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留良 (一六二九—一六八三) 字 庄生 ,又名 光轮 ,字 用晦 ,号 晚村 ,别号 耻斋老人 、 南阳布衣 ,暮年为僧,名 耐可 ,字 不昧 ,号 何求老人 , 浙江 崇德县 ( 康熙 元年改名 石门县 ,今属 桐乡市 崇福镇 ) 人。 吕留良 是 明 末 清 初著名的诗人,同时又是著名的理学家、时文评选家、刊行 程 朱 遗书著称的出版家,后三者则是有机联系在一起的,其相关成果之一便是 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 (以下简称 四书讲义 ) 。此外, 吕留良 还著有 何求老人残稿 、 吕晚村先生文集 等,今有 俞国林 兄汇编为 吕留良全集 十册。
吕留良 的本生祖 吕熯 , 明 嘉靖 时的 江西 淮府 仪宾、尚 南城郡主 ,后为侍养父母而与郡主一同回籍。本生父 吕元学 , 万历 二十八年 (一六○○) 举人,后谒选为 繁昌 知县,兴利除弊,有循吏之称。 吕元学 育有五子: 大良 、 茂良 、 愿良 、 瞿良 和 留良 。其中 吕茂良 ,官刑部郎; 吕愿良 ,官 维扬 司李。 吕元学 卒后四月,侧室 杨孺人 生下 吕留良 。 吕留良 诞生之后,其母无力照料,便将他交给三兄 愿良 夫妇抚育。 吕留良 三岁时,三嫂又病故,又过继给堂伯父 吕元启 。不久之后嗣父、嗣母,以及本生母相继过世,故而 吕留良 的少年时代几乎都是在不间断的服丧之中度过的,不可不谓孤苦凄凉。当时的 吕 家,还是一个深受 明朝 恩泽的官宦世家、文化世家,故而少年失怙的 吕留良 ,还是得以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并表现得聪慧超群。
吕留良 十六岁时, 明 亡 清 兴,不得不面临艰难的出处抉择。起先, 吕留良 散金结客、毁家纾难,曾与其友 孙爽 、侄 吕宣忠 等人参与过 太湖 义军的抗 清 斗争,失败之后 吕宣忠 被杀, 吕留良 于悲痛之中逃逸他乡。后来,因为害怕仇家陷害,羽翼未丰的 吕留良 于 顺治 十年被迫易名应试为诸生。其子 吕葆中 在 行略 中说:“癸巳始出就试,为邑诸生,每试辄冠军,声誉籍甚。”由此可知 吕留良 虽不汲汲于功名,却在举业上有着非凡的才能,而后从事时文评选而成名也就不足为怪了。直到 康熙 五年方才决意摒弃科考,被革去秀才,这在当时也是惊人之举, 吕葆中 行略 说:“一郡大骇,亲知莫不奔问旁皇。”此时写有著名的 耦耕诗 表达其隐居不出、终老乡野的志向,其一曰:“谁教失脚下渔矶,心迹年年处处违。雅集图中衣帽改,党人碑里姓名非。苟全始信谈何易,饿死今知事最微。醒便行吟埋亦可,无惭尺布裹头归。”然而 清廷 却并未轻易放过 吕留良 , 康熙 十七年 (一六七八) 有博学鸿儒之征, 浙江 当局首荐 吕留良 ,他誓死拒荐; 康熙 十九年又有山林隐逸之征, 吕留良 闻知消息当即吐血满地,无奈只得在病榻之上削去头发,披上袈裟,后隐居于 吴兴 妙山 的 风雨庵 。
即便如此,生前在节义之间的挣扎结束了,死后却依旧难以免除是非。 雍正 十年,受到 曾静 案的牵连, 吕留良 被剖棺戮尸,甚至连累子孙以及门人,或被戮尸,或被斩首,或被流徙为奴,罹难之惨烈,可谓 清代 文字狱之首。
以上之所以稍稍详述 吕留良 生平,是因为其遗民心态之曲折,与其学术思想之发展息息相关。
吕留良 一生从事 朱 学,然与当时其他讲理学者不同,不以语录、讲章行世,而以时文评选著称, 四书讲义 便是其时文评选之中发明 朱子 四书章句集注 相关义理的精华。
时文,也即八股文、 四书 文,又称经义、制义、时艺等。 明 清 两代科举考试的第一场,就是以八股文的形式考试学子,且以 四书 中的句子命题,故而对于 四书 以及 朱 学是否有着正确的理解,也是科举成败的关键。当然,这样的评判标准,是建立在学风、士风端正的基础之上的,事实上,生逢 明 清 之际的乱世,学风、士风皆难免乖戾,这在结社、选文上表现尤其突出。 吕留良 在 东皋遗选序 中说:“自 万历 中,卿大夫以门户声气为事,天下化之。士争为社,而以 复社 为 东林 之宗子,咸以其社属焉。自 江 淮 讫于 浙 ,一大渊薮也。……凡社必选刻文字,以为囮媒。自 周锺 、 张溥 、 吴应箕 、 杨廷枢 、 钱禧 、 周立勋 、 陈子龙 、 徐孚远 之属,皆以选文行天下。选与社,例相为表里。”当时的 复社 、 应社 、 几社 ,以及 吕留良 之兄 吕愿良 集合 浙省 十馀郡文士所举的 澄社 , 吕留良 之友 孙爽 、侄 吕宣忠 所举的 征书社 ,也都有选文之举。而举 征书社 之时,年仅十三岁的 吕留良 就有参与。
吕留良 两度从事时文评选,并成为与 艾南英 、 陈子龙 等齐名的时文名家。其前期的时文评选时间较短, 顺治 十二年至十八年,应 陆文霦 之邀而开始时文评选,主要由于出处节义而内心苦闷彷徨,故借以填补其心; 康熙 五年被革去秀才之后,再度从事时文评选,直到 康熙 十二年,一方面是因为放弃诸生后治生之需要,如在 与董方白书 中就说“选文行世,非仆本怀,缘年来多费,按此粗给,遂不能遽已。”另一方面是因为寄托议论、讲明义理之需要, 与施愚山书 说:“某跧伏荒塍,日趋弇固,偶于时艺,寄发狂言,如病者之呻吟,亦其痛痒中自出之声,而赏音者以为有当于歌讴。” 吕留良 便在家中开设了 天盖楼 书局,自己刊刻发行所评选的时文选本,摆脱了书商约定评选时限、篇幅等约束,不只是收入的增加,而是真正实现改革时文,并借此弘扬 朱子 理学了。
关于 吕留良 为什么致力于时文评选,还需要说明三点。其一, 吕留良 对于 晚明 士人的结社、选文之风并不满意,认为是“以门户声气为事”,在 东皋遗选序 中就说:“于是郡邑必有数社,每社又必有异同,细如丝发之不可理。磨牙吮血,至使兄弟姻戚不复相顾。”士风之坏,除了结社还有评选时文, 吕留良 在 答赵湛卿书 中说:“盖选手二字,某所深耻而痛恨者,不幸其行迹如之。尝谓近世人品文章,皆为选手所坏。”他本人亲自从事选业十多年,故深知其中的弊病,确实当时“选手”多有“龌龊肺肠”,以至于坏了“人品文章”, 吕留良 之所以以选手为耻而又坚持评选,就是为了矫正不良之风。
其二, 吕留良 对八股取士并不认同,但也不认为问题出在八股上。他在 戊戌房书序 中说:“自科目以八股取士,而人不知所读何书。探其数卷枕秘之籍,不过一科贵人之业。”科举考试以八股文的考试为重,导致许多考生的枕边秘笈只有时文评选的册子了。不过究其病根,却并不在八股取士上头。 吕留良 接着说:“然以为科目之弊专由八股,则又不然。……夫科目之弊,由其安于庸腐,而侥幸苟且之心生。文气日漓,人才日替,陈陈相因,无所救止。”应该说他看得还是很准的,科举的弊病根源在于人心,也就是“侥幸苟且之心”,再养成“庸腐之习”,“故愚以为欲兴科目,必重革庸腐之习而后可”。 吕留良 之所以投入于时文十多年,就是希望用好的时文,来驱逐恶的时文。事实上,时文也有好文字,比如 吕留良 曾将自己所作时文汇集为 惭书 ,为此书作序的 黄周星 说:“若如 用晦 所作,雄奇瑰丽,诡势瑰声,拔地倚天,云垂海立。读者以为诗赋可,以为制策可,以为经史子集诸大家皆无不可。何物帖括,有此奇观,真咄咄怪事哉!使世间习此技者皆如 用晦 ,则八股何必不日星丽而岳渎尊也?”因此, 吕留良 以时文名家的身份来做时文评选,也就能顺理成章了。
其三, 吕留良 更为在意的是,通过讲章、时文反对俗学、异学。什么是俗学、异学? 吕留良 四书讲义 卷一说:“除却俗学、异学,即是大学之道。俗学者,今之讲章、时文也;异学者,今之阳儒阴释以讲学者是也。”也就是说当时广泛流传的时文、讲章都是俗学,主要由村师所授; 晚明 以来的讲学先生多半受到 阳明 心学的影响,将佛、道等异学杂入儒学之中,他们所讲都是异学。对此问题, 吕留良 还在 答叶静远书 中有说明:“病在小时上学,即为村师所误。授以鄙悖之讲章,则以为章句传注之说不过如此;道以猥陋之时文,则以为发挥理解与文字法度之妙不过如此。凡所为先儒之精义与古人之实学,初未有知,亦未尝下火煅水磨之功。”俗学与异学导致士人“以为章句、传注之说不过如此”,“以为发挥理解与文字法度之妙不过如此”,因此不对“先儒之精义与古人之实学”“下火煅水磨之功”,还自以为已有所,结果就是离正道越来越远了。所以, 吕留良 要用时文评选来重新讲明章句、传注,讲明先儒之精义与古人之实学,以及八股文的文字法度,把被俗学、异学搞得乌烟瘴气的讲章、时文风气端正过来。
此外,还需要再补充一点,端正士人之心也只有时文最为有效。 吴尔尧 天盖楼大题偶评序 中曾引 吕留良 的话:“读书未必能穷理,然而望穷理必于读书也。秀才未必能读书,然而望读书必于秀才也。识字未必能秀才,然而望秀才必于识字也。……舍此识字秀才读书者而安望耶?”在 吕留良 看来,直接针对士人,也即识字秀才,改变士风、学风的唯一办法就是通过人人都离不了的时文,以最为优秀的评选来作引导,从而端正人心,维挽世道。 吕留良 以时文反时文,因而著成一系列著名的时文选本,以及后人汇编的 四书讲义 等书,整整影响了 有清 一代。诚如对 吕留良 评述最为全面而实在的 钱穆 先生在 吕晚村学述 中所说:“在彼之意,实欲拔 赵 帜,立 汉 帜,借讲章之途径,正儒学之趋向。”
对于时文, 吕留良 也有矛盾的心态,在 与吴玉章第二书 中说:“取圣贤之书,虚心玩味,先通其文义而渐求其理之所归,不必作时文。有所见,即作古文论说亦得,或作讲义、或作书牍亦得。”他认为读书有得,与其写八股时文,不如写古文或讲义、书牍,也就是说作时文不见得真有必要了。
吕留良 时文评选的著作主要有 天盖楼偶评 、 天盖楼制艺合刻 、 十二科小题观略 、 十二科程墨观略 、 唐荆川先生传稿 、 归振川先生全稿 、 陈大樽先生全稿 、 钱起士先生全稿 、 黄陶庵先生全稿 、 黄葵阳先生全稿 、 江西五家稿 、 质亡集 等。后来则有 吕留良 的弟子,将这些时文选本之中的 吕氏 评语摘出,并以 朱子 四书章句集注 的顺序加以重新组合,重要的版本有以下三种: 周在延 编 天盖楼四书语录 四十六卷, 清 康熙 二十三年 金陵 玉堂 刻本; 陈鏦 编 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 四十三卷, 清 康熙 二十五年 天盖楼 刻本; 车鼎丰 编 吕子评语正编 四十二卷附 严鸿逵 记 亲炙录 八十九条 吕子评语馀编 八卷附 亲炙录 六条, 清 康熙 五十五年 顾麟趾 刻本。上述三书,体例大略相当,编次最全则为 吕子评语 ,其正编发明书义,内容与 语录 、 讲义 大致相当,其 馀编 论文章作法,为此书独有,然此书最晚出,而十二年后 曾 吕 文案发, 车鼎丰 兄弟以刊刻逆书与 严鸿逵 等往来获罪拟斩,故此书流传最少。因此,在 康熙 后期以及 雍正 初年,流传最广则是 四书讲义 ,故而后世学者研究 吕留良 对 四书 的诠释,对于 孔 孟 以及 程 朱 等义理的阐发,特别是其 朱 学思想的主旨,还是通过 四书讲义 一书。下面就以此书为主,并辅之 文集 ,来探讨一下 吕留良 的 四书 诠释以及 朱 学思想。
关于 吕留良 是否笃信 朱 学,学界多有不同说法,其中影响颇大的则是 全祖望 在 小山堂祁氏遗书记 之中的说法:“初 南雷 黄公 讲学于 石门 ,其时 用晦 父子俱北面执经。已而以三千金求购 澹生堂 书, 南雷 亦以束修之入参与。交乃既毕, 用晦 之使者,中途窃 南雷 所取 卫湜 礼记集说 、 王偁 东都事略 以去,则 用晦 所授意也。 南雷 大怒,绝其通门之籍, 用晦 亦遂反而操戈,而妄自托于 建安 之徒,力攻 新建 。” 全祖望 的说法影响极大,比如 章太炎 书吕用晦事 就说 吕氏 之学“本非 朱 学”,“乙 太冲 主 王 学,欲借 朱 学与竞”。且不说 吕留良 是否有与 黄宗羲 竞争之意,但看其学术发展脉络,即可知其于 朱 学必然自幼精通。如其在 复王山史书 中说:“某荒村腐子也,平生无所师承,惟幼读经书,即笃信 朱子 细注,因 朱子 之注,而信 程 张 诸儒,因 朱子 程 张 而信 孔 孟 。” 吕留良 自幼熟读 朱子 四书章句集注 ,并认为由 朱子 可至 二程 、 张载 ,再至 孔子 、 孟子 ,也就是说笃信 朱 学为儒门正宗。再者, 吕留良 少年时代就钻研时文,而时文成败在于是否对 四书 之精义、实学有所精通,故由此亦可知其必然笃信 朱 学。 康熙 初年,也就是 黄宗羲 到 吕 家处馆之时, 吕留良 在与 张履祥 的信中说“平生言距 阳明 ,却正坐 阳明 之病”,也就是说与当时的大多士人一样,他也受过 王 学影响,但并不能说放弃了 朱 学的立场,也正因为有点 朱 、 王 调和之心态才会与 黄宗羲 交往,然在 康熙 五年之后则渐渐放弃调和,转而推尊 朱 学,故而与早就转向 朱 学的 张履祥 多方联系。 康熙 八年, 张履祥 到 吕 家处馆之后, 吕留良 的 朱 学自然也就更为精进了。
明 清 之际推尊 朱 学的学者极多,而 吕留良 并非简单的“尊 朱 辟 王 ”,其本意并不在 王 学,而只在于 朱 学。 吕留良 答吴晴岩书 说:“凡天下辨理道、阐绝学,而有一不合 朱子 者,则不惜辞而辟之者,盖不独一 王 学也, 王 学其尤著者尔。” 吕留良 认为只有 朱子 之学才是 孔 孟 正学,不合 朱子 者都是异学,都需要辟之,除了 王 学,还有佛学,还有 陈亮 之类的事功之学,如 四书讲义 卷十六说:“学术义利之分不可不辨,亦即 朱子 与 龙川 力辟之旨也。” 吕留良 认为,儒门正学唯由 朱 学而上,方可讲求。最为完整的一段论述在 复高汇旃书 中:“ 金溪 之谬,得 朱子 之辞辟,是非已定,特后人未之读而思耳。若 姚江 良知之言,窃佛氏机锋作用之绪馀,乘吾道无人,任其惑乱;夷考其生平,恣肆阴谲,不可究诘,比之 子静 之八字着脚,又不可同年而语矣。而所谓 朱子 之徒,如 仲平 、 幼清 ,辱身枉己,而犹哆然以道自任,天下不以为非。此道不明,使 德祐 以迄 洪武 ,其间诸儒失足不少。……故 姚江 之罪,烈于 金溪 ,而 紫阳 之学,自 吴 、 许 以下已失其传,不足为法。今日辟邪,当先正 姚江 之非,而欲正 姚江 之非,当真得 紫阳 之是。 论语 ‘富与贵’章,先儒谓必先取舍明而后存养密。今示学者,似当从出处去就、辞受交接处,画定界限,札定脚跟,而后讲致知、主敬工夫,乃足破良知之黠术,穷 陆 派之狐禅。盖缘 德祐 以后,天地一变,亘古所未经,先儒不曾讲究到此,时中之义,别须严辨,方好下手入德耳。” 吕留良 指出, 宋代 陆九渊 ( 金溪 ) 流于佛禅而非儒门正学,经过 朱子 的严词辟 陆 ,是非得以分辨,到了 晚明 时代的 王阳明 ( 姚江 ) 则更流于佛禅,且多权诈,故而危害比 陆九渊 更甚。所以要辟邪,当纠正 王 学之非;而要纠正 王 学之非,则又要先得 朱 学之是。 吕留良 还指出,自从 宋 末 德祐 年间以来,诸如 元代 的 许衡 ( 平仲 ) 、 吴澄 ( 幼清 ) 等人,也是徒有尊 朱 之名,未得 朱 学之真,因为他们在 元代 的异族统治之下“辱身枉己”;而 朱 学之真则是“必先取舍明而后存养密”,也就是“当从出处去就、辞受交接处,画定界限,札定脚跟,而后讲致知、主敬工夫”。在 吕留良 看来,这一道理 朱子 等先儒也未曾十分讲究,因为他们未曾经历类似“ 德祐 以后”那种天地亘古未有的变化,而 吕留良 本人则经历 明 清 鼎革的变化,对于“出处”之中的节义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
在 四书讲义 之中,也多有阐发先讲明出处、辞受而后方可讲明致知、主敬的观念,这方才是 吕留良 朱 学的根本所在。他所认为的 朱 学的真精神,就在立身行己之道,也即重节义、反功利。 钱穆 先生的 吕晚村学述 也说:“讲理学正当从出处去就、辞受交接处画定界限,札定脚跟,而岂理气心性之空言,所能辨诚伪、判是非?此一主张,乃畅发于其 四书讲义 中。亦可谓当 晚村 之世,惟如 晚村 ,乃始得为善述 朱 学也。” 四书讲义 卷三十五说:“近来多讲 朱子 之学,于立身行己,未必得 朱子 之真。其忧有甚焉者,开堂说法,未开口时,先已不是,又何论其讲义、语录哉!故今日学人,当于立身行己上,定个根脚。”卷三十八则说:“圣贤于出处去就、辞受取予上,不肯苟且通融一分,不是他不识权变,只为经天纬地事业,都在这些子上做,毫厘差不得耳。”能够做到大圣大贤的人,都是在出处、辞受上必有坚持,经天纬地事业也都从细微小事上做起,所以立身行己,毫厘差不得。 四书讲义 卷七中也说:“人必取舍明而后可以言存养。吾见讲学宗师,谈心论性,诃诋古人。至其趋羶营利,丧身失脚,有不可对妻子者,吾不知其所讲者何事也。” 吕留良 讲 四书 、讲 朱 学,其出发点都是节义之道,所以认为将心性说得高妙没有益处,更何况空谈心性而自身节义无一可取,或趋于功利而“丧身失脚”。 吕留良 并不是说“谈心说性”,以及讲求存养工夫本身有误,而是说学问也有一个先后之分,也即节义最为重要,先讲求立身行己的工夫,然后才是存养工夫;也只有先讲明立身行己,方才能够不趋附于功利以至丧身失脚。
再看 吕留良 所论夷夏之防,其实也就是从节义之道出发的,指出必须讲明节义,反对功利。 四书讲义 卷十七“ 子贡 曰 管仲 ”章说:“圣人此章,义旨甚大。君臣之义,域中第一事,人伦之至大。若此节一失,虽有勋业作为,无足以赎其罪者。若谓能救时成功,即可不论君臣之节,则是计功谋利,可不必正谊明道。开此方便法门,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谁不以救时成功为言者,将万世君臣之祸,自圣人此章始矣。看‘微 管仲 ’句,一部 春秋 大义,尤有大于君臣之伦为域中第一事者,故 管仲 可以不死耳。原是论节义之大小,不是重功名也。”前人对此章关注极多,唯有 钱穆 先生强调 吕留良 讲 春秋 大义“为域中第一事者”,其立足点是在节义,他在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中说:“盖夷夏之防,定于节义,而摇于功名。人惟功名之是见,则夷夏之防终隳。人惟节义之是守,而夷夏之防可立。” 钱穆 先生的诠释当是符合 吕氏 原意的。在 吕留良 看来,夷夏之防固然当守,此本不必多言,然而需要讲明的则是如何守其防,唯有先明节义而已;至于夷夏之防与君臣之义的选择,也就在于节义的大小,而不在于功名的大小。 吕留良 还说:“若将尊 王 另分在僭窃上说,此功不足赎忘君雠之义也。圣人论 管仲 ,只许其功,并未尝有一言及于 纠 、 白 之是非也。”此处也是 吕氏 不同于 朱子 之处, 朱子 还在辨析 公子纠 与 小白 谁大谁小以及“君雠之义”,而 吕留良 则指出,不必论及 公子纠 、 小白 的是非,更不必论及功名,只要讲明 管仲 所作所为的节义之大小。至于 朱子 等先儒为什么在此问题上会有纠结, 吕留良 关于此章的评语原本还说:“要之,此一段道理,先儒不曾经历讲究,固难晓然耳!”此段保留在 吕子评语 卷十七,而 四书讲义 则没有收录,然而却可从此看出 吕留良 对于 春秋 大义的思考,也是与其经历 明 清 鼎革之变,在节义上有新的体证相关的。 吕留良 还说:“此章 孔 门论出处事功节义之道,甚精甚大,……后世苟且失节之徒,反欲援此以求免,可谓不识死活矣。”也就是说,此章真正需要辨析的就是节义与功名之别,节义大小必须辨析,而功名无论大小都要服从于节义,如不重节义而重功名,就会被失节之徒给误用了。
再看 四书讲义 所论君臣、封建与井田,也是在辨析节义与功利。卷六说:“人知父子是天性,不知君臣亦是天性,不是假合。”卷三十七中说:“君臣以义合,合则为君臣,不合则可去,与朋友之伦同道,非父子兄弟比也。不合亦不必到嫌隙疾恶,但志不同,道不行,便可去,去即是君臣之礼,非君臣之变也。只为后世封建废为郡县,天下统于一君,遂但有进退而无去就。 嬴秦 无道,创为尊君卑臣之礼,上下相隔悬绝,并进退亦制于君而无所逃,而千古君臣之义为之一变,但以权法相制,而君子行义之道几亡矣。”因为君臣之义,来自天理,故而可以合则留,不合则去,这在 周代 的封建制之下比较容易实现,在郡县制、大一统之下则很难实现,所以说“有进退无去就”,更何况“尊君卑臣”以至于君臣上下悬绝,更无法实现士大夫的节义了。所以说 吕留良 之所以重新辨析君臣关系,并倡导封建、井田,也就是因为倡导“君子行义之道”。当然, 吕留良 也深知封建制并不是没有害处。卷三十九说:“五兵作而杀戮多,封建制而争战烈,圣人岂不知之?然必不可已者,其利害有大小也。后世不知圣人深意,以一姓之私,废生民之公,究其子孙受祸尤酷,流未有之毒于无穷,则何益矣!”此条可见 吕留良 总是超越常人的认识,指出一般认识背后的利害大小,也即节义大小之别,能够明辨出处节义是第一位的,这方才是“圣人深意”。所以,卷三十四说:“封建井田之废,势也,非理也;乱也,非治也。后世君相因循苟且,以养成其私利之心,故不能复返三代, 孔 孟 程 朱 之所以忧而必争者,正为此耳。虽终古必不能行,儒者不可不存此理,以望圣王之复作,今托身儒流,而自且以为迂,更复何望哉!” 吕留良 认为后世废封建、井田,然后因循苟且,都是一种私利之心,然而就算终古必不能再行封建、井田等上古的制度,儒者也不可不坚持立场,否则的话,就是所谓曲学阿世,成了 孔 孟 程 朱 的罪人,儒者还当有一点迂拙,而死守其节义,方为世人留存一份希望。
综上所述,经由 吕留良 重新诠释的 朱 学,彰显了儒学的节义之道,为人为学当重节义而非功名利禄,以此考量历代学者,如后世之 朱 学者,亦先问其出处、辞受之际的节义如何。这种 朱 学,乃是易代之际学术的一种典型,甚至可以这么认为, 吕留良 的 朱 学方才是真正结合其时代的 朱 学,也是真正承继了 朱子 ,乃至 孔 孟 的儒家真精神。这种思想的特出,与 吕留良 独特的遗民心态密切相关,历经家族与个体于 明 清 两代之际的多层面的交涉,以及反复挣扎,方才会尤其重视出处、辞受所体现的节义之道。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就其人生之抉择而言,越来越坚定其 明 之遗民的角色,至于毫无假借;就其学术之抉择而言,越来越趋向于 朱 学,亦至于毫无假借。所以说,对其学术思想当有同情之了解,则必须对其遗民心态之曲折亦当有同情之了解。
吕留良 的时文评选以及之后的 四书讲义 ,在 康熙 、 雍正 乃至 曾 吕 文案之后,一直有着巨大的影响,其影响之主流则是对于 朱 学的弘扬,对于节义之道的弘扬;而支流,或者说往偏执一面的理解则是夷夏之防。
受其直接影响者非 陆陇其 (字 稼书 ) 莫属, 陆氏 所著 松阳讲义 称引其当世学者唯有 吕留良 最多, 钱穆 先生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也说:“ 稼书 议论,颇有蹈袭 晚村 。”且就“蹈袭”还有小注:“ 稼书 松阳讲义 十二卷,其间称引 晚村 者不下三四十处,迹尤显也。”此后,还有多种版本的 四书 类著作,也都引用了 吕留良 论 四书 ,如 王琰 编撰的 四书绎注 , 钱穆 先生提及时称其为 吕陆四书绎注 ,该书于 四书 各章先摘录 吕留良 、 陆陇其 二人之评语,再附以己说。还有 李沛霖 、 李祯 编撰的 四书朱子异同条辨 与 张庸德 增补的 四书尊注会意解 等,因为大量引用 吕留良 之评语而遭到 清廷 的禁毁。至于其影响之广大,则可举隐居深山的 王夫之 ,在其 搔首问 一书中也提到 吕留良 :“近有 崇德 人 吕留良 字 用晦 ,极诋 陆 王 之学,以卫 朱子 之教,是已。” 王夫之 不完全认同 吕留良 ,然而也极为关注其尊 朱 辟 王 之影响。 戴名世 九科大题文序 说:“吾读 吕氏 之书,而叹其维挽风气,力砥狂澜,其功有不可没也。……而二十馀年以来,家诵 程 朱 之书,人知伪体之辨,实自 吕氏 倡之。”此外,还有 王应奎 柳南续笔 说:“本朝时文选家,惟 天盖楼 本子风行海内,远而且久。” 王弘撰 山志 也说:“近时崇正学、尊先儒,有功于世道人心者, 吕晚村 也。”可见在当时 吕留良 的书风行海内,且真正起到了推尊 朱 学,维挽士风的作用。到了 晚清 ,文网稍宽, 吕留良 四书讲义 等书再度风行,如 曾国藩 在 同治 四年七月的家书中就说时文要读 吕晚村 ,再如 张謇 吕晚村墨迹跋 说:“读 晚村 批评之制艺,义本 朱子 ,绳尺极严,不少假贷,缘此于制举业稍睹正轨。”由此可见,无论八股时文写作,或是推尊 朱子 , 吕留良 的影响都是覆盖 有清 一代的。
再说受 吕留良 影响之支流,其特出者便是 曾静 , 曾氏 知新录 说:“如何以人类中君臣之义,移向人与夷狄大分上用? 管仲 忘君事仇, 孔子 何故恕之,而反许以仁?盖以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华之与夷,乃人与物之分界,为域中第一义。所以圣人许 管仲 之功。”至于 雍正帝 驳斥 吕留良 ,倒是下了一番功夫,且从节义入手,也可谓击中要害。 雍正 七年四月上谕说:“是 吕留良 于 明 毫无痛痒之关,其本心何曾有高尚之节也!……身为本朝诸生十馀年之久矣,乃始幡然易虑,忽号为 明 之遗民。千古悖逆反覆之人,有如是之怪诞无耻,可嗤可鄙者乎?自是著邪书,立逆说,丧心病狂,肆无忌惮。其实不过卖文鬻书,营求声利。” 雍正帝 并不详论 吕留良 之阐发 朱 学,而论其于 明 清 两朝之关系,论 吕氏 最为关切的节义、功利,确实也道出了 吕氏 心中隐痛。后来命 朱轼 等人编撰 驳吕留良四书讲义 ,然此书未被收录 四库全书 ,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认为此书大都肤末之论,意在逢迎而已。
如今再读 吕留良 四书讲义 ,自然还当重视其对于 朱 学的阐发,诚如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所说:“书中悉就 朱 注发挥,然体会有得,多有比 朱 注更精更切者,时亦自出己意,不能尽合 朱子 。……自成 吕氏 之书,非一般遵 朱 不敢失尺寸者可以同语也。” 吕留良 对于 朱子 四书章句集注 的诠释实在难能可贵,虽其中论析不尽合于 朱子 ,然亦是极有价值的。
吕留良 四书讲义 晚清 以来虽有影印翻刻,然缺少一部点校整理本,则其中 朱 学精华终究无法为研究学习者广泛阅读。精研 吕留良 二十年的 俞国林 兄,慨然力任此事,去年出版的 吕留良全集 ,其中收录的 四书讲义 就是第一个点校本;今年则又将 四书讲义 再度修订,出版单行本。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单行本与 全集 本在体例上作了改变,将 吕氏 讲义与 朱子 四书章句集注 逐条对应,以便对比考量 吕留良 朱 学诠释的成就。精心的点校,方便的体例,故而新版 四书讲义 当是三百多年来最佳的一个版本。 吕留良 弘扬 朱 学、 四书 学功不可没, 国林 兄亦功不可没矣!
张天杰 谨识,丙申夏于 杭州师范大学 仓前 恕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