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吹起乱雪,纷扬弥漫了半天,掩住了方当正午的日头。
雪暴之外的天依旧是湛蓝的,天风呼啸,苍鹰盘旋着。
从半空俯视,帕孟高原苍黄浑厚。慕士塔格雪山在连绵的巨大冰峰中,宛如银冠上一连串明珠中最璀璨的一粒,闪闪发光——而那些光,就是此刻乍起、弥漫山中的雪暴。
然而,苍鹰的目力再好,也看不到雪暴下山腰处那如蚁般蠕动的黑点。
慕士塔格峥嵘嶙峋,高处笼罩在冰冷的阴云中。而在这个连苍鹰都盘旋着无法下落栖息的雪山半腰,居然有一队衣衫褴褛的人缓缓跋涉而上。
风暴一起,四周一片白茫茫,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出。半山腰里,一行被困住的人只好立定脚跟,拖着脚步聚到一起来,围成一圈共同抵御飓风,缓缓挪动着,寻求一个遮蔽的庇护处。高山上的空气本就稀薄,风起时更是迫得人无法呼吸,刺骨的冷让原本穿得就单薄的旅人瑟瑟发抖。
这群长途跋涉的人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脸上一律是可怖的青紫色,衣衫褴褛,手肘上、膝盖上的衣衫破处露出已经冻得发白的肌肤。被尖厉冰雪划伤的地方根本流不出血来,只冻成了黑紫色翻卷开来,宛如小孩张开的小嘴,可怖异常。
筋疲力尽的旅人还没有找到避风之处,风暴已经席卷而来。凄厉的呼啸声中,四周一片恐怖的白,仿佛有看不见的巨手攫住了这群衣衫褴褛的行人,要将他们从峭壁上拉扯下来!
风呼啸的间隙里,只听到几声惨呼,队伍中体力不支的人无法立足,纷纷如同纸片一般被卷起,向着雪山壁立的万仞深渊中落下。
“大家小心!大家小心!”队伍中有个嘶哑的声音叫了起来,穿透风暴送到各人耳边,“相互拉着身边的人,站稳了!大风很快就会过去了!”
他站在队伍里,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脸去——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快拉住!小心被……”耳边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然后一只粗粝的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拉住了他的手。风呼啸着把那个同行者下面的话抹去,然而那只手却牢牢地握住他的手,用力得发疼,一样冷得如同冰雪。
他甚至懒得转头看看身侧是谁,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的表情,下意识抽回手去。
就在刹那间,最猛烈的一波风转瞬呼啸着压顶而来!身边到处都是惊呼,每个人都立足不稳,连连倒退着。被夹在队伍中,他也不得不跟着大家退了几步,却同时用力挣开了那个同伴的手,眉间闪过嫌恶的神色。
“哎呀!”风呼啸着掠过,耳边传来了近在咫尺的惊叫声,赫然是那个汉子的声音。他还来不及回头,感觉那只被甩脱的手在瞬间加速离开他的手,顺着剧烈的狂风而去。
“呀!救命!救——”那个人用尽了全力惊呼,然而声音却迅速随风远去。
他只是站在风雪中,动也没动,听着那个声音游丝一般断在风雪里,然后有些嫌恶地将右手用雪擦了,拍干净,重新袖在怀里,毫不动容地站在人群中。所有人都在慌乱恐惧地挣扎,抱成一团——漫天漫地纷卷的鹅毛大雪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在飓风中傲然孑立的人。
风终于在一阵狂啸后离去,纷扬半天的雪也渐渐落下,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然而山腰的那一行人,转瞬已经去了大半。
到了山腰便是如此,只怕能活着到达天阙的,不会再有几个了吧——他心里蓦然微微冷笑了一声,却随着众人的脚步继续蠕动着前进,找了一个避风的所在,停下歇息。
他用枯枝在雪地上画着,先是画了一个圈,然后停了一下,在圆心点了一下。风雪卷了进来,扑到脸上。他闭着眼睛,手在点下去的一刹那有些微的颤抖。
是那里……就是那里吧?终于要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闭上眼的瞬间,他又看到那一袭白衣如同流星一样,从眼前直坠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而,奇异的是坠落之人的脸反而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地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
“苏摩。”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张,唤他。
“啪!”手下的枯枝蓦然折断,他睁开眼睛,然而深碧色的瞳孔里也是茫然空洞的神色。他拉了拉风帽,将露出的发丝塞回帽兜里去。
“嗒嗒嗒”,风在呼啸,然而敲击火石的声音还是不断传入耳中,速度越来越急,伴随着喃喃的咒骂声。冒着大雪点火,半天还点不着,负责生火的铁锅李已经极度不耐烦起来,大吼:“喂,谁过来帮一把?见鬼!”
坐在他旁边的一行人里没有一个人出声。这里已经是慕士塔格雪山的半腰,长途跋涉刚刚结束,大家都累得仿佛全身散架。停下休息后,按照内部的分工,生火、挑干粮,各自完成了分内的活儿,一群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的流民立马找了地儿躺下休息,等着开饭,哪里还有余力管旁人的闲事。
“一群杀不尽的穷鬼。饿死你们!”铁锅李呸了一声,咒骂着,继续不懈地敲击着火石。
他也没有出声,只是坐在山阴一个微凹的雪窟里,拢起手,将苏诺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这一路下来,阿诺身上也已经冷得像冰块了。他小心地将它护在胸口,闭着眼睛,听耳畔风雪的呼啸声倏忽来去,感觉因为长时间的跋涉,脚上仿佛有刀子在割。
走了两个月了,应该快到天阙了吧?多少年了……没有想到还有回来的一天——而且居然是和这一群逃难的中州流民一起来。
脸上有刺痛的感觉,呼啸的风雪仿佛刀子割开他的脸。
“大叔,你看看是不是火绒湿了?我这里带了火镰,你看好不好使?”风雪里,忽然响起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雪地上有簌簌的脚步声。
“嚓!”一声脆响,忽然间风雪里也有热流涌起,火舌微微舔着枯枝。
“嘿呀,果然还是火镰好使!小丫头,谢谢你了!”铁锅李如释重负,大喘了口气,笑声从风里传来。
从荆州破城以来,往西走的这一路上,这一群为了逃难而聚在一起的乌合之众人数越来越多,但由于成分复杂,所以虽然结伴赶路,可大伙儿之间总是自顾自,只有这个少女是热心而活泼的,获得流民们很多好感。
“不用谢,做了饭还不是大家一起吃——翻过了这座雪山,应该快要到天阙了吧?大家再辛苦几天就好了。”少女朗笑道,声音虽然疲惫,却依然有朝气,让七歪八倒的流民们都精神一振。簌簌踩着雪,一步一挪,少女又往这边走了回来。
可笑……这些人也妄想着要去云荒吗?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有仙洲曰云荒。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天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六合书·大荒西经》上那一段话,寥寥数十字勾勒出一处世外仙境,如同蓬莱方丈一般,云荒便成了多少年来中州人梦寐以求的仙境。而和那些烟波渺茫信难求的碧落三山相比,云荒的传说却是故老相传、有凭有据,甚至有珠宝商号称去过那个地方,带回来让中州人目眩神迷的宝物,鲛绡明珠、黄晶碧玉,成色之纯、光彩之璀璨,绝非人间所有。
于是,云荒宛如桃花源般的存在,便被无数人相信。然而,《大荒西经》中只略微提到它的方位在中土大陆西方,从西域雪山有小径通过狭长地带可至。那条小道传说起于云梦之泽,终点在慕士塔格雪山间的某处。
就凭着这样虚无缥缈的传言,从来都不间断地有人长途跋涉而来,寻遍慕士塔格雪山每一条小径。中州人古时就有“寻得桃源好避秦”的传说,到了中州战乱纷飞、群雄逐鹿的时候,这样无路可走寻找桃源躲避灾祸的流民便会更多。
而这些面带菜色的饥民,又怎么不想想自己在中州都活不下去,又如何能抵达天阙?
正在想着,簌簌的脚步声忽然在他面前停住。那个少女应该在他面前立定了,然而却没有说话。傀儡师的手指抓紧了苏诺,没有抬眼看她,也没有开口,只是自顾自低头出神。
“能坐这儿吗?”那个少女问,然而不等他回答就走了过来。他嘴角略微有不耐烦的表情闪过,终于开口,声音生涩:“男女授受不亲吧?”
“不怕,我不是汉人。”少女说着,已经坐到了他身侧,大大咧咧地,“我是苗人,才不理会那一套。”
“苗人?”他有些惊诧,因为对方的汉语说得流利。
“嗯,我住在澜沧江旁边,结果最近那里也开始打仗了,只好逃出来。”少女叹了口气,捡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画来画去,“寨子都烧了,早就无家可归了。”
他有些疲惫地“哦”了一声,微微摇头——中州这一场大战乱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无数人流离失所,看来如今烽火已经蔓延到了南疆。难怪这一群人,都这样急着逃离中州去往云荒。
“我叫那笙,大家都叫我阿笙。”那个少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热情明快,“你呢?一路上都不见你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苏摩。”他抱着怀中的苏诺淡淡回了一句。
“苏摩?不像汉人的姓名啊……你是哪一族的?回纥?吐蕃?高丽?波斯?”那笙有些诧异,一口气报出了所知道的所有国度名称,然而靠着雪窟坐着的男子一直没有点头,眼睛低垂着,没有表情。
受到了冷遇,那笙却没有挪开的意思,只是盯着他看——对于这位同行的年轻男子,她已经留意了许久。
虽然是流离中,和身边所有难民一样蓬头垢面,但是这个年轻傀儡师的英俊依然令人惊叹,脸部的线条利落俊美,五官几乎无懈可击。对于这样俊美得令人侧目的青年,即使是在困顿交加的流亡途中也足以引起热情少女的关注。
“呀,你的木偶做得真好,就像活的一样呢!”没话找话地,那笙看到了他一直抱在怀中的苏诺,伸手想去摸,“你是傀儡师吗?”
“啪!”傀儡小人儿的手忽然抬了起来,打开了她的手。
“别动我弟弟。”苏摩依然没有看她,说了一句,将傀儡抱在怀里。
小人儿的手缓缓放下,那笙看见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连着偶人的手关节,丝线的另一端却系在青年的右手中指指环上。苏摩的手一半露在袍子外面,十指修长,手指上全部戴着奇异的戒指,每枚戒指上都系了一条细线,线的另一端消失在偶人的关节上。
那个偶人不过两尺高,脸庞俊美非凡,垂髫蓝发,穿着奇异的非胡非汉服饰,和主人褴褛的样子相比,却是整洁光鲜——看起来,苏摩一直将自己的道具保护得很好。
“你弟弟?”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有意思……果然很像你。”
然而,笑着笑着,少女的脸色慢慢苍白起来,定定地看着苏摩怀中的偶人。那笙用牙齿咬住了下唇,才没有脱口惊呼出来——天,太像了……那样相似的程度,简直是做到了纤毫毕现,甚至偶人的每一个手指、每一处肌肤,都和眼前的苏摩一模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苏摩在袖中的手指动了的缘故——那笙忽然看到那个不过两尺高的小偶人转过了头,微微对着她笑了一下。
那样诡异的笑容,令人心里一惊。
“它笑了!”再也忍不住,那笙脱口尖叫,“它在笑!”
“是你眼晕了。”苏摩还是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淡淡地回答,然后将那个名叫苏诺的小偶人抱在怀里,将戴了风帽的头侧过去,不说话,不再看她。
呼啸着的风将雪从外面卷进来,仿佛要将浅浅雪窟里的两个人冰冻。雪地里除了风声,只有枯枝哔哔啵啵的燃烧声,食物的香气已经弥漫开来。
“或许……或许是太饿了吧?头晕眼花的。”寂静中,那笙认输了。她抬起头,看着眼前抱着偶人的傀儡师,最后,仿佛终于想起什么可以打破目前这样尴尬的状态,苗人少女兴奋地提议:“苏摩,我帮你算命好吗?”
看着对方略微有些惊愕的表情,她笑了笑,有些自豪:“我算命可是很准的——从小我就靠这个赚钱吃饭。跑到楚地的时候,那些人都说我是最好的女巫呢!算命扶乩、看相占梦,我样样都行!”
“那你准备怎么算?”仿佛微微有了一点兴趣,苏摩开口问。
那笙把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呵了一下,笑道:“就扶乩吧!”
两根枯枝被绑缚在一起,一横一直,成“丁”字形。
那笙伸出冻得通红的左右手,用两手食指的尖端轻轻托着横木两端,让垂直的枝条末端轻轻接触着雪地,闭上眼睛,口唇翕动,轻轻念起长而繁复的咒语。
少女念咒的声音是极轻的,然而一直漠然坐在雪窟内的苏摩蓦然一惊,闪电般向她的方向扭头,怀中的偶人也倏地和他一起转头。
这个咒语,居然颇为耳熟,似在哪里听过——这个苗人少女,竟然真的有几分本事,并不是个神婆骗子。
“雪山的神灵已经被我请来了……苏摩,你想知道什么?”念完了咒语,那笙却没有睁开眼。苏摩转头看着她,空茫的眼神却仿佛穿过了她的躯体,落在不知何处。他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奇怪,许久才道:“过去。现在。未来。”
“这说得太笼统了啊……怎么算呢?”那笙有些不满,不得不提醒他,“就不能说详细一点?比如你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云荒,什么时候能……能遇到意中人什么的。”
说到最后,她的脸庞微微热了一下,却听到他冷淡地道:“怎么,你算不出来?那就算了吧。”
“不!我当然能算出来!”那笙连忙挺起了胸膛,再度默诵了一段咒语,苗人少女单薄的身子在大风中瑟瑟发抖,却虔诚地闭着眼,将左右食指托着的乩笔凌空悬在雪上,只有末端轻轻接触着雪地,喃喃道,“雪山神女啊,请赐予我力量,在雪地上写下你的谕示吧!告诉我眼前这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托着那笙的手,又仿佛是风吹着那垂地的枯枝,乩笔唰唰地在雪地上移动着,写下一排排潦草的符号。
移动,移动,移动。
当换到第三行的时候,乩笔忽然停住了,风雪还是一样呼啸,然而那一根细小的枯枝居然一动不动。
“好了。”那笙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她居然还是闭着眼睛,没有睁开,对他道,“你看看,这就是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苏摩的眼睛看着她的方向,许久,淡淡道:“你念给我听。”
那笙摇摇头,还是闭着眼睛:“我从来不看自己写的预言。我不能看——就像我不能算出自己的命运一样。你快看,看完了我就抹掉。”
苏摩的嘴角忽然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冷嘲道:“你难道没算出来我是一个瞎子?伟大的笔仙?”
听到那句话,那笙大吃一惊,脱口反问:“什么?”
“我说我是一个瞎子。你很吃惊吗?”苏摩淡淡道,却一边将身子从雪窟壁上直起,向着少女面前俯身过来,用手覆上了写着预言的雪地,“不过,我虽然不能‘看’,却还是可以‘读’。”
他的手指修长,苍白得几乎和白雪同色。五个手指上都戴着特制的奇异指环,指环上连着傀儡的细线,在雪地上已经看不出来。他的手指摸到了第一行字上,停顿下来。
忽然间,他嘴角讽刺的笑容消失了。
风雪很大,柴火的那一点热气弥漫在空气里,没有吹到人身上就已经变冷。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在雪上颤抖着,空茫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那几个字,蓦然闪出了锋利的光。年轻的盲人傀儡师急急俯身过来,手指摸索向第二句预言。他的嘴角不知不觉中紧抿成一线,一直苍白的俊美脸庞上泛起奇异的嫣红。
第二句预言。苏摩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有些痉挛地压着雪地,仿佛无法相信一般,愣了片刻,空茫的眼睛里有奇异的情绪。
“看完了吗?”闭着眼睛等了很久,耳边听到苏摩急促的呼吸,却不见他的评语,那笙终于忍不住出声问。
仿佛被惊醒,傀儡师的手一颤,颤抖着探向最后一句扶乩预言。然而,只是一个失神,荒山上狂乱的风雪已经卷来,将最后一句写在雪上的预言抹去。
“是什么?是什么?最后一句是什么?”苏摩的手急急地在雪地上四处摸索,然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第三句。一时间,这个奇怪的傀儡师急切地叫出了声:“你快再写一遍!再写一遍!我没有看见!”
听到这样大变的语气,那笙一惊,睁开了眼睛。苏摩在风雪中抬起头,看着她,眼神空空荡荡:“快再写一遍!”
他的眸子,居然是湛碧色的,宛如最深邃的海。那样诡异的神色让那笙不自禁感到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退了开去,颤声道:“不行!我写不出来了……对同一个人,一年内只能扶乩一次!”
“我没有看到第三句。”苏摩睁着空茫的眼睛,看着风雪遍布的天空,喃喃自语。许久,有些奇异地笑了起来,“也许这是天意——不让我看到所谓的‘未来’?或者说,对我而言,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啊……那么前两句,我写得准不准?”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那笙在风雪中瑟缩着,探头问。苏摩没有说话,手指在雪地上慢慢握紧,握了一把空山白雪。他低着头,嘴角忽然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诡异的笑容……
“开饭了,开饭了!”正在这时,远处铁锅李将木柴敲着锅底,大声嚷嚷。
那些七倒八歪地躺在雪山避风处的流民闻声陡然跃起,每个人拿了一个破碗,争先恐后地朝着火堆跑过去,一路上相互推搡着,毫不客气。
那笙“哎呀”了一声,也顾不得等他回答,连忙从雪地上爬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口小碗,跌跌撞撞跑了过去,一边对他连声招呼:“快!快啊!快去抢!不然又没得吃了!”
他却不动,只是坐在雪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已经纵横零落的雪地。
那上面,曾经有的两句话已经被他一手抹去了。
“如果你不是闭着眼睛,如果你看到了两句中的任何一句——我就杀了你。”
许久,一句声音极低极低的话,从傀儡师的嘴角滑落。
苏摩没有和那群流民一起蜂拥着去火堆边,只是一个人靠在雪窟里,将阿诺放在怀里,俯下身去摸索着解开了绑腿,用力揉搓着痛得快要裂开的双腿。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到雪地上去跺着脚,想让血脉活动起来。
那边火堆旁有大家争夺食物的喧闹声,间或有铁锅李为了制止哄抢发出的厉喝,乱哄哄地传来,伴随着风雪里隐约的热气。已经是黄昏了,入夜的风更加寒冷。在这里休息一夜后,天亮这群流民便要再度继续他们的跋涉。
傀儡师的眼睛却是空茫地看着雪地,仿佛那三行字还在那里一般。他忽然笑了起来,对着怀里的偶人轻轻自语般说话:“阿诺,来,活动一下吧!”
“啪”的一声轻响,他怀中两尺高的偶人跌了出来,然而有引线牵着,没有跌到雪地就是凌空一个翻身,轻轻落到地面。然后,那个小偶人就像真人一样踢踢腿、伸伸手,居然在雪地上打起滚来。
苏摩的手袖在怀中,只能看见十指微微牵动。然而因为映着雪地,引线却一根都看不见了。风雪卷过来,吹起傀儡师的深蓝色长发,明明看不见,但是苏摩却一直看着雪地上翻滚笑闹的小偶人,神色专注。
火堆边上,刚刚如获至宝地捧着小半碗野菜面糊糊的少女看到这边,眼里忽然就有了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实在是一个奇异的男子:肩膀很宽,四肢修长,身材挺拔;然而再看他风帽下的脸,虽然风尘满面却依然俊美无比,轮廓清秀得近乎女气,让身为女子的那笙都深感自愧——这样矛盾却奇妙的组合,让这个自称叫苏摩的盲人傀儡师散发出难言的妖异魅力。
这是个怎样的人呢?精通占卜预言的少女总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力量。即使在逃难的途中,年轻苗人少女依旧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一步一步地靠了过去。
“要不要吃点东西?等天亮就要翻山了——不吃哪里有力气。”那笙的声音里毫无中州女子的羞涩,爽朗而热情,有一股热气丝丝缕缕触及了他的肌肤——那是那边火堆旁争抢得来的食物吧?那样一个小丫头,为了能抢到一碗果腹,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
那些流民为了一勺半勺的差别,尚自和铁锅李争夺怒斥不休。而这个女孩,却将自己的那一份食物慷慨送给了他。
傀儡师收了线,十指只是微微一扬,那个名叫阿诺的小偶人在雪地上一个鲤鱼翻身,“啪”地跳了起来,落入主人怀中。苏摩嘴角往上弯了一下,似乎有一个难得的笑意,没有说话,但是伸出了手。热情如火的苗人少女连忙将手中破旧的陶碗捧过去,放在他手中——傀儡师的手指冰冷。
“还热着呢,快些吃,风那么大很快就要凉了呀!”看见对方没有拒绝,那笙的眼里满是欢喜。然而苏摩只是将陶碗静静捧在手里,一分一分感觉着碗里食物传过来的热度,却丝毫没有用餐的意图。
风雪很大,转眼碗里的东西已经结成了冰坨子。傀儡师笑笑,不说话,却将食物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那笙,转头走了开去。
苗人少女愣了半天,这个人难道不吃东西,只需要取暖吗?那笙伸出手指,戳了戳冻得坚硬的面糊,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去火边重新热一下自己吃了。
刚转过身的时候,忽然间风里传来奇异的扑拉拉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翅膀在扇动,搅起了满天飞雪,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那笙手里的碗“啪”的一声掉落,手下意识捂住了脸,被大风吹得连退三步。
“天呀!快看,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大风里,传来了同行流民的惊呼,惊惧交加,“有什么东西从山那边过来了!”
那笙透过指缝,看着昏暗的飞满雪的天空,忽然也是脱口惊呼——一只巨大的黑色翅膀,从雪山背后升起来!扑簌簌地飞过来,掠过山顶与天交际的地方,然而,那样巨大的鸟儿,却始终在山那一边飞着,只有翅膀露出山巅。
黑色的翅膀遮掩了飞雪后的天光,扑扇着引起激烈的旋风,搅得积雪飞扬,如同崩溃一般从山巅滑下来,白色的巨浪呼啸着直奔山腰这一群休息的旅人。
那笙看得呆了,和所有流民一样怔怔站着,扬头看着那一排滚滚而来的雪浪,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忘了躲避。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叹:“是比翼鸟……翻过雪山,天阙就到了。”
天阙?少女一怔,回过头去看着那个傀儡师,惊喜道:“你说天阙快到了?真的?!那么就是说,我们……我们快要到云荒了,是不是?”
传说中,天阙位于云荒东南,是隔开中州大陆的屏障——如果旅人平安到达天阙,便可以算是到达了传说之地。
“首先来到的是黑鸟……看来真是凶兆啊。”苏摩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静静听着风里翅膀巨大的扑扇声,低低判断。
他的预言是瞬间被证实的。
被大鸟翅膀卷起的旋风摧动,雪山顶上的积雪呼啦啦全崩了下来,如同滔天白色的巨浪,滚滚卷向半山腰里那群怔怔发呆的流民。坐在山势最高处的那几个人来不及站起,转瞬被湮没在雪浪中,只有青白色的手在雪面上挣了几下,便毫无踪影。
“雪崩了!”那群吓呆了的人忽然听到一声巨喝,把他们惊醒,“快逃!快逃!雪崩了!”
伴随着大喝声的,是砰砰的金属敲击声,原来是在众人惊呆时,铁锅李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一把将随身的宝贝铁锅从火堆上操起,也不管尚自滚热,便捡了一根柴枝一边用力敲着锅底,一边厉声大喝。
“哎呀!”那笙也被惊起,回头,看到转瞬间那骇人的雪浪已经扑面而来,少女的脸色刹那间苍白。在那样可怕的自然力面前,自称通灵的少女也一时吓得手足僵硬,想拔脚逃开,双脚却软了一样不听使唤。
几十丈高的雪浪如同天幕般兜头扑下,湮没了所有。
天阙的远处,是云荒的中心:镜湖。
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湖中心那座孤城拔地而起,气势磅礴,夜色中看来,竟然重重叠叠一直堆到了九重。
城市正中,一座庞大的白塔高耸入云,壁立千仞,飞鸟难上。
高塔顶上的风是分外猛烈的,吹得衣袂猎猎舞动。白塔底层的基座占地已有十顷,塔身一路上来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顶上依旧有二顷的广大面积。
这样大的地方,其实只有寥寥几座建筑:神庙,观星台,祭坛。
观星台上,夜凉如水。风起,女子拉紧了素衣,手中的算筹一下子掉落在地上。她身边是一位年老的黑衣女人,她仿佛听到了风里什么不祥的声音,在观星台上颤巍巍地转过身,望向东南。
那里,仿佛有一片黑色的浮云遮蔽着星夜。
“比翼鸟惊起——又有人到达天阙了。”老妇人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雪山上又要多几具僵冷的尸体了。那些蠢笨的流民,真的是不顾一切吗?”
“天狼星色变赤红!”蓦然间,身边那个沉默的少女出声了,抬头看着黑夜里的星辰,手指遥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巫姑大人,有个不祥的人来了!”
“圣女,你说谁来了?不祥的人吗?”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变得雪亮,“圣女,请你推算那人的具体情况,以便让巫彭派人早日除去这个不祥吧!”
东边天际,有一片如星非星、如云非云的薄雾笼罩着天阙。
“这是归邪。”少女看着天象,慢慢回答,“有归国者回国。”
“请圣女示下。”巫姑俯下身去,“是那个归国者带来了不祥?”
“我算不出。”片刻的沉默后,看着天狼星的少女却是低下头来,回答道,“我算不出来那个人是谁……但是,天象预示:危险和不祥在靠近云荒大陆。天狼、破军、昭明将依次亮起,风云飞卷、云荒动荡!”
巫姑怔住,抬头看着神庙里这位至高无上的圣女——这世上,难道有连焰圣女都无法推算的人?
那么,那个归国者,又会是怎样的灾祸之星啊……
镜湖的最北端,连接着云荒北部的苍梧之渊。
无数的双翼轻轻掠过雾气,骏马的四蹄无声落到地上——长着双翼的骏马神俊非凡,有着长长的缎子般的鬃毛,奔跑起来飘曳如梦。马肋下的双翅薄如蝉翼,每一匹马高而平的额心上都有一点白色的星芒。
然而奇异的是,马背上的骑士一色黑衣,袍子一角在风中飞扬,每个人脸上都是戴了头盔和面具,将整张脸遮挡——面具后的眼睛都是暗淡无光的,宛如两个黑洞。
刚巡视了一遍自己的领地,一蓝一白两位骑士带领乘着天马的军团从天空落到地面,准备从九嶷开启的门户返回无色城。然而,落到地面时,带队前行的两名骑士却勒住了马。
“白璎,你看到天狼星了吗?有什么大变故要发生了!”左首坐着的是一位蓝衣的骑士,他仰起头看着中天那一颗最孤独也最明亮的星辰,皱了皱眉头,“得快回去禀告大司命。”
天狼星已经变成了暗赤色,寂寞地放着冷光,似乎暗示着苍穹下将要流出的无数鲜血。无论在他们空桑国人还是如今的统治者沧流冰族看来,天狼都是灾星,当天狼星出现的时候,就会有大灾难降临人间!
“你先回去,蓝夏。”并骑的是一位女骑士,白色的纱衣在夜风中扬起,语声温柔却坚定,“天狼现于东方,我得去天阙那边询问一下魅婀女神。”
“小心。”似乎女骑士的地位还在他之上,蓝夏虽然有些担忧,却不能阻拦,只是嘱咐了一句,“太子妃请小心,那些冰夷见你落单,说不定会……”
“不必担心,我带了光剑。”白衣女骑士微微一笑,手抬起,手腕只是一转,铮然一声,手指间居然腾起一道大约三尺长的白光来。她迅速转动手腕,那道白光瞬忽无定,宛如雪亮的利剑,挽起一串剑花,半空的流霜和落叶陡然被搅得粉碎。女子微笑着回顾:“有天马和光剑,除非十巫亲自出动——否则,就算征天军团也拦不住我!”
“是。”蓝夏在马上对着白璎弯下腰去,把手放在随身佩剑的剑锷上,致战士间的敬礼,“身为剑圣一门当世的弟子,太子妃的能力我不敢质疑。”
白璎手指一转,“咔”的一声轻响,那道白光忽然湮灭在她手指间。白衣女骑士将小小的剑柄收起来,再度看了看天上的星象,眉间的疑虑和杀气越来越重,点头对同伴道:“我去去就回,你先带队回去。”
“天亮前请务必回城!”蓝夏不再说什么,拉转了马头,“不然,皇太子和诸王都会担忧的。”
“好。”白璎颔首,“你去吧。”
天马重新展开了翅膀,腾空而起,带领其余黑衣战士飞向空中。那些天马和战士都是死寂无声的,无数双翅膀飞翔,转瞬消失在湖面苍茫的水汽里。
“苏摩,苏摩……记住,要忘记。”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又在他梦里响起来了。
宛如吟唱,缥缈而温柔,拂面而来,将他层层叠叠地包裹,如同厚实的茧一般密不透风。他在睡梦中只觉得窒息,拼命地伸出手,想撕开束缚住他的厚茧,然而仿佛被梦魇住了一样,只是徒劳无益地挣扎。
那个声音继续飘近了,慢慢近在耳畔——
“沉睡的苏摩,为什么你在哭?你为何而去,又为何而返?你回来寻找什么?你心底里依然残留的又是什么?告诉我,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张脸近在咫尺,凑近他的颊边,沉静而温柔地看着睡梦中的他,轻声问——那样苍白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心有一点十字星状的嫣红印记,更加衬托得眼前的脸苍白寡淡,仿佛是一个可以一口气吹散的幽灵。
然而,那个白纸一样的人俯视着他,叹息着,眼里的神色奇异。终于,仿佛终究受不住莫名的诱惑,那个人俯下了身子,用嘴唇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那个吻,是温柔而清凉的,如同春日的雨水,夏夜的长风。
“我想要你。”那个瞬间,仿佛咒语被解除,心底的狂热和欲望如同利剑出鞘。他忽然从梦里睁开了眼睛,在对方惊觉挣扎之前,毫不犹豫地伸臂将她攫住,哑声回答:“我想要你……”
猝不及防被捉住的那人慌乱地挣扎,然而越是挣扎他就拥得越紧,激烈的挣扎中他轻易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转瞬压到了地上,冰冷的嘴唇吻上了那个人眉心的红痕。
就如他一百多年前曾经做过的那样。
“你要干什么?你疯了?放开我!放开我!”身下的人又惊又急,然而双手被扣住丝毫不能动弹,只能破口大骂,“苏摩!没……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臭淫贼!快放开我!”
那……怎么是那个丫头的声音?
声音入耳,他蓦然一阵恍惚,神志忽然恢复到身体中。就在他迟疑的一刹那,压在身下的人迅速抽出了被扣的手臂,一个耳光干脆利落地落到了他脸上,彻底将他打醒。
“你……你……你这个坏蛋!”退到一边的少女惊惧交加,气急败坏地坐起来,急急抓紧被撕开的前襟,语音中已经带了三分哭音——雪暴过后,她醒来发现这个人在一边昏睡,便忍不住凑近去看看他是否受了伤,不料,却得到了这样的对待。
傀儡师的身子僵硬在风雪中,也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只是默然低下头去。
旁边的地上散落着那个叫阿诺的小偶人,在方才的挣扎中掉了出来,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本来只是微笑的嘴巴,不知何时已经转成了咧开大笑的表情,仰躺在雪地上,诡异地无声张口大笑。
“呀!”再度清晰地看到傀儡这样可怖的变化,那笙再也忍不住尖声大叫起来,退缩着靠到了山壁上,一手指着偶人,“它在笑!它在笑!它又笑了!”
“阿诺。”苏摩终于出声了,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仿佛知道傀儡掉落的方位,对着雪地轻声说话,“不要再淘气了,回来。”也不见他手指如何活动,雪地上仰躺的偶人忽然仿佛被无形的引线牵着,不情不愿地一跃而起,准确落入了傀儡师冰冷的怀抱。
“你又淘气了。”傀儡师低下头去,抚摩小偶人的头发,脸上忽然有冷厉的光一闪而过,“刚才是你吗?是你玩的把戏,在我梦里造出了幻境——你这个坏孩子。”
傀儡师的手瞬间快得惊人,“啪啪”两声轻响,木偶便已经不动。那笙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摩的手指间掉落数截东西,竟然是偶人的双手和双脚!
“给我安分点,阿诺。”转瞬间便卸掉了心爱偶人的手脚,傀儡师一直平静空茫的眼里有可怕的杀气,低低对着怀里那个叫苏诺的偶人说话——话音刚落,他便抬起手,很用力地捏合了傀儡大笑张开的嘴,似乎把一声惨叫关了回去。
“冒犯了。”苏摩对着自己的木偶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后,终于有空转过头来,对着惊惧退避的苗人少女淡淡颔首,算是道歉。
那笙看他一看过来,心中有再也忍不住的恐惧,便贴着山壁往旁边挪开了几尺——就算她一开始如何天真地迷恋过这个俊美的盲人傀儡师,现在她也已经发现这个叫作苏摩的俊美无俦的男子远非她原先想象……他的眼睛深不见底,他的举止也丝毫不像普通人。他……他应该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吧?
那个瞬间,少女打了个寒战,然而她摸索着想站起身来远离这个人时,猛然手指碰到了雪下的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瞬间爆发出了骇人的惊叫。
“死人!死人!”那笙一下子跳了起来,远远离开那一面山壁,扑过去拉紧了傀儡师的袖子,颤抖的手指直指方才刚坐过的雪地,竟忘了眼前这个人是看不到东西的——那里,薄薄的雪层因为她方才的摸索而散掉了一些,一张青白僵冷的脸便暴露在了天光下,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对天呐喊。
她方才那一摸,便是碰到了张开嘴巴中的冰冷牙齿。
“这座山到处都是死人,不稀奇。”尽管那笙在旁边又叫又抖,苏摩的脸色却是丝毫不动,淡然道,“过了慕士塔格雪山就是天阙——多少年来,为了到达云荒,这里成了你们中州人的坟场。”
“对了……铁锅李呢?孙老二、顾大娘他们呢?”那笙念头一转,又想起方才还在一起烤火的同伴。然而四顾只有一片白雪皑皑,那一大群人居然一个都不在了!她跳了起来,惊呼,“他们,他们难道……”
“他们应该在这下面。”苏摩笑了笑,似乎回忆了一下方位,走过去,用脚尖踢开了一处厚厚的积雪。雪簌簌而下,雪下一只青紫色的手冒了出来,保持着痛苦的僵冷姿势,指向天空,似乎想奋力挣扎着从雪崩中逃脱,却终究被活生生埋葬。
“天……那是,那是孙老二的手!”看到手背上那一道刀疤,那笙惊叫起来,“他们……他们都死了?刚才……刚才的雪崩,他们都没逃掉?”
“比翼鸟在百里之外就可以察觉外人的到来而惊起:如果朱鸟飞来,那么旅人平安无事;如果是黑鸟飞来,那么便是一场雪葬。”苏摩的脚继续踢掉那些积雪,雪下十几只手露了出来,姿态奇异地扭曲着,不停地触碰着他的足尖,他的语气却冷酷,“他们的运气可远远不如你好。”
那笙看着那些雪地中活活冻死窒息的同伴的手,触目惊心,下意识转过头去不忍看,许久,才细声地问了一句:“刚才,是你……是你在雪暴里救了我?”
然而,她刚一转头,就看到了答案。
那雪崩掀起的滔天巨浪依然在她头顶,汹涌欲扑!
她惊叫刚要出口,忽然发现那一波扑向她的雪浪居然是在瞬间被凝结住了。宛如万匹骏马从山巅奔腾而下,然而其中一匹追上她要踩死她的怒马,却竟然在一瞬间被莫名的力量定在半空,凝固成冰雕。
那……那是什么样的力量!是这个人做的吗?
她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转头看向一边那个奇异的傀儡师。然而苏摩已经转过了头去,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道:“一饭之恩而已。”
苏摩没有再理睬她,只是自顾自地往上再走了几步,便到了山顶。他久久站立,仿佛感受着风里传来的熟悉的气息,沉默不语。当他离开后,那笙看着雪野中遍布的尸体,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想走到这个如今唯一的同伴身旁,却又对他有莫名的畏惧,一时间踟蹰起来。
长夜和雪暴都已经过去,天色微微透亮。
苏摩站在慕士塔格雪山山顶,苍鹰在头顶盘旋,他忽然抬起手指,将一直戴着的风帽拉下,微微一摇。一头奇异的深蓝色长发垂落下来,衬着他苍白的脸,宛如最深海底里沉睡的人。
天风吹起傀儡师柔软的长发。他闭上眼睛,面向西方站了很久,忽然抬起了手,指着脚下土地上的某一处,似乎是自语一般,微微笑了起来。
“云荒,我回来了!”
那笙努力在齐膝深的雪中跋涉,跨上了最后的雪坎,和苏摩并肩站着。
绝顶之上的风是猛烈的,吹得她睁不开眼睛。然而,当她站定后,顺着他的手看向脚下的大地,陡然间不由自主地脱口惊呼出来!
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经笼罩了大地。站在万仞绝顶之上,俯瞰脚下的土地,神秘的新大陆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现出奇异而美丽的色彩:白色、青色、蓝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错着,宛如一张纵横编织成的巨大毯子,铺向天的尽头。大陆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绵延万里,在晨曦里,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发出璀璨的光芒。
那,便是中州人多少代以来众口相传的云荒大地?
“那就是云荒?那就是云荒?”那笙惊喜交加地叫了起来,多少个日夜的劳累都烟消云散。她揉揉眼睛,确信眼前看到的不是幻境后,忍不住拍着手跳脚,大笑起来,“苏摩!苏摩!那就是云荒吗?我们……我们终于到了!”
傀儡师听着她在一边大叫大笑,眼里却闪过微弱的冷嘲——云荒,哪里是那些中州人传说中的桃源?这个苗人少女,委实高兴得太早了……
然而,他只道:“要过了前面的天阙,才算是真正到了云荒。”
“天阙?”那笙怔了怔,想起了故老相传中,在慕士塔格雪山之后,便是去往云荒唯一的入口:天阙。只有过了那座山,才算是真正到达了传说之地。一想起前方居然还有艰险,她的喜悦就去掉了大半,苦着脸站在雪山顶上,看着脚下近在咫尺的大陆,吸了一口气,勉力振作精神,“天阙?天阙在哪儿啊?”
苏摩站在山巅,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似乎对于云荒大陆了如指掌。他的手指指着山下的某一处,脸色忽然起了无可抑制的细微变化:“看到那个镜湖吗?湖中心有一座白塔——它就是整个云荒大陆的中心。天阙,在它的正东方。”
“哪里有什么塔啊……就是有,离得这么远,站在这里又怎么看得见?”那笙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嘀咕着,目光在大地上逡巡。忽然间,她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
天地的尽头,笼罩着清晨的薄云,云的背后有霞光瑞气。然而,天尽头的云团中,仿佛有一条云缓缓下垂,如虹一般,倒吸着云荒大地上的大片碧水。晨光中,那条白色下垂的云发出柔和的光芒,照彻方圆数百里的大地。
那笙看着极远处天地间那一条垂云,结结巴巴,口吃得几乎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什……什么?!你,你说,那是……那是一座……一座塔?!”
“对,那就是号称云荒州之‘心’的伽蓝白塔……”听到少女这样不可思议的语气,苏摩反而低着头笑了笑,笑容里有诸多感慨,“多少年了……它还在这里。多少人,多少王朝都覆亡了,只有它还在。”
“怎么……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塔?那得花多少力气造啊!”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那笙完全忘记了身上的寒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壮观的景象,“果然……云荒住的都是仙人吧?这么高的塔,中州人可造不出来。”
“白塔在镜湖的伽蓝帝都内。镜湖方圆三万顷,空桑人的国都伽蓝帝都就在湖中心。”仿佛在回忆脑中记住的资料,傀儡师将木偶抱在怀里,面向云荒低声道,“白塔高六万四千尺,底座占地十顷,占了都城十分之一的面积——大约七千年前,空桑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开创毗陵王朝的星尊帝琅玕,听从了大司命的意见,用九百位处子的血向上天祭献,然后分葬白塔基座六方,驱三十万民众历时二十年,才在号称云荒中心的地方建起了这座通天白塔。”
“啊?干吗要造这么高?”那笙虽然对这一奇景目眩神迷,却忍不住问,“连爬上去都要费好多工夫吧?又不是真的能通天,造出来干吗用呢?”
“那些空桑人,从来都自以为他们有通天之能。”苏摩蓦然冷笑起来,语气锋利,“后来造到了六万四千尺的时候,发生了一次坍塌,近万名工匠死去。星尊帝大怒,杀死了匠作监总管以下两百名监工,再度以一千八百名童男童女祭献上天,重新加派人手开工——这一次超过了原来的高度,到了七万尺。结果再度发生坍塌,塌下去六千尺,还是回到了原来的高度……这样的事情一共发生了五次,无论献上多少生灵,伽蓝白塔始终只能达到六万四千尺的高度。”
“唉,看来是老天只许他们盖到那么高——那个皇帝可真倔。”初见的惊喜过去,那笙终于重新感到了寒冷,抱着肩在雪地中发抖,“造得这么高,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真的上天……”
傀儡师空洞的眼睛看着云荒大地,眼里有嘲讽的光:“按空桑的大司命说,白塔造得越高,就离天人住的地方越近,司命和神官的祈祷就更容易被天帝听见——而星尊帝暮年性格大变,独断专行,一旦决定要做某事,便不惜倾国之力。”
“哦,可是看来,天帝不喜欢他们靠得太近……”虽然冻得哆嗦,但是那笙依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说什么‘空桑’?是国家名字吗?云荒原来和中州一样,也有国家的啊?”
“当然有——你们以为云荒真的是桃花源吗?”苏摩摇摇头,冷笑起来,他回过身去面对着来时的东方世界,抬手遥点那一片中州土地,“以天阙为界,云荒和中州分隔两侧……但是,天阙就像是镜子,空桑和中州列国,就像镜内外的两个影像罢了,并无太多不同。不过,如今空桑也已经亡国了吧?”
“不要说了。再说,我都觉得自己是白来这一趟了。”那笙郁闷起来,跳着脚暖和自己的身子,嘟起了嘴,“天阙天阙,到底哪个是天阙呀!”
“跟你说了,就是白塔正东方的那一座山。”苏摩回答。
那笙低下头去,看着脚下的大地,以白塔为中心辨别着方位,目光在大地上逡巡许久,终于落到了面前不远处,忽然跳了起来:“什么?你说那个小山就是天阙?见鬼,天阙不是该比这个雪山还高吗?喂喂,你是不是记错方位了,这个小土坡怎么会是天阙!”
“天阙本来就不过一千尺高……”苏摩懒得理她,只说了一句,“别小看这小土坡,那里死的人可不比这座雪山上少。”
看到雪山下那片翠绿茂盛的丘陵,少女蓦然间感觉到了奇异的压迫力,忽然间就说不出话来——这片起伏的山林里,居然有着比苗疆丛林还浓郁的诡气和杀意!
“现在你给我好好听着,我只说一遍,说完了我们各走各路。”感觉到脸上的暖意越来越浓,知道旭日就要跃出云层,苏摩陡然间加快了语速,“以白塔为中心,它的正东方是天阙。你如果能活着走出天阙,就顺着山下的水流往西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那里应该是泽之国桃源郡的云中城。然后你接着想去哪里,就可以问那里的人。”
“我……我要跟着你过天阙!”那笙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抓住了傀儡师的手,“反正你也要走这条路的,是不是?你带我一起走嘛!”
她的声音里带着哀求和撒娇,然而苏摩却蓦然冷笑起来,嫌恶地挣开了她的手:“就算我要走这条路,但为什么要带你一起走?人总是那么贪心吗?对那一碗饭的好意,我已经回报得够了……”
那笙被他那一甩甩得踉跄后退,幸亏雪地松软,跌倒也不见得痛。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陡然翻脸不认人的年轻傀儡师,讷讷地说:“贪心?我们……我们一路同行,其他人都死了,难道不应该相互帮助吗?”“相互帮助?”苏摩笑了起来,然而脸色却是讥诮的,“说得好听……你能帮我什么呢?从来没有人帮过我,而我为什么又要帮你呢?”
“你眼睛看不见,我可以帮你认路啊!”看着傀儡师空洞的眼睛,那笙挣着从雪地上爬起来,“你……你这样子摸索着下山,怎么行呢?”
苏摩怔了一下,忽然又笑了:“哦,对。我都忘了自己是个瞎子了!”然而笑容未敛,他的脸色却变得意味深长,“但是,你觉得我真的像是那种需要带路的瞎子吗?”
那笙被他问得怔住,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是奇异的深碧色,倒是有点像苗疆的土人。然而他的眼睛却是空洞的,没有底,总是散淡没有聚焦点的样子。然而,在你看向他的时候,却会觉得他也在看你。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东西呢?
“哎呀!太阳升起来了!”迟疑之间,她忽然回头,看着东方欢呼,“好漂亮!”
苏摩下意识地回头,迎向冰雪上旭日的光芒——那一个瞬间,那笙看到了:在这个傀儡师迎面向着初升旭日的刹那间,他的眼睛依旧是空茫一片,那样强烈刺目的光芒,居然没有让他的瞳孔有一丝的变化。
“啊!原来你真的是个盲人!”那笙小小的诡计得逞了,她有些庆幸,又有些怜悯地看向他,“你难道不需要人带路吗?我帮你,你帮我,大家一起过了天阙,不就扯平了?”
“你算计我?”还不等她笑语落地,苏摩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甚至有一丝狰狞的意味,吓得那笙不自禁倒退两步。然而她刚一退开,苏摩的手已经探出,扣住了她的咽喉,将她狠狠甩在一边:“该死!”
那一瞬间,那笙甚至有一种自己即将被杀的错觉。
然而苏摩的手指触及了她的咽喉,却终于还是缓缓松开,眼里的火焰熄灭了,他冷冷地说了一句“太阳出来了,要尽快下山,不要说我没警告你”,便转过了身,再也不看她。
等她惊魂方定,抚着喉咙从雪地上挣起的时候,只见傀儡师已经大踏步地从山顶扬长而去。
“啊?”她不由得惊骇地睁大了眼睛:苏摩从齐膝深的雪上走过,非但没有陷入雪中半分,在他踩踏过的积雪上,居然都没有留下一个足迹——他,他是神仙吗?怪不得他说起这个地方居然了如指掌,原来,他也是云荒上面居住过的神仙吗?
“阿诺,带路。”走出几步,手指轻动之间,怀中几声咔嗒声,木偶的手脚都已经被装好。苏摩轻轻吩咐了一句,怀中的小偶人仿佛囚鸟出笼,欢天喜地地一个筋斗翻落地面,伸伸手、踢踢腿,然后在雪地上跳跃前行起来,咔嗒咔嗒,轻快异常。
那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在苗人少女愕然的瞬间,那个拔脚走开的小偶人忽然间回头,对着雪地上的她咧开嘴角,诡秘地笑了笑。
“哎呀!”看到那个叫阿诺的小偶人诡秘的笑容,那笙再度忍不住惊呼出来。然而不等她惊呼落地,阿诺蹦蹦跳跳地带着苏摩,已经风也似的消失在冰峰积雪中。
万年不化的雪山顶上,天风呼啸,空茫茫一片恐惧的白,天地间除了那些雪下的尸体,便只剩了她一人。
那笙恐惧地站了起来,哆嗦着抱紧自己的肩膀,又冷又饿——无论怎么说,还是先要找到路下山去,不然,便是要活生生地冻死在雪山上了。
天光慢慢强了起来,云荒的日出和中州毫无二致。只是在她这个远方来客看来,太阳照耀的这片土地,笼罩着说不出的神秘与瑰丽。四面都是海,五色错杂的土地上,尽头却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宛如一只湛蓝的眼睛,闪烁着看着上苍——而湖中的那座城市和巨大的白塔,则像是蓝眼睛的瞳仁了。
“好美啊……”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笙忍不住脱口赞叹,鼓励自己似的举起手臂,大呼,“云荒!云荒!我来了!”
苗人少女清脆的呼声响彻空山,震得积雪簌簌落下。
“啊?”那笙连忙捂住嘴,喃喃道,“可别弄得雪崩了。苏摩不在可没人救你了啊,笨蛋。”
她振作精神,寻找下山的路——苏摩方才走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她只循着走了十丈左右就已记不住他走的路线,一时间不由得犹豫起来,不知道哪些是可以落脚的实地,哪些浮雪之下又是冰沟和裂缝。看得时间稍久,她就觉得头晕目眩起来,那一大片刺目的白让她的眼睛痛得要命。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让这千年积雪的山顶都有些微的暖意,天也是晴朗的,没有雪暴和飓风袭来的预兆——这慕士塔格峰的西坡,可比来时的东面好多了。看来,就算没有苏摩帮忙,只要自己小心一些,天黑之前还是可以到达雪线以下的山腰。
那笙心里暗自庆幸,一边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落脚点,慢慢从雪山顶峰上往下走。忽然间,她听到了身后一片轻微的簌簌声,仿佛积雪在一层层地抖落。
“谁?”那笙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以为能碰到同行的幸存者,转头看向背后——然而慕士塔格雪山上空空荡荡,只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没有丝毫人的气息。
听错了吗?少女怔怔地回首,有些惊疑不定地继续摸索着下山的路。然而,在她转头之后,背后的簌簌声却又响了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密,仿佛有无数的东西在活动着,声音的范围也越来越大,到后来居然四野间到处都是同样的声音,诡异可怖。
“什么……是什么?”通灵的苗人少女陡然间感觉到了极其可怕的邪意,然而四顾,除了厚厚的积雪却空无一物。旭日升起,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然而她却在这看不到又无所不在的邪气中打了个冷战。
“太阳出来了,要尽快下山,不要说我没警告你。”
忽然间,苏摩的警告冷冷回响在耳侧。
太阳出来了,为什么要尽快下山?那个时候,她只是对这个怪人说出的又一句惊人之语暗自嘲笑,就略了过去。然而此刻,听到满山遍野的奇异簌簌声,感受到慢慢迫近的诡异气息,她陡然间有不祥的直觉,再也不顾前方是不是可走的路,用尽力气在雪地中拔脚狂奔,跌跌撞撞。
忽然间,她被绊了一跤。
薄薄的雪层被踢散,露出了一具青白色的僵硬尸体。样貌是中州人,然而却穿着似乎是上古的衣服,不知是多少年前为了到达天阙而死在半途的旅人。怎么……怎么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死人?!
“这座山是你们中州人的坟场。”苏摩的话又响起在耳畔。
那笙连惊叫都没有时间,连忙挣扎着起身,继续往山下踉跄而逃——是的!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就要来了!这座山上,到处都是不对劲的东西!强烈的预感和惧意让通灵的少女不顾一切地逃离——然而,她的脚被拉住了。
那笙下意识地望向身后,陡然间惊叫:“啊?啊啊啊——”
从雪下伸出的一只冻得变成透明的青白色的手,正紧紧抓着她的足踝。那个匍匐在雪下的僵硬尸体忽然缓缓动了起来,一只手握住她的足踝,另一只手撑住地面,身体慢慢从积雪底下撑起!
分明是个古人,衣饰着装完全不是如今中州人的样子,脸和手都已经僵硬苍白得几乎透明,可以看见皮肤下面的淡蓝色血脉。也不知道在雪下埋藏了多少年,它的关节似乎全不好使了,整个身子是直直地撑起,让压着它的厚厚积雪簌簌而落。
“鬼!鬼啊——”当那个僵尸转动苍白浑浊的眼球,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时,那笙终于心胆俱裂地大叫起来,拼命挣扎着,想把脚上的靴子连同绑腿一起踢掉。然而爬雪山前她做的准备实在是细致认真到家了,无论怎样用力,绑腿居然还是紧紧捆着她的脚,怎么也挣不出来。
“完了……”那笙心中哀呼一声,感觉到抓着她足踝的手蓦然用力,将她往后面拖去。她只好用力攀住一根冰柱,死不放手,然而周围的簌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仿佛无数东西在雪层下活动。
那笙忍不住抬头四顾,一下子吓得魂飞魄散——
整座山都在动!积雪被抖落,雪下面,一个个面色惨白、面无表情的僵尸纷纷破雪而出——各式各样的上古装束的死人,从雪下爬了出来,满山遍野都是死白死白的脸。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从慕士塔格雪山背面升起,把光芒撒满了大地。然而阳光照射在那笙身上,她只感觉到绝望的彻骨寒冷。什么?难道她要死在这里了吗?跋涉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如今云荒大地已经近在咫尺,难道她却要死在这里?
连天阙都无法到达,更遑论踏上那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土地。
不甘心……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苗人少女暗自咬紧了牙,缓缓放开了一只攀着冰柱的手,伸入怀中,握住了随身带着的苗刀——就算留下一只脚在慕士塔格雪山,也比葬身在这里好吧?她深吸了口气,蓦然放开了手,任自己被僵尸拖得往后滑出,陡然回首朝着自己脚踝就是一刀!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那只拉住她足踝的僵冷的手忽然松开了。
她那一刀连忙紧急收力。然而没有练过武功,根本无法收发自如,刀锋还是划破了厚厚的绑腿,脚踝上传来了一阵微痛,应该是割破了肌肤。
但是,总算是自由了。
那笙来不及多想,一屈膝站了起来。然而准备拔脚逃命的她,陡然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太阳已经从雪山背后升起,万年不化的积雪映射出晶莹的光。然而,那些满山遍野的僵尸忽然都面朝东方跪了下去,对着从山顶升起的旭日高高举起了双臂。惨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冻成白垩土一样的嘴巴开合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噜噜声,对着太阳张开了双手。雪山上,那些高举的手臂林立着,触目惊心。
那些僵尸……那些僵尸是在膜拜太阳?
那笙只张大嘴巴发了一瞬间的呆,立刻就回过神来,在那些林立的手臂中慌不择路地奔逃。她要逃,她要逃!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逃跑,一定会被那些僵尸吃掉!
她在齐膝深的雪里连滚带爬地往下走,根本不敢去看那些死人僵硬无表情的脸和浑浊的眼球。尖厉的冰划破了她的手掌和耳朵,她丝毫不顾,只是手脚并用地往下滚去,从那些跪拜的僵尸中穿过。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僵尸只是面朝山顶跪着,双手向天举起,喉咙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噜噜声,已经分辨不出瞳仁的浑浊眼睛直直地仰视着雪山之巅上刺眼的太阳,对于面前狼狈奔逃的少女视而不见。
“说不定冻了几千年,它们都成瞎子了。”
一个想法忽然就从那笙脑中冒了出来,苗人少女横眼看了一下身侧的僵尸,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跳到了一条雪沟里。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当太阳升到山顶之后,僵尸们林立的手臂忽然放下了!仿佛是接到了什么解散的命令一样,它们从雪地上迟缓地站了起来,举止僵硬,关节发出吱嘎的响声。然后三三两两地,那些全身挂满零落积雪的僵尸在雪坡上四处游荡了起来,弯着腰在雪地上拨拉着。
那笙还没猜透它们在做什么,就看见不远处一个僵尸拨开积雪,从雪下拉出了一件事物来。顿时,周围的僵尸都围了上去,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噜噜声,七八只青白干冷的手伸了过去,呼啦啦向各个方向一扯,放入口中大嚼起来。
等看清楚雪下拖出的是一具新死的尸体时,那笙连忙拿手把惊呼硬生生捂在嘴里,全身一阵寒战,只觉肠胃开始激烈地翻覆起来。
“呃……”她捂着嘴从藏身的雪沟里站起身,不顾一切地急奔。
她方一起身,那群觅食的僵尸们就惊觉,纷纷回过身,灰白浑浊的眼球看着逃跑的她,咔嚓咔嚓地,大踏步围了过去。
那笙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踉跄奔逃,而那些僵尸看似笨拙,走起路来膝盖都不弯曲,然而它们一迈开步子,一步足有常人两倍大,咔嚓咔嚓地,从四方不急不缓地围了上来。
她慌不择路,在雪峰上踉跄奔逃,无处求助。
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忽然一转头,隐约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少女迎面走来,腰带上还闪烁着夺目的淡蓝色光芒——什么?这个雪山上,还有别的活人?
“喂!”那笙不由得又惊又喜,拼足力量向左边的雪坡奔去。然而奔得急了,却不曾注意积雪虚盖在冰凌上,脚下已非实地。
“喂!喂!等一下!救命啊!”她惊呼着向着那个活着的同伴奔去,然而才奔出几步,一脚踩空,哗啦一声从两人高的陡坡上掉了下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
那笙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酸痛,似乎每一块骨头都震碎了。而左手在落地的时候下意识撑了一下,似乎断了,更是痛得不得了。
她不自禁地呻吟起来,痛得流下了眼泪。然而在绝顶的刺骨寒风中,眼泪很快在颊边凝成了冰花,冻得脸裂开似的刺痛。
“该死的苏摩……居然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种地方!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老天打雷劈死他,雪山僵尸咬死他,山里瘴气毒死他!”再也忍不住地,她在心里怒骂起那个不讲人情的傀儡师,用尽了她所知道的一切恶毒语言。
然而骂着骂着,忽然想起坠崖那一瞬间看到的女子,那笙眼睛一亮,振作起精神来,撑起身子望向前面,想寻找那个少女的踪迹——在这要命的空山里,多一个人结伴总是好的。
然而她一抬头,就看到了面前咫尺之处,一个妙龄少女同样坐在雪地上抬头看她!那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凑近了一些——那个少女也是一脸苦痛地挣扎着,挪过来一点。
“见鬼!”忽然间,她苦笑起来了,将手里握着的雪团向着对方扔了出去,雪球在光滑坚硬的冰川壁上四散开来,让映在上面的少女满头白雪。
居然被自己的幻象给骗了……哪里还有什么同龄少女?那不过是映在冰面上的自己的影子啊!
再度确认了自己必须孤身在雪山上杀出一条路来之后,苗人少女反而不哭也不骂了,咬紧了牙,一点点挣扎着从雪地上爬了起来,看了看四周的情况。忽然间,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僵尸没有追来——她昏迷过去一个多时辰,那些僵尸居然没有过来!
那笙这才仔细打量起如今自己一跤跌下的地方:其实不过是雪山西坡上一个凹进去的冰窟,离自己方才跌下的地方有一丈多高,一条冰川倒挂而下,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而周围,无论是方才那个雪坎上,还是山坳外,都有僵尸在面无表情地游弋,灰白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噜噜的声音,却没有逼近一步。
她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一个后退贴紧了山坳的冰壁。怔了怔,她才想起那些僵尸是过不来的——为什么它们不过来?难道这里有什么它们忌讳的东西?
在身体因为寒冷而几乎麻木的时候,幸亏她的脑子依旧在正常思考着。
那笙霍然转过身来,仰头看着那一片镜子似的冰川——果然不错,隔着冰面,一道淡蓝色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令她不由得失声惊呼!
那就是她在坠落一刹那,看到的自己影子身上发出的光。
那样的光芒,竟然来自一枚戒指,一枚被封在万年冰川之下的宝石戒指——然而,让那笙脱口惊呼的并不是那枚闪光的戒指,而是戴着指环的那只手。
那是一只齐肩断裂的右手,血肉俱在,宛如生时。断裂处露出长短不一的骨头,肌肉翻卷着,血污湿了手上裹着淡金织锦万字花纹的袖子。手腕上有一圈三指宽的黑色套索,深深勒入肌肤,沁出的血已经在冰内凝结——看得出,这只手是被这条套索连着袖子生生撕下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又被冻结在这座飞鸟难上的雪山绝顶。
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气,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隔着冰面看着里面封住的那只断手——应该是一只贵族的手。服饰华美,皮肤苍白光洁,手指修长,指节有力,指甲因为淤血而微微发紫,然而修剪得非常仔细。手指微微向着掌心弯曲,成半握的形状。在这只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白色的戒指,托子是一双张开的翅膀,双翅中,一粒圆形的蓝宝石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就是这枚戒指的缘故吗?是这枚戒指,震慑住了那满山的僵尸?
来不及再想下去,庆幸的笑便弥漫在苗人少女的脸颊上。她合起双手,对着被冰封住的断手拜了一拜:“天哪,谢天谢地!总算还给我留了一条生路……”
群尸们的低吼声夹着风雪传到耳畔。那笙更不迟疑,挣扎着站起:“没奈何,不知冒犯了哪一位,不过还是先借这枚戒指给我保命吧!”
左手已经不能使力,她右手拔出随身的苗刀,一刀扎入了冰壁中,想要破冰取戒。那一刀扎入冰中时,她忽然一个踉跄。仿佛有什么在地下动了一下,震得整座雪山上的积雪簌簌而下。
“什么?难道是比翼鸟又飞回来了?”那笙脸色变了,然而抬起头来,纷乱飞雪背后,天空碧蓝如洗,没有任何飞鸟的痕迹。
她没有发觉,在她抬头观察天空的一刹那,断手上的戒指忽然发出一道亮光,窥探似的照在她脸上,然后迅速移开了。
那笙不敢耽误,心下虽然嘀咕,手上却是丝毫不停,苗刀喳喳砍开冰块,很快在断手上方破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洞。
“好了!”那笙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探入,想取下那枚戒指。然而麻烦的是正面的冰虽然敲碎了,断手依然被其他三个方向的冰牢牢冻住。
“怎么冻得这么牢?”那笙有些不耐烦起来。她懒得继续撬开冰块,就想挥刀砍下那只手的手腕。然而,刀锋刺破那冻得僵硬的手腕时,那笙忽然迟疑了一下——戴着戒指的那只手,虽然已经没有了生命,却在冰中依然显得高贵神秘,让她心里陡然便是一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可侵犯的力量。
“见鬼。这么做好像……有点过分?”那笙叹了口气,收回了砍向手腕的苗刀,“是不是太野蛮了……比起那些吃尸体的僵尸好不到哪里去。”
不顾雪地下的震动已经越来越剧烈,她小心地用刀撬开冻结的冰,力求在不伤到断手的情况下,将断手附近的冰块撬松。
“咔嚓!”终于把冰都撬开,那笙将整支断臂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取下了无名指上的银色宝石戒指——虽然被冰封了很久,但那枚戒指取下来时却出乎意料的容易,她的手指只是微微一动,几乎是自动跃入了她的掌心。
她捏着戒指,在眼底下转了一圈,看到了指环内侧烙着一个和托子一模一样的双翅符号,精美繁复,仿佛是什么徽章——看起来,这枚戒指来头不小啊,应该是哪个贵族用过的吧?
那笙收起戒指,将断肢放回了冰洞,重新用碎冰和积雪堵上了洞口。不知道为何,在托着这只断臂的时候,她居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恶心或者恐惧,对于从手上摘取了戒指反而有一丝惭愧,双手合十,喃喃念了一句:“不知冒犯了哪一位,真是抱歉。不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怜那笙今年才十七,可不想死在这里……见谅见谅!”
她忍着左臂折断的剧痛,拿着戒指,在手指上比了比,发现对自己的无名指而言,这枚戒指似乎大了一圈,于是想了想,就往中指上套去。
然而,才将指环凑近中指,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力量扯动着自己,手腕往前一送,居然不由自主地将手指送入了戒指内!
“嚓!”轻轻一声,那枚戒指稳稳戴上了她的右手中指,分毫不差,便是专门打造的都没那么服帖。她吃了一惊,转动着戒指,精致的银色双翼托子上,那颗宝石发出了一道绚丽的蓝光。
“啊,看上去很值钱的样子呢……”那笙注视着那枚戒指,喃喃打着主意,“身上没盘缠了,下了山把它卖了正好当路费。嘿嘿。”
然而不等她想完,慕士塔格雪山的震颤陡然间又剧烈起来!积雪纷纷落下,天忽然又变成灰白一片。
什么?雪暴是要再次来临了吗?听到那些僵尸在雪中发出快活的低吼,那笙心惊胆战,再也不敢多留片刻,握着苗刀就冲出了这个小山坳。
雪扬起一丈多高,只能隐约看到前方景物。影影绰绰地,有几具黑影僵硬地在风雪中举臂彷徨,拦在前方——是僵尸吧?这一回,可不用怕那些东西了呢!
飞雪中,她毫不畏惧地飞身冲出,戴着戒指的右手握住苗刀,往靠过来的僵尸一划。厉叫声响起。刀子仿佛碰到了什么坚冷如木的东西,“嚓啦”一声切下一截来。
然而,她却一头撞到了什么东西身上。等抬起头,正看到一对灰白浑浊的眼球。那只僵尸居然毫不避让她戴着戒指的手,似乎毫无痛感地挥舞着被砍断的半截手臂,另一只手便直直往她脖子上卡过来!
怎么回事?它们,它们难道并不畏惧这枚戒指?!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惊恐万状的那笙陡然察觉了这一点,惊叫着用刀砍向那个僵尸,“哧”的一声,把僵尸另一只手臂也砍了下来。然而对方居然并不觉得疼痛,依然不急不缓地向她逼过来,她想绕开这只行动僵硬的怪物奔逃,然而满天的飞雪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奔出几步,就发现前方影影绰绰,有好多缓缓逼近的影子。
脚下的山峰震动得越来越剧烈,前方不远处雪忽然大片滑落,腾起更大的雪雾。她听到了身后那一片冰川开始断裂崩溃的声音,而前方是无数只晃动在风雪中的僵尸——完了!
那个瞬间,那笙脑中只掠过两个字。
那样一个恍惚,一只僵尸的手便搭上了她的肩头。她惊叫着用力挣脱,然而又冷又饿的她力气远远不够,只看到周围几具影子拖着迟缓的步伐逼近过来,诡异的噜噜声近在耳侧。
“救命!救命!苏摩!苏摩——救命!”少女终于崩溃,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用尽全力大呼——只能呼喊这个名字了吧?没有谁可以救她了……只能指望那个奇异的傀儡师此刻并没有走远,还能听得到她的呼救。
然而少女的声音被呼啸的风雪掩盖,转瞬消散。
僵尸冰冷的手指掐得她肩胛骨如同断裂,旁边的雪雾里又出现了三四具僵尸,各自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缓缓伸出手,分别拉住了她的手脚——它们是要活活撕裂自己,分而食之!
“救命!救……命!”知道死亡就在转瞬之间,那笙用尽全力呼救。生死一线的刹那间,无数学过的占卜、巫术都掠过脑海……然而,半吊子的她脑袋乱成一锅粥,一个方法都想不到。
“无论是什么……神佛!仙鬼!妖魔……快来救我!救命!救命啊!”在四肢就要被僵尸撕扯开的一刹那,她眼前晃动着昏暗可怖的乱雪,灰白的天空,她不顾一切地大叫……
右手上那一枚刻有银色双翼的蓝宝石戒指,陡然闪射出闪亮的光芒。
“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吗?”冥冥中,忽然有声音在心底响起来了。身体有被扯裂的剧痛,惊惧交加,绝望中那笙根本顾不上思考哪里来的声音,冲口大呼:“是的,都可以!都可以……救命!”
“嚓!”耳畔忽然有骨骼断裂的脆响,瞬间那笙眼前一黑,以为自己的左脚已经不在身上。然而身体忽然一轻,被一股大力拉着往后飞出,耳边连续听到喳喳的断裂声,只见那些围上来七手八脚撕扯着她的僵尸如同木桩般飞了出去,只留下五六只青白僵硬的断手还牢牢抓在她身上各处。
她也飞了出去,一直重重地撞到冰壁上才止住去势。
“苏摩?苏摩!是你吗?”看到那样惊人的一瞬间的力量,身体落地的刹那间,那笙脱口叫了起来,“该死的,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然而,乱雪中,看不到苏摩和那个小偶人的影子。她感觉到身后的冰壁在震动中发出碎裂的咔啦声,似乎要倒下来。那笙下意识挣扎着往前爬了几步,想逃离开那面冰壁。
“带我走。”忽然间,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她感觉有人猛然扳住她的肩膀。
“谁?”那笙吓了一跳,回头。陡然间,她直跳起来——那只手!那只齐肩断裂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破开了冰壁,伸了出来,死死拉住了她!
“啊——”她的眼睛因为震惊和恐惧而睁大,瞪着抓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无生命的断手,说不出话来。心底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她用力挣扎着脱身出来,狂奔。
才奔出几步,脚踝蓦然一紧,又被拉住,她脸朝下跌到了雪中。
“想逃?”还没爬起身,只看到那只手在雪地上“走”了过来,冰冷的修长手指轻敲她冻得通红的脸颊,那笙仿佛听到心底传来一声冷笑。
谁……谁的声音?这座空山里,是谁在和她说话?
然而,不等她想清楚这一点,只听“咔啦啦”一声响,慕士塔格雪山的震动越来越剧烈,那面冰壁也已经承受不住上方积雪的压力,从下而上整片断裂开来,万千积雪和碎冰劈头盖脸向着她淹了下来!
“糟糕,东方的封印打开了,这座雪山也要崩塌了!”
永远虚无的所在。永远都看不到日光的所在。
异界的城市里,所有一切都当不起一个“有”字,而所有的存在的只是“无”:无形无质,无臭无影。
然而,那一片空无之中却是包蕴着无数的“有”。细细看去,缥缥缈缈,水底仿佛有烟雾凝聚、蒸汽升腾,虚幻浮动着的事物就全显示出来了:纵横交织的阡陌街巷、楼阁城墙,纤毫毕现,仿佛海市蜃楼。
只是,这座虚无的幻境“城市”里,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只有无数白色的石棺静静悬停在空中,错落高低,一望无际,如同虚无的墓园。
在那样奇异的所在里,有一座虚无的光之塔,高达万丈,塔顶通向不可知的彼端,宛如湖面上那座伽蓝白塔的倒影。
塔下,青玉雕刻的覆莲基座上,繁复的咒语刻满神龛。神龛内,在宝瓶托起的仰钵内,一颗孤零零的头颅忽然开启了嘴唇,吐出了低沉的话语——
“各位,我的右手能动了!”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白塔顶上的神殿里,仿佛也能感觉到极远处大陆东边尽头吹来的雪山冷风。观星台上的气氛是肃杀的,冰冷的寒意一直沁到了列席的每一个人心里。
自从空桑人的最后一个王朝——梦华王朝覆灭后,从西海而来的冰族建立起了新的帝国,支配这片大陆已经有一百余年,遗民的反抗逐步微弱,统治慢慢稳定,一切都在铁的秩序下安然运行。
然而今晚,掌握沧流帝国最高权柄的长老——元老院中的十巫,居然全部聚集到了伽蓝白塔最高层的观星台上!
这是一百年来极为罕见的局面,所以那些经年也可能看不到一位长老露面的侍从和女官,才会感到莫名的震惊——算起来,就是五十年前霍图部造反、二十年前鲛人暴动,都没有看到过元老院的十巫这样聚集过吧?难道这一次,又有重大的事要发生?
十位黑袍长老以观星台为中心,呈圆形分散静静坐在那里,高天上的夜风吹起他们苍白的须发,然而每一个长老都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眼睛。
圣女手指间夹着算筹,目不交睫地看着观星台上的玑衡,苍白的脸色是凝重的。她观测着星辰,手中算筹不停地起落,进行迅速的计算——然而,在将近三更的时候,天狼星终于还是从窥管中消失了——
玑衡窥管,居然已经再也不能容纳它运行的轨迹!
“天狼脱控,乱离必起!”圣女的眼睛离开了窥管,冷然宣布。
十袭黑袍中,蓦然起了微微的震动。十位长老同时睁开了眼睛,其中一位年轻的长老开口了:“请问圣女,天狼由何方脱出流程?”
“正东。”圣女漠然回答,苍白的瓜子脸上毫无表情。
“正东方……”问话的年轻长老沉吟了一下,望向东边天的尽头,神情莫测,“是从天阙那边过来的吗?”
“巫彭,赶快派兵灭了祸患吧。多好的机会!”旁边一位目光阴鸷的白发婆婆放下了手里一直转着的腕珠,咯咯怪笑,“五十年前你平定霍图部叛乱,升为元帅;二十年前鲛人造反,你又提兵杀尽叛党,年纪轻轻就进入了元老院——这次如果你再度立下大功,元老院的首座便非你莫属了。”
虽然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然而面前被称为“巫彭”的长老,却依旧保持着四十多岁的面貌,刚毅的脸上有宁静的表情,深沉莫测,完全不像曾立下力挽狂澜战功的名将。
“巫姑,此次不同。”巫彭抬头看着东方的夜空,“连对手是谁都未曾确认,如何战?难不成把天阙过来的人都杀光——要知道泽之国是高舜昭总督的领地,他如果能解决,我们不宜妄动兵戈。”
“那些大泽的中州蛮子,怕他什么?”巫姑桀骜地笑了起来,“高舜昭还不是咱们委任的?除了我们冰族,其他都不过是卑贱的蝼蚁而已!”
“蝼蚁咬人,毕竟也会痛。”巫彭微微而笑,然而始终词锋收敛,“既然这样,按照元老院规矩,请巫咸大人主持,十位长老分别表态就是了。”
“好。”坐在东首那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声音,咳嗽了几声,开口道,“循旧制:支持深入泽之国、杀尽天阙东来之人的,长蓍草;反对动刀兵的,短蓍草。”
十位黑袍长老低首沉吟,袍子下的手缓缓举起,各自拈了一根蓍草——沧流帝国不设帝位,如果垂帘的智者大人不发话,那么这片大陆上的命运,一直以来就决定在白塔顶上十位长老手中的蓍草上。
十根蓍草刚集在一起,还没有理出长短,观星台后的神殿里,忽然间传出了低沉的长吟声——门户无声无息地由内而外一扇扇缓缓开启,神殿深处,有依稀的光芒。
众位长老的脸色忽然肃穆起来,纷纷将盘膝的姿势变换为长跪。
“智者传谕!”圣女一直漠然的脸色终于变了,在观星台上揽衣跪下,认真倾听着神殿里传来低沉的长吟,分辨着旁人难以听懂的指示。十巫齐齐从黑袍中抬起了脸,全部转身,向着黑洞洞打开的圣殿的门匍匐下了身子。
“智者有谕:祸患由东而来,逼近天阙。东方之天已坍塌,五封印已破其一!诸卿请守住其余四方封印,并立时派兵杀尽天阙之东来者!切切。”
圣女一字一字地复述门内人难以听懂的口谕,声音冷漠。
“谨遵智者教诲!”十袭黑袍匍匐在地上,齐齐回复,声音恭谨非常。
许久,神殿里的声音沉寂了,重门无声无息地一层层合起。一直到最外面大殿的殿门也合上,外面匍匐着的人才敢抬起头来。
十位长老不作声地相互看了一眼,凝重肃杀的气氛在这一群最接近帝国权力中枢的人中弥漫开来:重门之后的黑暗中,存在着凌驾于元老院之上的最高权威——智者,冰族的最高精神领袖。自从带领冰族夺得云荒以来,虽然十巫主管了帝国的军政,可这个沉默寡言的神秘人依旧是不露面的最终支配者。
既然智者大人的旨意已下,那么,他们便再也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
沉默中,又一阵雪峰上的冷风吹来,那些长长短短的蓍草飞了满天。
“唔……原本就是要动刀兵的吗?”抬起眼扫了一下半空中那些蓍草,巫彭脸上有苦笑的意味,“七长三短啊……不知道另两根是谁投出的。”
低低的自语未毕,风卷了过来,那些决定大陆命运的蓍草倏忽消失在夜空里。
原来,草毕竟是草,又如何能如神庙中那声音一样,真正地左右沧流帝国、云荒大陆的命运?
“哎呀!”刚刚醒来的那笙看着底下十丈高的冰柱脱口惊呼,身子一颤,一个鲤鱼打挺便要坐起来。然而冰上光滑无比,她刚一挪动身体便失去了平衡,从高高的冰柱顶端直栽下去。
她尖叫着,然而刚要翻身落下的时候,“啪”的一声,却被提住脚踝倒着拉了上来。
这是哪里?苗人少女脑中只记起最后滔天雪浪将自己淹没的一刹那,不由得紧紧抓住身侧某物,让身体在这高高的冰柱上保持平衡。
小心地低头看下去,脚下是一场大风暴过后面目全非的雪山,而她居然逃出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稳稳坐在一根十丈高的冰柱的顶端——那样的高度,让她看下去只觉得头晕目眩。
“是慕士塔格雪山半坡。”忽然,有个声音回答。
“谁?”震惊于自己未曾开口的想法居然被人知道,那笙蓦然回首四顾。然而空荡荡的雪山上空茫一片,天空是灰暗的,连那些四处游弋的僵尸都不见了。她坐在高高的冰柱上,更加紧张起来,“是谁?是谁在说话?”
“是我。”忽然有人回答,还拍了拍她的手,算是招呼。
那笙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就看到自己手里竟然紧紧拉着一只断臂,摇摇欲坠地坐在冰柱顶上。
“呀——”她火烧一般放开了手,猛然踉跄着后退。
“小心!”那个声音疾呼。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笙不顾一切地退开,身子一歪,立刻从方圆不过三尺的冰柱顶上再次一头栽了下去!
风呼啸着从耳畔掠过,她在坠落的刹那间才惊觉自己在接近死亡。地上尖厉的冰凌如同利剑般迎面刺来,生的本能让她脱口惊呼:“救——命!”
“啪!”她忽然觉得脚踝上一紧,身体下落的速度忽然在瞬间减低,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抱住她的腰,将她轻轻放到了雪地上。
生死一线。
那笙的脚终于踩上了大地,悬在半空的心也落了地。然而才低下头,看到自己右手上那枚戒指,再看到揽在自己腰间的断手,她再度烫着一般地跳了起来,一边跳着尖叫,一边用力去掰开那只断手:“放开!放开!放开我!”
“放开就放开。”那个声音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然后手松开,断臂跌落在雪地上,以指为步,懒洋洋地“走”到了一边。
毕竟已经是二度看到这样诡异的景象,苗人少女终于也稍微镇静了下来,远远退到一边,看着雪地上活动的断手,小心地问:“你……你救了我?”
“当然。”声音是直接传入她心底的,那只手在雪地上立了起来,遥点着她,随着声音变出各种手势,“救了两次——看来走过天阙之前还要救你好几次。不过你不用谢我,因为你答应过要付出代价的。”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那笙张口结舌地看着那只断手,心底寒气一层层冒起——这只手究竟算什么?妖魔?仙鬼?神佛——似乎哪一样都不是。
“是因为我拿了你的戒指,你才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吗?”她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撸下右手的戒指,“还给你!我还给你好了!”
然而,无论她如何用力,那枚银白色的戒指仿佛生了根一般套在她右手中指上,怎么也摘不下来,越是用力,居然勒得越紧。
“别白费力了。”看到她如此急切地跳着脚想摘下戒指,那个声音笑了,“再用力点,你的手指就要被勒断了。”
然而一言提醒了苗人少女,那笙想也不想,左手拿起苗刀就是一刀斩了下去!
“呃?”看到如此决绝的举动,那个声音第一次表示出了惊讶,“厉害!”
刀未曾接触到手指,那枚戒指陡然闪出了耀眼的光芒——光芒中,仿佛遇到雷击一般,那笙手里的刀铮然断为两截,直飞出去!
那笙发出了一声惨叫,捂着手臂跌倒。她左臂本来就已经折断,这一下用力更是痛入骨髓,瞬间就拿不住刀了。
“哎,你手臂上的骨头断了。”那只断手遥点她的左臂,说,“别使力,得先绑扎起来。”
“别过来!”看到雪地上“走”过来的手,那笙惊惧交加地退了一步,“你……你别过来!”
那只手迟疑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了,“看你吓成那样……真可悲啊,我看起来有那么可怕吗?又不会吃了你。”
那是,这只是一只手,又没有带上嘴,自然是没办法吃人的。可是那笙看着雪地上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感觉到那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依然排山倒海般涌来,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脱口道:“很可怕!我,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可怕的压力!你,你……不管你是什么,离我远点!”
“真是无情啊……怎么说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吧?”那个声音有点无奈地笑了,然而那只手却对她翘起了拇指,“不过,很厉害——你居然能感觉到我已经隐藏掉的力量,不愧是能戴上这枚戒指的通灵者。被冰封在慕士塔格雪山这么多年来,这个机缘也算被我等到了。不过……碰上的怎么是这么麻烦的小丫头?”
“我不要了!还给你!你,你别跟着我了。”气急之下,那笙用力甩着自己的手,想脱下那枚戒指,“你拿回去,拿回去!”
“啧啧,哪有这样说话不算话的……这戒指一戴上去,除非我自己愿意,不然它怎么都不会脱落的。”看到她气急交加的神色,那个声音反而讥讽地笑了,“其实,你何必这样怕呢?我不会害你,而你如果没有我,大约连这慕士塔格峰都下不去,白白成了僵尸的饱餐。”
听到这里,那笙蓦然打了一个寒战。想到那些此刻暂时消失的僵尸很可能就在雪下,她忽然之间就不敢在雪地上坐,一下子跳了起来。环顾着白茫茫的四野,她心里的恐惧越发浓了。
“你只要带着我过了天阙,到泽之国,我们的契约就结束了。”大约看出了她的动摇,心里那个声音继续循循善诱,“你看,很容易的事情啊!我可以护着你平安去往云荒,而你只要带我上路就可以了——我又不重是不是?不像你那样,沉得死猪般拖都拖不动。”
“你!”毕竟是姑娘家,那笙气得跳了起来,然而想起方才的确是对方将自己拉出险境,连救了自己几次命,忽然心里就是一阵理亏,说不出话来。
“算了,不强人所难。”看到她沉吟不语,那个声音似乎终于气馁了,“就算没你,我最多多花点时间‘走’到云荒去,你就留在这里喂僵尸吧。”
那只手从雪地上竖起,凌空勾了勾手指。声音未落,那笙忽然觉得右手中指上的指环忽然一松,铮然落入雪地。
“好了,你现在自由了。”那只断手冷冷扔下了一句话,扭身离开。
“喂!喂!回来!”看到那只手忽然间向相反方向走去,甩下她一个人在雪地,苗人少女心底觉得一阵孤独无助的恐惧,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那只手!你给我回来!”
然而那只手走得越发快了,五根手指迅速地交替着在雪地上移动着,很快消失在冰凌中——那种无所不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诡异气息终于散去,那笙却蓦然感觉到了另外一种肃杀的危险,在空白一片的雪原里抱着肩瑟瑟发抖。
她听到了风里传来的模糊的吼声,影影绰绰,是那些僵尸在往这边聚集。她孤身一人留在这里,只怕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吃掉吧?
“喂,回来!我答应你!”生怕这只神秘的手会如同苏摩一般扔下她彻底消失,那笙慌忙摸索着捡起了戒指,重新戴上,高高举起,对四野大呼,“喏,你看,我把它戴上了!你……你别扔下我!”
然而,声音消散在风里,没有听到那只手回答。
那笙不死心,再度唤了一遍,耳边却还是呼啸的风声。她站在雪地上,恐惧感让她不敢擅动一步——不知是不是幻觉,她觉得脚底下的雪又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破冰而出,瞬间抓住了她!
“呀!”那笙只道蛰伏的僵尸又要再度出没,吓得大叫起来,拔脚就跑。然而等不及她跳开,那只苍白的手已经从雪下探出,瞬间抓住了她的足踝。她一个踉跄,又一个嘴啃泥跌倒在雪地上。
“哈哈哈哈……”忽然间,那个声音重新响起来了,得意万分。
那笙趴在雪地上,惊魂方定,定睛看去,发现抓住她的赫然便是那只会走路说话的怪物。
“你!”她长长嘘了口气,一脚踢掉那只手,挣扎地从雪地爬起,“滚开!”
“好,以后就要拜托姑娘你的照顾了。”那得意到嚣张的声音终于收敛了,同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那笙的手,将她从雪地上拉起,“劳驾,请送我去云荒——而且谨记务必不使任何人发觉。”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那笙没好气地回答,一边站起,想甩开那只握着她手腕的苍白的断手。然而话音未落,她不耐烦的语气忽然冻结了——抬首之间,看到面前雪地上拉着她站起的,竟然是一位英俊年轻的男子。
眉飞入鬓,高冠广袖,丰神俊美。嘴角上笑谑的神色还未收敛,站在雪地上,看起来如同太阳般光芒四射。
“啊?”那笙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个如神话中降临一般的男子说,“你,你难道就是……”
然而,只是一刹那的失神,眼前的人陡然凭空消失,抓着她的依然是那只齐肩而断的苍白的手,外表可怖。
“凝结一个幻象给你看一下。”心底那个声音响起来了,大笑,“记着我英俊潇洒的样子吧!这样以后你就不用看到我的右手就被吓住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呃……”那笙还没有从方才惊鸿一瞥的惊艳中回过神来,讷讷说不出话来。
“算了,我读过你的心,知道你叫那笙——只不过按礼节才问你一声。”那只手懒得再等,一拉她,“天色不早,快些下山吧。天黑了的话就糟了。”
因为有那只手的指引,下山的路变得出奇的平顺容易。那笙轻轻松松地踩着雪沿着山势滑下来,一边对趴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提了一连串问题:
“你是不是人?还是云荒上面的神仙?或者是妖怪?
“你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的?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死得很惨吗?居然只剩下一只手,还好像是被活生生撕扯下来一样!
“好奇怪……你能听懂我说话,我也能听懂你说话!云荒上面也说和中州一样的话吗?为什么我不用学就能听懂?
“云荒上面都是像你这样的神仙吗——哎呀,我忘了云荒和中州大陆完全不一样!你们没有什么生和死的问题吧?你们吃不吃东西?我听人说你们那里也有国家的耶!那么,你们也有父母兄妹吗?
“对了,想起来你们是不可以用常理来衡量的——难道说……你这样的状态,才是平日正常的样子?你们是不是生下来就四分五裂的,只有很少时候才四肢完整地凑到一起?对不对?
“呃……什么?你说你们也是和我一样有两只手两只脚,太奇怪了——我还以为云荒上面的人长得都和中州人完全不一样呢!如果你长着八只脚,我才觉得比较正常……”
显然,见到了那只断手的真身以后,那笙完全没有了对异类的恐惧感,她好奇地不停发问。那个声音哀叹了一声,到后来已经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在她问到第九十八个问题的时候,那只手终于忍不住伸了过来,一把堵住她的嘴,低呵:“拜托你消停一下行不?快些走,天就要黑了!”
“天黑了……呃,天黑了又怎么样?”那笙用力挣脱那只手,继续问。
“我的力量到天黑了就会削弱!”那只手冷厉地回答,忽然用力打了一下她的屁股,“到时候我不但没能力保护你,可能连和你通话的力量都没了——还不快走!”
“什么?”那笙一惊,终于截住了话头,努力向山下跋涉。齐膝的雪阻碍了她的脚步,她走得踉跄,几度跌倒。
“唉,你好像没什么能耐。”又一次倒在雪里,跌了个四仰八叉的那笙死死压住了那只手。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断手无奈地叹了口气:“碰上你算我倒霉。”
“你能耐大,为什么不自己飞过天阙去?”挣扎了几下起不来,那笙也恼了,“人家走得辛苦,又冷又饿,你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好了好了,起来吧。”那只手见她恼了,倒也好声好气起来,从她背后挣出来,拉她起身,“我不能随便用我的力量——越少用越好,不然很容易被那些冰夷抓出蛛丝马迹。”
“冰夷?”那笙伸手抓住那只手,站起身来,又听到了一个新称呼,那是她在苏摩那里没有听说过的,忍不住好奇道,“就是把你弄成这副模样的那些家伙?”
“走吧。”仿佛不愿多说,那只手拉着她往山下继续赶路。
天黑之前,那笙终于到了山下。
一路上空气渐渐温暖起来,到了雪线以下已经看到了稀疏的植物——那些灌木的样子,都是在中州大地上不曾见过的。
住在澜沧江边上的那笙也算是对于草木了解甚多,然而此刻一路看过去,却是一种也不认识。她摸着一株两尺高的挂满红果的灌木发呆,肚子里已经传出了咕噜声——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不可以吃。”看到她的手伸向那片诱人的红果,那只手一下子拉住了她,“会死。”
那笙皱了皱眉,拉起了另外一棵贴着地面的紫色地苔:“这个?”
“快松手,碰了会手脚溃烂的。”那只手连忙拔起了地苔,远远扔开,“这里的东西不要随便碰——底下都是僵尸,土里长出的东西哪能吃?”
然而肚子饿得要命,那笙趴在地上找着,忽然眼睛一亮:“萝卜——这个总可以了吧?”她的动作快如脱兔,那只手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她就扑过去一把揪住翠绿的叶子,迅速“噗”的一声拔起了泥土下的块茎。
“呃?”看到地下块茎的样子,那笙目瞪口呆——居然……居然是金色的萝卜?居然还是人形的,宛如胖胖的婴儿。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人……人参?”揪着嫩叶,提在眼前看了半晌,她讷讷脱口,“好大一棵啊。”
“哈!”心里那个声音笑了一声,却不说话。
就在那个时候,那笙看到手里提着的“人参”忽然动了起来,淡金色的人形块茎扭动挣扎着,蓦然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叫喊。
“妈呀!”那笙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扔掉手里的东西,“都大得作怪了!”
那棵“人参”一接触泥土,就迅速往地里钻了下去。然而刚钻入一半,那只手闪电般伸过来,一把抓住翠绿的叶子,“噗”的一声重新把它拔了起来。
“是雪罂子。”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好东西——你可真是傻人多福。”
“雪罂子?那是什么?”听说是好东西,那笙欢天喜地地问,“可以吃吗?”
手沉默了下去,似乎已经被她打败,“不可以。这是当药用的!”
苗人少女的肚子发出很不体面的“咕”的一声,终于大失所望地坐到了地上,锤着地面:“饿死了,饿死了……你倒好,不用管你的肚子。”
“好了,起来起来——再走一段路就到天阙山口了!那里的东西很多都可以果腹的。”那个声音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快走吧,天就要黑了。”
那笙抬起头看看天,暮色已经笼罩了云荒大地,只好勉力起身:“好吧……”
“把你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手对她说。
“干吗?”山下已经很温暖,那笙正在扯掉绑腿,听到这话怔了一下。断手凌空举着雪罂子,努力不让那个不断扭动的东西重新接触到土壤,对她说:“把簪子刺进雪罂子的块根——用金镇住了,它才不会逃到土里去。”
那笙嗤之以鼻:“又不能吃,要它干吗?”
断手哑然:“它是很珍贵的药。”
“珍贵?就是说,很值钱?”那笙终于来了兴趣,连忙从头上拔下簪子,“能卖很多钱吗?”
“算是吧。”断手无奈——这个丫头怎么那么功利啊?
“噗!”金簪干脆利落地刺入了块茎里,那个不停扭动的植物终于安静了。
“啊,我的簪子也很珍贵,可不要弄丢了才好。”那笙嘀咕着,小心地把雪罂子连着金簪收到怀里,准备起身,忽然间她的眼睛亮了,看着前方——
“喂,你看!那边有火光!好像有人在那边生火!”看到浓重暮色中燃烧起来的那一点火光,那笙惊喜交加——和这些怪物相处了一整天,终于看到了同伴的踪迹,让她如何不高兴?
“小心。”在她拔足奔出的时候,那只手忽然拉住了她。然后在她低头惊讶询问的时候,看到那只手迅速在地下的土里画出了两个字。
“啊?难道前面是妖怪?”那笙惊住了,迟疑着问。
那只手摇了摇,否认了她的猜测,只是继续写道:“敌友莫测,须小心。将我藏起,莫使人知。”
那笙耐着性子看它一字字写完,纳闷道:“你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入夜,我的力量消失了。”
断手迅速写下的那几个字,让那笙顿时一惊。她不敢再大意,连忙解下厚重的外衣,铺开来——那只手很配合地屈起手肘,弯了起来。那笙将断手包好,打了一个包裹系在背上。
她有些忐忑地向着远处那个火堆走过去,又饿又累地拖着脚步。
“格老子,总算是过了那座见鬼的山了……”还没有靠近篝火,耳畔已经听到了久违的中州话。那声音虽然粗鲁难听,然而此刻在那笙听来却不啻仙乐。
是中州人!前面有一批中州过来的旅人!
她心下一阵欢喜,脚步也忽然轻快了很多,几乎是冲着篝火飞奔过去。
“止步!”猛然间,背后包裹里面那只手隔着衣服用力扯住了她的背心,急速写下两个字。她惊诧地放慢了脚步,不敢出声,只在心底纳闷:“怎么?”
“有异常。”断手贴着她的脊背,重重写下几个字。顿了顿,再度疾书:“避!”
然而,那时候那笙已经跑到了离火堆不到十丈的地方了——前方的大树下,果然围着一堆中州装束的人,在火边高声骂人喝酒,喧闹盈耳。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然而感觉到了背后那只手的高度紧张,她还是忍痛停住了脚步。
然而,在她转身躲开之间,离火堆稍远的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向她这个方向抬头看了过来。篝火明灭,她猛然认出了那个人的脸——苏摩!
仿佛这一场跋涉让他消耗了很多体力,傀儡师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也是漠然而倦怠的,怀中抱着那个高不过两尺的小偶人,正靠着火堆休息。
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在他那一眼看过来时,那笙心里还是不知为何猛然一跳,下意识退开几步,隐入了树影中。
夜色已经降临了,天阙下面漆黑一片,树影憧憧,不时有奇异的动物的鸣叫声。那笙转了个弯,一直到再也看不见那点篝火,才摸索着坐了下来,小心不发出丝毫声响。
“你也怕他?”仿佛能感受到方才刹那间她的心态,那只手在她背上写,“他是谁?”
“他叫苏摩——本来是和我一块儿结伴从雪山那边过来的。”那笙叹了口气,感觉又饿又累,在心底回话,“是啊,我怕他,说不出来为什么怕——他……他长得那么好看,比我看到的所有女人都好看!可是……我说不出来。反正他很可怕!”
“苏摩?!”那只手忽然一颤。
“怎么啦?”等了好久,不见背后的断手再有动静,那笙反而大吃一惊,把包裹从背后解下来,“你出什么事了?”
包袱里,那只断手停顿在那里,似乎有些僵硬。她戳了它几下,断手没有反应,依旧在发呆。她忍不住抱起那只手臂,用力摇晃了几下:“喂!喂!你昏过去了吗?”
那只手终于动了一下,顿了顿,再度写:“避开他。”
“啊?”那笙有些愕然,“怎么,你也怕他?”
那只手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在她手心上写字:“谁怕他了?如果我没有被大卸八块,当然就不用怕他。”
它写得很快,有些字那笙一时没有辨别出来它就已经写完了。指尖在她手心轻轻画着,那笙只觉得痒得要命,忽然间忍不住“叽”的一声笑了出来。
“唰!”那只手行动快如闪电,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唔……”那笙四处看了一眼,见没有惊动那边的人,才用力拉住那只手,把它从自己嘴上扯了下来,“好了,我不出声!你也别随便乱动好不好?男女授受不亲,如果姑奶奶我是汉人,早打死你这只下流的臭手了。”
手停顿了片刻,对她比了一个鄙视的手势。
幸亏夜色中那笙也没看见,她只觉得肚子越来越饿,然而夜里哪里能找到吃的?听到那边隐约传来的大笑喧哗声,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忽然耳边有轻微的簌簌声响起,扭头一看,那只手居然正悄然往她身后的丛林里爬了开去。
“喂喂!你干吗去?”那笙差点就脱口喊了出来。背后猛然一重,似有什么按了上来,有些恶狠狠地写:“去找吃的堵住你的嘴!”
那笙语塞。那只手从她肩头掉落,迅速爬了开去,消失。
在黑暗中,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抱膝坐着,耳边断断续续传来远处火堆边那一群中州人大声的笑骂喧闹,她羡慕地叹了口气,拿出怀中带着簪子的雪罂子把玩。隐约间,似乎还听到了女子尖厉的哭声。
“呃?怎么还有女人?”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轻轻往外挪了几步,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然而,太远了,连那火都只是隐约跳动的一点,更看不清其他。
“救命!救命!放开我!”那女子的声音越发凄厉了,在暗夜里如同鬼哭,“表哥,表哥!救我!”
“嚯,好烈的娘儿们……老幺,快过来帮忙摁住她!”
听到呼救声,和同时传来的淫猥的哄笑,那笙忽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里,猛地跳了起来。
“啪!”才冲出几步,她的脚踝被人拉住,一个踉跄几乎跌倒。暗淡的月光下,她低头看去,看到那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她。那笙急了,用力踢腿,就想把它甩开,然而那只手反而嗒嗒地顺着腿爬了上来,一把扳住她的肩膀:“别去!”
“他们,他们在欺负那个女的!”那笙脱口就喊了出来,幸亏那只手反应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那笙抬起手用力扯开它,然而无论她多用力,那只手却不肯放。见她挣扎得厉害,怕弄出声音来引起那边注意,手忽然闪电般敲击了她颈椎的某处,那笙只觉得全身一麻,陡然倒了下去。
那只手扶着她缓缓靠坐在树下,那笙愤怒地瞪着它,大骂:“你——”
话音未落,那只手再度伸过来,塞住了她的嘴巴。
“唔!”那笙只好瞪着那只在草地上爬行的手,在心底大骂,“臭手!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救那个女的!”
“别管。”手懒洋洋地爬到她肩上,回答,“你吃你的。”
那笙下意识一咬牙,发现塞在嘴里的居然是一个大果子,一口咬破,壳子里汩汩沁出香甜如蜜的汁。她不由自主吞咽了几口,觉得美味无比,然而却依旧奋力吐出这个果子,想站起来:“让我过去!我去杀了那些禽兽不如的家伙!”
“你若过去了,被剥光衣服的就是你。”知道她动不了,那只手漫不经心地继续写,“没本事,别强出头。到时候没人救你。”
“不用你救!”那笙大怒,用力挣扎,“他们要糟蹋那个姑娘!”
“有苏摩在那儿,你这么急干吗?”感觉到少女剧烈的愤怒,断手不敢再漫不经心,“他不会不管吧。”
“他?指望他救人不如指望一头猪去爬树!”它的劝告反而让那笙更加烦躁起来,“他不会管的!那个冷血的家伙!”
女子的尖叫继续传来,撕破荒山的黑夜,然而嘴巴显然已经被什么堵上了,叫喊声闷闷的,而那群人的哄笑和下流的话语却越发响亮。
“如今的他看起来已经很强,那样的举手之劳他不会不做的。”断手继续安抚那笙的情绪,然而听到风里传来的声音,苗人少女的身子却莫名地剧烈颤抖起来,痛苦似的慢慢蜷缩起来,衣衫下的肌肤绷紧,微微发抖。
“怎么了?”感觉到了她的异常,那只手连忙拍着她的肩。
“别碰我!”那笙心底猛然发出的尖叫让那只手吓得一颤,“啪”的一声跌落到地上。暗夜中,听着那边断断续续的呜咽呼救,苗人少女的身子仿佛落叶一般颤抖起来,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她的脸颊,“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跟杀了三年前的那群强盗一样!”
断手正要重新攀上她的肩膀,忽然间就僵住了。
“原来你也曾经……”那只手微微颤了一下,停在她的面颊边——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黑暗里滴落下来,一滴滴打在手背上。
“你……你知道我为什么千辛万苦地也要来云荒吗?你知道中州那边是什么世道吗?到处在打仗,到处是动乱!那些军队烧杀掳掠,女人和孩子哪里有活路……”嘴巴被那只果子堵住,苦咸的泪水仿佛倒灌进了喉咙,那笙蜷起了身子,不停发抖,“连那样的小寨子都要灭掉……禽兽!禽兽!”
那只手停住了,半晌没有动,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那时候如果不是同族那个姊妹救我,我早就死了!是她拼了命救我出来!可是她却被乱军……”那笙感觉血一直冲到脑里,全身发抖,“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现在我好容易逃到了这里,难道也要眼睁睁看着?”
“可是,”断手轻拍她的肩,似乎是想安慰她,然而随着她的话,动作却是越来越凝重,最后停了下来,慢慢写下一句话,“可是,眼下你拼了命也未必有用。”顿了顿,那只手伸了过来,替她擦掉满脸的泪,声音忽然变得柔和,“等天亮,我替你杀了那群家伙。”
“不行!那就来不及了!”那笙在心底大叫起来,“不用你帮!你放我出去!”
然而那只手再也不听她的,扯下一团树叶堵住了她的耳朵。
另一边的苏摩,此刻也恨不得堵起耳朵。
虽然远离火堆坐着,那边树丛里女子尖厉的叫声和那群人的哄笑声还是不停传入耳畔,几次眼皮刚合上就被吵醒。
什么蜀国的骠骑军——那些爬过山逃到这里的残军真是连强盗都不如……自己怎么会遇到这群人,还不如和那群流民同路。不过……原先那群一起爬雪山的中州流民已经全死光了吧——包括那名会算命很烦人的苗人少女,也该喂了那些僵尸了。
然而此刻,苏摩希望旁边还是那个多话的少女——总比这一群半夜还吵得人不能睡的乱兵要好。
他靠着树翻了个身,然而心头渐渐有些烦躁起来。
篝火毕毕剥剥地燃烧,火光映出了一边几个被捆绑着的人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其中那个书生显然是和那个小姐一起被掳过来的,树丛中那个女子口口声声叫着他“表哥”,声音凄厉,然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满脸油汗,苍白着脸,听一句脸就抽搐一下,然而被刀逼着,却叫都不敢叫一声,只是睁着失神的眼睛东看看西看看,眼里满是哀求。
“嘿嘿,捡了条命爬过了山,兄弟们都要好好庆祝!”树丛分开,横肉满身的大汉心满意足地出来,对着火边的书生大笑,“格老子,你的那个娘儿们不错,好一身白肉!”
“啊呀,轮到大爷我了——去看看怎生个白法?”旁边拿刀守着书生的士兵乐开了花,忙不迭地扔了刀,爬爬滚滚进了树丛。
“格老子,怎么除了这个小娘皮有点意思,其余几个都一点油水没有?”几个守在火边的乱兵喃喃自语,看着几个被他们打劫的旅人,“本来想守着山口,捞一点再去那边过好日子,结果等了半天就逮了这些!”
“兵大爷,小的身无长物,大爷也搜过了,就放过小的吧。”和那个书生绑在一起的是一个年轻公子,蓬头污面,只穿着夹衣——显然外面衣服值点钱,已经被剥走了。
“去你娘的!”乱兵一见这个人显然就有气,其中的头目飞起一脚把他踢开,随后踢倒了旁边一个背篓,大骂,“你说你背着一篓子干草叶子干吗?吃饱了撑的!老子见你穿戴,还以为是头肥羊呢!”
那穿着夹衣的公子被一脚踢飞,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起不来。然而,却是不动声色地挪向被乱兵扔下的那把刀,将身后手上的绳结在刀上磨开。
树丛里那个女子叫喊的声音也弱了,火边上乱兵们笑闹的声音依旧响亮。头目在火边坐下,喝了一口带来的酒,斜眼看了看不远处靠着休息的傀儡师,眼神阴森狠厉——今天从雪山上走下来的旅人里,只有这个瞎了眼的耍把戏的家伙,他没有敢随便下手。
今天黄昏,远远看着那个影子从雪峰上掠下来时,那样的速度简直非人间所有!
这样一个摸不透来路的家伙,他还是不敢轻易起歹心。然而观察了半天,不见对方有任何举动,甚至自己这边故意张扬行事,对方也只作视而不见,显然是软弱可欺——于是,他的胆子,也不由得慢慢大了起来。
然而,不等他一摔碗喝令弟兄下手,树下的傀儡师翻了个身,淡淡开口:“吵死人了,统统给我住嘴!”
苏摩的声音不高,散淡而冰冷,那些围着火堆叫嚣取乐的乱兵顿时一怔。
“格老子!居然敢叫老子闭嘴?”头目趁机发作起来,把碗往地上一摔,“小的们,给我把他切成八……”
声音是瞬间停住的,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
火光明灭中,乱军头目的脖子上忽然出现了一圈细细的血红色,然后“噗”的一声,整颗头颅齐刷刷地飞了出去,鲜血从腔子里冲天喷出。另外两个士兵大叫着拔出刀来,然而刀未出鞘,只觉手腕一痛,一低头,就发现整只手连同刀一起掉落到了地上!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而离篝火一丈远的那个傀儡师,却是看也不曾往这边看一眼。
“鬼,鬼啊!”看到这样诡异的情况,仿佛空气中有杀人不见血的妖怪,剩下几个士兵惊惶失措,掉头就向密林深处逃去,“有鬼!”
“总算是清静了。”苏摩也没有追,喃喃自语了一声,便翻了个身,继续小憩。
“怎么了?”听到外面同伴蓦然一声大叫,树丛里面正在兴头上的士兵连忙提着裤子跳了出来,却只看到地上头目身首分离的躯体和血淋淋的断手。他大叫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了刀,砍向那几个俘虏:“你们!是不是你们干的?!”
“还在吵?”树下的傀儡师喃喃了一句,头也不回。然而,地上那个偶人的手却微微一动——只是刹那间,那个士兵的头颅同样从颈子上齐刷刷地滚落到地上。
“啊呀!”被捆住的几个俘虏脱口惊叫起来,然后立刻闭上了嘴巴,生怕再发出声响,落下来的便是自己的人头。
此刻,那个穿着夹衣的公子已经在地上暗自磨断了缚手的绳索,一时间看得呆了,过了半晌才连忙起身,上去给同样绑缚住的俘虏们解开了绳子。
被那群乱兵抓住的一共有四人,除了被拖到树丛中去的女子,他自己和那个书生,还有一个衣衫破烂的中年男子,面有菜色,一副困顿潦倒的样子,绳子一解开就跌倒在地上,哼哼唧唧。
那个书生一被松开,就手脚并用地朝着树丛爬了过去,带着哭腔叫那个女子的名字:“佩儿,佩儿!”方叫了几声,又想起了那个诡异的傀儡师在休憩,便不敢再叫。
然而,树丛里已经没有回答的声音。
“苏摩出手了。”悄无声息地从草叶中回来,那只手告诉她,“你该放心了吧?”
那笙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什么?他那种人还会管闲事?”
断手没有多分解,只是拔掉了堵住她耳朵的草叶。那笙细细一听,只听外面已经悄无声息,那群乱兵强盗般的喧哗果然都没了,只听到那个女子细微的抽噎声,似乎危险已经过去。她不由得半信半疑。
“吃东西。”看她安静下来了,那只手取出了堵住她嘴巴的果子,将手里的各种瓜果放到她衣襟上。那笙本在气恼,但是在月光下看到它满手都是泥土,想起它一只手要在地上“走”,又要拿回东西给她,一定大为费力,心里一软,便发作不出来。
夜已经深了,一安静下来,树林深处那些奇怪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清晰。
“咕噜——”忽然间,一阵低沉的鸣动震响在暗夜的丛林里,那些虫鸣鸟叫立刻寂灭。
“那是什么?”那笙陡然一惊,感觉有什么东西慢慢走近,脱口低呼,“有东西……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过来了!”
“你感觉到了?”那只手动了起来,将她一把拉进了树丛。
那个瞬间,苗人少女感到空气忽然变得诡异,仿佛掺了蜜糖和苏合香进去,让人懒洋洋地什么都不去想。风掠过树梢,风里面,忽然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音乐。
舒缓的,慵懒的,甜蜜的,让人听着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想要从树丛的阴影里走出去,到月光下跳舞。
“小心!”在她不由自主微笑起来的时候,那只手忽然间就狠狠拧住她的耳朵,把她揪了回来,用刺痛将她惊醒,“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