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云 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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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人向着山外进发时,山外的人也正在走向北谅山。离开的和到来的,终将有一个交汇点,然后彼此牵扯着被卷入巨大的旋涡中。这是一个十六年前就已经写好的剧本,没有人可以逃离。
易离离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靠近这样一个危险的漩涡,她只是为了找自己的父亲而来。鉴于父亲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经离开,所以易离离的头脑里从来就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直观印象。在长达十余年的寻找中,易离离有时几乎忘记了自己寻找的目的,仿佛寻找这件事就代表着生活本身。
但母亲不这么想。她总是摩挲着父亲留下的物品——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一块头巾,但最多的是父亲用微薄的月例钱给她买的一根廉价银钗——将所有的软弱情绪都慢慢化在绵长的思念中。然后她就会抬起头,若无其事地擦掉眼角的泪痕,对易离离说:“上路吧。”
很多次易离离都禁不住想要和母亲争辩。她一次次地想象着,自己在母亲面前历数着从话本里读到的或者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的故事,力图证明男人负心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并希望母亲能够明白:父亲已经抛下他们母女俩远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但最终她并没有那么做。她只是默默陪在母亲身边,随着她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徒劳地打听着那个消失的男人的行踪,当身上的钱用干净时,才停下来找一些短工做,攒够了钱又继续上路。这些年来,她已经数不清母亲一共多少遍向着每一个遇到的人重复她的问询了:“姓易,叫易允文,麓华书院的书生,个头不高,背有点儿驼,长方脸,眼角有点斜,左边眉心有一颗痣,很醒目的……”
这样能问到才叫怪事呢,易离离想,所谓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她还有另一个想法,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朝不保夕的乱世,父亲也许早就在某一次兵祸中丧生、尸骨无存了。但这话同样不能对母亲说,因为或许母亲心里也早有这个念头,却一直强行压抑着,不让那种恐惧浮出水面,否则的话,她大概早就崩溃了。所以易离离只能忍耐,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母亲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全然忘记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一个在颠沛流离的羁旅中一点点长大的女孩。
“我们到哪儿了?”母亲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还有两里路就到北水镇,”易离离小心地搀着母亲在路旁坐下,“从这个镇子再往北,就能踏入北谅山的地界了。”
“北谅山啊,说不定你爹就会在这儿,”母亲每到一处都会这么说,“他不是相信什么天神么?天神一定是住在天上的吧?北谅山是天下最高的山,离天最近,他也许会觉得这种地方容易碰见天神呢。”
易离离温顺地回答:“嗯,说不定啊,我们先到镇子里找地方过夜,再慢慢打听吧。”
“天快黑了吗?”母亲问,“那我们赶紧到镇上去吧。”她摸索着站起来,把手交给易离离牵着,慢慢前行,夕阳斜照下来,眼眶中的一对眼珠呈现出混浊的灰白色。
北水镇是进入北谅山的最后一处驿站。北谅山虽然顶着“天下第一高山”的漂亮名头,实际却是物产贫瘠,山穷水穷人也穷,除了一些比北谅山本身还要无聊的骚客旅者偶尔来此发点思古悲秋之情,平时少有人来。
不过每年三月却是例外。每到此时,都会有为数不少的采药者进入此山,试图寻找在这个季节成熟的千山霜芝。那是一种颇为珍稀的药材,可以制成上品外伤药,仅在北谅山中可见,在严冬季节孕育而成,过了三月,天气渐暖,成型的霜芝就会逐渐枯萎,失去价值;但若来得太早,冰雪未化,难于攀援。所以三月也成了采集霜芝的唯一时节,一到三月,北水镇唯一的客栈总是挤得满满当当。
易离离和母亲来到客栈门口时,正看见十来个江湖客从马上跳下。满面堆笑的老板从门里迎出来:“各位大爷,不是小店故意怠慢,实在是太不凑巧,所有的房间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为首的江湖客摆摆手,“你在大堂里给我们摆几张舒服的椅子,再生一盆火,我们明早就要赶路!”
看来这些人对于北谅山的状况倒是很熟悉,也省去不少口舌。三月初,大山中仍旧阴冷,故而要生火。老板如释重负,连忙指挥伙计们办理。
易离离素来对那些舞刀弄枪的江湖中人无甚好感,在她看来,这些人就是麻烦的代名词。但全镇只有这么一家客栈,也没得可挑,总不能带着母亲露宿荒郊吧?她只能无奈地如法炮制,在大堂里要了个火盆,伺候着母亲找了个角落坐下,尽量离江湖客们远一点。
然而到了夜间,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把大堂挤得满满当当。易离离并不知道,这些都是武林中的三四流角色,平素就是靠着处事圆滑、广结人缘才能在江湖上立足,而要交朋友就得用钱,千山霜芝自然是一个不错的财源。她只是很不耐烦地听着他们挤在一起啰啰嗦嗦,作逸兴横飞状讲述着那些两分真实八分夸张的奇闻流言,直到母亲终于在喧嚷声中睡着了,她才松了口气。
“金老师!多日不见,近来在什么地方发财呢?”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向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问道。中年人苦笑一声:“林四老弟啊,发财?我倒是险些变成了发菜!”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易离离也好奇地扭头一瞥,在明亮的火光下,众人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只手掌上赫然只剩下了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都齐根而断。
林四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下的毒手?”
金老师颓然摇头:“没有谁下毒手,神仙打架,草民遭殃而已。”
此话一出,众人皆默然,似乎是都明白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轻声问道:“是不是……又是魔教和五大门派?”
金老师长叹一声:“还能是谁?那一天我路过并洲城,恰好遇到双方在火并。活该我好奇心起,远远地想要看看热闹,被一个魔教妖人发现,飞毒针伤了我这两根手指头。要不是我欧阳老哥见机得快,一刀斩下中毒的手指头,我现在尸体都烂光了,哪儿还能坐在这儿和你们吹牛?”
人们都嗟叹不已,易离离想到断指的滋味,也禁不住一阵同情。只是这些年来她和母亲在旅途上颠沛流离,从来无暇去关注和她的生活原本相距遥远的江湖,五大门派倒是马虎听说过,魔教是个什么玩艺儿?
她想起母亲所说的、父亲失踪前偶尔和她讲过的趣闻轶事,曾用不屑的语气对母亲说:“什么名门正派、邪魔外道,不过都是掌权之人自封的而已,谁的势力大,谁就是正派,如此而已。往生教、截清教什么的被称之为魔教,也不过是他们处于下风罢了。”
稍后父亲又曾经补充,说他提到的那两个教派早已消亡,武林之中,暂时是所谓名门正派独大。那么现在的魔教又是什么呢?她事不关己地随意想着,人们打开话题后,也纷纷开始痛斥魔教的倒行逆施,又讲起魔教如何与五大门派公然为敌,双方如何纠缠不休、有仇必报,那一个个血腥的故事让她感阵阵胃部不适。但突然之间蹦出来的一句话却令她心头狂跳不止。
“说起来,听我师父说,这登云会当年虽然神神秘秘的,却也从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坏事,怎么短短十多年中,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残忍好杀、嗜血成性?”一个她看不见面目的人在人堆里说。
登云会!原来“魔教”就是登云会!易离离被这三个字惊呆了。过往的记忆就像开闸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在脑海中冲击着,以至于那些人接下来的谈话她都没怎么听。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了,因为父亲在离家之前,就曾是登云会的一员。
“哦,那不过是我们书院里的同好聚在一起凑凑热闹而已,”父亲那时候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对母亲说,“鬼神之说,虚无缥缈,只是世人求来慰藉内心的玩意儿,我们与其说信神,还不如说找个由头一起喝茶聊天。”
父亲语焉不详,把登云会描述成了麓华书院内部的一个同好会,轻松岔开话题,因此母亲完全没有在意。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父亲骗了母亲,登云会竟然是这样一个庞大而邪恶的组织——难怪要对她们隐瞒。那么父亲的失踪,会不会也和登云会有关呢?
正想到这里,母亲也突然醒了。“登云会!登云会!”她喃喃地说,“我听到有人在说登云会!你爹不就是登云会的吗?”易离离很无奈,知道母亲绝不可能再睡了,她一定会一字不漏地把这番谈话全部听完,然后一个个地向那些江湖客打探父亲的下落。她叹了口气,一时睡意全无,连客栈的大门被推开、又有旅客进来都没注意到,直到来人毛手毛脚地搬动椅子、碰到了她的脚,她才反应过来。
“对不起。”对方虽然说了这三个字,口气却是信口敷衍,没有一点抱歉的意味,而且他拖动椅子时发出的声响也相当刺耳。易离离微微有气,转头一看,那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人,一副懒洋洋的惹人讨厌的神情,身边跟着的中年人倒是看起来很和善。
“你把我硬拖下来的,饭钱都得算到你帐上。”少年人严肃地对同伴说。
易离离也懒得再听中年人如何回答,把椅子挪远了一点,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高谈阔论的众人身上。此时他们的话题又起了变化,谈论起了此行的目的:千山霜芝。
“说起来,正邪两派火并,倒是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商机呢,”一个秃头老者说,“你们想,这千山霜芝是极品伤药,他们动刀子伤的人越多,就越需要这药材。这两年千山霜芝的价格连连看涨,难道不是拜他们所赐么?”
所有人都抚掌大笑,称赞此人说得有道理,气氛这才渐渐轻松起来。那秃头老者却依然神色郁郁:“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说不定魔教为了让正派中人无药可医,来这里霸了此山,也说不准。人的命,有如浮萍一般,咱们只能是过一天算一天了。”
易离离听到“过一天算一天”,耳畔是母亲急促的鼻息,心中微有所感。旁人已经忍不住问:“乌老哥说话干吗那么消沉?陵威镖局出事都快二十年了,你却还惦记着么?”
乌姓老者摇摇头:“一夜之间,所有的朋友同事全都不明不白地死掉,老镖头苦心经营多年的镖局,化为泡影,悲愤自尽。你叫我怎么忘得了?”
原来他也是十六年前在北谅山被从天而降的火球毁掉镖队的陵威镖局中人,本来是一名普通镖师。他并未出那一趟镖,而是留在了家中,却万没料到等来了那样的噩耗。镖局关门,老镖头无力偿还巨额赔偿,只得悬梁自尽,他由此心灰意冷,无意再干保镖这一行,于是随着朋友干起来挖药贩药的生涯。
大凡世人受到重大刺激,通常会有两种反应。第一种将伤心之事深埋在心底,不愿说与他人听知;另一种却恰好相反,总喜欢喋喋不休的将自身的经历翻来覆去讲与别人,即便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不例外。这秃顶老者显然是第二种人,周围人一问,便开始滔滔不绝添油加醋的讲述当年的惨案。只可惜他未曾到现场,所以诉说重点只能在其后镖局是如何倒闭的,当时的惨案却无法说得很了然。
这老者多半是有朋客栈的常客,他一开口,本来围在周围听江湖故事的几个伙计便离开了,想来这故事也是听得耳朵起茧子了。老者兀自唾沫横飞,讲述着他如何抱着自尽的老镖头尸身痛哭,镖局剩余的幸存者又是如何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
一个充满讥刺的声音低声说:“拿着死人的事情给自己脸上添点悲壮,还真够廉价的。”
易离离循声看去,说话者正是身边少年的同伴,那个始终面带笑意的中年人。没想到这个面善的人说话居然如此刻薄,但易离离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少年更是放肆地笑出声来,幸好没引起旁人注意。
“其实算算时间,有一个巧合,”老者继续说,“魔教开始兴风作浪,就是在那几个月,他们一向手段毒辣、诡计多端。我们那一批镖,保的是极贵重的红货,所以我一直在怀疑,这桩案子说不定是魔教做的,然后故布疑阵,伪装成离奇事故……”
此言一出,又是两声杂音。一个是方才低声挖苦他的中年人:“这哥们真该去当个说书先生,那脑筋编故事倒是挺灵光的。”
当然,他说话的声音依然比较轻,另一个人可就是毫无顾忌了。此人虽然只是阴恻恻地细声细语,却故意运起了内力,让他的声音满室可闻。
“这位兄台大放狗屁,还真看得起那个破镖局。”这个人说。众人循声望去,是一个山民打扮的瘦子,一直坐在门口远离人群,好像也不怕冷。
秃顶老者勃然大怒,但毕竟这群三四流角色江湖上活命的经验都很丰富,不明底细绝不轻易动手,因此只是强忍着怒气拱手问:“不知这位朋友有何见教?”
那人仍旧阴阳怪气:“登云会向来爱杀谁就杀谁,杀人从不赖账,但也绝不能容忍把别人的烂帐算到自己帐下。陵威镖局保的红货值多少钱我不知道,就凭这小破镖局那点名声,怎么也不至于入登云会的法眼。”
这番话一出,本来群情激愤的江湖客们反而冷静了下来。他们都注意到,此人两次提到魔教,用的都是正名“登云会”。
秃顶老者嗫嚅着问:“阁下……莫非……莫非……”
那人嘿嘿一笑:“不错,你猜得很对。刚才你们骂得很畅快嘛,现在干吗不作声了?”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大堂中央,火光之下,只见一张脸苍白狰狞,手掌更是呈深黑色。众人噤若寒蝉,只能在心头暗暗叫苦,后悔得很不能把舌头割下来。
“刚才谁对我圣教不敬的,自己乖乖把舌头割下来,我就饶他不死。”他轻描淡写地说。
北谅山的夜路比想象中还要难走,从三陇村急行军回到北水镇,已经摔死了两个人。但上司谢谦的命令无可违抗,江大雷只能硬着头皮催促着部下继续加快速度。
他始终想不明白,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小木匠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地去抓捕。他所带领的兵丁进入北谅山已经好几天,谢谦一开始只是按照征兵条例,强征所有十六岁以上青年人。这本来是江大雷早就干习惯了的差事,令人郁闷的是,这次的行动有一点小变化:每遇到有抗命逃跑的,谢谦就会要求将其捕拿归案,再费劲也得揪出来。
这可与以往的习惯不同。通常遇到壮丁逃逸,江大雷从来懒得管,以此为借口向村子里讹一笔钱却是必然。眼下收到如此死命令,既增添了麻烦,又断了他的财路,心头的怨怼自然少不了。不过一直到了三陇村,他才发现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对村民们进行了一番审讯与拷问后,谢谦突然下令,放弃接下来的所有任务,全力抓捕该村逃跑的小木匠,这让江大雷意识到了:抓丁只是冠冕的借口,这个小木匠才是这位新调来的谢将军的真正目标。但搜索了一整夜,小木匠还是踪影不见。谢谦当即下令,江大雷带人迅速下山,在北水镇设卡堵截。
接近北水镇时,一阵夜风扑面而来,江大雷在其中闻出了淡淡的血腥味。他心头一凛,下令停止前进,派人上前探查。
不久之后探子回报,前方有人斗殴,疑似江湖中人,江大雷的眉毛不禁拧在了一起。这一向是官府最头疼的事情,管了怕惹火烧身,不管怕助长那群草寇的嚣张气焰。所以他只能按老办法行事,放缓行进速度,令手下在距离北水镇还有半里路时就开始扯开喉咙吆喝。一般情况下,知趣点的就会自行散去,卖官府一个面子,而官府也会默契地不去追赶。
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踏上北水镇的青石路面时,已经听不到什么喊杀声了。但江大雷走近了才明白,并不是有谁卖官府的面子,而是该杀的人已经全杀完了。他看见镇上唯一的客栈大门敞开,门里门外遍地死尸,大概得有二三十具,幸存者们都缩在角落里不敢有异动。
所以那个站在街心看上去很悠闲的家伙无疑就是凶手了,此人一身土里土气的山民打扮,黑暗中看不清面目,见到官兵也毫不躲闪。江大雷知道遇上了棘手的货色,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盘问,不料他话还没出口,对方已经先发问了。
“这位大人请了。”山民准确判断出江大雷是领队者,而且说话得礼,让他心里微微一松。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把他惊得从马上摔下来:“您带着诸位官爷,一定已经去过北谅山来染,要找的那个小孩,找到了没?”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但此时也绝不能示弱,只能咳嗽一声:“胡言乱语!这是哪儿来的疯子?我们抓紧赶路,不必理会。”
士兵们也都猜到此人不好惹。他们平素欺软怕恶惯了,听到上司下令赶忙开溜,然而该恶人似乎打定主意和他们为难到底,也不知怎么的身形一晃,挡在了江大雷马前。他伸手在马头上轻轻一抚,这匹身材高大的战马居然就立即口吐白沫,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把江大雷摔了下来。
江大雷反应倒也不慢,屁股一着地马上弹起来,拔出腰刀,呼喝着士兵们围住敌人。对面的疯子微微摇头:“这位大人,你上阵杀敌时,手也像这样抖个不停么?”
江大雷更加狼狈,听到疯子接着说:“我不喜欢废话,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老老实实告诉我那个小孩的行踪,要么我们动手。我数三声,你自己决定吧。”
说完,他居然真的开始计数,江大雷脑子一转,已经迅速判断清眼前形势,对方刚数到二他就赶忙开口:“我们……我们没找到他,他逃了,我正奉命下山来北水镇堵截。”
对方满意地笑了,挥手示意他滚蛋。等到官兵们忙慌慌地逃窜而去,他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忽然转身回到了客栈的大堂中。刚才他施展辣手将那些对登云会不敬的武人杀了个干净,但对于没有开口辱骂的人,他却并未下手。只是见他如此凶悍,多数人都忙不迭地逃远了,客栈大堂里只剩下了四个人,包括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瞎眼老妇及其女儿。
虽然那母女俩没有逃走也让他感到奇怪,但他也无暇理睬,双目死死盯着那个少年。少年本来已经被刚才的杀戮吓得魂不附体,被他目光一扫,更是赶忙躲到了同行的中年人背后。
这个少年就是刚刚被丁风半哄半用强带下山来的小木匠安弃。本来以丁风的轻功,天黑前就应该远离了北谅山,但小木匠被他带着颠簸一阵就喊头晕呕吐,所以沿路不断停下休息,半夜才到北水镇,恰好目睹了一场屠杀,又听到了杀人者和官兵的对话。那也是安弃、易离离与登云会第一次的相遇。在此后的若干年里,他们的命运紧紧交织在一起,就像是交互缠绕的荆棘,只有把对方扯断了,才能分开。
安弃原本对丁风说的话始终半信半疑,那段对话却让他不得不信。他回想着这十六年中村人的冷眼、父亲的漠视,回想着偶尔能在村长眼中见到的恐惧目光,回想着那个不断颤绕着自己的离奇梦境,心里一片迷茫。而刚才那个登云会的教徒与官兵寥寥数语的对话,已经说明了他的处境之危险。教徒的目光刚转过来,他就如惊弓之鸟,躲到了丁风身后。
“好眼力!”丁风夸赞说,“这么快就能猜到这小子的身份。”
教徒皱眉打量了丁风一番:“我再好的眼力也没可能见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就认出来。阁下带着他在一旁大模大样看我杀人,唯恐我认不出你们,是何企图?”
“也许是因为我也有些问题想要问你,和你随便找个借口滥杀无辜、逼我现身一样。”丁风微笑着说。他慢慢走到对方跟前,两人对面而立,脸上都带着笑,身上却已蓄势待发。双方都知道对方是劲敌,这一出手就一定是场恶战。
教徒抢先出手,他右掌一提,径向丁风的面门劈下。丁风侧身闪过,那教徒双掌翻飞,招式迅猛如狂风,招招抢攻、步步紧逼。丁风却只是不断闪避,偶尔还手,也只是用袖子挥出,决不和对手手掌相碰,那是因为对方掌上蕴有剧毒的缘故。教徒得理不饶人,出招更快。双方在客栈大堂中你来我往,桌椅板凳一阵乱飞,好在客栈老板早就躲得远远的,否则必然要大大地心疼。
安弃在旁看得惊心动魄,心想这二位爷拼得你死我活,我何不趁机偷偷开溜?他生性油滑,对初次相识的丁风也没什么同伴之谊,一转过这个念头,脚下就开始一点点向着后厨方向挪动。他倒也机灵,知道从大门口走太醒目,打算先溜进厨房,再找后门或者索性跳窗。但刚刚走了不到五步,丁风忽然大袖一挥,一股劲风拂过,颇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退回几步。他叹了口气,知道跑不掉,索性扶起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心里存了听天由命的念头,安弃反而镇定下来,这才注意到身边还有两个人没有逃命,那是先前一直坐在他旁边的那对母女。一般少年人在漂亮的同龄女子面前总是好点面子,即便对方是个陌生人也不例外,他想到自己刚才试图逃跑的举动,脸上微微一红,但侧头一瞥,这位少女却好似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在苦劝自己的母亲。
“妈,这里太危险了!快走吧!”她摇晃着母亲的手臂,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但那个老妇人却不理睬她,一双盲目只是死死对着传来打斗声的方向,就好像那双眼睛还能看得见一样。
“妈,我们留在这里到底要干什么?”少女带着哭腔问。
“登云会啊!那个人是登云会的,一会儿得问问他,是不是知道你爹的事情。”老妇的声音虽然不大,却着实把安弃吓了一跳。他禁不住说:“别开玩笑了!你们还敢和他说话?”
老妇不再说话。少女微微摇摇头,反而向前走出了两步,似乎是为了护住母亲,避免她受误伤。安弃心想:疯子,这帮人都他妈的是疯子。
此时两个正缠斗在一起的疯子已经战到酣处,丁风的两条袖子挥得如同戏台上耍水袖的戏子一般,但其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每次和敌人的毒掌相交,都发出蓬的一声响。但是衣袖毕竟脆弱,战不多时,登云会教徒忽然变掌为抓,嗤啦一声,把他的左边袖子抓下半幅。
安弃虽然对武学一窍不通,也能看出方才这两个疯子打架,丁风一直靠着袖子抵挡对方的肉掌,多半那手掌上有点什么古怪。此时左边袖子被撕下来,那就不怎么妙了。正在焦急,场中突生变故,那登云会教徒蓦的惨叫一声,向后跃出数尺,右掌心赫然多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已经被什么东西戳穿。再看看丁风的左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根怪形怪状的兵刃,有点像铁棍,前端却尖利带锋刃;有点像剑,却又比剑更短更细。安弃对于兵器的了解仅限于此,除了棍和剑,也想不到别的了。
“青蜂刺!”教徒用痛楚的声音叫道,“你是十多年前失踪的笑面蜂丁风!”
“好眼力!”丁风微笑依旧,“十多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教徒喘着粗气,在一张未被掀翻的桌子旁靠住。他的毒掌被破,毒气倒流入血液,已经无法再战,心里知道这一战输定了。他也明白,丁风一开始故意不亮兵刃,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以便用青蜂刺偷袭。但是临死前弄明白了丁风的身份,他却反而看起来有些兴奋。
“我明白这孩子为什么在你手里了,”他说,“十六年前,陵威镖局就莫名其妙地在北谅山全军覆没,而你,笑面蜂丁风,是当时天下闻名的独行大盗。你原本是跟踪着陵威镖局的车队而去,想要在他们身上发笔财,却没想到在那里捡到了这个孩子。对吗?”
安弃听到此人的说法也和丁风一样,心头又是一跳。那真的是在说我吗?他想,我这副德性,“神赐之子”?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天大的笑话。但是,这两个打得你死我活的对手,不大可能商量好了来骗自己——也没那个必要。这么说起来,至少那团从天而降的火球是真的了?
丁风淡淡一笑:“我早在那里掘好了陷阱等着他们,遗憾的是,除了这个孩子,我一无所获。”
“遗憾么?”教徒说,“恐怕不遗憾吧,比起这个孩子,几车红货算什么?”说完这句话,他身子一软,已经坐在了地上。丁风看着他:“鬼阴掌虽毒,一旦毒掌被破,毒质就会反噬。你的命已经不长了,而且死时毒液流遍全身,苦不堪言。”
对方喘着气回答:“所以我请求你照着我的心口再来一刺,能让我做个痛快鬼,免受那么多煎熬。”他的嘴角慢慢流出了黑血,的确是命不久矣。
“这个要求我可以答应,但本着公平交易的原则,似乎应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丁风说,“这个孩子的存在,本来是个秘密,三陇村村民被我吓唬之后,也绝不会主动将此事泄露出去。可为什么登云会会发现了他,并且连官府也知道了他的存在?”
教徒摇摇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来寻找这个小孩,仅此而已。官府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也要抓他,我就更不清楚了。”
此时他毒气攻心,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听语气也并不像撒谎,而他的肤色也开始起了变化,一阵淡淡的黑气浮于体表。丁风失望地叹口气,不再多问,按照所答应的,抬起青蜂刺刺向他的心口。
噗的一声,青蜂刺准确地扎进了登云会教徒的心脏。他的脸上浮现出宽慰的笑容,闭上双目,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但在那一瞬间,丁风却敏锐地察觉到,那笑容中包含着一丝诡异的得意。
他意识到了不对,但还没等反应过来,对方的伤口已经猛然间裂开,从伤口中喷出一股血水,如利箭一般,向着丁风的面门激射而去,而且迅速散开呈扇面。丁风敏锐的眼神在那一刹那注意到,血水是黑色的,而且带有扑鼻的腥臭气息。这不是刚刚中毒就能达到的效果,而是已经早就令毒质流遍了全身。
这是登云会的一种极其邪恶和狠毒的秘法,直接挑选活人杀死,再用外人不知道的手使他们复活,并把剧毒注入他们体内。复活的的教徒会功力大增,然而浑身毒血,无欲无痛,根本就是行尸走肉,他们只是带着这必死的身躯去完成重大任务,由于他们本来就相当于是死人,所以不会有半点怕死的念头,会比寻常的教徒更加凶悍,而那一身的毒质也是最好的武器。他们的称谓,叫做尸鬼。
在如此近的距离,丁风已经没有办法再作出其他选择,尽管竭力闪身,身上仍然中了数滴毒血。但在这一刻,他甚至顾不上思考自己的安危,当那血箭从他耳畔掠过时,他想道:糟糕了!
我竟然完全错误地估计他们的目的,丁风想着,并没有愤怒,而是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直到中了尸鬼的毒血箭,丁风才恍然大悟:这一下并不只是为了攻击他,更重要的在于,毒血直接奔向了远处的安弃。而在这一刹那他也明白过来自己错得有多厉害:登云会根本就不想抓住安弃,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这一点从他们不惜派出尸鬼就可以看出来。
他们只想杀死安弃,彻底地毁掉他,而刚才尸鬼摆出束手就擒的模样,甚至求自己给他一个痛快的,正是在麻痹自己,以便找到机会用自身的毒质偷袭安弃。由于没能想到这一点,自己的托大很可能就在此刻造成致命的后果。
血箭已经射到了安弃跟前,正当丁风追悔莫及时,安弃却给了他意外的惊喜。这个从没练过一天武功的小木匠,面对着扑面而来的毒血居然有着本能的神速反应。他原本坐在椅子上,眼见毒血射过来,立马身子一仰,连人带椅子倒了下去,躲过了那一击。当然了,毕竟他的身手有限,想要躲过血箭击中背后的梁柱后反弹开的血珠,却是没办法了。
然而这一下已经足够丁风救他的性命了。他左脚卷起方才被扯掉的那片衣袖,踢了出去,原本轻薄无分量的布片竟然变得像利刃一般直飞出去,挡在了安弃的头顶,正好将毒血挡住。这一挡之后,他已经全速窜出,把安弃拖到了安全地点。
他不会再给尸鬼第二次机会,一个箭步上前,手起刺落,已经用青峰刺扎穿了尸鬼的心脏,把对方死死钉在了地上。尸鬼拼命扭动着身躯,仍然无法摆脱,而心脏被刺穿后,血液无法流转全身,也就意味着死亡的真正来临。他狞笑一声,直直地瞪着丁风:“你不过能杀掉我一个,还有许多的尸鬼进入了北谅山,还有遍布天下的我教教徒在追捕你们。你们根本无路可逃……无路可逃……”
他说完最后一个“逃”字,眼神逐渐黯淡下去,头一歪,终于断了气。这时候丁风才顾得上去在敌人怀里寻找解药,但正如他所猜到的,尸鬼本来就性命不长,根本没有携带任何解药。丁风中了剧毒,恐怕是活不了太久了。他叹息一声,仍然坐了下来,盘膝运气,把自己的独门解毒药吃了两粒,虽然不能对症,却也能暂缓毒气攻心,让自己多活一两天。
依旧躺在地上的安弃兀自不知发生了何事,一边费力地爬起来,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那么使劲干什么,脚踝都要被你抓断了。”
丁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安弃立即收声。丁风运气几遍,知道毒性暂时被压制,这才顾得上发问:“你小子刚才动作怎么会那么快?你不是从来没学过武吗?”
安弃很纳闷:“那还需要学武?都是我在村里练出来的。”
“村里?”
“是啊。村里的小孩老被我收拾,又打不过我,只好玩些扔石子、下绊子、泼污水的没品招数。这么些年我早练出来了,想要泼中我可不容易……”
“也不知道是谁没品!”丁风被气乐了。他正想用毒血吓唬这小屁孩一下,还没开口,身前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他这才惊觉,刚才只顾到了救小木匠,竟然忽略了小木匠身旁还有人。
那是一直没有离开的那对母女。女儿倒是满怀孝心,一直挡在母亲的身前,可谁也没想到,最后的伤害来自背后反弹的毒血。结果反而是母亲的后背承受了剧毒,女儿却安然无恙。
“你们要是早听话走掉就没事了。”小木匠惋惜地一摊手。丁风近前查看,看见老妇人嘴唇都已呈乌黑色:“已经没救了。”
那个小姑娘怔怔地跪在母亲尸身前,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连小木匠都看得老大不忍心。他很快想到,这个老妇人是因为丁风出手救自己才被误伤中毒的,万一被该女儿揪住讹一笔。那可糟糕了。此人向来小气而贪婪,一想到可能要赔钱就惴惴不安,连自身的处境都顾不上想了。
不过他并没有太多时间替钱包伤心,因为丁风接下来的话足以吓得他两腿发软:“我估计错了。我本来以为他们是来抓你的,没想到他们根本不想抓你,只想杀了你。”
“别问问题,现在来不及,”他挥手止住了安弃的发问,“离开这里之后,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
他转向了那个小姑娘:“很抱歉,她的死与我的疏忽有关,我会尽量补偿你。”
这个傻子!安弃气得要吐血。赖账还来不及呢,竟然会去主动送钱。小姑娘凄然一笑,微微摇头:“人都死了,什么也补不回来,更何况这件事原本就怪我母亲。如果不是她执意不肯走,非要留下来打听登云会的事情,也不会死。”
丁风一愣,但想登云会为非作歹多年,仇家何止成百上千,其中细节大同小异,也不必多问。这个昔日的大盗虽然出于自身的骄傲,对于由自己引发的误伤而感到愧疚——同时大概还有一点明知道自己也会死去的同病相怜,但也绝不会婆婆妈妈假仁假义。他苦笑一下,还是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塞到她手里,然后一把拉过在一旁两眼放光的安弃,出门而去。
丁风不敢再稍作停留,也不管安弃受不受得了,一夜间狂奔了近百里,来到一处大市镇,才找了个偏僻小店歇息。小木匠一辈子最远也就到过北水镇,这本来是前所未有的新突破,可惜此时头晕眼花,只剩下趴在床上挺尸的份,压根顾不上什么新鲜感了。
但丁风不容他喘息,一把把他揪了起来。安弃虽然眩晕得要死,却也不敢和他冲突,只能强撑着靠在被子上。
“打不过我就不得不受我的气,这种滋味挺难受的吧?”回过身坐到门边的丁风淡淡地说。安弃讪讪一笑:“你倒挺能猜别人的心思……现在我们是不是暂时安全了?你可以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了吧。我被你抓了一天两夜,稀里糊涂地净在逃命,可是连为什么逃都不知道。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救我,可我从头看到脚,也没看出我有哪点值钱。”
丁风的回答把他气得吐血:“其实我也不怎么知道。”
这不是存心玩老子么?安弃想。好在小木匠素有隐忍之能,知道眼前这个十多年前的大盗绝非自己所能惹得起,所以把冲到嘴边的骂辞又吞了回去。
丁风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始终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安弃不由得想起两人第一次在山中碰头时的情景,当自己在树枝上试图安睡时,这厮也是这样出神地望着夜空,好像那上面飘着金子。
“我小时候其实并不想做一个大盗的——谁也不会生下来就乐意去做贼,”丁风一开口似乎就和主题无关,但此人笑面之下隐藏的蛮横却让安弃不敢打断他,“当然到最后我还是做了贼。所以一直活到三十岁,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神佛存在,倘若有神,怎么可能世间还有那么多的罪恶与不幸?”
见鬼了,这老梆子不会要痛说家史吧?安弃想。好在丁风很快回到了正题上:“强盗也分很多种,占山为王的、打家劫舍的、江海称雄的,而我专以劫镖为生。十六年前,我打探到临州的陵威镖局保了一批价值不菲的红货——那是道上的黑话,意思就是珠宝——而这家陵威镖局实力相当一般,至少绝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制定好了计划,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北谅山上,准备吃掉这批货。”
“我的外号‘笑面蜂’,并不只是从相貌和武器上来,也是因为我善于布置各种机关,就像蜂类筑巢一样。那一夜我在山中挖好了机关陷阱,自己躲在另一处坑里通过小孔向外窥视,等着他们到来。到了午夜时分,如我所料,陵威镖局为了赶紧翻过北谅山,选择了走夜路,正落入我的圈套中。”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他们引发机关,但就在这时,那团血红色的奇怪火球出现了。镖师们停下了脚步,看着这难得的奇景,我也禁不住看呆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前一夜我已经向你讲过了,但有一点我没有告诉你,那就是村民们所没有见到的一幕场景。当时他们都着急地逃命,根本无暇顾及天空中的变故,而那一幕又发生得太快,连我都差点把它当成错觉。”
丁风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事隔十六年,当时的奇景仍然令他难以忘怀:“在那团火球悬停在三陇村上空之前,在极短的一刹那间,它起了一点不可思议的变化。”
“就在火球即将落到三陇村地界前的一瞬间,它突然间停止下坠,那些燃烧的血红色火焰仿佛是在突然间散尽,从其中显现出了深绿色的带着翅膀的人形!不过那人形只维持了短短的一刹那,随即加快速度,向着地表猛撞下来。这一幕极其短暂,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忙于逃命的村里人都没有留意到,只有我和镖师们看到了。”
安弃瞠目结舌,但看丁风的神情,并不像是在编造。“可是镖师们都死了,”他说,“所以知道那一个变化的,只剩你一个人了。”
丁风长叹一声:“所以这番话我根本没法向旁人说,任何人听了都会当我是个疯子。但那绝对不是错觉,因为镖师们也都发出了同样的惊叹。不过我的反应比他们快,当火球改变方向时,我已经凭直觉感到危险逼近,并且立即缩回地坑,把身体蜷缩在角落里。刚刚藏好,就感到地面一阵剧烈震动,落下来的灼热的泥土差点把我活埋了。”
他伸出右手,卷起袖子,安弃看到上臂处有一大片皮肤颜色暗红,显然是陈旧的烫伤,不由身上一寒。
“后来呢?”他已经完全抛掉了先前的怀疑,“后来你是怎么捡到……捡到我的?”
丁风脸上再次现出那种迷惘的神色:“这件事就只有我一个人经历了,但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可是……可是你存在,你活生生地存在,又证明那并不是一个梦,也并不是我发疯的狂想。”
“我试探着走了出去。爆炸已经止息,暂时没有新的危险发生。但是我算计好了想要打劫的镖队也被彻彻底底地毁掉了,所有的红货都烧成了灰烬,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能够留下来。我的眼里只见到遍地的焦尸——那可不怎么好看。但就在我失望莫名时,我看到了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道眩目的绿光。我一下子想到了,镖局的货物虽然没有了,但那从天而降的孛星里,难道还隐藏着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我一下子想起了刚才看到的绿色人形,心里想着,甭管值钱不值钱,不过去看上一眼的话,今后大概一辈子都会后悔。于是我走上前去,就见到了你。当时的你还是个小小的婴儿,身上的绿光还没有散去。”
昔日的大盗带着一脸近乎恍惚的神情,再次陷入了旁若无人的回忆中。那些记忆将他缠绕了一十六年,非但没有渐渐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像是一个反反复复不断重现的噩梦。这样的噩梦,也许只有倾吐出来,才能稍微纾解一下心头的积郁。
安弃紧皱着眉头,扑通一声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他生性奸猾多疑,原本很难被人打动,但丁风刚才说话的神情语气,任何人听了都不能不信他的诚实。当然另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丁风虽然没有刻意骗人,但的他所见所闻者,都只是发疯后的幻想。
可是还有官府的追兵和登云会的凶徒,不可能他们都发疯了吧?想到这一点,安弃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开了。他真希望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怪诞的梦,梦醒之后,自己还躺在虎头崖,肚子饿得咕噜直叫,准备回家去吃饭。
这不是梦。他掀开被子,忧郁地想着,在他的眼前,丁风已经恢复了惯常的神态,只是那笑容中似乎包含着一些掩饰不去的悲哀。安弃定了定神:“你看到了那个婴儿,然后呢?”
“然后突然间绿光高炽,我被晃得睁不开眼睛,”丁风淡淡地说,“等到能视物时,绿光已经完全消散,你的浑身上下也没有其他异状了。我身边只剩下遍地的死尸和空气中弥漫的焦臭气息,还有手中抱着的婴儿,那就是你了。”
“但你为什么要把我交给那些村民?”安弃问。
丁风摸摸他的脑袋:“老子这辈子抢过人、杀过人,唯独没有养过人。何况那时候我已经魂不守舍,脑子里一片混乱,把一个初生婴儿带在身边,只怕过不了两天你就得没命了。我正在为难,碰巧三陇村的村民过来瞧热闹,我灵机一动,把你交给了他们。”
“你倒真是好心,”安弃哼了一声,“还编出什么‘神赐之子’的鬼话去蒙他们……”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想起了一个问题。整段故事丁风讲得倒是一气呵成不露破绽,但有一个关键的因素他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抱走交给村民们抚养?十六年后又为什么要救自己?他不过是个偶然碰上这桩事的路人,本身还是个不那么善良的江湖大盗,对自己完全不必负任何责任。
丁风摇摇头:“别问我。我也说不清楚。那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驱使着我,命令我让你活下去。”
安弃注意看着丁风的表情。他在说这段话时表情很不自然,以安弃说谎话如喝水的丰富经验,完全可以判断出丁风隐瞒了点什么没说。但他也不能强逼着对方说,何况方才丁风所说已经足够令自己震惊了。他终于第一次认真思考起自己的身世。小木匠安弃,现年十六岁,三陇村人见人恨的公害,不学无术,贪财奸猾,偷鸡摸狗,欺软怕硬,村中人见之皆绕道而行,连老爹老木匠都对自己冷冰冰的不爱搭理。此人在山村中长了十六年,从来没有什么超乎常人的特殊之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木匠技艺倒是不错,但从来没有专心干过活,打架专揍比自己年纪小的,读书学两个字倒能忘掉三个。
“你不会认错人了吧?”他终于忍不住说,“兴许村里人抱走了那个孩子后,偷偷掉包了。”
丁风摇摇头,将他肩头的衣服拉下,伸手一指:“这个印记,你总见到过吧。”
安弃知道,丁风指的是他肩头那个奇怪的黑色胎记,看上去很像是一片云彩。所谓胎记,是人生下来就带在皮肤上的颜色沉淀,没办法用后天的纹身、烙印之类的方法来作伪。安弃下意识地摸摸肩头:“这么说你没有认错人了,那真的是我。”
“不只是胎记那么简单,”丁风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枚指环,是登云会的标志,上面刻有他们的徽记,你看看。”
安弃颤抖着接过指环,那上面的云纹徽记是如此醒目,让他的手像被烙铁烫了一下,啪嗒一声,指环落在了地上。这绝不会是巧合,他想,那个图案的确和自己肩上的纹身一模一样。可这究竟能说明什么?
他心里一团乱麻,想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如孛星般从天而降的火球,灾难现场的绿光,肩膀上的纹身,登云会的徽记,官府的追捕和魔教的追杀,还有……那个不断缠绕自己的怪梦。
这一切到底说明了什么?
他心里有无数的问题,但同时也清楚,很多问题丁风也无法解答——这不过是个偶然出现、却被莫名卷入的倒霉蛋而已。丁风的心里,也许比自己更渴望知道真相。说到底,自己和丁风,不过是一个小糊涂蛋和一个大糊涂蛋的区别。
正在想着,丁风突然咳嗽起来。安弃惊慌地发现丁风的脸上略微闪过一丝黑气。丁风捂住嘴,慢慢止住了咳嗽,指缝间一点点渗出了紫黑色的血液。
安弃在这一夜失去了刚刚得到的庇护者,而易离离,失去了她一直庇护着的母亲。埋葬母亲时,易离离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太多的悲伤,或许是她觉得母亲的生命本来就是一种痛苦的折磨,而死亡是不错的解脱。现在易离离身边没有了母亲,只剩下一点简单的行李,还有手里的一张银票。银票数额已经在初升的朝阳下翻来覆去看了二十多遍,没错,是二百两,而她和母亲平时每个月也花不到一两银子。也就是说,她有钱了。假如拿着这二百两银子回家乡的话,足够开间铺子养活自己,在许多年内都过着舒服的日子。但如果拿着这笔钱上路,大概就能踏足很多很多地方了。
她蹲在母亲的坟前发了会儿呆,把银票往怀里一揣,向着北谅山方向走去。翻过北谅山继续往北,可以进入相对富庶的北方平原地带,继续打探父亲的下落,那是母亲早就制订好的雄心勃勃的计划。易离离本来一路上都在发愁,因为以母亲的身体,即便双目明亮,也绝无可能翻过这座山,现在只剩她一个,倒是好办了。
她性子坚韧,多年来四处漂泊,什么苦头都吃得下,虽然北水镇上根本没有钱庄给她换开银票,也不以为意,用母女俩剩下的散碎银子买了干粮,就开始攀爬北谅山。沿路苦楚不必多说,有两次险些摔下悬崖,还差点遇上狼群,但总算吉星高照,小命始终没丢。
一个月后,她已经来到了丰冶城,却没办法再往北走。丰冶城是宁国边防重镇,从此再往北就将越过国境进入雒国地界。她对诸侯间的争斗毫不关心,到这时候才知道雒国与宁国交恶,双方正在剑拔弩张准备打仗,边境自然是严加把关,普通百姓一律禁止出入。
易离离也无所谓,虽然身上带有巨款,还是去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店住下,打算在这座城里打听两天,然后转头向西或是向东走都行。做出这个决定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在寻找之前就已经下定了结论,在这里是问不出答案的。她再一次想到,也许能不能打听到父亲的下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寻找的过程,就像父亲拜神也未见得就一定是为了得到神明的庇佑恩赐,拜神本身大概就是对生命的宽慰。
不去找父亲,我又有什么事可做呢?易离离很大彻大悟地想着。
然而两天后的一个梦击碎了她平静的保护壳。梦里她回到了北水镇。在那间拥挤不堪的客栈中,她发现地上的每一具尸体都是母亲。母亲呈现种种不同的姿态横尸于地,而那个魔教妖人正坐在一旁,很开心地给尸体计数。那个妖人的脸模糊不清,但有那么一刻,看起来很像是多年不见的父亲。
自从母亲去世后,易离离第一次哭。她从梦中醒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把枕巾都湿透了。只有在这时,她才明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完全没有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的任何位置,但对于母亲的死却永远也不能释怀。不是为了父亲的下落,而是为了让母亲不至于白死,她一定要找那个该死的登云会的晦气。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无父无母的小女孩,没学过武功,没学过法术,身上除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外一无所有,随便一个有点功夫的人就能伸手捏死他。但她居然就不自量力地下定了决心,非得去找不可一世的登云会的晦气不可。
在这样明确的目标指引下,她当真把父亲抛到一边,倒是每回听到登云会的名字耳朵就要竖起来。令她十分困惑的是,如今的登云会和父亲那时候已经迥然不同了。
“读书人?小姑娘你别开玩笑了!”被问到的人总这么回答,“登云会哪儿和读书人扯得上干系?要说他们把读书人都杀光,那倒还有可能。”
“那他们到底拜的是什么神?”易离离又问。
对方唉声叹气:“神这种东西,都让人给弄明白了,还怎么糊弄人?总之是大智大慧无所不能的呗。他们只说是九天之上有神界,天神们都在神界中居住,一旦时机成熟,就会挑选忠心于他们的凡人进入神界,羽化登仙。至于天神长什么样,是不是三个脑袋六条胳膊,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这倒是和父亲当年的说辞差不多。由于父亲总是藏着掩着语焉不详,所以告诉过母亲的,也就是那么点内容:“天神们都在神界中居住,一旦时机成熟,就会挑选忠心于他们的凡人进入神界,羽化登仙。”但那时候登云会毫无名气、行事神秘甚至躲躲藏藏,现在却飞扬跋扈、让人谈虎色变;那时候会里都只是一帮勤读圣贤书的书生,现在却是嗜血好杀的武林凶徒。短短数年,绵羊变成了恶狼,如此变化还真是匪夷所思。
而且还有一点大不相同的:父亲等人总还承认,那是一个凡人们聚集在一起追求信仰的组织;但现在的登云会教主,直接自称自己是天神降世,化为人形来普度众生。一直要到后来对魔教有了深入了解之后,她才明白,教主的话并不是纯粹的胡言乱语。
离开丰冶后,易离离沿路西行。这回重点不同,只是关心着种种江湖传闻,一路上不断听到登云会与其他帮会门派的纠葛,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但她总是强迫自己去关注。
结果来到大陆西北部的某座无名小镇时,她遇上了一件改变她终身命运的事。其时她适逢其会,居然有幸在一个集市上亲眼目睹了一场登云会教徒与他人的争斗。被登云会追杀的是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追杀者则共有三人,而且那老者分明不会武功,所以少年不得不以一敌三。
易离离虽然对武术之道一窍不通,也看得出少年落于下风。集市上的人早作鸟兽散,也没人敢去干涉登云会的事情。易离离摇摇头,正打算离开,老者的一句喊话让她心头一震:“本是同根生啊,登云会早已是你们的囊中之物,何苦还要对我们这些老家伙赶尽杀绝?”
听老者那文绉绉的用词,再看看他的打扮,应该是个读过不少书的人,而他这句话中所隐含的意义,更是让易离离恍然大悟:登云会之所以有如今的巨变,原来是新人赶走了老人,恶徒打跑了书生。这么说起来,父亲很可能就是被新的登云会所“赶尽杀绝”了,而这位老人,应该是当年和父亲同归一派的。
这一下不免生起同仇敌忾之心,可惜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缩在一个猪肉摊油腻的桌案后面,在心里暗暗打气。她如果略懂武功,就能看出那个手持长剑的少年招数朴实沉厚,虽然处于守势,却临危不乱,法度谨严;而登云会的教徒虽然攻势猛烈,但狠辣凌厉的招式难免露出破绽。果然没过多久,少年看准机会,长剑递出,把一名敌人的喉咙刺穿。
此后以一敌二,他就渐渐占了上风了,一名教徒眼见形势不妙,虚晃一招后,突然向那老者发起突袭。少年不顾一切地相救,在敌人的刀刃即将砍到老者之前,把剑刺入他的后心,自己却把后背亮给了第三名敌人。那敌人是一名术士,见此良机,口中念咒,扬手虚虚一推,少年的腰间立即出现了一个血红的掌印,而他的人也跟着扑在地上。易离离远远看着那个掌印由红转紫,有紫转黑,一时间心惊肉跳。
少年在地上痛苦地抽搐了一阵子,终于不动了。术士毫不理会同伴的尸体,径直走向了老者。易离离心中焦急,却也没有能力上前相助。
老者看着少年的尸体,神色木然,敌人来到跟前也没有转头看他一样,只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杀死我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教主全力追杀我们这些老家伙,究竟图的是什么?他既然自称是神了,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些没用的凡人赶尽杀绝?”
“抱歉,我只管执行命令,”对方回答,“你死之后,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想。”
这句话说完,他猛然感到背后一阵寒意,刚刚回头,胸口就挨了重重一剑。少年抛下剑,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这次是真的死了。
但少年毕竟伤重之后力道不足,这一剑未能致命。登云会教徒左手捂着伤口,不顾从指缝间泉涌而出的鲜血,想着老者举起了右手。他受伤也极沉重,勉强凝聚了几次真气,都没能催动法力。好在眼前这老者风烛残年、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法反抗。
就在这时候,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女孩,二话不说,上前扶起那老者,几乎是半扶半拖地拽着他走开。登云会办事,向来无人敢阻碍,像这样胆大包天的小女孩还真是罕见。他又惊又怒,刚刚凝聚的一点点真气又涣散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猎物逃走。
从那一刻起,和正在大陆上不知所措地游荡的安弃一样,易离离也踏上了真正属于她的命运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