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人们都存在这种心理:任何一件事,不经过我的手我就不放心。云湛也不例外。他首先观察了后院的布局,云宅并不大,只分前后两个小院,后院有东西两排住房,云天杰的房间在东进南首第一间。
该房间正如云湛所想象,奢华而俗气。现在这里十分凌乱,那是因为在捕快们把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之后,他又再翻了一次。但遗憾的是,云湛并未能证明自己比捕快们高明多少。他甚至攀到了房顶上,也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的机关。那个有脚印的暗道倒是很醒目,就开在房间正中央,用地板伪装着,仔细观察就能分辨出。
他下到暗道里,研究着足印,发现足印按得颇深,一路通往出口。出口是一处菜市场,平日里熙来攘往,不可能从中找出某一双特定的鞋印。
最后他擦擦汗,索性躺在房顶上乘凉。月光若隐若现,夜色下的一切显得朦胧不清。几只夜飞的鸟儿落在他身边,蹦跶几下,又飞走了。
那个人就算是只鸟,飞起来也会有扑打翅膀的声音吧?云湛想,但他却偏偏就这样消失了,仿佛化成了一道青烟。
正在出神,他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似乎是有什么人在地下行走。他当即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向发声处靠近。很快他看到地面上的一片泥土被掘开,出现了一个洞,一颗小小的脑袋钻了出来。云湛连忙闪到一棵大树后。
那颗脑袋警惕地四下看看,费力地爬上来,原来是个身材矮小的河络。云湛远远地看着他钻出地面,匍匐于地;看着他的脑袋左转右转,似乎是在观察周围有无埋伏;看着他最终放下心来,站起身向着后院走去。云湛实在忍不住了,低低叹了口气。
那河络如同惊弓之鸟,一下子蹦了起来,笨拙地从身后取出一具复合弓,仓促间却找不到敌人的方向。
“别发箭,我投降!”云湛嘴里喊着,慢慢走了出来。他之前告诉过捕头们,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进来,所以并没有压低嗓子。
这时他才看清楚,眼前的河络竟然是个女的,这可不常见。他记得游历的河络一般都是男性的,女性本来应当老老实实呆在地穴里,而不是像眼前这个小家伙一样,打条地道钻到一个凶案现场去,还随身带着凶器。
河络看他走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但马上反应过来武器在自己手里,胆气壮了一些。“站住别动!”她警告说。
“我当然可以不动,”云湛笑眯眯地说,“可是你光盯着我不行,还得提防着背后的那个啊。”
河络一惊,赶忙转过头去,哪儿有什么人?随即她感觉手上一空,自己的复合弓不知怎么的,已经到了对面那个羽人的手里了。
“你……”她一下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反应过来,“你这个骗子!”
“你应该感谢我才对,”骗子手里捏着弓,就像在摆弄一件玩具,“如果我想要你的命,现在你都死了十七八次了。”
“我们聊聊吧。”他把弓抛还给河络。
木叶萝漪紧紧抱着弓,全身也绷得像张弓,始终精确地保持着和云湛之间至少两个人宽的距离。“我听说过你,”她粗声粗气地说,“他们都说你是南淮城著名的恶人,是一个一肚子坏水的游侠。游侠是不是就是成天吃饱了没事儿干四处闲逛的人呢?”
“人言可畏啊,”云湛努力让自己的脸看上去正直而可靠,“游侠是一个高尚的职业,而我是一个正直的公民,他们不过是嫉妒我的才能罢了。”
“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了虚假和羞惭,”萝漪不屑地看他一眼,“愿真神原谅你。”
云湛咳嗽一声:“这就能扯到真神身上?你怎么和我一样喜欢虚张声势呢……”
萝漪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没什么!”云湛自知说漏了嘴,“我是说,你一个女河络,干什么要一个人出来游历呢?”
“因为我们没有太多人可用了,”萝漪的眼神慢慢暗下去,“我们这一支的河络,全部落本来有将近一千人,现在连五分之一都不到了。”
萝漪不再说下去。云湛想,这大概又是一个悲惨的似曾相识的灭族故事,在九州历史上,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并不稀罕。纵然和平的暖风逐渐消减了曾有的杀气,历史的痕迹总归是难以抹去。不同的只是讲述者,他们站在不同的时代,体会着外人无法体会的不同的悲哀。
“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云湛说,“可是你到底为何来到这里?你和云天杰有什么关系?”
萝漪迟疑了一下,咬咬嘴唇说:“这是……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云湛耸耸肩:“那好吧,不过你要是不说出来,我怎么能确定你是不是来这里干什么坏事的呢?说不定这桩谋杀案就是你干的……”
木叶萝漪跳了起来,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她突然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伟大而尊贵的真神啊,请你惩罚这个……”
云湛慌忙把她拉起来。他早就听说过河络信仰的虔诚,她用这样的语气说出真神来,想必是恼怒到了极点,一时间心里深深后悔自己随口开的玩笑:娘的,早该知道河络是个没有半点幽默感的种族。
“对不起,我只是胡说八道的,你千万别在意,”他道歉说,“算啦,我也不问了。但是你总得告诉我,你进这个院子来干嘛吧,不然我怎么帮得到你呢?”
萝漪余怒未消,气鼓鼓地瞪他一眼,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总之,人不是我杀的。”
云湛看着萝漪倔强的脸,哑然失笑:“我已经给你道过歉啦,我也相信不是你杀的。”这话倒很诚恳,看这个河络笨手笨脚的样子,怎么也不可能干出这么漂亮的案子来。
“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萝漪仍有点不情愿,“对了,你为什么要管这件事,难道你……”
她的神情又警惕起来,云湛笑着摆摆手:“我们做游侠的,不过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已。这院子里的死者,有一个姓苏的小厮,他的叔叔刚刚发了笔财,想带着自己的侄儿去做生意,没想到就出事了。所以他叔叔委托我查明真凶。”
“那他为什么不找官府,非要找你呢?”河络仍然有些不信。
“因为官府太饭桶了,抓点无证的小商小贩还行,办大案子可不成,”云湛一本正经地说,“而我一向卓有信誉,在南淮城里算得上是……”
正吹嘘到此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姓云的,我说我回家之后怎么也睡不着觉,就知道你在捣鬼!”
云湛冲萝漪吐吐舌头:“你看,饭桶不是最可怕的,敬业的饭桶才是致命的……”
萝漪忍不住噗哧一笑,随即感到羽人的手掌在自己肩头拍了一下:“快离开吧,这家伙啰嗦着呢。回头你要是觉得我能帮助你,尽管来找我。”
盛夏的南淮城总是让人格外煎熬,太阳也像是比往常大了整整一圈。苏丙在云湛开业的那座阴暗的楼里呆不了一会儿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但要走到街边去,又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太阳晒晕。那股汹涌蒸腾的热气就如同苏丙此时的心情一般,打着滚的沸腾着。
但是云湛就是不露面,死也不露面。一直到了下午,日头都开始往西边倾斜了,他才打着呵欠施施然冒了出来,看到浑身湿透的苏丙的时候微微一愣。
“你在这干吗呢?”他问,“怎么和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我在等你啊,想问问事情的进展,”苏丙一面擦汗一面说,“我怎么知道你那么晚才来?”
“啊,那个,”云湛下意识的揉揉眼睛,“我……我在外面跑了一天,收集资料来着。”
苏丙看着云湛惺忪的睡眼和脸上明显是在枕席上压出的红印,心里咒骂了几句,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那你找到什么了么?”
“当然有很多收获,”云湛毫不犹豫地说,“但是鉴于案情的复杂性,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等我慢慢整理过再说吧。”
“云先生,”苏丙小心翼翼地问,“按照你们的行规,如果我现在撤销委托,预付费用是不是就……”
“不只是预付费用,还有违约罚金,”云湛答得很简洁。
苏丙哀怨地离开后,云湛挠挠头,正准备上楼,眼前突然蹿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居然是昨晚邂逅的河络木叶萝漪。木叶萝漪仰视着他,表情似笑非笑,倒让云湛一阵心虚。
“原来你就是这样卓有信誉的。”萝漪嘴角一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