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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谜中之谜”

他们想告诉我们一切均是未知,

直到某种念头偶然间跃入脑海。

答案就在丛林中的白化病猴子,

但即便如此人们仍在摸索前进,

直到某一天达尔文悄然而至……

——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
《不期而遇》( Accidentally on Purpose

1831年冬季,当时孟德尔还只是个在西里西亚读书的学生,而查理·达尔文(Charles Darwin)作为一位年轻的牧师已经准备开始进行环球探险,此次行程的起点位于英格兰西南岸的普利茅斯湾,他从这里登上了载有十门火炮的皇家海军舰艇“小猎犬号”(HMS Beagle,也译作“贝格尔号”)。年仅22岁的达尔文出身显赫,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著名的医生。达尔文拥有像父亲一样英俊的脸庞,同时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白皙的皮肤,此外还有达尔文家族世代相传的浓密眉毛。达尔文曾经在爱丁堡大学医学院求学,但是最终未能如愿以偿,原因在于他无法忍受“那些被捆住手脚的孩子在血光飞溅的手术室里绝望地哀号”,随后达尔文来到剑桥大学基督学院学习神学。然而达尔文的兴趣并不只局限于神学。在悉尼街一家烟草店的阁楼里,达尔文整天忙于收集昆虫,研究植物学、地质学、几何学以及物理学,并且对上帝和神在创造生命过程中起到的作用进行了激烈的思辨。实际上,达尔文对于神学或者哲学并不感兴趣,他很快就被精彩纷呈的自然史所吸引,同时渴望能够系统地应用科学原理来探究大千世界。达尔文曾经师从约翰·亨斯洛(John Henslow),而亨斯洛不仅是著名的植物学家与地质学家,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牧师,此外还创建了剑桥植物园并任园长,在这座规模宏大的室外自然史博物馆里,达尔文首次学会了对动物和植物标本进行采集、鉴定与分类。

对于学生时代的达尔文来说,有两本书对于他的想象力产生了重要影响。第一本书是1802年出版的《自然神学》( Natural Theology ),其作者是达尔斯顿教区的前任牧师威廉·佩利(William Paley),他的作品让达尔文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佩利在书中写到,假设某个人在穿越荒野时刚好发现地上有一块手表,他把手表捡了起来然后把它打开,表的内部结构由制作精细的齿轮与发条组成,从而控制该机械设备准确报时。那么认为这块手表只能由钟表匠制造岂不是很符合逻辑?佩利据此推断,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自然界。生物体与人类器官具有同样精细的结构,例如“头部转动的支点、髋臼中的韧带”,而所有事实都指向同一个答案:只有上帝才是创造世间万物的主宰。

第二本书是1830年出版的《试论自然哲学研究》( A Preliminary Discourse on the Study of Natural Philosophy ),其作者是天文学家约翰·赫歇尔爵士(Sir John Herschel),他在作品中提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观点。赫歇尔认为,自然界乍看起来似乎非常复杂,但是科学可以将看似复杂的现象简化为原因和结果:运动是力作用于物体的结果,温度是能量转移的过程,声音是空气振动的反映。赫歇尔坚信无论是化学还是最终的生物学现象都可归结为这样的因果机制。

赫歇尔对生物有机体的起源非常感兴趣,他系统地将这个问题分成两个基本部分。第一个问题是从非生命中创造生命的秘密,就像《圣经》中提到的世界从无到有。然而,他并不敢去挑战神创论的权威地位。他在书中写道:“对于生命起源进行追本溯源与冥思苦想并不是自然哲学家的分内之事。”器官与有机体的行为可能服从物理和化学定律,然而永远不要指望通过它们来了解创造生命的奇迹。就像上帝在伊甸园为亚当提供了舒适的环境,但是却给他附加了很多限制条件。

赫歇尔认为第二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是什么力量让自然界的生命如此丰富多彩?例如在动物界,某个新物种产生于其他物种的机制是什么?人类学家在研究语言的时候发现,旧语言经过单词转换后可以升级为新语言。梵文和拉丁文单词演变自古代印欧语系,英语和佛兰芒语在起源上也是同宗同源。地质学家认为目前地球的形态(岩石、峡谷和山脉)是由过去的元素演化而来。赫歇尔写道:“岁月留下破旧的遗迹,而就在这些不可磨灭的证据中包含着……诠释大千世界的浅显道理。”这是一种深刻的洞察力:科学家可以通过发掘“破旧的遗迹”来温故知新。赫歇尔并未破解物种起源之谜,但是他找到了问题所在,并因此将其称为“谜中之谜”。

※※※

达尔文在剑桥求学期间非常迷恋自然史研究,可是这门学科并不能解决赫歇尔提出的“谜中之谜”。对于那些敏而好学的希腊人来说,他们在研究生命奥秘的同时也开始探寻自然界的起源。但是,中世纪的基督徒很快发现,沿着这条线索进行下去会对自身的信仰产生威胁。上帝创造了“自然”,而为了与基督教教义保持一致,博物学家必须按照《圣经》中《创世记》的内容来讲述自然变迁。

那时,描述自然观在社会上十分流行,例如对动植物进行鉴定、命名以及分类:人们在描述自然界的奇迹时,实际上是在颂扬万能的上帝创造出了千姿百态的生物。但是,机械自然观却因为怀疑神创论的基本理论而受到威胁:坚持该观点的学者会去追问神创造动物的方式与时间,并且还要了解其作用机制或者动力源泉,因此这种近乎异端的学说简直就是挑战神创论的权威。当然这也并不意外,在18世纪末期,自然史这门学科主要被那些所谓的神职博物学家把持,其中就包括教区牧师、本堂牧师、修道院院长、教会执事以及修士,他们在花园里对各种动植物进行繁育,然后通过收集它们的标本向神创论天造地设的奇迹致敬,但是总体来说,他们都刻意回避讨论有关神创论基础的话题。教堂为这些科学家提供了某种庇护的天堂,而这种做法也有效地抑制了他们的好奇心。由于教会对背离正统神学研究的禁令极其苛刻,因此这些神职博物学家根本不敢质疑神创论,这样神学就可以完全掌控人们的思想活动,其结果就是在该领域经常出现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即便是当时蓬勃发展的分类学(对动植物种属进行分类)也不例外,其中探索生物起源属于被禁止的领域。最终自然史也沦落为只研究自然而无历史的学科。

正是这种静止自然观令达尔文感到进退维谷。博物学家本可以根据因果关系来描述自然界的状态,就像物理学家可以描述球体在空中运动的轨迹。达尔文这位旷世奇才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对自然的理解不仅限于事物的表象,而是从过程、进展以及历史的角度进行思考。当然,这也是他与孟德尔共同具备的品质。他们都曾担任神职并且热衷园艺,同时也是勇于探秘自然的先锋。达尔文与孟德尔发现了同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问题:“自然”到底来自何方?孟德尔的问题源自微观:单个有机体如何才能将信息传递给下一代?达尔文的问题则来自宏观:有机体如何让它们的特征信息世代相传?最后,这两位巨匠的努力殊途同归,从而诞生了现代生物学上最重要的理论,并且对于人类遗传学进行了最为深入的阐述。

※※※

1831年8月,此时距达尔文从剑桥大学毕业已经过了两个月,他收到了导师约翰·亨斯洛发来的信件。奔赴南美洲进行探险“测量”的任务已经得到批准,而探险队需要一位可以帮助采集标本的“绅士科学家” 。虽然相对科学家而言,达尔文显得更为“绅士”(从未在主流科学杂志上发表过论文),但是他认为自己就是不二人选。当达尔文即将随同“小猎犬号”出发的时候,他并不是什么“功成名就的博物学家”,而是一位初出茅庐的新手,可是“足以胜任采集、观察以及筛选有价值标本的任务”。

1831年12月27日,“小猎犬号”载着73名水手冒着风浪向南方的特纳利夫岛(Tenerife)航行。到了次年1月初,“小猎犬号”开始向佛得角(Cape Verde)进发。这艘船比达尔文想象的要小,而他一路上总要提防肆虐的海风。由于强大的海流非常急,因此他经常处于剧烈的颠簸中。达尔文感到十分孤独,同时晕船带来的呕吐会导致脱水,他只能靠葡萄干和面包勉强度日。从那个月开始,他把写日记当成一种乐趣。达尔文的吊床就在那张被海水浸湿的测量图上方,他平时蜷缩在里面全神贯注于随身携带的那几本书,其中就包括弥尔顿(Milton)的作品《失乐园》( Paradise Lost ,似乎非常适合他的处境),以及查尔斯·赖尔(Charles Lyell)在1830年至1833年间发表的《地质学原理》( Principles of Geology )。

赖尔的工作给达尔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赖尔认为(在他那个时代具有颠覆意义)复杂地质(例如岩石和峡谷)的形成与岁月变迁有关,而与上帝之手毫无关系,这只是个缓慢的自然过程(例如侵蚀、沉淀与沉积)。赖尔认为自然界经历过的洪水袭击数不胜数,并非只有《圣经》中记载的那一次大洪水暴发;上帝为塑造地球进行的雕琢不计其数,不是一蹴而就那么简单。对达尔文来说,赖尔的核心思想是,地球在某种作用平缓的自然力量驱动下不断被塑造和重塑,而其中就蕴含着雕刻自然的智慧。1832年2月,在“呕吐和不适”的陪伴下,达尔文随船驶入了南半球。这里的洋流的方向和风向都变了,展现在达尔文面前的是一个崭新的海洋世界。

※※※

就像达尔文的导师所预料的那样,他在标本采集和观察的过程中表现得非常优秀。“小猎犬号”沿着南美洲东部海岸行驶,途经蒙得维的亚(Montevideo)、布兰卡港(Bahia Blanca)以及德塞阿多港(Port Desire),达尔文则在靠岸期间忙着穿梭于海湾、雨林与峭壁之间。他把采集到的骨骼、植物、皮毛、岩石以及贝壳等许多标本搬到船上,就连船长都开始抱怨眼前的“这堆垃圾”。这里不仅可以采集到各种活体标本,而且还存在大量来自远古的化石;如果把它们按照各自的属性排列成行,那么这些标本就可以成为比较解剖学博物馆的藏品。1832年9月,当达尔文在蓬塔阿尔塔(Punta Alta)附近的灰色悬崖和低洼泥滩中探险时,他发现了一处令人惊奇的天然墓地,这里埋藏着大量已经灭绝的哺乳动物骨骼化石。达尔文就像个疯狂的牙医,从岩石里撬下一块下颌骨的化石,然后他在一周之后再次回到这里,又从石英中找到一个巨大的头骨。这个头骨属于某只大地懒,相当于体形巨大的树懒。

就在那个月,达尔文在卵石与岩石中又发现了更多散落的骨骼。当年11月,他花了18便士从一位乌拉圭农民手里购买了一块巨大的头骨化石,而这种名为犀牛样箭齿兽的哺乳动物也早已灭绝,它硕大的牙齿外形与松鼠类似,并且曾经自由地在平原生活。达尔文在日记中写道:“我太幸运了,遇到了许多体型巨大的哺乳动物,而且还有些是新发现的物种。”这里有跟小猪相仿的豚鼠、水缸大小的犰狳以及许多巨型树懒,他从当地分别采集了碎片、骨质甲以及骨骼标本,并将它们装箱运回英格兰。

“小猎犬号”绕过火地岛(位于南美洲最南端,其轮廓就像是突出的下颌)之后驶入了南美洲西海岸。1835年,船只离开利马沿着秘鲁海岸航行,目的地是厄瓜多尔西部的加拉帕戈斯群岛(Galápagos),而这些颜色焦黑的火山岛就孤独地散落在大洋深处。船长写道,整个群岛“由黑色的火山岩堆砌而成,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气息和满目疮痍的景象,几乎找不到适合船舶停靠的地方”。加拉帕戈斯群岛堪称伊甸园的地狱版:在这片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到处都是龟裂的大地,那些凝结的熔岩上面遍布“长相丑陋的鬣蜥”、海龟和鸟类的粪便。“小猎犬号”在群岛之间小心翼翼地穿行,大约一共途经了18座岛屿,其间达尔文还经常冒着危险登上小岛,攀爬于那些由熔岩形成的浮石之间,饶有兴趣地收集各种鸟类、植物和蜥蜴标本。“小猎犬号”上的船员以海龟肉为食,可是达尔文注意到每座岛屿上的海龟看上去都各不相同。达尔文连续奋战5周采集了大量标本,其中就包括雀类、嘲鸫、乌鸫、蜡嘴雀、鹪鹩、信天翁和鬣蜥的尸体以及部分海生和陆生植物。对此船长只是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10月20日,达尔文回到船上向塔西提岛进发。当他重返“小猎犬号”的船舱后,他开始系统地分析采集到的鸟类尸体,其中嘲鸫的差异令他感到惊奇。达尔文发现嘲鸫有两到三个变种,但是每种亚类的区别都非常明显,而且它们只会出现在某个特定的岛屿。于是他写下了此生中最重要的一句科学论断:“每个变种在各自的岛屿上均保持稳定。”那么其他动物(例如海龟)是否也具有相同的情况呢?是否每座岛屿都具有独特类型的海龟?他本来打算按照上述思路对海龟进行分析,可惜为时已晚,他和船员已经把物证当作午餐吃掉了。

※※※

当达尔文结束了5年的海上生涯回到英格兰时,他已经成为一名崭露头角的博物学家。他将那些从南美洲带回的大量化石标本拆包,然后进行整理、分类并妥善保存;单是围绕这些藏品就可以新建一座博物馆了。约翰·古尔德(John Gould)是一位动物标本制作师和鸟类画家,由他负责对这些鸟类进行分类。赖尔在其任职期间也曾将达尔文的标本展示给地质协会。理查德·欧文(Richard Owen)是一位来自皇家外科学院的古生物学家,他就像盘踞在英格兰博物学家头上的贵族猎鹰,开始对达尔文采集的化石骨骼进行验证与分类。

正当欧文、古尔德、赖尔忙着对这批来自南美洲的宝藏进行命名和分类时,达尔文却开始转而思考其他问题。他不是只专注技艺的工匠,而是研精苦思的学者,更是探秘未知世界的领路人。对他来说,完成这些分类和命名并不意味着工作结束。达尔文的天才之处表现在能够洞察标本背后的规律,他并不拘泥于死板的生物分类法,而是把注意力放眼于浩瀚的生物界。孟德尔曾经在维也纳参加教师资格考试的时候感到十分困惑,为什么地球上的生物要按照传统方式进行分类?其实早在1836年,达尔文也遇到了相同的问题。

就在那年,有两项重要发现浮出水面。第一项发现是,欧文与赖尔在研究化石期间注意到标本具有某种潜在的规律。在那些已经灭绝的巨型动物骨骼发现地,仍然有某些“体型硕大”的动物出没。例如小型犰狳经常活跃的灌木丛就位于巨型犰狳曾经游荡的山谷,小型树懒的栖息地也正是巨型树懒觅食的地方。达尔文从土壤中发掘出来的巨大股骨来自巨型羊驼,而其小型版本则是南美洲特有的物种。

第二项奇怪的发现则来自古尔德。1837年早春,古尔德告诉达尔文,那些来自南美洲的鹪鹩、莺、乌鸫以及蜡嘴雀之间没有什么不同。达尔文在对它们进行分类时出现了误判:他以为这些雀类分属于13种彼此不同的门类。由于它们的嘴巴、爪子和翅膀形态各异,因此只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员才能区分出差异。细颈莺鹪鹩与脖子短粗且嘴巴尖尖的乌鸫在解剖学上有近缘关系,它们是来自同一物种的变异体。莺雀以水果和昆虫为食(具长笛样的喙)。地雀是以种子为食的土地掠夺者(具胡桃钳样的喙)。此外居住在每座岛屿上的嘲鸫亦有三种不同的亚类。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雀类。似乎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物种,而眼前这些小鸟就是每座岛屿的条形码。

那么达尔文是如何将这项发现进行整合的呢?其实,他在脑海中已经勾勒出解决方案的雏形,虽然这个想法非常简单,但是却具有颠覆性的力量,以至于没有哪位生物学家敢涉足:如果全部雀类均源自同一种原始祖先呢?如果现在的小型犰狳是远古巨型犰狳的后代呢?根据之前赖尔的观点,目前的地貌是大自然力量作用几百万年的结果。1796年,法国物理学家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提出,即使是现在的太阳系也是经过数百万年的冷却和压缩才最终形成的(拿破仑曾经询问拉普拉斯,为什么在他的理论中完全看不到上帝的影子,拉普拉斯则面不改色地答道:“陛下,我不需要那种假设。”)。如果现在各种动物的形态也是大自然力量千百万年作用的结果呢?

※※※

1837年7月,达尔文顶着炎炎夏日继续在马尔伯勒街进行研究,而他也开始使用新的笔记本(所谓的笔记本B),并且提出了动物如何随时间发生改变的问题。达尔文笔记的内容比较隐晦,有些只是不经意间萌发的想法。在其中的某页上,他画了一幅插图来表达萦绕在心头的想法:并非所有物种都是以神创论为中心产生的,也许它们起源的路径就像发自“树木”的嫩枝或者汇入河流的小溪,而这些有机体的祖先经过多次分化与再分化后会形成繁枝细节,然后才演化为具有现代形态的后代。就像语言、地貌以及逐渐冷却的宇宙一样,动植物可能在繁衍过程中也经历了这种循序渐进的变化。

达尔文清楚地意识到,这幅图完全否定了神创论的观点。在基督教物种形成的概念中,上帝具有至高无上的核心地位,他创造的宇宙万物中就包括这些动物。但是在达尔文的笔下,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中心。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13种雀类与神念创造无关,它们源自共同的祖先并且历经了不断分化的“自然繁衍”过程。其实现代羊驼亦有类似的进化方式,而它们的祖先也曾是体型硕大的动物。达尔文不假思索地在笔记本上方写下了“我认为”这几个字,似乎将其作为生物学与神学思想分道扬镳的暗号。

但是如果这个过程与上帝没有关系,那么又是何种力量在推动物种起源呢?又是什么动力能让这13种雀类的变异体在物种形成的险途中脱颖而出呢?1838年春季,达尔文开始启用崭新的栗色封面笔记本,也就是所谓的笔记本C,他将对于此种推动力本质的更多思考记述在其中。

达尔文在什鲁斯伯里与赫里福德农场度过了儿童时代,其实他苦苦寻觅的部分答案就在眼前,但是却在远涉重洋8 000千米后才重新发现这种现象。而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变异,即动物有时会产生与亲本类型特征不同的后代。长期以来,农民们一直在利用这种现象对动物进行繁育和杂交,并且通过多次传代从发生自然变异的后代中进行选择。在英格兰,农场饲养员把繁育新品种与变异体当成一门高深的学问。所有人都知道赫里福德短角牛与克莱文长角牛外表差距悬殊。作为一名充满好奇心的博物学家,当达尔文从遥远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回到英格兰时,他出乎意料地发现每个地区都拥有自己的奶牛品种。不过达尔文与那些饲养员都明白,动物的繁育过程绝非偶然事件。虽然这些奶牛来源于共同的原始祖先,但是人们却可以通过选择育种创造出新的品种。

达尔文知道,将物种变异与人工选择进行巧妙地组合将产生惊人的效果。鸽子可以看起来像公鸡或孔雀,而狗可以有短毛、长毛、杂色、花斑、弓形腿、无毛、直立尾、凶狠、温顺、胆小、谨慎以及好斗等性状。但是,最终改变奶牛、狗与鸽子性状的力量还是掌握在人类手中。无论是那些生活在遥远火山群岛上的各种雀类,还是出没在南美洲平原脱胎于巨型祖先的小型犰狳,所有这些现象都让达尔文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掌控着全局?

达尔文深知自己正在滑向已知世界的危险边缘,而正是南美之行让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其实他也可以简单地将那只无形的手归结为上帝。但是就在1838年10月,达尔文从另外一位神职人员的著作中找到了答案,其内容与神学毫无干系。著作的作者就是托马斯·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牧师。

※※※

托马斯·马尔萨斯平时是萨里郡奥克伍德教堂的助理牧师,可是到了夜晚,他就成了一名隐秘的经济学家。其实他真正热衷的是研究人口与增长问题。1798年,马尔萨斯以笔名发表了《人口论》( An Essay on the Principle of Population )这篇颇具煽动性的文章,他认为人口增长与有限资源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马尔萨斯据此推断,随着人口不断增长,生活资料将逐渐耗尽,个体之间的竞争将变得更加激烈。人口本身的扩张倾向必然会与有限的资源发生严重对抗,自然界将无法满足人类日益增长的需求。随后人类社会将面临世界末日的考验,“各种流行病和瘟疫肆意泛滥,数以万计的生命会因此终结”,最后“食物将在人口之间”重新分配。那些侥幸逃过“自然选择”的人会再次面对这种残酷的循环,就像希腊神话中绝望的西西弗斯(Sisyphus),而人类也将在饥荒的胁迫下四处流浪。

在马尔萨斯的文章中,达尔文终于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答案。而这种为生存而进行的斗争就是塑造之手。死亡不仅是自然界的指挥官,同时也是残忍的刽子手。达尔文写道:“我突然想到,在这种环境下(自然选择),有利变异将被保留而无利变异将被清除。其结果就是形成某个新的物种。”

现在达尔文的主要理论框架已经粗具规模。动物在繁殖过程中会产生不同于亲代的变异。 而某个物种内的个体总是在稀缺资源领域展开竞争。当这些资源成为关键瓶颈时,例如在发生饥荒后,某个能更好适应环境的变异体将被“自然选择”。最能够适应环境的个体,也就意味着最“适合”生存(“适者生存”这句话源自马尔萨斯主义经济学家赫伯特·斯宾塞)。然后这些幸存者将会产生更多类似的后代,并且推动物种内部发生进化。

达尔文仿佛目睹了发生在蓬塔阿尔塔盐滩与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演变过程,似乎只要快进播放就可以了解这部反映历史变迁的电影。岛上成群的雀类在数量暴增之前以水果为食,当咆哮的季风或炎热的夏季来临,整座岛屿就会陷入无尽的凄凉,同时水果的产量也会急剧下降。在茫茫的鸟群中,产生了某种雀类的变异体,它外形奇特的喙可以撬开种子。当饥荒蔓延至整个雀类世界时,蜡嘴雀的变异体却可以食用硬粒种存活下去,并且经过不断繁殖形成数量庞大的新型雀类物种,并且数量日益增多。随着新马尔萨斯极限(疾病、饥荒、寄生虫)的出现,新型雀类物种占据了主导地位,此时种群的结构再次发生改变。现在蜡嘴雀成为主流,而原来的雀类则逐渐灭绝。自然界的进化过程就在这种艰难险阻中缓慢前行。

※※※

1839年冬季,达尔文已经完成了理论框架的概述。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他对自己提出的观点字斟句酌,并且就像整理化石标本一样反复梳理这些“危险的事实”,但是他从未考虑对外正式发表该理论。1844年,达尔文将论文中的关键部分精练成一篇255页厚的文章,然后寄给他的朋友供私人阅读。其实他并不在意把文章打印出来让别人参阅。达尔文将精力集中在研究藤壶、撰写地质学论文、解剖海洋生物以及家庭生活上。心爱的长女安妮因感染疾病不幸去世令达尔文悲痛欲绝。与此同时,克里米亚半岛爆发的一场残酷战争令交战双方两败俱伤。许多男性应召入伍奔赴前线,同时整个欧洲的经济状况也进入了萧条期。似乎马尔萨斯的理论与为生存而战的现实已经在真实世界中得到应验。

1855年夏季,此时距达尔文首次阅读马尔萨斯的文章,并且明确物种形成的观点已经过去了15年,有一位名为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的年轻博物学家在《自然史年鉴与杂志》( Annals and Magazine of Natural History )发表了一篇与达尔文未发表理论极其接近的文章。华莱士与达尔文的社会背景和意识形态方面相去甚远。达尔文是令人尊敬的牧师与“绅士”生物学家,他很快就成为英格兰最负盛名的博物学家,而华莱士则与之完全不同,他出生于蒙茅斯郡的中产阶级家庭。华莱士也曾拜读过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但并不是在他自己书房的扶手椅上,而是在莱斯特免费图书馆的公共长椅上(马尔萨斯的作品在英国知识界颇为流行)。华莱士与达尔文一样也曾经不远万里追寻梦想,他曾赴巴西收集标本和化石,并且在此过程中接受了思想的洗礼。

1854年,华莱士经历了一次海难,虽然在经济上损失不大,但是全部标本均无法找回。最后华莱士狼狈不堪地逃离亚马孙盆地辗转来到了另一处火山岛,这里就是位于东南亚边缘的马来群岛。华莱士在此也像达尔文一样有了重要收获,他发现不同河道内近缘物种之间的差异令人吃惊。1857年冬季,华莱士开始构思这些岛屿上推动突变产生机制的理论基础。次年春季,他躺在床上忍受着高热与幻觉的折磨,并且坚持完成了该理论遗漏的最后一部分。华莱士重新回顾了马尔萨斯的文章。“答案显而易见……适者生存……只要通过这种方式,动物机体的任意部分都可以根据需要发生改变。”甚至于他的思想语言(变异、突变、生存与选择)都与达尔文的著述存在惊人的相似。尽管加拉帕戈斯与马来群岛相距遥远,但是这两位背景迥异的科学家最终却殊途同归。

1858年6月,华莱士将自己概括的自然选择理论初稿寄给了达尔文。达尔文对华莱士理论与自身观点的相似性感到震惊,而他在惊慌失措之余匆忙带着自己的手稿找到好友赖尔。赖尔巧妙地建议达尔文将两篇论文同时提交给即将于夏季召开的林奈学会会议,这样可以让达尔文与华莱士共同分享此项发现带来的荣誉。1858年7月1日,达尔文与华莱士的论文在伦敦被广泛传阅和公开讨论。但是听众对于他们二人的研究均不感兴趣。次年5月,林奈学会主席在总结的时候顺便说到,去年没有任何重要发现。

※※※

达尔文原本打算将所有发现整理完成后一并发表,可是他现在只能在仓促之间完成这部具有重要意义的著作。1859年,他在与出版商约翰·默里(John Murray)联系的时候显得犹豫不决:“我衷心希望这本书能够在您的大力支持下旗开得胜。”1859年11月24日,就在那个寒冷的周四清晨,查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 On the Origin of Species by Means of Natural Selection )一书正式在英格兰出版发行,当时的售价为15先令。该书首次印刷了1 250本。正如达尔文所述,“所有图书”出乎意料地“在上架第一天即告售罄”。

紧接着各种令人鼓舞的评论铺天盖地而来。即便是《物种起源》的早期读者也会注意到该书将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如果达尔文先生的推论成立,那么这将成为彻底推翻自然史基本原则的革命,”某位评论家曾经写道,“我们认为,对于社会公众而言,他的工作是长久以来最重要的贡献。”

达尔文的理论在受到热捧的同时也招致了多方的批判。或许达尔文颇有先见之明,他谨慎地表达了该理论对于人类进化的意义:《物种起源》通篇只有一行叙述涉及人类祖先,“人类的起源与历史终将得以阐明”,这也许是那个时代谦卑的科学表述。达尔文的友敌理查德·欧文是一位化石分类学家,他很快便发现了达尔文理论中的哲学意义。欧文指出,如果物种祖先起源符合达尔文理论,那么人类进化将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欧文对于“人类可能来自类人猿”的说法深恶痛绝并且不屑一顾。欧文写到,达尔文在生物学领域提出的新理论极富想象力,但是尚无充分的实验数据来支持该理论;这不能算是成果,他只是披上了“智慧的伪装”。欧文抱怨道(引述达尔文的原话):“人类的想象必将填补无知的空白。” QAYlpNFi9IeUYIo4lcHU7AZb6R39nen6cxi60L6CivtTZPjuXd4Pk1r1cSUagZ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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