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神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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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石室里除了一个巨大的药池外并无他物,在火把的照耀下可以看清,池内药水的颜色漆黑如墨,表面不断泛起古怪的泡沫,散发出刺鼻的恶臭气息,其中还隐隐夹杂着血腥味。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站在池边,一动也不动,恍如雕像。
忽然之间,池水起了剧烈的波动,水面被分开,十多个黑乎乎的人影从池里钻了出来。他们身上都沾着腥臭的药水,却顾不上擦拭,上岸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齐刷刷跪在白袍人面前。白袍人却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很好,你们都复活了。还记得你们要做的事情吗?”
“绝不敢忘!”跪在地上的人回答得很整齐。
“你们会把自己要做的事透露给别人吗?”白袍人又问。
“宁可断舌!”仍然是干脆整齐地回答。
白袍人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向石室的大门走去。来到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
“去吧,都往北谅山而去,”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用你们的生命,证明你们对教主的忠诚吧!”
他大步走了出去,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月光正透过浓云的缝隙,洒下一点点阴郁的银白色。白袍人久久凝视着看不见星光的天幕,嘴里喃喃自语着:“北谅山……北谅山……”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捏成拳。
与此同时,北谅山中。
北谅山正在走近万物复苏的三月。但就在这一个月里,山里却相当不太平,发生了一件大事和一件更大的事。那一件大事是朝廷征兵征到了北谅山中;更大的事则是,一个小木匠摔下了悬崖。
剧变就从小木匠摔下虎头崖的那个黄昏开始。当他像一块秤砣一样坠下深渊时,夕阳的红光还未散尽,三陇村中炊烟袅袅,村民们和以往的每一个傍晚一样,等待着自己在外玩耍的小孩回家吃饭。没有人想到,一个等待了十六年的恐怖阴谋就以这样的意外拉开了序幕。
平静的氛围是被村头传来的哭叫所打破的:“有人滚到山崖下边去了!”家长们当即蜂拥而出,急惶惶将那个跑回来报信的小孩揪住:“谁?谁掉下去了?”
但吓傻了的孩子除了大喊大叫“有人滚到山崖下边去了”,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人们不再浪费时间,沿着满是碎石的小路拼尽全力向着虎头崖跑去。
最后的答案也不知道应当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孩子们全都安然无恙,那个滚落悬崖的并非幼童,而是村里的小木匠。对于此人的死,人们甚至都不愿意在脸上伪装出一丝悲戚,但那随之而来的可能的后果足以令任何人心头发颤。某种程度上,或许他们甚至宁可死的就是自己的儿女。
“是祸躲不过。”村长面色凝重,开始分派人手去寻找他,“不管死活我们总得确认一下”。男人们一个个唉声叹气,饭也顾不得吃,准备好攀下悬崖的工具,在天黑前赶到了虎头崖。他们忙不迭地垂下绳索,开始搜寻。虎头崖地势险峻,悬崖下则是一片一人高的茂密野草丛。但人们寻遍了草丛中的每一处角落,不少人被锯齿状的草叶割得鲜血淋漓,也始终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小木匠就像一滴落入山涧的水珠,再也找不着了。
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东方发白。通宵未睡的村民们这才顾得上打孩子泄愤,一片杀猪也似的哭嚎声中,村长发话了。
“一切都是天命所定,”他叹息着,“上天要把那团莫名的火球扔到这里,又要安排我们捡到那个奇怪的孩子,现在再安排他死去。”
村长闭上眼睛,十六年前的夜晚又一次浮现于记忆中。那道点亮整个夜空的邪恶的光芒,那几声震耳欲聋的剧烈爆炸,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山坡,那些可怜的祸从天降的死难者,那个半点伤都没有受的古怪来客、以及他手中抱着的婴儿。十六年来,这些场景和那个婴儿身上闪动的妖异光芒一道,无时不刻不在他眼前晃动着,让他不得安宁。
“但愿一切都这样过去吧!”他总结说。
小木匠滚落山崖的经过如下:下午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虎头崖的山坡上晒太阳,不知不觉睡着了。到了临近黄昏时,忽然额头上一痛,醒了过来原来是村中顽童相互抛掷石子玩,却不小心打到了他脑袋上,还磕出了血。
小木匠劣迹斑斑,其中之一便是不分大小,睚眦必报。在肇事顽童的惊叫讨饶声中,两人一追一逃,在悬崖边乱窜。其他小孩对此场面见惯不惊,自然也无人敢上前阻止,只能悄悄扔点东西给他使绊。理论上,身经百战的小木匠不会在此状况下失去平衡,更没理由会向着悬崖边摔下去,但他摔了。直到这厮惨叫一声消失于视野外,孩子们才开始闹嚷着往回跑。对于小木匠出事,他们与其说惊慌,倒不如说幸灾乐祸。
北谅山是北方有名的高峻山脉,位于山脉西麓的三陇村偏僻、闭塞、一般的贫困,但通常情况下也饿不死人,这一点和绝大多数位于大陆北面的普通山村没什么两样。三陇村有一些很讨厌的人,总是给村民们带来困扰,这一点也和其他山村差不多。
小木匠就是全村最招人讨厌的家伙。没有人乐意找他做木工活,但其父安木匠死后,村里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木匠了,而离此最近的邻村也要走上四五个时辰的山路。
“随你们的便,”小木匠白眼一翻,“爱打不打,不找我可以去邻村。”
多数人在这种摆明了耍无赖的威胁之下都被迫妥协了,但村西的牛大力却真的再也不去找他,宁可吭嗤吭嗤爬山路。去年冬天,牛大力家屋顶的瓦片破了,他踩着梯子上去换瓦片,梯子却离奇断裂,若不是当时他还没爬多高,只怕已经丢了小命。
牛大力一面捂着屁股哼哼唧唧,一面检查梯子,这一查差点把他生生气死。原来梯子上的所有铁钉都被换成了锈蚀不堪的旧钉子。而该梯子上一次检修之前,钉子明明都还是新的,修梯子的小木匠自然有重大嫌疑。
牛大力怒气冲冲地扛着梯子去找小木匠,小木匠正缩在火炉旁喝着茶,听完牛大力的血泪控诉,懒洋洋地摇摇头:“证据。”
“放屁!这还需要什么狗屁证据!”牛大力两眼冒火,“除了你,还有谁能碰到这梯子?”
小木匠继续摇头:“没证据?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没准是放久了自己锈掉的,没准是你故意换了钉子要来讹我的。”
谈话进行到此显然已经失去了意义。牛大力揪住小木匠的衣领,不费什么劲就把他扔出门去。小木匠一声从村头到村尾都能听到的惨号,在雪堆上卖力地打起滚来。不久之后大夫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虽然小木匠浑身上下除了一些表皮擦破外并无明显外伤,“但他始终说腰疼得厉害,可能是伤到了骨头”。牛大力为此不得不赔了小木匠一笔汤药费,其价值约合三架新梯子,换算成钉子就不知道多少了。
这只是从小木匠诸多光荣事迹中信手拈出来的一件,其他诸如偷工减料、拖延工期、偷鸡摸狗之类不胜枚举。按照北方山民们的彪悍民风,这种人被乱棍打死都算是轻的,但除了牛大力等极个别缺点心眼的,没有任何人敢动小木匠。几乎每回村务会都有人提出驱逐他,但最终没有一次被成功执行,因为所有人都害怕,害怕隐藏在小木匠背后的某些事物。每当人们回想起十六年前小木匠到来的情景时就会冷汗直冒,从心底泛出深深的寒意。那一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恍如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多年后仍然在目击者们的脑海里不断浮现。随着这场梦魇而来的小木匠,充其量算得上是个添头罢了。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该添头并没有真的打算摔下崖去。他成天在此处转悠,对于崖边地势早已了然于胸。失足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扯住了垂于悬崖边的一根粗藤。根据他之前的测试,这根粗藤足以承受五六个小木匠的分量。
然而小木匠还是摔下去了,因为粗藤在他到来之前已经莫名其妙断掉了,他自信满满地伸手一拉,却完全没有着力之处,自然也无法止住下坠之势。这一意外变故导致他之前的计划全盘落空。我怎么那么倒霉?半空中下落的时候,他在心里愤愤地骂着。
但事情的确发生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无可阻挡的下坠之势,以及在身边呼啸而过的山风。在来得及想到这般跌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之前,他就已经吓晕了。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晓,但在昏迷中,他却再度进入了那个缠绕他多年的梦境。这个梦从他记事开始就不断地在夜晚浮现,一次次在黑暗中占据他的头脑。但这一次,在亲身体验了从高处下坠的恐怖感觉后,这个梦中的一切细节却变得分外清晰。
——他在飞翔。在那些一遍遍重复的梦境中,他总是飞在高高的云端。他的背上有一对宽阔而健硕的翅膀,在白色的云层中有力地挥动着。在他的身畔,还有无数和他一样长着翅膀的人,自由的、无拘无束地在天空中飞翔,如风般雄壮,如阳光般耀眼。
他们划过蓝天,掠过太阳,大地在脚下显得那么的渺小。他甚至能看到地面上,那些没有翅膀的普通人们,跪在地上,向着他们顶礼膜拜。
那是个多么美丽的梦,甚至令他每次醒来时都不愿睁眼,只希望能再多回味一刻那种感觉。但最终他还是会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窄窄的木板床上,当视线渐渐习惯了黑暗之后,那些粗陋的家具慢慢刻在了眼中,鼻端是一阵阵轻微的霉味和糙米饭的焦糊气息。老木匠正在隔壁酣睡,响亮的鼾声透过薄木板墙钻入耳朵。这样的巨大反差,每每令他的心一阵紧缩,怅然、愤恨、失落、哀伤……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
然而这一次不同,醒来时,眼中所见到的不是熟悉的房间,而是……星星。他似乎正躺在野外,面朝着天空。他缓缓支起身子,冷不防右手一下按了个空,险些失去平衡。定睛一看,小木匠差点吓个半死:他竟然身处一棵大松树的枝丫上,而这株松树并非扎根于泥土中,而是从危崖上探出,悬于万丈深渊之上。他赶忙死死抱住身下的枝丫,生怕一不小心跌下去摔成肉泥。
这时他才慢慢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想起自己是如何掉下来的,不由得一阵迷糊。自己分明是从虎头崖坠下的,但此处却是与虎头崖遥遥相对的凤仙岭——难道真的是飞过来的?
还没来得及高兴,身边已经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我带你过来的。”
他赶忙回头,才发现身边更高的一根树枝上,还坐着一个人。此人看来四十岁左右,眼神像刀锋般锐利,但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却又令他看来很和善。小木匠仰起头喊道:“喂,是你救了我?”他话虽如此问,语气却好似是他救了别人。
“可以这么算。”对方回答。
“什么叫‘可以这么算’?”
“因为你想要抓的那根树藤是我故意弄断的,所以我虽然接住了你,也算不得是救你。”这个面相和善的男人一面说,一面晃动着手指,上面缠绕着一根极细极长的透明绳索。
小木匠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根绳索,过了好半天才哼了一声:“我就说一定有人偷偷捣鬼……喂,有吃的吗?”
对方笑意更浓:“我还以为你会跳起来揍我一顿。”
小木匠撇撇嘴:“第一,我现在饿得没力气了,要揍人也得先吃饱;第二,就算有力气,我也一定打不过你。”
男子点点头,扔过来一块又冷又硬的面饼。
“第三,打不过没关系,你会慢慢找机会偷袭我,或者用别的办法报复我,对吗?”男子悠悠地说。
小木匠愣住了,费力地咽下嘴里干硬的面饼:“你怎么知道?我可从没见过你。”
男子反问:“你叫安赐,十六岁,家住村西第四间屋,三陇村唯一的木匠。父亲老安木匠,于四年前去世,旁人都叫你小木匠,对么?”
小木匠死死盯着他,并不回答,男子又说:“你从小到大就莫名其妙地受人歧视,大人不愿亲近你,同龄人都躲着你,连你父亲也不愿意和你多说话。所以你生性顽劣,专喜挖空心思与人作对,已经成了村里一害,对么?”
小木匠忽然笑了起来:“所以我现在不叫安赐了。赐不就是送的意思么?我觉得我不像是送来的,倒像是被当成垃圾扔在这儿的,什么赐不赐的不合事实,但我自己想改名,又觉得叫‘安扔’‘安丢’实在太难听。后来我问了村里的私塾先生,他教了我一个字,我觉得蛮顺口的。”
“什么字?”
“弃,抛弃的弃,也就是扔的意思,”小木匠说,“所以现在我的名字叫安弃。”
“我叫丁风。”
“管你叫什么……你把我这个小木匠抓到这儿来,想要干什么,请我给你打副棺材吗?”小木匠当此险境,又不知对方底细,嘴上却不肯稍微收敛一点。
丁风居然一点都不生气:“我如果死了,曝尸荒野也就是了。我只是不想让你给自己准备一副棺材。你的这个计谋,充其量能瞒住那些愚昧的山民,要躲过想抓你的人,可不容易。倒是整个三陇村的人,都被你害死了。”
小木匠安弃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想要退后两步,却发现背临深渊、无路可退。他放下手中的饼,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自己清楚。这些日子以来,北谅山山里山外的各个村庄都接到通告,要征调各村的十六岁以上男子入伍,宁国准备与雒国开战。你也知道,村里人都很讨厌你,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把你送走,所以你才想出这个主意,打算假死避难,等抓丁结束了再回去。”
“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小木匠咕哝着,“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找不到一个山村里的没啥手艺的小木匠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还能花力气专门抓我不成?你和我开这么个大玩笑,又是想干什么?”
丁风一耸肩:“天亮之后你就知道了。”说完这句话,他就往树上一靠,不吭气了。安弃满腹疑团却得不到解答,这一夜迷迷糊糊地半醒半睡,在夜风中冷得瑟瑟发抖,还要随时提防滚落下去的危险。偶尔偷眼看这个奇怪的男子,似乎一直都没睡,只是出神地看着夜空,似乎那上面有金子要掉下来。
“你到底在看什么?”天亮时,安弃终于忍不住问。
“我只是在等。”丁风透过松树的针叶注视着缓缓升起的朝阳,那阳光已经由柔和逐渐变得刺眼,令人很难直视了。
“差不多了。”他突然说,然后一把抓起安弃。安弃只觉得身上陡然一轻,随即如腾云驾雾,随着对方在山间纵跃。到此时他才知道,梦里的飞翔和现实中的飞翔差距实在太远,梦里可不会把人颠得头晕眼花、苦不堪言。在这个远离大海的地方,他却想到了渔民和水手们才能体会到的晕船。
“晕船”结束时,安弃迫不及待地从丁风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扑到一旁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由于过去半天之内只吃了一张饼,那种干呕的感觉更加难受。等他终于缓过劲来,才顾得上打量四周。
短短一小会儿工夫,他已经被带到了三陇村旁的半山腰上,可以俯瞰整个三陇村的全貌,看上去,这里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至少在此时,村里人都还活着,并没有变成一具具挺尸倒在地上。他们都在村里活动着,从半山望下去,恰如一群小小的蚂蚁。
但从丁风递给他的千里镜里细看下去就能发现不对。从千里镜黑色的小圈里可以看到,人们只是有的在村里随意走动,有的在下地劳作,但一个个都显得动作僵硬,有的干脆无缘无故摔跤。
“他们这是怎么了?脑子都被驴踢了?”安弃困惑地自言自语。他对同村人素无好感,说起话来也是刻薄非常。
“倒不是被驴踢了,都是怕的,被人收拾了,”丁风事不关己地说,“那些士兵们就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等你一回村,就会动手把你抓起来。喏,注意那个草垛。”
安弃悚然,仔细看下去,人们的情形的确都很奇怪,一个个目光慌乱,不少人脸上还带着伤痕。他们显得十分紧张害怕,以至于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自己绊一跤,然后又赶忙爬起来继续走。
而在丁风所指的那个草垛背后,安弃看见了金属的反光,再仔细看去,隐隐可以见到红色的帽缨。他终于感到了不对劲,放下千里镜,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看来他们真的被人威胁了。按你的说法,是为了我?凭什么?”
“所谓征兵入伍,本来就只是掩人耳目,”丁风说,“最终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抓你一个人,不过他们只知道你在北谅山中,具体哪个山村却不知道,因此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合乎年龄的人统统圈起来——其中总会有一个是你吧。”
“至于这些村民,”他继续说,“我想他们原本只是幸灾乐祸,巴不得你被抓走,谁知到给自己惹来了大祸。既然确定了你就是这个村的,知道你存在的人自然必须要被灭口。但敌人或许并不相信你真的会死,并且认为你可能回到村里,所以暂时不杀他们,以便诱使你回村,落入他们的圈套。”
“等会儿等会儿,先打住!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安弃哼哼唧唧地说,“他们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抓我?旁人又为什么要被灭口?我他娘的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破木匠,全部家产还不够买两斤猪肉,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和香饽饽一样了?”
他恶狠狠地瞪着丁风:“你又是谁?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丁风淡淡地一笑,突然闪电般出脚,在安弃脚下一绊。安弃还没摔到地上,他又伸手抓住了安弃的脚踝,将小木匠倒提起来。
“你并没有选择不相信我的资本,所以不妨心平气和一点。”丁风的笑脸依然显得很和善,似乎方才那一连串干净利落的动作只是收拾了一只野兔。
他看着安弃那张由于上下倒置因而显得奇怪的脸:“我愿意告诉你的事情,不用你问也会说;否则的话,你多问一句,也许就会收到我一点特殊奖励,你明白了吗?”
安弃不吭声了,甚至连挣扎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丁风满意地点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一松手,安弃重重摔在地上,好似一张肉饼。晕头转向之中,他听到丁风说:“你唯一的选择就是相信我。十六年前,是我把你寄养到这里的;十六年后,也只有我能救你的命。”
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原本宁静而平和,首先将村民们从熟睡中惊醒的是声音,一阵由远及近、恍如雷鸣的破空之声,在寂静的深夜中听来无比刺耳。人们不安地起身,来到窗前、走出家门,看到了空中的异相。在黯淡的星辰与月亮之外,夜空中出现了一个极其醒目的光点,向着地面飞速冲来。随着距离的接近,光点越变越大,慢慢可以看出,那是一团正在燃烧着的巨大火球,火焰中透出诡异的血红色,呼啸着划过夜空,景象蔚为壮观。
虽然历史上孛星坠落地面的记载屡见不鲜,但极少能如此清晰地被人近距离目睹,不过在此时,没有人顾得上去惊叹这样百年罕见的奇观,因为按照这火球的下坠之势,它将会很快落在村民们的脑袋上,到时候整个三陇村都会化为灰烬。一片乱糟糟的哭爹叫娘声中,衣衫不整的人们惊惶万状地夺门而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当他们狼狈地逃到安全地点后,才顾得上再抬头看天,然而此时,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那团火球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莫名其妙地地停止了下落,仿佛是半空中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它生生截住了。火球静止了一小会儿,也就是眨眼功夫,但村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当它又动起来时,人们才稍微镇静了一点,因为它忽然间改变了方向,并不是直直地下坠了,而是呈一条大斜线飞向了远方,绕到了一座山峰的背后。正在村民们欣喜地松了口气,庆幸大家把命捡回来了时,山后传来一阵沉闷的爆炸声,升腾的火光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显然,那一团可能是燃烧着的孛星的火球撞击到了地面。
然后所有的声与光都噶然而止,就像是一场来去匆匆的夏日雷雨。村民们几乎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但那些残留在空气中的焦糊味提醒着他们,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这时候才有人开始后悔,早知道整个过程有惊无险,刚才就应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看,要知道这样的异像在今后的一生中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走,看看去!”通常说这句话的都是村中胆子最大的安木匠。此人年轻时当过兵打过仗,亲手杀死过两三个敌人,还在军伍里跟着军中文书学过几个字,于是一向自诩为全村最有见识的人。当然了,安木匠是否最有见识,这一点仍然存在争议,但此人头脑最愣胆子最大,却是全村公认的。
看看去。这话说来容易,那段山路看起来并不甚远,在黑夜里走过去却得花上至少两三个时辰。但眼前的怪事确实带有一种危险的吸引力,男人们犹豫着,还是有几个愣充好汉的年轻人随着他一同去了,后来他们都后悔得恨不能把自己掐死。
在距离爆炸地点还有两里路左右时,人们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那股尚未消散的热力,山道上烧焦的树木更是触目惊心。越靠近事发地点,脚下的地面就越显得灼烫,但安木匠却颇为兴奋,步伐也快了起来。但就在快要到达爆炸中心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太惨了。”他喃喃自语着。跟在他身后的人们更是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尸体。遍地都是烧得漆黑的人与马的尸体,此外还有一些车辆的残骸。安木匠从尸堆中捡起一块尚未熔化的金属铭牌,借着火把的光亮勉强认清了上面的文字。还好,那些字碰巧都是他学过的。不久之后,临州陵威镖局全军覆没的消息传遍了江湖。他们原本保着一趟报酬颇丰的珠宝,只需最后翻过北谅山就能到达目的地。但就在这距离成功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们碰上了这样从天而降的莫名灾祸,无比冤枉地送掉了包括总镖头在内的大批好手的性命,得到的是无法承担的索赔。镖局顺理成章地关门、倒闭,彻底消失掉了。
山民们战战兢兢地继续搜寻,却有了更加惊人的发现。他们找到了两个活人,两个位于那样的爆炸冲击下却仍然安然无恙的活人。其中一人是个相貌和善、微带笑意的男子,看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不知为什么,那张笑脸让人看了心里发梗,带有一种让人令人望而生畏的冷酷气质;另一个则是个小小的婴儿,正被那男子抱在怀中。在村民们诧异的目光中,男子抱着婴儿慢慢向他们走来。
“就是这个小屁孩了!”许多年后安木匠喝醉了酒发着牢骚,“老子那时候看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肠一软,就抱回来收养了。要是早知道他这么混账,当时就把他扔到火里烧成烤猪,免得那么多麻烦!”
酒友们纷纷报以嘲笑:“别逗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当时那个人硬把婴儿塞到你的手里,说他是什么什么神赐之子,你一定要把他好好抚养长大,否则会被天神惩罚什么的;我还听说那家伙很吓人,让人不敢招惹——不然你才不会要呢!”
安木匠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放屁!他是这么说了不假,老子是什么人,见过世面的,怎么会被他那两句话唬住?还不是看小屁孩可怜……”
人们的脸上都现出了苦相:“可怜?你倒是说说看,现在究竟是他可怜还是我们可怜?就在昨天,我养来抱蛋的老母鸡被这浑小子偷去宰了,连柴火都是从我家顺手摸的!”
安木匠摇摇头,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有什么办法呢?谁看到那个场面不怕?那时候这小屁孩身上还泛着绿光,看起来就那么的奇怪,而那一片的山路几乎都被炸平了,到处是死尸,他们俩却一点擦伤都没有——难道你们看了不害怕?他是天神赐下的还是魔鬼扔下来的,有区别吗?总之我们都不敢惹。”
“而那个人,那个脸看起来在笑,眼睛却看起来像要吃人的家伙……他明明说了很快会回到这里来接小屁孩走,到现在已经十年啦,也没见他回来,”他的语声中充满了嘲讽,“也许那个人真的是天神降世吧,我听说天上的时间比地上慢多了。”
这番对话发生后不久,安木匠在一次大醉后迷迷糊糊走入了深山,几天后被发现时,已经被饿狼啃得只剩下骨头,天晓得这对他是不是种解脱。至于村里人,过去有气还能找安木匠发泄一下,现在只能忍气吞声,苦苦等待着那个撂下一句话就走掉的怪客。此人也许明天就会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来。
“去他大妹子的神赐之子,”牛大力有一次说,“如果天神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还不如统统去死好了!”
“我本来把你藏在这里,期望这件事无人知晓,但就在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的,你的行踪败露了。你的身份,我的身份,慢慢都我会告诉你,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很多人都想要抓住你,所以我必须带你走。”丁风说。
安弃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以夸张的姿态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间,双肩抽动,不断发出类似杀猪时猪的嚎叫似的笑声。
丁风静静地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待他笑到声嘶力竭。安弃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的表演挺没意思,讪讪地止住笑,但嘴里还是嘟哝着:“我不信。”
他有一万种理由要陈述:第一,丁风讲的这个故事过于奇异,完全就接近于胡编乱造——从天而降的火球?还不说是从天而降的馅饼;第二,自己从小到大身上就没有半点特殊之处,打人没力气,挨打会流血,虽然总是梦见飞,但从悬崖摔下一样会像石头般下坠;第三,虽然从没人见过真正的天神,但他们总应该是高贵的、有尊严的,那儿有像自己这样无聊无赖没脸没皮的神赐之子?第四……
但这些理由他一条也没来得及说出口,丁风一言不发,突然伸出手,又把他拎了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身子又随着丁风腾空而起,作着那种令他心惊胆寒的跳跃。这就是所谓的轻功吧?他脑子里蹦出这个从老木匠那里听到过的词汇。
再度落地时,他已经到了虎头崖附近的一块巨岩后。丁风打个手势,要他躲在岩石背后,向外看去。
于是他看到了官兵。这些人和山贼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衣服不同,并且和山贼保持着惊人的默契。通常情况下,当山贼光顾过一座山村后不久,官兵们就会跟着来收税、罚款、抓捕山贼同党,双方始终保持着几个月的间距留给人民休养生息,确保自己不会空手而归——同时也确保不会和对方撞上。
但现在这些官兵并没有顾得上劫掠,他们正在虎头崖上上下下地搜索着什么。倘若该山崖上并没有什么暗藏的秘密宝库,他们如此专注地搜寻着的,恐怕只能是人了。
“他们是在找我么?”安弃终于忍不住问。
“你可以认为他们没有找你,并且走到他们面前去,”丁风回答,“正如同你大可不相信草垛后面藏的也是这些人的伙伴,而以为那里只藏了一个私奔的大姑娘一样。”
“我不去!”安弃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情势看来由不得他,丁风已经第三次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并且大步向前走去。
“你要干什么?”安弃惶恐地叫起来。丁风脚步丝毫不停:“怕什么,反正他们抓的不是你。”
安弃恨恨地喊道:“好吧,我投降!他们是来找我的,我信了。你就算说你是我亲爹我都相信!”
“我还没那么荣幸。”丁风耸耸肩,不再前行。两人重新回到隐蔽地,安弃以无赖的姿态往地上一坐:“现在开始什么都听你的,要杀要剐随你吧!”
“我对杀你剐你没什么兴趣,”丁风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快滚起来,跟老子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