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一日,叶城内战爆发。
在血洗了十大门阀之后,破军终于暂时满足,重新将视线投向了帝都之外。为了击溃以飞廉为首的抵抗力量,夺取对伽蓝城来说至关重要的叶城,打通对外的水底甬道,云焕调集征天军团半数以上的兵力攻向叶城,从空中包围了这座云荒最繁华的城市。同时,镇野、靖海军团也分别从水路和陆路加以支援。
一时之间,叶城上空战云密布,连日光都不曾透入一丝一毫。
城中枕戈待旦,紧张备战。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焕却并未立刻轻启兵端,反而下令征天军团围而不攻,将兵力转向叶城周边,连续攻占了随州、潜风、枞阳和琼林等地,逐一拔掉了护卫叶城的四个重要屏障,从而使叶城完全暴露于兵锋之下,并派军夜以继日地在叶城外挖掘长壕二道——内壕用于围困叶城,外壕用于阻挡援军,将所有可能途径全部切断。
原本是云荒最繁华的叶城孤悬一地,陷入了危急之中。
叶城内,主管事务的巫罗长老与领兵的飞廉少将商议,随后采取了紧急措施,派兵接管原本属于商会管理的一切事务,统一调配粮食布匹等物资,以免城中陷入混乱。副将狼朗率万余人进驻叶城外城,同时派人联络云荒各地尚未向破军投诚的帝国驻军,积极准备应战。
虽然诸位将领厉兵秣马,誓要反攻帝都平息叛乱,叶城内的百姓却人心惶惶。东西两市均已关闭,繁华的城市显得一片萧条,来自大陆各方的巨贾们争相走告,闭门彻夜商谈,为这个自身和城市的未来而忧心忡忡——
百年前改朝换代之时的那场惨祸,在此刻重新浮现在了城中商贾心头。
那一场长达数年的战争里,前朝空桑名将西京坚守叶城,誓死与入侵的沧流冰族血战到底。在长时间的守城之战后,城中弹尽粮绝,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惧祸的商贾们暗地里密议,合谋毒杀了守军,将叶城献出,以求躲避兵祸——三千骁勇善战的御前骁骑军,没有倒在数年的血战里,却倒在了自己守卫的子民手中。
那一次的兵变之惨,令心肠最硬的人也目不忍视。
百年后,当歌舞升平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几乎忘了战乱的滋味时,昔日的阴影忽然之间重新降临了——这座繁华富庶的城市,再度来到了同样的十字路口!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中旬,夜色里的叶城一片死寂,只有战云笼罩。
巡夜的队伍刚在窗外走过,那笙缩在客栈窗下听着远去的得得蹄声,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将窗子打开了一条缝,偷偷探出头去观望——领队的年轻将领仿佛觉察了什么,霍地回头看了这边一眼,吓得她立刻缩头。
“唉,都已经那么久了,这个东西怎么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啊!”破落的客栈里,少女跺着脚嘀咕,恨恨地看着右手上那枚戒指——蓝色的宝石光芒暗淡,一闪不闪,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种灵气。
那笙敲了敲皇天,闭上了眼睛,极力想感知到神戒的鸣动,然而,还是什么也没有。
“到底剩下的那个封印在哪里啊?”她开始不耐烦,四处乱转,把客房里的凳子踢得咔啦响,嘟囔,“都困在这里半个月了!外头都是沧流军队,哪里也去不了……炎汐也不回来,真是急死了人了!”
——真是倒霉,本来顺着皇天神戒的指引来到叶城,眼看就要找到最后缺失的那个封印。然而神戒忽然就失去了反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无动静。她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找,却怎么也不见弥端,不由得失了主意。
然而身为复国军统领的炎汐也有自己的任务,无法每日陪着她,经常要乔装潜行出去处理事务,每每深夜才回。每次回来时,脸色都非常不好,脾气也不如平日温和耐心,她碰了几次钉子,便再也不敢去轻易招惹他。
在他们滞留叶城的这一段时间里,城中气氛日渐沉重,开始破天荒地实行宵禁,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那笙被一个人扔在客栈里,时刻害怕那些冰族的军队会找上门来,又担心炎汐的安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日,开朗活泼的少女渐渐也变得有些焦躁。
今天又躲在客栈里白白等了一日,炎汐出门去了,不见踪影。她等了一整天,渐渐觉得疲倦,靠着门睡了过去。直到半夜,门“吱呀”了一声,外面有人走入。
“炎汐!”她立刻惊醒,跳了起来,“你去哪里啦?”
夜行人无声无息地走入房间,扯下了黑巾扔在桌上:“去了巫罗府里的大牢。”
“啊?”那笙吃了一惊,看到他脸色不虞,也不敢抱怨他去了一整天才回,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去干吗?”
“探监。”炎汐简短地回答,似极疲倦,“湄娘和很多同族,被羁押在那里。”
那笙给他倒了一杯茶,近乎讨好地奉上:“他们怎么样?还好吗?”
炎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长长吐了一口气。那笙从未见他有这种表情,一时间心下忐忑,也不知如何说,只能在他身旁坐下来,托腮看着他,眼珠骨碌碌地转——这几天炎汐都不大理睬她了,仿佛有极重的心事,她在一旁看了干着急,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饿不饿?”她好容易找到了话,“出去了半夜,都没吃东西。”
“吃不下。”炎汐低声。
“那么……要不要先休息?”她赔着小心。
炎汐摇了摇头:“睡不着——怎么可能睡得着?!”说到最末,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一拳击在案上,霍然抬头。那笙被他眼里密布的血丝吓了一跳。
“嘘……”那笙生怕他惊动了店里其他人,连忙按住他的嘴,“出什么事情了?”
炎汐沉默下去,不再说话,只是侧脸看着黎明前黑暗的夜空,身子微微发抖。
“海魂川已经断裂了——泠音出卖了同族,星海云庭暴露了。湄娘因为受不住拷打而招认,在叶城的所有复国军都被牵扯进去,埋藏了上百年的海魂川全部曝光,整条线路几乎被破坏殆尽。”许久,复国军左权使才艰难地开口,“我本来是想去牢里营救他们出来的……可是,守卫太森严了,根本没办法带出他们。”
他摇了摇头,神色苦痛,声音艰涩。
“那……我们慢慢再想办法?”那笙低声,捧着脑袋冥思苦想,“或者回头问问苏摩和真岚——他们本领大,应该有办法。”
“不,不能拖延了,”炎汐低声,“我无法带他们出来,就只有杀了他们。”
“什么?”那笙大吃一惊,瞬地从座位上跃起,几乎打翻了茶盏。
“是,我把关在死牢里的复国军全杀了……只有杀了他们,才能让他们不至于在酷刑之下泄露出更多秘密——巫罗那个家伙,论卑鄙比辛锥更甚。”炎汐喃喃,肩膀在剧烈发抖,“是他们求我动手的。因为谁都不愿意承受更多非人的痛苦,更不愿如湄娘那样成为叛徒。”
“没有别的选择。”他侧过头看着夜空,声音低沉,“所以,我成全了他们。”
他解开了随身带回的包裹,血腥味迅速弥漫在房间里。那笙一眼看去,忍不住失声尖叫,惊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十几颗新挖出的心脏,在灯下微弱地闪着血的光泽。
“不要怕,这都是战士勇敢的心,即便是在被杀的一瞬间,都没有人发出一声哀鸣。”炎汐的手轻轻拂过那些犹自柔软的心脏,声音深不见底,“放心,我会将你们的心放入大海……我们会一起回到故乡去。”
那笙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心里难过至极。她竭力不去看那一堆可怕的血肉,怯怯靠着炎汐坐下,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却说不出话。
炎汐没有再说话,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闭上了眼睛,长久地沉默。那笙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他,想了许久,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从背后抱住他的双肩,将脸颊贴在他肩膀上。炎汐的肩背是冰凉的,有着鲛人一族特有的温度,她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清瘦,多年来的艰辛血战几乎令他心力交瘁——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离开这些战乱和哀痛,好好地相守呢?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在房间里坐着,一直到外面天光转亮,街上出现人声和脚步声。
“炎汐,”那笙终于坐不住,闷闷地出声,扯了扯他的袖子,“我饿了。”
枯坐一夜,复国军左权使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勉强一笑:“好,去吃早饭吧——等吃完了早饭,我们该去做正事了。”
“正事?”那笙走到门口吩咐小二将早点送来,回头诧异。
“昨夜我去了大牢,见到了湄娘,她垂死前跟我说了一件事……”炎汐蹙眉,眼神里仍然有苦痛,“她说自己平生娇贵惯了,熬不过用刑,做了对不起复国军的事情,百死莫赎其罪——但好歹,总算还咬牙守住了最后的秘密。”
那笙愕然:“那……想必是极大的干系吧?”
“是,”炎汐缓缓开口,“她把湘和西荒来的霍图部人,全藏在了一个地方。”
“湘?霍图部?”那笙对这两个词都陌生,不知所以。
“是的,湄娘终究守住了最后的秘密,保护了最重要的人。”炎汐摇头苦笑,“碧前几日带回了如意珠,但随着右权使前去西荒的复国军全数牺牲——我们都以为湘受了那样的重伤,应该也是死了。但是,她居然还活着。”
他合上眼睛,喃喃:“如果帝都内那个人知道她还活着,一定会恨得发狂吧?”
“帝都内的人?谁啊?”那笙听得一头雾水。
“云焕。”炎汐冷冷吐出了两个字,睁开眼睛长身站起,“好了,不说了——那笙,我们赶紧出去吧,听说那些西荒霍图部的人一直在找你。”
“找我?”那笙更加诧异,跳了起来,跟了出去。
“应该跟六合封印有关。”炎汐低声,“所以她才咬牙不说,宁可供出了别的一切,也留着这最后一个秘密。”
“真的?”那笙失声惊呼——原来最后一个封印是被藏了起来,难怪她在帝都遍寻不见!
“为了空海之盟啊……湄娘一直咬牙守着这个秘密,保护空桑人的最后一个封印不落入沧流人手里。”炎汐茫然地喃喃,看着外面,“她应该也是恨空桑人的,但居然能为他们保守秘密到最后,不惜牺牲了自己。”
那笙喃喃:“真是了不起。”
吃过了早餐,那笙跟在炎汐身后走出了客栈。街道上空旷一片,行人稀少,昔日繁华的都市沉浸在大难来临之前的颓败和慌乱之中。
走在叶城街道上,抬头仰望着天空里密密麻麻的风隼,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啊……好可怕,那么多风隼!如果一旦打起来,这个城市肯定完蛋了!”
“别乱看,小心引人注意。”炎汐连忙低喝。
那笙嘀咕:“干脆用隐身术得了。”
星海云庭还在数里之外,两人这样结伴而行,难保不在中途出差错。炎汐想了想,看着街上随处可见的巡逻兵马,点头:“也好。”
在一个寂静无人的街角,起了一阵清风,两人身形旋即消失。空空的街道上,只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往前流动,一路穿过那些林立的刀兵和巡逻的军队。
星海云庭门外依然有重兵把守,两缕清风绕侧而过,没入了内院。
查抄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昔年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地方如今已经荒凉而破败,箱笼翻倒,贴满了封条,寒风从户牖间呼啸穿过,依稀还有浓重的血腥味不曾散尽。
在狼藉满地的室内,两个人悄然现出身形,默然而立。
“真惨啊。”那笙回顾这个华丽的内堂,发现地上血迹随处可见,不由得喃喃。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到了这个地方,皇天神戒还是没有反应,在暗淡的室内不见一丝光芒。她不由得有些迟疑,抬头看着他:“炎汐……真的是在这里吗?”
“走吧。”炎汐低声开口,随即转身朝着楼上走去,脚步刻意放轻,几乎是风一样无声无息。那笙踉踉跄跄跟在他后面,沿着金色的沉香木扶手往楼上跑,一路只觉得这个奢华之地渗透了鲜血气息,异常森冷可怖,仿佛有无数冤魂凝聚在她周围,伸出手拉扯着她的裙裾,哀哀哭泣。
那笙心里涌出说不出的寒意,瑟缩着紧跟炎汐。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
百年来……这里难道曾经死过很多鲛人?
炎汐却只是一路往上走,一直走到楼梯的最顶端,然后忽然停住。那笙几乎撞到他身上,却只见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敲击了一下倒数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来雕刻着莲花,在那一击之下,那朵合拢的莲花盛开了,打开的木雕花瓣内,居然有一个纯金的莲心。
炎汐熟练地扭下了那个纯金莲心,按到了墙壁上某处。奇迹般地,莲心每一颗莲子的凹凸都和斑驳的墙壁纹丝密合——无声无息地,墙上浮出了一道门。
那扇门本来是和墙面齐平的,仿佛是被人用笔画在了上面。机关一启动,那扇秘密小门却渐渐浮凸,化为立体。最终,“咔嗒”一声,真实的门打开了——里面赫然有一间巨大的密室。密室的周围,隐隐有金光浮现。
那笙只看得发呆。她虽只学了术法皮毛,却也明白这里存在着一个极厉害的结界,保护着密室内的空间不被任何外物察觉和闯入。
“这就是海魂川的最后一站。”炎汐低声,“千年来无数鲛人从这里逃离云荒,获得自由。即便是星海云庭沦陷了,这个地方也没有暴露。”
暗门打开的瞬间,那笙的右手上陡然闪过一道璀璨的光——皇天在刹那间发出共鸣,勒紧了她的手指,宝石上光华流转,那一道光芒宛如闪电,直指室内而去!
“在这里!”那笙喜悦万分,脱口惊呼,“炎汐,真的在这里!”
然而声音未落,黑暗里一道红光无声无息掠来,直取她咽喉!
那笙吃惊地后退,然而那个人显然蓄势待发已久,动作快得出奇,仿佛要把这个贸然闯入者立刻斩杀!炎汐大惊,不顾一切地掠来,然而却慢了那么一刹。“叮”,一道光芒从她手上四射而出,恰恰格挡住了飞索。
“那笙!”那一瞬,炎汐已经抢身上前把她护住,失声,“你没事吗?”
“没、没事。”那笙惊魂未定,感觉右手痛彻骨髓——方才竟然是通灵的神戒替她挡了一击,否则自己早已身首异处。看来,一到这里,皇天的力量便已经复苏了吗?
黑暗里有簌簌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急促地敲打着石壁,想要出来。
而小门背后,隐藏着大得令人吃惊的空间。
室内只有一灯如豆,却在门打开的瞬间熄灭。黑暗一片的房间里杀机四伏,显然里面的人都做好了随时攻击入侵者的准备。他们两人站在入口处不敢妄动,生怕只是一动,便会引起里面人的激烈攻击。
“是西荒霍图部的朋友吗?”炎汐将那笙推在身后,声音清晰镇定,“在下是复国军左权使炎汐——请问湘在吗?”
“啊?”终于,黑暗里有人微弱地开口了,“是炎汐吗?”
咔嚓一声,火石击响,灯光重新燃起,将密室内的景象影影绰绰映照出来。一张可怖惨白的脸浮现在灯下,凝视着来人。双眼一边空空如也,而另一边深碧色的眼珠却几乎要凸出溃烂的眼眶,宛如厉鬼乍现。
那笙乍一看到灯下之人,不由得吓得失声大呼,躲到了炎汐背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湘。”然而炎汐却是毫不紧张,走上前去,“真高兴还能见到你。”
“我也是。”复国军最勇敢的女战士躺在墙角,静静看着同僚,浑身包裹着绑带——虽然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然而奇迹般地,那些遍布全身的伤口却已经愈合,不再流淌出脓血。
“多亏了海皇赐予的药和湄娘的舍命相助,我才活到了今日。”她低声道,语音依旧衰弱,“左权使,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很久。我以为这个星海云庭里,再也不会有活人出现了。”
说话之间,那笙发现这个密室里居然还有其他人,那些人竟然都不是鲛人,齐齐抬头看向前来的复国军左权使,眼神各不相同——那些人都是西荒牧民打扮,为首的红衣女子怀里抱着一个石匣,正惊喜交加地看着那笙:“你是谁?你、你的右手上的那个戒指是不是……”
“啊?”那笙被她看得害怕,手一颤,缩了回去。
“是你!原来是你!”那个红衣女子蓦然低呼,狂喜地冲了上来,“戴着皇天神戒的少女!是你!我们找了你几十年!”
那笙本来想后退,然而一看到对方怀里的石匣,也不由得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哎呀!你手上的这个东西,是不是……”
那一刻,皇天勒紧她的手,发出剧烈的鸣动。在那种念力的驱使下,那笙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把对方怀里的石匣夺了过来,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天啊……就是它!是最后一个封印!这下六合封印都全了!”
“是的,是的!”红衣女子同样狂喜地开口,“请您破开它!”
皇天闪耀出夺目的光,指引着佩戴者。那笙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来,用力按在石匣上,上面雕刻的密密麻麻的符咒硌痛她的肌肤——裂开一条缝的石匣里,清晰地可以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拍打着石匣,试图破匣而出。
“哎呀,这里头真的是臭手的另一只手!”那笙喜不自禁,开始凝聚念力。在她的召唤之下,皇天的力量和匣子里的断肢相互呼应,石匣发出崩裂的声音,将百年前设下的坚固结界一分分地摧毁。
湘却只是在一边看着,眼神复杂莫辨。
“为什么海皇要和这些空桑人结盟?”湘喃喃,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憎恨,“为什么在我们血战的时候,他却向宿敌伸出了手?如果早知道他是这样的海皇,就算他救了我的命,我也绝不会……”
“湘,我和你一样无法原谅空桑人。”炎汐低语,神色肃然,“但是要获得自由,光靠复国军的力量不够——”
“呵,左权使,”湘笑了笑,被毒素侵蚀的脸扭曲可怖,“我才不要‘空桑人给的自由’!我宁可死在这里!”
炎汐知道她心里怀着的怨恨根本无法化解,一时也无话可说,顿了顿,低声转开了话题:“放心吧,如意珠已经交到龙神手上——湘,这一次你居功至伟,扭转了海国的命运,复国军所有战士都应该向你致敬。”
“呵……那又有什么用?我们所付出的代价,并不是敬意可以挽回。”她哑声道,空洞的眼里有深深的哀伤,喃喃,“寒洲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也是残废之身……留一口气,只为看到回归碧落海的那一天罢了。”
炎汐低声:“放心,会看到的。”
“哈,好了!”此刻,那笙却在那头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皇天光芒如同闪电一样割裂了昏暗的室内,手里的石匣铮然碎裂,符咒成为齑粉。里面封印了百年的东西掉落出来,在快落到地上的时候忽然一扭,凌空抓住了那笙的衣襟,吊在上面晃晃荡荡。
霍图部一行人一起发出惊呼,转瞬看清楚匣子里的是一只断肢,一只活着的左手!
“臭手,臭手。”那笙忙不迭地将它抓起来,“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只左手动了起来,屈起手指,比了一个大功告成的动作,然后转过方向,对着霍图部人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
“多谢了,叶赛尔。”
有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在空荡的密室内,沉稳而镇定,抵达众人耳畔,让所有人愕然——这只断手……居然会说话?
“咦?你……认得她?”那笙看着断手,却也是诧异。然而真岚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顿了一顿,开口:“各位,叶城陷入重围,朝不保夕,绝不能久留。否则战端一开,便会陷入险境。”
“我们必须迅速离开这里,趁早脱身!”
在石匣破开的一瞬,无色城里坐在光之塔下的头颅睁开了眼睛。
“怎样?”太子妃担忧地低声,“最后的封印如何了?”
“我的左手拿回来了,”真岚长长舒了一口气,抚摩着空荡荡的左袖,“还算顺利……虽然耽搁了一段时日,但终究还是让那个丫头给找到了——这次,依然要多谢复国军。”
白璎也是松了一口气,眼神喜悦。
“多蒙复国军照顾,我们得去一趟大营。一是要面谢海皇和龙神,”真岚站起身,将身侧佩剑拿起,神色肃穆,“二是叶城之战不日爆发,少不得一场大战——破军力量骇人,沧流抵抗军只怕即刻溃败,我们任何一方都无法单独将其压制,空桑和海国得商量个对策出来才是。”
“说得是。”白璎起身,为他披上外袍,却道,“让红鸢跟你去一趟吧。”
怎么?她不想和他一起去镜湖大营吗?真岚动作停顿了一瞬,却只是淡淡:“也好。你就留在无色城吧,回头我告诉你情况。”
“嗯。”白璎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语。
湖底往返,一日便回。
待得从复国军大营出来,水色苍茫,竟似一眼看不到头的迷雾。空桑一行人从大营里被鲛人战士客客气气地送出,眼神却有些失望——这一趟拜访,竟是连金帐都不曾入半步,更不曾见到苏摩或龙神。
“抱歉,让皇太子走空一趟。”炎汐不在,出来送客的是碧,言语温和,或许因为和飞廉相处长久,这个鲛人战士对于外族的敌意减弱很多,并不似营中长老们一样食古不化,“龙神已经前往泽之国了,至于海皇……非是故意失礼,他现在真的是谁都不见了——因为伤病的关系,只有巫医和女祭才能进入金帐。”
“是吗?”真岚站在营口的白石阵里,低首想了片刻,笑,“也罢,请他好好养伤。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多谢皇太子。”碧微笑。然而,毕竟是面对着千年的宿仇,尽管彬彬有礼,眼神依然拒人千里之外,“我想我们能做好自己的事情。”
“如此,有劳了。”真岚点头,回身招呼同来的赤王,“红鸢,我们走吧。”
然而等了片刻,却不见同行的赤王回应——碧和真岚忍不住回过头去寻找,回首之间,两人却齐齐吃了一惊。只见赤王红鸢站在大营门口,回头看着金帐的方向,整个人的神色都明显不对了。
金帐里寂静无声,只有馥郁的药香弥漫,隐约可见里面操劳的人影,是个侍奉海皇病情的鲛人药师。
红鸢就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也不知道望了多久,在回过头来的时候,真岚清晰地看到有一道泪痕从她眼角滑落,旋即在水中消散于无形。
“殿下,我们走吧。”红鸢回过神,匆匆走来,抬手掩饰地拂过眼角。
真岚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碧微微颔首告别。
“怎么?”走出了一箭之地后,他才开口,问自己的下属,“那个人,你认识?”
赤王没有说话,只是咬着嘴角,低头匆匆赶路。她红色的长发在水里漂浮,仿佛美丽的水藻,冥灵的身体是虚幻的,就像融化在这无穷无尽的水中一般,透明得宛如不存在。
然而,他却知道她一直在流泪。
“治修。”在走入无色城后,他终于听到她吐出了两个字,然后崩溃般地跪倒在了光之塔下,泪如雨下。分道扬镳已经百年,阴阳相隔,本以为沧海桑田也再不相逢。然而,今日她的眼角,却捕捉到了那个铭刻于心中的影子。
手捧药盏准备进入海皇金帐的那个药师……竟是治修!
金帐里,溟火女祭听着外面声音慢慢远去,脸上浮出复杂的表情。
“海皇,真的不见他们?”溟火低声,声音悲悯,近似于叹息,“你就要离开了,在离开之前,总要把想说的说出来……哪怕只说一句。”
水底的潜流缓缓荡漾,让榻上之人的长发如同水草飘拂。那种灰白色还在蔓延,仿佛有某种无可阻挡的衰败力量由内而外发挥出来,活了一样,渐渐从发根到发梢,将原本闪着锦缎般深蓝光泽的长发染成霜雪。
“不必说了。”海皇躺在深陷的鲛绡里,面容宁静而颓败,如一朵在落日下凋零的花。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谢,唯有眼里的光亮一如昨日,令人想起那种倾覆天下的美。
他的声音轻而冷,宛如风吹浮冰——如果百年前的一跃还不能说明,如果百年后的星魂血誓还不能说明——那么,言语又有何意义?他侧过头,冷冷地微笑:“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毕竟相逢过。那就够了。”
是的,百年前,在乱世黑夜的河流上,他们曾短暂地相逢,却转眼各奔东西。但相遇那一瞬,两人之间映射出的闪电般的光亮不仅照耀了彼此,更映入了云荒的史册,永不会被抹去。
“苏摩……记得要忘记。”百年前,坠落天宇的女子在他耳畔轻声嘱咐。
可惜,他并未能够遵守。
如果真的忘记就好了……他就不会再在百年后返回云荒,也不会卷入这样的乱世急流之中,担起本不愿意承担的责任,更不会再和她和她丈夫相逢,合纵连横,引出诸多恩怨……也不会像如今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提前衰朽腐烂。
生命如风中之烛,当火熄灭,他也该离去。
苏摩的眼里浮动着星辰般微弱的光,身体上的裂痕如同活了般在延展——内里的黑色光芒隐约闪烁,似乎想趁着他如今的衰弱,取得对这个躯体的控制权。有金色的符咒贴在创口上,压制着那些不停延展的裂缝,那些符咒写在连绵不断的长条金纸上,一圈一圈裹住他的身体,仿佛把他连着身体里的那蠢蠢欲动的东西一起封印。
阿诺,阿诺……是否,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便不能摆脱你?整个一生里,你都是缠绕着我的噩梦,令我无比地厌恶自己——但这一切,终究也该做个彻底的了断了……
“溟火,要知道如果没有开始,便不会有终结。”他抬起了手腕,一度光洁如玉石的肌肤如今枯萎而苍白,他的声音平静而冷酷——
“不必再说什么了。日落之后,我们便去往哀塔。”
日落。夜色初起,一轮冷月悬挂在天际。金色的迦楼罗静静悬浮在帝都上空,冷月的光辉衬得它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机舱里,听完了下属回报的人正在沉思,薄唇紧抿一线,长久不语。
“禀少帅,”季航忍不住开口,“围城已达半个多月,如今是否可以进攻?”
“不。”云焕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围。”
诸位年轻将领面面相觑,却不敢出言。
“可是,现在各地援军被飞廉召唤,已经陆续赶来增援,再下去我军压力更大,而帝都被围日久,城内的粮食物资恐怕也会跟不上。”最终敢于开口的,却还是最受重用的季航,“属下以为攻占叶城应速战速决!”
“闭嘴!”云焕忽地蹙眉,声音里透出不耐烦的杀气。
季航脸色一白,不敢多言。
“非要我说透吗?一群蠢材!”云焕重重拍了扶手,厉叱,“叶城算什么?我如果要打,一夜之间也就攻下来了——摆出那么大阵势,一直围而不攻,你们以为我是准备摆架子恐吓城里那些猪猡吗?”
左右将领均是一震,却不敢接口。
“叶城不过是一个饵。我是要看看,在云荒上敢和我作对的人到底有多少?!”云焕咬着牙,低低吐出几句话,“让他们都来增援好了——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倒省了我到处奔波一个一个地解决了!”
诸位将领恍然大悟,心头一寒,纷纷低首:“少帅英明!”
云焕冷笑:“说穿了才明白,已是蠢材——飞廉是个聪明人,肯定比你们早明白这一点。我估计此刻的他也急着想突围而出吧?真可惜……如果兵力对等的情况下,他尚可和我一战。但如今……呵!”
他看向暮色初起的镜湖彼端,唇角扬起。那个繁华富庶的城市,此刻在薄暮中燃起了万家灯火,宛如一颗点缀在湖上的明珠。
“传令川胤少将,这几日加倍小心,绝不可将包围圈松懈分毫。”云焕转头下令,“叶城内的军队可能会趁夜试图突围,丝毫不能松懈!”
“是!”新晋的将领们齐齐俯首,第一次对这个以篡位夺权而登上绝顶的暴君有了由衷的钦佩——破军和飞廉在军团中向来被称为双璧,原来,真的不是徒有虚名。
云焕接着听取了后继几位将领的报告,大都一句两句话之间便吩咐完毕。忽然,有负责东方战线的将军上前禀告:“少帅,泽之国那边的军情正在按计划展开——幽灵红藫投放后,青水水质迅速恶化,复国军被逼上岸,被我军大量围歼,龙神已经紧急前来支援——还请少帅做下一步应对的指示。”
“果然,龙神出来了?”云焕的手指轻叩着扶手,冷笑起来,“复国军大营已经坐不住了……呵呵,你们猜,为什么去的是龙神不是海皇呢?”
诸人沉默,不敢回答。
然而破军低声自语,仿佛根本没有期待阶下任何人的回答:“苏摩他,一定伤得很重吧?”云焕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神庙上那一战之后,他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了……呵呵。只有我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受伤,又受了多重的伤!”
他低语:“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居然到现在还没死?”
新晋的将领们面面相觑——少帅是说海国的领袖已经濒临死亡?他又是如何得知?
云焕沉吟片刻,霍然抬起头,目光落在川胤将军身上,提高了声音:“下一步,就是要把龙神长久拖在泽之国!不要在意伤亡,要不停地发动攻击,让复国军没有喘息的机会!绝不能让海国有机会抽调兵力和空桑人汇合!”
“是!”属下领命。
云焕俯视着夜色里静谧的镜湖彼岸——那里,北方尽头的神庙里,六座无头尸体化成的结界上,联通着无色城。可惜,那个出入口的结界力量太过于强大,那么多年来,沧流帝国都一直无法打破。
他低声:“至于无色城里的冥灵,的确是个棘手问题……白璎拥有几乎可以和我媲美的力量,如果真岚又解开了全部六合封印,事情就难办了——幸亏他们只拥有夜的战场,我方的压力也会减轻一半。”
“我会亲自盯紧无色城的动向,这事你们不必插手——也无力插手。”他揉了揉眉心,疲倦地喃喃,“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都下去吧。”
诸将齐齐点头,都有长出一口气的轻松:“是!”
众人鱼贯而下,依次从飞索返回白塔顶。然而,在那一行人中,忽地有人迟疑着立住了脚,站在了舱室里。
“禀少帅,”留下的还是季航,待得所有人都退了,方才单膝跪地低声禀告,“属下奉少帅命令,已经将明茉送离了帝都。”
“哦?”云焕微微一怔——这几日军务繁忙,他早已忘了这件事。
季航回禀道:“少帅说送得越远越好,属下便让风隼将其送去了西荒的空寂城。”
“呵,还真是远……”云焕忍不住地笑,“季航,你打的好算盘。我知道你刚刚被拥立为族长,长房全数被杀,包括罗袖夫人和她的男宠。你心中有愧,也是恨不得永远不见明茉吧?”
“属下不敢。”季航微微颤了一下,只是低声道,“空寂城里的宣武将军,也是巫即一族的外戚——属下以为明茉夫人去了那里,好歹有个投靠。”
“哦?是吗?空寂城……”云焕喃喃,一时间仿佛触动了什么心思,眼神空茫起来,“算了,去了那里也好——放她一马,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回来了,只会成为战火中的灰烬而已!”
在那些将领退下后,迦楼罗机场里重新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潇坐在金座上,炼炉里的红莲之火还在熊熊燃烧,煅烧着成千上万的魂魄,渐渐凝成一颗若有若无的血色灵珠——然而,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痛苦,仿佛火里燃烧着的是自己的心。
“看样子现在炼化的魂魄还不够,抵不上如意珠的力量。”云焕看着血腥遍布的大地,漠然地屈指计数,“让那些家伙都聚到叶城来吧,然后来一场大战——再多死一些人,才能收集足够的力量。”
迦楼罗不易觉察地微微一颤,潇脸上露出苦痛神情,却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对,还有这个,”云焕忽地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物,“一起炼了吧!”
“镇魂珠?!”潇失声,感觉珠子刚一拿出就有邪异力量汹涌而来。
“罗袖夫人给她女儿的陪嫁之一。”云焕懒懒开口,手指一弹,送入了火焰之中,“虽然比不上如意珠,应该也是个好东西。”
“不……”潇失声,却已经来不及阻拦。
镇魂珠落入火焰,红莲之火忽然转为黑色,竟然凭空蹿起一丈高!迦楼罗发出一声呻吟,似有苦痛,庞大的机械由内而外起了一阵战栗。
“主人……”潇的声音也带了战栗,“这东西太过阴毒,只怕难以控制。”
云焕却不以为意:“从新死的人里炼取生魂,难道就不阴毒了吗?潇,你不要怕什么难以控制——有我在,怕什么?”
他的手落在鲛人的肩膀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和冷酷。那双染尽了千万苍生性命的手上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潇全身的战栗渐渐平定,温顺地低下了头。
潇沉吟许久,终于怯怯开口:“主人……有一件事求您。”
云焕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睛,审视着这个一贯温驯的傀儡,这也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开口提出要求吧?他皱了皱眉头,低声:“说。”
潇的声音有些战栗:“听说……听说您下令,要把帝都内所有鲛人奴隶杀死?求求您,饶了他们吧!”她眼里有泪水落下,化为珍珠,“只要他们臣服于您,您就饶了他们吧!”
云焕霍然变色:“谁让你来求情的?又是谁告诉你这个消息!”
潇一颤,无语,脸色苍白。
“听着,我不会饶过那该天罚的一族!”云焕低下了头,捏住她的下颌,一字一句地回答,“潇……你是例外,但不是所有鲛人都和你一样!”
“可是……”潇颤抖了一下,却鼓起了勇气没有退缩,“可是,并不是所有的鲛人都敢与您为敌……也不是所有鲛人都是复国军。您、您为什么不能宽恕他们呢……”
“住口!”云焕骤然厉声,打断了她的请求,“你问我为什么不宽恕?因为正是你的族人,在我眼前杀了我师父!正是那些鲛人……杀了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他的声音出奇地低微,说到最后一句已然轻如梦呓。然而这样反常的语气却让潇再也禁不住地浑身战栗,脸色苍白如死。
“更可恨的,是她令师父至死都怀疑我……”云焕的声音里有某种奇特的森冷,静默地渗透开来,宛如夜的黑暗在蔓延,“我可以被任何人冤枉、被任何人否定,唯独不能忍受被师父这样对待!你知道吗?在她最后说她原谅我时,我真的想立刻死了……因为只有一起死了,才能到另一个世界向师父证明我的清白!”
“就连落在辛锥手里,或者看到我姐姐死去,我都不曾有这样的念头!”他的声音开始有略微的颤抖,“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来——活下来,灭了那该天罚的一族!”
云焕霍然停止了声音,急促地喘息,仿佛心里有难以控制的激烈情绪再度涌起。他松开了捏着潇下颌的手,在雪白的肌肤上赫然留下乌青的印记,倒退两步,跌入金座,苦笑。
“不,不……我不能宽恕,潇,我不能宽恕!”
“正是‘不宽恕’,才让我活到了今日——如果要我放弃复仇,选择饶恕,那么,我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力量……你明白吗?”
潇长久地无语,仿佛为听到这样的话而震惊。
“我明白了。”许久许久,她终于发出了低微的声音——
“那么,主人……就这样憎恨着,活下去吧!”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十七日,午夜,叶城会战正式爆发。
同为帝国双璧的飞廉,及时察觉了云焕以叶城为饵,吸引四方兵力赶来并加以分别消灭的意图,决意不再拖延。于当夜率两万军马进至叶城外围,率先开战,逼近围城的川胤所部征天军团控制线。此时,由云荒各地赶来的帝国军队也已经云集,由守卫瀚海驿的齐灵将军率领,亲临叶城城下。
一时间,叶城外围各路大军云集,形成了层层的包围与反包围的战线,犬牙交错,形势极为复杂。
双方都意识到了叶城会战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搏杀——如果飞廉系帝国军失败了,那么平叛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中坚力量,十大门阀将彻底灭亡。如果破军失败了,不仅帝都伽蓝将会陷入包围,成为一座孤城,更重要的是飞廉一旦突围和各地援军汇合,将会极大程度地撼动新诞生的帝国政权。
双方仿佛都横下了一条心,必欲死争叶城。
金色的迦楼罗悬浮于帝都上空,任凭战云翻涌,依然一动不动。
攻城战斗于午夜打响。战火映红了叶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动摇,城里所有百姓都彻夜未眠,收拾了细软,合家躲进地窖不敢外出,惊惶地探头观望战况。
“哎呀,完了!”院子里,一个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缩回头,脸色吓得煞白,“老头子,他们打进来了!他们打进来了!”
“胡说什么!”旁边的男子一把将她拉回,紧张,“哪儿有那么快!”
飞廉少将所率的征天军团一直部署在叶城外围,和帝都派出的九天军团刚刚开始鏖战,应该没那么快就被攻入市内之理——然而,在妇人刚刚把头缩回时,头顶就传来了剧烈的呼啸声,黑暗压顶而来!
妇人失声惊呼,和丈夫一起抱着头缩在地窖一角,感觉那阵忽然而来的飓风从头顶上空卷了过去,将屋顶上的瓦片揭落大半。妇人惊慌地将脸贴在地上,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了一道银色的光芒,宛如流星一样掠来,贴地一闪,旋即拉高而逝。
怎么……怎么回事?那是风隼?风隼怎么忽然来到了内城!
旋即,她便听得西南角上镜湖入口处一片喧哗,灯笼火把映得半座城都通明,不由得心下惴惴,嘀咕:“难道、难道又是哪个富家出事了?”
近来城中民心惶惶,鉴于百年前那一场兵祸的教训,不少巨富人家在战端刚起的时候便弃城出逃,留下的多半是妇孺老幼。城中空虚,巫罗大人和飞廉少将忙于备战,对城中日常事务也疏于管理,奴隶造反、打掠富豪之家的事经常发生,到处一片混乱。
“看来还是早早投降帝都算了……打什么打?”丈夫在耳畔喃喃,“反正无论谁赢了,还不都是冰族人坐天下?”
“杨公泉,都怪你这个死鬼!”妇人只觉一股怒气从心而起,一指头戳在了男人的脑门上,“好好的桃源郡不住,有了一点钱就想着搬来叶城花天酒地!——现在可要连累老娘一起死在这儿了!”
男人被她尖尖的指甲戳得满脸红印子,却一味赔着笑脸:“哎哎,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夫人不必担心,我们两口儿一贯命大,定能躲过这场灾祸。”
“这次若躲过了,就趁早搬回桃源郡去住!”那个妇人犹自愤愤,“由得你把我们黑心昧来的钱都投在叶城那些婊子身上去吗?你想想那些钱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赚来!几乎送了命!”
“是是,搬回去,搬回去。”男人只是低着头赔笑,忽地面上一僵。
一阵冷风吹来,令他打了个冷战。背后地窖的门竟已无声无息地开了,一只手在窗棂上一拉,一个黑色劲装的人从门外跃了进来,顺手把剑压在了他的咽喉上。
妇人尖叫了一声,吓得战栗,瘫软在地。
“噤声!”那个闯入者全身浴血,长发散乱,显然方才刚刚死里逃生,剧烈地喘息着,颊边还带了几处剑伤——而那眼睛,竟是碧绿色的。
鲛人?!妇人嘴唇颤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冲到口边的惊呼,定定看着闯入的另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异族少女,仿佛受了伤,被那鲛人半扶半架着,毫无生气地倚着他后背,全身浴血,左手自肩至肘被一刀砍开,鲜血泉般地涌出,散乱的长发披满了脸颊。
血!成流的血从她垂落的指尖滴下!
黑衣的鲛人用剑压着他的喉咙,低声:“别叫——借你家地窖用一用。”
“两位爷……”妇人几曾见过这等场面,颤不成声,“我们只不过是从桃源郡刚搬来的,比不得其他人家,地窖里……地窖里也没什么东西啊。”
“不必害怕,”来人身上的肃杀之气渐渐收敛,放下了剑,低声,“有伤药和绷带吗?”他用肩膀顶上了地窖的门,将背上的人小心地放下,焦急,“我的同伴伤得很重。”
“好……好,我就去找。”那妇人连忙点头,踉跄而去。
“那笙,那笙?”来人伸手扶住了昏迷中的少女,俯身附耳呼唤对方的名字。然而那个少女一动不动,脸色苍白。
妇人不一时便回来,手里拿着一卷纱布和几盒药膏,小心翼翼:“只找到这些。”
刺鼻的血腥让人头昏目眩,那笙躺在炎汐的怀里,死去一般一动不动。寂静中,只有听到血一滴滴滴落的簌簌声。炎汐扶着她,将药小心翼翼地抹上,却很快被如注的血流冲走。复国军左权使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但此刻关心则乱,看得那笙这般重伤,手却开始颤抖,只觉血往上冲,大脑一片混乱,几乎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万万没有想到,在离开叶城时居然会遇到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数——战争恰恰在今夜爆发,完全打乱了他们这一行人的撤退计划!
整个叶城戒备空前的森严,根本没有丝毫出入的机会——按照原计划,他们一行本来准备由水路偷偷返回镜湖,却不料在入水口已然密布重重机关,一踏入便被发觉。他带着那笙狂奔,躲避着天上地下无处不在的追兵,和湘、叶赛尔一行失散,闯入了这座相对僻静的宅院里。
“那笙,那笙!”炎汐心下焦急万分,用力摇晃她的身子。
昏迷的少女终于透出一口气来,悠悠转醒,眸子却暗淡无光。她尚未完全睁开眼睛,双手便吃力地抬起,将怀中护着的一物抱紧,脸上露出宽慰的表情:“哦!还、还在呢……没丢……那就好了……”
“那笙,”炎汐只低声,“你……你怎样?”
“我很好,”那笙轻声回答,身子却因为剧痛而微微战栗,“你不要担心——快、快把东西拿回去给他们。只要凑上这只手……便大功告成了。”
“先别管这个,”炎汐看到她伤口血流不止,“先治好伤。”
他用绷带紧紧束住她左臂上方的血脉,减少伤口中的血流,然后再度把药物敷上去,用纱布裹上,按压不放。温热一层层从透出,直抵掌心。他不敢低头去看,只觉手中很快就满是鲜血——人类的血是温热的,烫得他双手发抖。
“好冷……好冷。”那笙止不住地颤抖,炎汐连忙伸出手,也不管尚有外人在侧,便将她紧紧揽在胸前,却忘了鲛人冷血,自己根本无法给对方丝毫暖意。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神情沮丧,“我不该这么不小心,触动了水下的网铃……回头乱跑,又被城上戒备的军队发现……我、我太没用了……”
“不关你的事,”炎汐低声安慰,“谁都不知道今晚他们会提前开战。”
那笙仿佛还想说什么,但脸色青灰,嘴唇微微颤动,竟似乎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她靠在炎汐怀里,呼吸细而急,半晌,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时,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仿佛攒足力气一样,清晰而急促地开口:“快,快把东西送回去!都已经开始打仗了,得把臭手的身体拼回去……你不要管我了。”
“不行,”炎汐断然摇头,“现在把你扔在这里,肯定没命。”
“我、我才不会死在这里……我还要跟你回碧落海呢。”那笙声音微弱,拉住他的手,“如果不快点设法通知那边前来接应,我担心叶赛尔、湘……她们几个,都会出事。”
“不行。不能留下你一个人。”炎汐喃喃,声音却渐弱。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判断起来并不难,然而做到却谈何容易?
两人焦急地说服着彼此,眼里根本看不到别的,自然也没有发觉,那一对虚与蛇委的夫妻正趁着他们分神,悄然地靠近地窖门口,准备夺门而逃。
“哎呀!”当先出门的男人刚要逃离,却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头从台阶上倒栽下来,压得紧跟后面的老婆躲避不及,一同骨碌碌地滚回了房间里。
炎汐和那笙惊觉回头,却看到那两人直直盯着一处,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一只苍白的断手,正死死地抓着男人的脚腕。
“臭手!”那笙失声惊呼,声音微弱,“你、你什么时候……”她颤巍巍地伸手探向怀里,发现囊中那个东西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溜了出去。
“我说,你们两个人只顾卿卿我我,也不看好这对狗男女?”那只手从旁边扯过了一条绳子,单手利落地将这对夫妇捆到了一起,“差点就让他们溜出去坏了大事!”
那笙这才将视线落到了那对夫妇身上,忽地诧异:“咦?我……我好像见过他们!”
“见过?怎么可能,丫头你才来云荒多久啊,怎么可能到处碰到熟人?”那只断手一边说话,一边却毫不停顿地在那对夫妻怀里翻拣,然后仿佛发现了什么,返身从地上爬行过来,兴冲冲,“嘿……快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炎汐一见断手上拿着的那株碧草,不由得失声:“瑶草?!”
不错,真岚指间挟着的,居然是一株碧绿的瑶草!瑶草乃是来自中州的仙草灵药,万金难求,号称可起死回生——不料在这个平常人家的地窖里居然还藏有如此灵药!
“我早就觉出他们身上藏有异宝,”断手嗤笑,“还在那儿哭穷。”
“抱歉……事急从权,也只能先借用一下了。”炎汐虽觉得内疚,然而毕竟那笙伤势要紧,也顾不得是否强夺了他人之物,“这下那笙有救了!”
他将瑶草放在那笙的伤口处,拿出火石点火,灼烤着草叶的另一端——神奇的景象出现了:那片枯黄的草叶仿佛活了起来,自动卷曲,紧密地贴在了那笙臂上不断流血的伤口处,整个草叶吸收了血,渐渐变成青色,随后又变成深蓝。
最后,只是一个瞬间,那片瑶草忽然间凭空燃起了火,在伤口上一烧而尽!
“哎呀!”那笙看到身体上起火,下意识地惊呼。然而话音未落,火光燃尽,瑶草化为灰烬而落。在瑶草烧过的地方,奇迹般地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
——那样严重的伤势,居然在瞬间就被弥合!
“太好了……真的管用!”炎汐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袍裹住那笙露在外面的手臂,“果然是稀世良药!”
“什么稀世良药啊,”那笙撇嘴,声音明显有了中气,“不过是中州的艾草罢了。”
“对了!我真的认得他们!”一见瑶草,病弱的少女忽然来了精神,眼睛放光,回过神来,指着那两人嚷嚷,“是他们!桃源郡那个姓杨的和他老婆!难怪他们这里还有瑶草,这是慕容修那个大蠢材送给他们的啊!”
“姓杨的?”断手努力回想,忽地打了一个响指,“是了!过天阙的时候,那群人里好像是有一个姓杨的!”断手爬到了昏迷的人面前,抬起下巴审视半天,“富态了那么多,怪不得我没认出来。”
“当然富态了,”那笙没好气,“这两个家伙,把我和慕容修当肥羊卖给如意赌坊拿了个大价钱,自然吃得脑满肠肥。”
“哦……”真岚不知还有这段历史,不由得失笑,“那我替你出气。”
真岚挥手重重在那一对夫妇后脑上打了个爆栗子,声如木鱼。杨公泉和黄氏被那么一打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一看到一只断手在眼前爬动,不由得心胆俱裂,大叫一声又两眼翻白昏了过去。真岚无奈摊开手,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地把两人捆翻,扯到了地窖的角落里塞进木橱,这才算是处理完毕,落得耳根清净。
瑶草果有奇效,那笙脸色渐渐红润,说话的中气也足了。她看了一眼地上两个人,哼了一声,一推炎汐:“好啦,你也别感到内疚了——他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我和慕容修差点就被他们送掉了一条命呢!真是报应,今天遇到他们,我才算是觉得出了这口恶气。”
房内几人尚未说完,忽听外面又是一连串的巨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地窖的内外都有强烈的震动,墙上灰土簌簌落地。
“不好!”真岚和炎汐同时脱口,看向了叶城东方,“红衣大炮!”
外墙显然已经被轰塌了一角,兵士开始往内城撤退,个个脸上带着纵横的血汗,火把的光映照着乱兵的影子,狰狞可怖。然而毕竟演武堂出来的战士个个都是精英,即便是撤退,这些士兵还不曾乱了章法。
放弃外城后,瓮城成了下一个争夺点。出乎意料地,形式开始逆转。外线上似有援军冲杀而来,声势迅猛、用兵灵活,围城的军队猝不及防,后方被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登时打乱了前冲的节奏,不得不分出兵力来抵挡。
趁着这个机会,退守瓮城的军队开始反击。帝都刚经过一轮血洗,征天军团里不少门阀出身的战士同样遭到了族灭,铁城新招募来的战士尚未经过培训,整个军队的战斗力一时无法恢复如初。而飞廉带领的征天军团虽说在数量上明显少于帝都军队,然而战斗经验吩咐,战术灵活多变,敢打硬仗,配合的娴熟远远胜过前来围攻的帝国军队。
一时间,新一轮血战重新开始。
“这样下去,只怕叶城也撑不长久啊,”真岚喃喃,手指轻轻叩着地面,“何况现在云焕根本尚未出动——他到底在等什么?”
“破军杀人,似乎喜欢‘慢’一些。”炎汐沉默,半晌缓缓道,“听说昔年得罪过他的那些门阀,还一直在辛锥手里活着——他对叶城也是如此吧。”
“……”说起帝都那人的暴虐残杀,真岚也是沉默。
实在是可怕……这样的魔头出世,不仅对沧流帝国是个噩耗,对于整个云荒同样也必将是一个极大的灾难!
“你们干吗替别人操心?”那笙却有些不以为然,“让冰族他们内斗就是了!狗咬狗一嘴毛,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去收拾他!”
真岚苦笑摇头:“不行。只怕等打完了,我们也收拾不了他了。”
“怎么会?”那笙哼了一声,不相信他的话,“我们这边有你和太子妃姐姐,还有龙神,怎么会打不过?”
“破军已非昔年之云焕。”真岚的手继续敲着地面,显然无色城里那颗头颅也在沉吟,“拥有剑圣技艺,又继承了魔之左手和迦楼罗的力量,绝情绝义,再无牵挂——如今的云荒,已经无人是他敌手。如果空桑海国联手,如今看起来的确是尚有胜算,只是……”
“只是什么?”那笙急不可待。
“只是,魔之左手可以从死亡里获得力量,”真岚眼神渐渐严肃,看着外面被战火映红的夜——漆黑的天幕下浮动着无数淡淡的红色丝线,无数魂魄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抽离出死亡的躯体,吸入迦楼罗的底舱。
他的声音低沉如预言:“战火越蔓延,魔的力量就越大……如果不能及早消灭它,破军就再也无法遏制!”
炎汐霍然站了起来:“那么,我们尽早动手吧!”
“不行不行,”真岚连连摆手,“现在不是时候……先设法离开叶城再说。”
“也是。”那笙想起目下处境,沮丧地喃喃,“怎么出去还不知道呢。”
地窖里的诸人再度沉默下去,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又已经黑了,炎汐安顿好了那笙,起身在地窖里翻找食物——杨公泉夫妇为了避难,准备得倒也详尽,地窖里饮食被褥一应俱全。
当夜无话。第二日一早,那笙睁开眼,却看到真岚的断臂在地上迅速爬行,画了一个大大的符咒,将两人围在了中间。看到她醒来,真岚抬起手打了个招呼:“你们先在地窖里好好养神,别走出这个圈,这样外来的东西就不能伤害你们——”
“喂喂,你干什么?”那笙失惊,“你难道要自己跑掉?”
“丫头,你是不是把湘和叶赛尔她们忘记到脑后了?人家为了让我们顺利离开,故意把追兵引开了,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她们扔在这里不管。”真岚停住了手,指着复国军战士,“炎汐,你看好这个丫头。”
“喂!”那笙看到那只手朝着地窖门外爬去,忍不住大声,“你还没恢复!怎么可以乱爬?至少让得让我跟着才安全啊!”
“有你跟着,我大概只会死得更快些吧?”断臂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在那笙的怒骂里迅速爬入了夜色。
“白璎,我要出去找一个人,你在入夜尽快带人马来叶城接应。”无色城里的头颅在那一瞬短暂地睁开了眼睛,对着身边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然后不等对方表示反对,魂魄便再一次转移到了叶城的断臂上,旋即闭上了眼睛。
“不,真岚你不能出去!”白衣的太子妃微微变了脸色——六合封印尚未完全解开,只有一臂残留在地上的空桑皇太子依然是脆弱的。叶城战火连天,危机四伏,这样贸贸然出去肯定是极其危险的。真岚外表虽看似随便,但做事一向缜密。究竟是为了什么,却要这样焦急地冒险出去找人呢?
——是因为那个叶赛尔?那个他经常开了水镜凝视的红衣女子吗?
白璎心怀复杂地回过头,看着一边坐在光之塔下的空桑皇太子。然而真岚的魂魄已经不在壳中,眼睛合起,刚缝好的身体松软地堆在一叠,宛如没有生气的傀儡。
这段时间以来,很多时候都会看到真岚独自开了水镜,默默地凝视或者和镜中彼端的人对话——有时候,对方是作为智囊军师的慕容修,而更多的时候,却是那个红衣的叶赛尔。
那个百年来他一直默默凝望的西荒女子,到底在他的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真岚……百年的挣扎之后,我们终究选择了相守。但,我们真的了解彼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