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悦是晚饭前去的“鱼缸”。如果把都市比作纵欢的交际花,这个时间点,她正在淡扫蛾眉、轻贴花黄,不眠、不休的夜还没开始。
小舞台上有两人在跳舞,腿部密不可分,潇洒灵动之中游戏的意味很浓,你退我进,心思缜密却波澜不惊,所有的明明暗暗都融在了舞姿之中。音乐也贴切,节奏分明,铿锵有力,音调时而高昂时而渐消,让人捉摸不透。
“新请的舞者,晚上助助兴。现在拿把吉他站上面唱歌,酸掉牙了。唉,生意不好做。”桑晨挂着两只黑眼圈,语气沧桑得像个老妪。
童悦白了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柠檬水:“你真是要钱不要命。”从小年夜到元宵,中山路上的其他酒吧最少也休息个五六天,桑二娘硬是撑足了全场,自然赚得盆满钵满。
“现在能赚一个是一个,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呢!”
对,张青可是败家的主,就是座金山,也能被他给夷为平地。童悦毫无同情心地啐道:“你就是个老妈子的命。”
桑晨慢悠悠地喝着酒,难得没反驳:“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男人小一岁就是小十岁,他比我小两岁,三岁一条沟,二十岁就是一天堑。我要是不花钱搭座桥,他怎么过来?”
“他和你联系了?”桑二娘自小就是御姐范,童悦从没想过她被男人搂着,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张青白白净净的,头发留到肩膀,平时扎个小辫,行为举止都不像个正常的人类。桑晨和他一起后,童悦没看出他有多小,就觉得桑晨的品位诡异。但她承认,这两人的组合画面看上去蛮和谐的,如果换了另一个男人,童悦不敢想下去了。
“快了,昨天听他的狗友们说他在泰山拍日出。”
泰山离青台是不太远,但要看张青搭的什么交通工具,他要是决定用脚丈量过来,桑二娘的眼睛要望酸了。这两句话,童悦就自己在心里面嘀咕下。当别人怀有梦想时,不管是幼稚还是可笑,不管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都不能打击。有梦就有方向,至少不会迷茫。
童悦今天过来是给桑晨送在云南拍的特色酒吧照片,桑晨看了几张,撇撇嘴:“这风格太装了,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游客拍几张照,不是我的菜。结婚的感觉怎么样?”
“还行。”童悦端起水杯。桑二娘是个爆竹性子,一点就炸。和她说事,童悦向来都再三考虑。事实上她也没隐瞒什么,哪家两口子不拌嘴,舌头和牙齿还会斗上呢!气头上说的话,当不了真。这不,两天没回书香花园的叶少宁,第三天就回来了。现在,他只要有应酬,都会给她发短信。她收到后,就知道不要等他了。荷塘月色有公寓,叶家的别墅也不算远,所以不要担心他会露宿街头。早饭和夜宵,也不必准备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费粮食是种罪恶。这也是他对她的体贴。教学楼走廊上的倒计牌,已经快进入了两位数,看一次神经就崩一次。不说吃饭,就连呼吸,她都小心控制着。
桑晨抓耳挠腮,她这样子童悦一看就知她有话憋不住。
“怎么了?”
支支吾吾半天,桑晨豁出去了:“泰华的乐董有个女儿从国外留学回来了,现在是叶少宁的助理,你知道这事吧?宝贝,你可得给我长点心眼。他带她来过这儿几次,我看她可不像把他只当上司。”
难为桑二娘了,把话讲得这么含蓄这么委婉。
“前两天那个世纪大厦主体工程开工,搞了个剪彩活动,还上了电视,我看了,她一直和他头挨着头,不知说什么,笑得像个花痴。她不要脸,叶少宁怎么回事,也就由着她?”桑二娘越说越气,牙咬得咯咯响。
阳光下能有点新鲜事吗?结婚前,整天操心着嫁个什么样的男人,结婚后,整天操心着怎么留住男人的心。人哪是老死的,绝对是累死的。
“别捕风捉影,我有数。”
桑晨一脸担心的样子:“你的智商要对得起你这张脸呀,我都替你愁死了。”
童悦才不愁,人生中注定要遇到什么人,是有出场顺序的。一次相识或者相遇,有的成为故事,有的变成沉香,以一种美丽伤痕的形式在心中隐秘地变迁。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说不出的秘密,有一些触及不到却又忘不了的爱。
直白地讲,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得不到的至爱。车欢欢问叶少宁,如果她和童悦同时出现,他会爱上谁?叶少宁回答没有如果。这个回答有点狡猾,不过也是事实。车欢欢再唏嘘,也改变不了她是后来者。还有她不懂,男人爱谁不一定会娶谁,舍不得娶或是娶不到。
每年春天,天气就变化多端。昨天还下了场雪,雪花很大,纷纷扬扬地飘下来,落到地上很快就化掉。第二天,气温回升,校园大道上落叶纷纷,再定睛一看,嫩嫩的新叶绽出了小芽。
教师公寓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轰轰烈烈封顶了,单身的教师们最雀跃,一天跑几趟去视察进度,算过了,一共六十套,没成家的都有份。平时什么事都冲在最前面的赵清有点反常,下了课就捧着个茶杯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乔可欣说春天来了,他思春了。
乔可欣对教师公寓也是冷眼相对,她说:“我是疯了不成,大车店似的,房子都不隔音,衣服都没地方挂。”今早跑操的时候,全校师生都看到她从一辆银色的奔驰车上下来,开车的人没看清楚,只是挥手告别时,手腕一扬,一道金光闪过。聪明的女人好过活,哪怕现在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乔可欣已经让她的世界里百花齐放。
童悦也没去关注教师公寓,她在接待家长。电话通过几次,人还是第一次见。童悦悄悄打量坐在对面的何也妈妈,齐耳短发,脸上的笑意有点生硬。以前应该漂亮过,只是不知是内分泌失调,还是家有高考生心太累,眼睛下方长了不少斑,颜色很深,人的精神也不太好,不过气势很强悍。
何也这次收心考小宇宙爆发,童悦心里有底,寒暄了几句,忙夸道:“何也进步很大,这次考的是年级第二,特别是数学,比上次多了三十分。”
何也妈妈却没有被胜利冲晕头脑:“一次发挥好又不代表次次发挥好,何况比第一名还少了十二分。高考时,一分就是一千五百人,十二分就是一万八千人。北大和清华每年在青台招几人?有一万八千人排在他前面,他能上什么学校?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骄傲的。”
童悦目瞪口呆,她庆幸实中的校长是郑治,而不是何也妈妈,不然还让不让人活了呀?“话是这样讲,但我们也要看到孩子的努力,不能一味地提要求,有时也需要适当的鼓励。”
“我对自己孩子还是很了解的,我知道他那个瓶子里能装多少水。我今天来找童老师,是想拜托一件事。”
童悦连忙正襟危坐:“您请讲。”
何也妈妈严肃道:“何也这次发挥不错,显然是假期辅导很有成效。我想继续保持下去。后面主课何也会正常上,一些不重要的课和早晚自习,我想让他在家里辅导。”
“哪门课是不重要的课?”童悦谦虚地问。
“语数外之外,分值比例不太大的那些课。”
童悦沉思了下,说道:“何也妈妈,我不是很赞成你的做法。在你眼里,语数外是西瓜,其他的课是芝麻,你要丢了芝麻拿西瓜,可是西瓜是圆的,一旦手滑,岂不是丢了西瓜又丢了芝麻?”
何也妈妈脸黑了:“你和我说什么绕口令,我就是告知你一声,你同不同意我都能带何也回家,因为何也的妈妈是我,不是你。”
这是没有商量的意思了,童悦压制住心口的怒火,尽量平心静气道:“虽然我只是何也的班主任,但我和你对何也的期待是一样的。这样好吗?你可以忽略我的意见,但请尊重何也的想法。他这个年纪正是叛逆期,千万要注意方式。”
“那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家何也向来听话。”
童悦无语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再说下去两人有可能吵起来。这个时候学生的压力已经达到了顶点,和同学在一起说说笑笑,还能释放一点。要是一个人被关在家里,有这样的妈妈在旁边盯着,谁能承受得住?
送何也妈妈出去时,童悦假装没看出她的不耐烦,恳切道:“我第一次做高三班主任,没什么经验,但有很多专家可以提供妥善的建议,您去咨询下,别匆忙做决定。”
这话何也妈妈可能觉得顺耳,没说不好,但也没说好,一脸不耐烦地走了。童悦却添了心思,上课时一直朝何也看。何也是真乖,什么时候看过去,他都认真迎视着你。李想在一边偷偷挠他痒痒,他抿嘴忍着笑,始终坐得端端正正。
散晚自习时,倒计牌上的数字显示是100,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在那儿停了停。
这学期开始,童悦一直坚持骑车。天冷时,骑车脸被北风吹得刺痛,这天气一暖,骑车就是一种享受。拐个弯,车铃按得叮叮咚咚,听着心情也轻快起来。忍不住就想骑得更远些、再远些。
屋子里亮着灯,不是很明亮。钱燕应该在值夜班,童大兵一个人在家总是很节约,最多开一盏小壁灯。
童悦没有上楼,自行车倚着树,她在楼下一个石凳上坐下。在她和彦杰小的时候,两人在夏天的晚上爱到这边坐坐。
二月上旬去了上海,现在已经是三月上旬,华烨那边仍然没有任何彦杰的消息。苏陌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不敢附和。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
花叶千年不相见,缘尽缘生舞翩迁。一直以为,即使她嫁了人,彦杰有了女友,他们还能做兄妹,虽然很少联系,可是电波的另一端,他会始终在。
原来有一天,他是会走开的。
在学校还好,回到家一个人呆着,想到彦杰就心乱如麻。来这儿,仿佛能感知到彦杰的一点气息,心会好受点。只是想着想着,眼泪就会从眼角流出。她没去拭,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淌着。
下楼倒垃圾的邻居看到了她:“小悦,你怎么不上楼呀?”
“哦,我准备走了。”她匆忙拭去泪,推着自行车,仓皇逃走。咸咸的液体被风一吹就干了,脸绷得难受。从实中到那儿,再从那儿到书香花园,她骑了两个小时。进屋时,人都快瘫了。
叶少宁在洗澡,浴室内热气腾腾的,勉强看到个人影。他拉开玻璃门出来,她忙转身,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裸裎相见。卧室的地板上一只行李箱打开着,里面放了几件衣服。
“我明早去北京,房产博览会,泰华有一个展位。”叶少宁坦然自若地进来,穿衣、擦发。
“一个人去吗?”问完,才觉着自己笨。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回答了:“不是,还有乐董和欢欢,几位特助也一起。”
他一直叫她欢欢,语气温柔,如邻家大哥,如爱慕中的男子。她嘴角上扬看着窗外:“去几天?”
“四天,住在泰华北京分公司附近的酒店。”
她点点头,这是最近一阵他们讲话最多的了,有点普通夫妻的家常感觉。那个晚上的争吵,还是留下了痕迹。就像一个精美的茶碗,在热水里煮了下,留下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闷缝,他们只得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不留神,碗就成了两半。不是碗娇气,可能是起初的瓷坯就弱。
“北京比青台稍冷点,最好带件毛衣。”她打开衣柜,一低头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纸袋,都是她用那张败家卡为他买的衣服,她选了一件黑色的粗纹毛衣。“这件吧!”她递给他。
他接住:“你吃过没?”
“呃,我吃过了。你呢?”她礼尚往来地问。
“我没有。”
她愣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家中太久不开伙,勉强充饥的牛奶和面包都没有,冰箱里估计就几瓶矿泉水。
“去趟超市吧,我的刮胡刀也该换刀片了。”他说。
这意思是让她和他一起去吗?她想发问,他已经拿了车钥匙在门口等着她了。
他推车,她挑选。刮胡刀刀片的牌子很多,两人头挨着头研究了好一通,最后选了个德国进口的。结账时,遇到了周子期一家,他抱着儿子,韩玉扎了条丝光羊毛的围巾,气色不错。隔了两张收银台,周子期僵硬地朝叶少宁点了下头。韩玉则像没有看到童悦,自顾和儿子说着话。童悦看向叶少宁,他和周子期的友情大概是回不到从前了,但她不想说抱歉。
超市楼下有家餐馆,点了一份扬州炒饭,两碗海鲜汤。汤有点烫,她喝出了一身的汗。
回家把买回的东西理好,拿了衣服去冲澡,叶少宁先睡了,航班是早晨七点的,他四点半就要起床。卧室里暗暗的,她摸索着上了床,刚躺下,一只手臂横了过来,搁在她的腰间,她在黑暗中僵成根木头。分明隔着一条丝被,那热度却穿过丝被烙在她的肌肤上,火一般灼人。
手臂就横着,没有再动弹,仿佛是一个无意识的行为。她轻轻地把手臂拿开,身子往床边上靠了靠。那手臂却像长了眼睛,跟着又搁了上来。这回,她没有再拨开,反正还有层丝被隔着!身子僵着僵着,就放松了,后来慢慢睡着了。再后来热得像喘不过气,她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就像岩石一样,一动不动。意识却相当清晰,她能感觉到整个人都被他裹在怀里,贴得紧密。
“真讨厌机场的早餐,嚼在嘴里像吃纸。”不知是呓语还是嘀咕,说话的嗓音带着刚醒后的一点沙哑、低沉。
她睁开眼睛了。外面天还没亮,一盏盏路灯像一把把张开的大伞,挡住的不是雨,而是黑夜。打着呵欠去厨房,熬粥来不及,她热了牛奶、煮了鸡蛋,把昨天在超市买的南瓜饼解冻后,用文火煎得松脆、焦黄。
一袋十二块,他全吃光了,牛奶和鸡蛋也没剩下。他换衣服的时候,她把行李箱打开,发现他没带牙膏,忙从柜子里拿出一支放进去。酒店里虽然会提供,但他只用云南白药。
三月初的早晨,还是极冷的,他在大衣外面系了条围巾,边照镜子边问她:“去过北京没?”
她捂着嘴,咽下一个大大的呵欠:“没有。”
“明天周五,真是的,周末还要出差。你们也该放月假了吧?”他乌黑亮泽的眸子定定地锁住她。
“嗯!”新学期的第一个月假,想想她都很久没睡到自然醒了。
“时间还早,你再上床睡会儿。我走了!”他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那笑看似平和浅淡,再看又意义非凡,她怔在那里,好半天都琢磨不出是什么意思。
乐静芬坐在酒店大堂内,雍容华贵的气质让经过的人不由自主投去一瞥。她优雅地端起咖啡,对这一切视若不见。晚上几大地产集团的董事长与总经理聚会,她去做了个SPA,没有回房间,直接来大厅里等着。
明天,博览会正式开始。房产博览会是住建部为推动房地产市场发展所搭建的一个平台,也是各大地产公司宣传自己的机会。各家都会使出浑身解数,泰华的展位上展示了三个品种:完工的、在建的、计划承建的。完工的当然是精品,有青台音乐厅,听海阁小区、荷塘月色的单身公寓。在建的就是世纪大厦了。这两个品种都是名设计师迟灵瞳的作品,引人注目是肯定的。但这两个只是引子,重头戏是计划承建的,要吸引投资商、购买者的注意力。展位具体布置是叶少宁负责,车欢欢辅助。
乐静芬发觉叶少宁最近的表现有点让她捉摸不透,凡是他负责的项目,他都让欢欢打前锋。欢欢在工作中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他再指出来并解决。部门领导向他请示事情,他也会咨询欢欢的意见,虽然不见得全部采纳。似乎他在悄悄地挪向幕后,慢慢地让车欢欢取代他的位置。
她心中是有小九九,但她从没显山露水。现在还不是时候,欢欢过了年才二十四岁,想独当一面,翅膀还不够硬。他是看出来什么了吗?以她对叶少宁的了解,这人没这样的心机,或许是她敏感了。
晚上的聚会车欢欢也会出席,席位是她厚着脸皮争取的。但这孩子真是不知轻重,北京她还是小时候来过,早没印象了,这不,拽着叶少宁要他陪她逛逛去。叶少宁要监督展台搭建,让罗特助陪她。她又是撒娇又是卖萌,最后还耍了脾气,叶少宁温和地看着她,意志却是很坚定。她是噘着嘴走的,很失落的样子。
乐静芬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别人会以为欢欢是大小姐作风,她知道,欢欢怕是真喜欢上叶少宁了。她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让欢欢跟着叶少宁的。真是好奇啊,这叶少宁要把叶太太捂到什么时候呢,她真想见上一见。
聚会就放在酒店的一个包间里,都是老江湖了,个个是人精。酒喝得热闹,话说得漂亮,就是真假你自己揣摩着。不过谁也没指望在这种聚会里得个什么消息。地产界主事的女人很少,她又带着女儿,母女俩简直成了道“下酒菜”,从头到尾被打趣个没完。必须要夸下欢欢,不仅打扮得美美的,嘴巴也甜,笑容也可爱,为她增色不少。
一散席,车欢欢就叫开了,说笑得脸都僵了,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叶哥,我们去吃日本料理吧!”
叶少宁酒喝得不少,但神志还很清醒:“抱歉,我得回房间躺着去了。我这一动,什么都跟着晃。”
“就一会儿,行不行?吃完我就让你回房间。”车欢欢上前就想扶叶少宁,他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子,避到一边。“实在饿得不行,叫客房服务吧!”
“现在能有什么,了不得给你送份蛋卷、送片面包?我就想吃日本料理。”车欢欢一跺脚,脸上是大写的“你看着办吧”。
乐静芬看不下去了,狠狠瞪了车欢欢一眼:“少宁,不要理她。一顿不吃不会死。”
叶少宁笑道:“饿肚子对胃不好,那就麻烦罗特助叫个外卖。”
“你什么都是罗特助罗特助,人家到底是你的特助还是小二呀?”车欢欢气得身子一扭,她哪里是真的不能忍饿,她是想和他单独待着,这是北京,不是青台,他不要再急急地往家赶,他们散散步,吹吹风,想聊多久就聊多久。
罗特助呵呵干笑,他都没吭声,躺着也中枪。
“我陪你去吃吧!少宁,你们都去休息。”乐静芬一脸寒霜地拽着车欢欢向外走去。车欢欢向叶少宁投去求救的眼神,他扭头在和罗特助说话。
一出大门,乐静芬就把车欢欢推到一棵树下,严厉地警告:“欢欢,不管你对叶少宁是玩游戏还是来真爱,现在都给我打住。你爸爸已经让我成为青台的一个笑话,你还嫌笑料不够吗?”
车欢欢内疚地看了看乐静芬,垂下了眼帘:“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叶哥的婚姻是个错误,我不想看他继续错下去,他这么好的人,有权利拥有属于他的幸福。”
乐静芬给她气乐了:“原来你是想做个正义天使啊,他拜托你拯救他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是我自己观察的。他老婆在外面和其他男人幽会,叶哥生病,她不闻不问。叶哥的妈妈也不喜欢她,说叶哥娶她是不得已。叶哥这一阵,大部分时间都睡在荷塘月色的单身公寓,他们貌似分居了。”
“你跟踪叶少宁?”乐静芬听得胆战心惊,欢欢陷得不轻呀!
车欢欢义正辞严道:“我只是关心他。叶哥是我的良师也是益友,体贴周到却不油嘴滑舌,风趣、温和,让我最心动的一点,是他对婚姻的尊重。不管我怎么主动,他都是拒绝。”
幸好叶少宁识相,不然乐静芬宰他的心都有了。“我想你对他可能误解了,他对你的好只是基于你是车欢欢,并不是他喜欢上你了。”
“那是他在克制自己,毕竟他不是自由人士。”
“他要为你离婚?”这真是自己亲生的,用外人的眼光来看,活脱脱一傻瓜。
二十五年前的自己,也这么傻过。跑销售的车城,让她一见钟情,傻傻地追到他家,却看到他与江冰洁手牵着手。她也觉着只要爱上这个人,其他的都不需要管。
车欢欢自信满满道:“当我越来越好,叶哥自然就离不开我了。你看我现在工作多努力,我不想叶哥一直当我是个孩子。我是个女人,魅力非凡的女人。”
孩子当然是自家的好,在国外又待了那么久,又有泰华的背景,在全国不敢讲,在青台绝对没几人比得上,可是婚姻的事最难讲。欢欢现在大概是十匹马也拉不回了,强来不行,乐静芬只得放软了口气,劝道:“欢欢,妈妈还是觉得叶少宁的性子不适合你,不管他有没有结婚。”
“妈,你当初给我写了那么多邮件,说他如何如何优秀,还发照片给我看,目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哦!”车欢欢撒娇地扑进乐静芬的怀里,“承认吧,你也是欣赏他的。事情的走向只是拐了个道,结局还是你想要的,不好吗?”
乐静芬哑口无言。
第二天,博览会隆重开幕,各省都组织了看房团来观摩,会场内还看到不少外国人。泰华的展位前人很多,挤得水泄不通的展位是恒宇集团。昨晚聚会时裴迪文缺席,今天一大早赶来的。不少大佬过去跟裴迪文打招呼,泰华这边是裴迪文亲自过来的,和乐静芬寒暄了几句,便和叶少宁走到一个角落里。远远地看,只见叶少宁频频点头。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直觉,就像一个猎人,从林子里的气味就能辨别出有没有猎物。乐静芬不动声色,吃午饭时,她和叶少宁闲聊:“裴董对少宁好像很欣赏。”
叶少宁回道:“滨江的北城整体改建是恒宇做的,非常成功,我向裴董取经。乐董不是说政府有意把郊区重新规划吗?如果泰华拿到那个项目,一定要去恒宇参观学习。”
乐静芬笑了:“我只是在董事会上提了下,想不到你就放在心上了。”
车欢欢忙不迭地表功:“叶大哥已经让我在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了,我还和设计师们接洽过。”
又是欢欢打前锋,乐静芬心里的疑惑都堆成了山。
这一天进展不错,意向性的协议签订了十多份,回酒店时,罗特助开玩笑地说叶总必须请客呀,大伙太卖力了。叶少宁说没问题,晚上吃羊肉涮锅。
酒店的门童微笑地替他们拉开门。罗特助走在最前面,突然身子一转,冲大家挤眉弄眼:“今晚没戏了,各自解决吧!”
“为什么?”车欢欢问。
罗特助朝里努了下嘴,“瞧,叶太太千里寻夫来了。”
车欢欢从罗特助的肩膀处往里看,童悦一身驼色的大衣,齐膝的长靴,袅袅婷婷地站在总台前,不时拨一下头发朝大门看一眼,当看到叶少宁时,她笑了。
大部分人都没见过童悦,不约而同惊呼:“美女哦!”
车欢欢的脚像被钉住了,整个身子一阵阵地发凉。她从没有这样羞恼过,也从没有这样被激起斗志过。先占有位置的并不代表就是最后的赢家,好吧,开战!她俏丽的面容上露出不太相符的狠意。
叶少宁先是像难以置信地怔住,随即,两道俊眉扬起,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是那么的惊喜。他一手提行李箱,一手揽住童悦的腰:“怎么也不打个电话,路上顺利吗?”
“嗯,挺好的。”她压低音量,绽放着幸福的眼神,柔情似水。
“饿不饿?”
“在飞机上吃了点,有点困。”
“那我送你回房间歇着!”叶少宁温柔道,回过身对等着公布答案的几人介绍,“我妻子童悦,在实中教物理,高三强化班的班主任。”
众人立马换了眼神:“敢情是才女呀,以后孩子读高中,实中不一定进得了,请童老师个别辅导也可以吧!”
童悦落落大方道:“少宁的同事,当然要尽力。”
瞧人家多会说话呀,不管帮不帮忙,听着就舒服。“快去休息,明天让叶总陪你逛逛街。”
“把房卡给我,你和同事吃饭去!”童悦对叶少宁说道。
“让他们等一会儿没事的,是吧?”
众人点头:“等多久都没事。”
乐静芬是最后进来的,震愕不过几秒,谁也没察觉。有些事,理一理,就有眉目了。叶少宁,她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些年,还是有点看走眼了。
“你现在还笃定他婚姻不幸福吗?”乐静芬推了一把木雕样的车欢欢,“你如果敢哭,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一帮人嘻嘻哈哈去吃涮羊肉,服务员是高鼻蓝眼的新疆姑娘,热情又美丽。
乐静芬没有来,她不来也好,众人可以放开来吃喝。奇怪的是一向爱凑热闹的车欢欢也没有来,不过谁也没分神去琢磨,今晚的主题是叶太太。一个个感叹叶总真是人生赢家,不仅事业有成,娶个老婆,还是美女加才女。“这人比人,就觉着咱们不是人。”叶少宁笑问:“那是什么?”罗特助汪汪叫了两声,把众人差点笑得掀翻了桌。
叶少宁谢绝了冰啤,只要了杯温开水。众人相互挤挤眼睛,叶总今晚有任务,罢了,放一马。
叶少宁笑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你们喝着,我去接个电话。”他走了出去。
手机屏幕上,“欢欢”两个字如水波一圈圈地荡漾着。
当初存进这个号码时,微妙的思绪让他用了“欢欢”而不是“车欢欢”。车欢欢,太疏离太生硬,欢欢,却是熟稔而又亲切的,但不管是什么样的熟稔和亲切,该说“再见”了。谈不上焦头烂额,但是车欢欢的执着,让他的身体、精神,都已疲惫不堪。
铃声如一个接一个的惊雷,听得他太阳穴都在跳,他苦笑地按下接听键。
“叶哥,你是故意让她来的,是不是?你让我妈妈下不了台,也让我无地自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车欢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能想象得出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大概是第一次,她被别人这样对待,他在她心中的形象被颠覆了吧。他无话可讲,沉默如山。
“别自欺欺人了,你们真的相爱吗?才不是,你们是在演一出戏。她喜欢的男人在上海,你喜欢的人是我。我从上海回青台的那天,亲眼看到她在月台上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那个男人比你帅,买了一堆的礼物给她。”
明明没喝酒,头为什么会嗡嗡作响,心深处似被什么攥着,疼得他脸色苍白。车欢欢从上海回青台,那是什么时候,他在哪里……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托着额头,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因为我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妈妈不准我给你打电话,不准我哭,我现在躲在洗手间。叶哥,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待我?你不道德,你差劲。”
“对不起!”他只能说这三个字。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我……”车欢欢声音戛然而止,电话那端传来“嘟嘟”的忙音。
叶少宁像握住了一个火球,它的热度直烫入胸腔和心脏。他机械地合上手机,对自己说,不能乱,不能走极端,不能被别人的只言片语蒙住双眼,要冷静,要用自己的眼睛认真地看。
叶一川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不管多么幸福的婚姻,都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好的时候其乐融融,一旦坏了,心中想到的总是对方对自己的伤害,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但为什么没分手呢?因为你知道她在意你比在意任何人都多,婚姻需要包容和理解。
爱情似乎是瞬间产生的,但是,真正成熟的爱情却需要漫长的时间,如同一棵树,从播种、萌芽、舒枝、展叶、开花、结果直到成材,绝非是几年所能办到的。夫妻之间感情的培养亦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奏效的。它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了解、理解,更需要谅解和信任。
其实不管别人怎么讲童悦,哪怕叶少宁在丽江亲眼见到苏陌牵着童悦登机,叶少宁有一点特别笃定,童悦不会出轨。江冰洁的例子放在那儿,童悦在一些方面对自己的要求几乎是苛刻的。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当然这种事也只能一个人心领神会,他和童悦在荷塘月色的第一次,他是童悦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她二十七岁了,有才有貌,男人的眼睛都是自带显微镜,捕捉到一点动静就会围过去。他不会自恋地认为她的坚守是在等他的出现,但事实上他成了那个男人。至于一些事,适度的隐瞒,和善意的谎言一样,无须追根究底。
有一天,他想她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在等待,希望不要太久。在外面站了很久,直到把心理建设做好,他才进了餐馆。
吃完火锅出来,罗特助几个去歌厅K歌,不让叶少宁同行,催着他回酒店陪童悦。叶少宁在路边的元祖食品店买了盒点心,让童悦睡醒了垫下肚子。
电梯上行,“当”的一声,门打开。乐静芬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上:“我在等你。”
“稍等。”他打开房间的门,把点心放进去。柔和的灯光下,床上隆起一团,童悦睡得正香。他轻轻地带上门。
两人去了顶楼的酒吧,挑了个僻静的角落。
“说吧,裴迪文开价多少?”乐静芬咄咄逼人地盯着他,直奔主题。
他沉默。
“什么倾其所有的教导,什么手把手地指点,什么毫无条件的关心,什么光明磊落的让贤,欢欢是个傻瓜,她以为你怎么怎么好,其实是你找好了下家,忙不迭找个人来撂挑子。真是想得周全,得了名声,又得了实惠。”
算上今年,这是叶少宁在泰华的第九年,谈不上依依不舍,终是有些情义的,他想尽量友好地离开,显然,他太幼稚了。
“乐董,当你把欢欢安排进总经理办公室,在我休婚假时,让她全面接手建行的贷款业务,不就是想让她接替我的位子吗?”他很少毒舌,尽可能顾及别人的感受,但不代表他软弱可欺。
乐静芬暗自咬牙,不该心急的。“即使是那样,我……我会对你另有安排。你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外派过迪拜,吃了很多苦,才有今天,我不可能埋没你。”
“谢谢乐董,但我觉得我该换个地方了。”车城让他打听下迟灵瞳,那点事,泰华的老职工都知道。迟灵瞳年少成名,乐静芬亲自开车去滨江,重金聘请她为泰华的设计师。迟灵瞳为泰华设计了不少项目,命运的安排,她和恒宇驻青台分公司的总经理裴迪声相爱了。恒宇那时和泰华竞争很激烈,经常为一个项目战得头破血流的。乐静芬得知此事,不给迟灵瞳任何解释的机会,一脚踢走迟灵瞳。那时候,裴迪声刚因车祸身亡,迟灵瞳右手骨折,还没痊愈。后来的事,他没有再打听。他不想落到迟灵瞳当初的下场,他主动走人。
“是为了那个女人吧?”乐静芬按捺不住戳破叶少宁的真实意图。
叶少宁厉声强调:“她不叫那个女人,她有名字,姓童名悦。”
“显然你是知道我与她家的纠葛,所以你今天来了这么个惊天大逆转,又可以让欢欢死心,又逼着我放你走。”
“爱谁娶谁是我个人的自由,我自认作为泰华的总经理,问心无愧。”
“叶总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公私不分的小人喽?”
“乐董的行事风格,也是你个人自由。”
乐静芬细细回想了下与叶少宁的几年合作,一个人再如何伪装,几年的时光,不由自主会流露出一点本性。她有可能看轻了叶少宁,但绝不会走眼太多。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大的变化,乐静芬脑中浮现出童悦那张令她恶心的脸。叶少宁和车城一样没出息,被女人一迷,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旧仇新恨,堵得她真想找把刀,揪住童悦,捅个痛快。她发誓,她现在忍下的这口气,以后一定要加倍讨回来。
想到这儿,她阴阳怪气道:“看来叶总对我的意见是不小,那我有点明白叶总今天的举动了。可是欢欢有什么错呢?”
“欢欢的事,我非常抱歉。”
他不疾不徐,有礼有度,让人挑不出毛病。乐静芬冷冷一笑:“抱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不要说欢欢自作多情,如果你对她不是那么温柔,她会对你动心?有时候,温柔就是一把不沾血的刀。你大概也是喜欢欢欢的,不过没想过许诺她婚姻,想不到她来真的了,你怕惹火上身,于是,迫不及待离开。叶少宁,泰华待你不薄,你太卑鄙了。放心,你这样的人,离开没有任何可惜。回青台后,你准备交接。”
“我一直都非常钦佩乐董的果断。谢谢!”他起身,弯了弯腰。
“但是,叶少宁,我会让同行们知道,你永远欠泰华的,永远欠车欢欢的。”乐静芬在他身后幽幽地送来一句,“希望你过得心安。”
他淡然一笑。他不欠泰华,但确实是……欠了车欢欢。他从没有利用过她,也没和她玩游戏,他只是不该纵容她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