实践了,每月可以数次上机了,但上机的过程依然神圣,依然是先到先得。从每月一次到每月数次,也是巨大的进步。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摩尔定律 ;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21世纪的今天,可以实现人手一台甚至几台电脑。一种朦胧的力量在推动着这一技术进步。
大一的时候,“大学写作”这门课使我们有了价值感的转变。在小学时代、中学时代,我们的作文都是得高分的。1990年高考,语文题目 很有意思,也有一定难度,但根据我的了解,很多同学语文都取得了高分。为了高考,大家把各类题型都摸透了,作文题型都有范式和模式,议论文是重点中的重点,我们高中时都可以轻车熟路地应付各种类型的作文了。但到了“大学写作”这门课,才发现原来我们并不会写论文。从高中时代的议论式作文到大学的专业性论文,是一个巨大的跳跃。高中和大学的衔接,是不连贯的、不连续的。“大学写作”的授课老师在期中布置了一篇作业,要求3000字以上。我们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文章,而且是专业性文章,高中时代最多写800字的作文。当把3000字的学术文章交上去后,我如释重负,也很自豪:我能写3000字的文章了。当时,没有电脑,全是手写,第一遍草稿,第二遍修改稿,第三遍定稿,相当于抄写了1万字。最大的收获,还是老师点评后,我知道了很多写作规范,这一知识增量使人受益终生。
当时,很多大学都开设“大学写作”这门课程。后来,因为新设课程增多,很多大学里的“大学写作”从必修课变成了选修课,从3学分变成了2学分,最后这门课就被取消了。这门课程的消失,把高中和大学之间的衔接,进一步割裂了。后来,由于电脑的出现和网络的永远在线,大学生动辄可以写1万多字的文章,但错漏百出、毫无章法的问题就层出不穷了。写作能力,变成21世纪的稀缺专用性资产了。
1991年暑假,兰州大学1990级新生迎来了军事训练。军训,是一场人生难得的历练。大学生,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总是充满着期盼,满心激动地迎来了军训。90经管班,组建成一个排。宿舍就是营房。以宿舍为单位,组建成一个班。教官就住在宿舍的空铺位上。
军训一开始,可就没有那么浪漫了。早上起床,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六点的起床号一响,就要立刻起床,刷牙洗脸,整理内务,被子要叠得像豆腐块一样。叠被子,是军训的必修课之一,也是军事比赛的内容之一。对大学生而言,叠被子可不是经常认真做的事情,而且是很难做好的事情。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在这儿也适用。一直以来,大学生好像都不善于叠被子。后来,军训的学生也聪明了,学会了专业化分工,谁擅长叠被子,就负责叠全宿舍的被子;谁擅长洗衣服,就负责洗衣服。分工好的宿舍,内务比赛得分总是高。分工出效率,这是人类本能意识互相协作的功劳,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练军姿,是一件漫长而又无聊的事情,但这是对意志的磨炼。横平竖直的队列,一动不动的姿势,骄阳下,汗流浃背。有些同学晕倒了,被送到阴凉处或医务所。军姿,就像是一项体检,坚持下来的,身体各项指标正常;坚持不下来的,有些指标就不正常了。就像上高原,海拔3000米左右,有些头疼,但不需要吸氧,活动基本正常,表明心血管正常;如果要吸氧,不能活动,恐怕就要检查检查身体了。
练习射击,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情,尤其是男同学。但空枪练习的过程,是漫长的。在太阳照射下,趴在地上练习射击,反复默念“三点一线”的射击要领,经过近一周的技术要领训练,终于要到射击场实弹射击了。十人一组,每人有且只有五发子弹,在教官一对一的指导下,趴在射击位上,等待射击命令。一声令下,枪声四起,靶位下报靶员报出射击环数。听到有人50环满分,所有人都会欢呼雀跃。那一刻,想起了中学时代的文言文《卖油翁》:“无他,惟手熟尔。”实际上,射击不是一件“惟手熟尔”的事情,而是一个身心合一、全身各个系统高度协调的过程,一个呼吸、一个心跳都会使结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实弹射击前,不理解教官们为什么要让我们练习如此长时间的技术要领;实弹射击后,我们理解了,这种练习是十分必要、不可或缺的。实践出真知。
队列式会演,是军训的闭幕式,有点类似于阅兵式。为了步伐整齐地通过检阅台,尤其是要和军乐队的鼓点保持一致,大家在几天之内练习了无数遍。那一刻,大家心中充满着神圣感,对即将结束的军训又有些依依不舍。
人生,需要经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