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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线上的图瓦人

在新疆北部的边境线上,住着一群图瓦人,他们善音律、狩猎,住在别具风情的尖顶木屋里,被誉为“林中部落”。如此有传奇色彩的图瓦人,他们的故事,该是何等精彩?

撰文/孟繁勇(本刊记者)

● 冰雪覆盖的图瓦人村落,像童话王国一般。供图/全景图片

从北京至新疆喀纳斯的直线距离为3978公里,身体在未到达目的地之前,已经在飞机转班车的繁琐过程中处于疲惫状态了。但当我看到阿尔泰山满目的苍翠,绿意洗去眼前迷朦之际,还是感觉振奋。那时已经是22时左右,北京已经夜幕降临,喀纳斯却是阳光普照,若非我亲身经历,仅凭人说,怕是不会相信的。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喀纳斯景区内的白哈巴村,因地处边境,对面就是哈萨克斯坦的国土,故此又被称为“西北第一村”。吸引我的是在此生活的图瓦人(注:本文中提到的图瓦人,特指在中国新疆境内的蒙古族图瓦人),据说与其他游牧民族不同,可雪中滑行狩猎,善音律,奏楚吾尔,住尖顶木屋,被赞誉为“云中部落”、“林中百姓”。

我很期待此行收获,如此有传奇色彩的图瓦人,他们的故事,又该是何等精彩?

多语并呈图瓦人

一束阳光穿透云层,折射出多彩斑斓的光线,犹她打翻了调色板。在我眼前,高山密林,沟谷村落,尖顶木屋,清泉潺潺,色彩调染,随着光线的移动,呈现出红、白、黄等诸多颜色。河流蜿蜒,水面映射七彩,牧人牛羊,通道山坡,恍若油画。

不远处,是中国与哈萨克斯坦接壤的边境线,最近处,距哈萨克斯坦东锡勒克仅为1.5公里。由此,白哈巴被称作“西北第一村”,可谓名副其实,而在村中居住的村民,便是图瓦人。

我正在静心欣赏眼前美景,旁边的人突然欢呼雀跃。这才注意到,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一只雄鹰盘旋在山谷之上。村民乌力扎告诉我,能够看到阿尔泰山的白肩鹰,意味着吉祥如意。

乌力扎是图瓦人,平时在村里做些游客生意,几乎每一个来到白哈巴的人,都会向他好奇地询问,什么是图瓦人?

图瓦,最早出现在《隋书·铁勒传》中,其记载居住地为“北海南自都播(北海即现今的贝加尔湖周边),虽姓氏各别,总谓为铁勒”,可见是名为铁勒的一支部落。其久远历史,可追溯至中国的夏商朝,那时铁勒部族氏人,还被称之为“鬼方”,后因多次遭遇战争,被迫迁移至西伯利亚蒙古草原,称之“丁零”。此后,在秦汉时期,丁零为匈奴统治。至北魏时,部分丁零人迁至色楞格河地区,后被称之为“高车丁零”,为柔然汗国统治。至隋朝时期,高车丁零演变为铁勒,居住地即为都播。

铁勒部落薛延陀,是控制都播地区的首领,但随后唐朝军队战胜薛延陀,铁勒部落由此向唐朝称臣。至成吉思汗时期,铁勒成为蒙古部落中的“秃巴斯部”。13世纪初,一部分秃巴斯部落的族人,跟随成吉思汗大军西征。一些族人,留在阿勒泰区域,最终形成蒙古族的一支。

直至今天,我所接触到的图瓦人,基本上都对此段历史了然于胸,人人都会告诉你几个相关的故事。比如说,我在白哈巴接触到的多位村民,在谈到图瓦人的历史时,都提到了成吉思汗西征。

村民认为他们的祖先来自成吉思汗的军队,虽为我讲述的版本不同,但大致说的都是:成吉思汗时期大军西征,在走到喀纳斯时,军中瘟疫横生,士兵染疫,行军难以跟随。于是,成吉思汗决定将患病士兵留下医治,而留下来的人,就是如今的图瓦人。值得一提的是,此时的图瓦人的母语,仍为突厥语,是中国境内唯一会突厥语的蒙古族。

白哈巴村坐落于风景优美的喀纳斯景区内。摄影/徐宇峰

白哈巴村中居住的图瓦人。供图/全景图片

至17世纪中叶,俄罗斯侵入叶尼塞河流域的图瓦人居住区,图瓦人力不能胜,不得不向西迁移,最终来到阿勒泰,与此前来此地的图瓦人汇合,至此开枝散叶,定居于此。

清朝与民国时期,将居住在阿尔泰地区的乌梁海人与图瓦人,称之为“阿尔泰乌梁海”,下设七旗。其中,以图瓦语为母语的分别为:库克蒙恰克旗、喀喇索彦旗和阿克索彦旗,另四旗语言为蒙古语。我所寻访的白哈巴村,在1949年前,即为库克蒙恰克旗部族所属居住地。其他库克蒙恰克旗图瓦人,则在可可托海、铁买克、阿拉哈克乡等地生息。

我在村里所遇到的图瓦人,他们的日常口语,则为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之图瓦语(此语言无文字留存,只有口语),图瓦人在学校接受教育时的语言,则是蒙古语和汉语。因数百年来,图瓦人生活中与哈萨克族交往甚多,我见到的许多图瓦村民,也会熟练地用哈萨克语交流,从掌握语言的种类而言,图瓦人真可谓是多语并呈了。

神奇的楚吾尔

在白哈巴村,我所接触到的身为蒙古族的图瓦人,与我在内蒙古拜访的蒙古族,有着明显的区别。这一点,其实在《新唐书·回鹘传》中有专门记载,图瓦人不会耕地,以捡野果、打猎、抓鹿、捕鱼维持生活。不止一位村民告诉我,之所以如此,也与图瓦人世代居住的环境相关。与多数蒙古族以草原游牧为主不同,蒙古族图瓦人生活在阿尔泰山脉,森林遍野,野生动物种类丰富,以狩猎、放牧为主。

冬季的白哈巴村。供图/全景图片

尤其值得一提是该区域冬季漫长,自然环境的改变,也使得图瓦人创造出独特的狩猎方式。以松木为板,马腿毛皮钉在板上,制作成毛雪板,在雪林中滑雪狩猎。据说速度极快,远胜乘马。故此在《新唐书·回鹘传》中,图瓦人也被称为“木马突厥”。《喀纳斯志》中记载,18世纪,在准噶尔部征服乌梁海的战争中,凡是发生在冬季的战斗,图瓦人均获胜利,主要原因就是图瓦人擅长用滑雪板。而准噶尔人不会滑雪,战马在雪原完全丧失优势,因此败仗连连。但至春、夏、秋三季,雪融冰消,则图瓦人常败,准噶尔军队常胜。

战争结束之后的部落生活中,滑雪板的功能,便逐渐转向滑雪狩猎时的工具。滑雪如何狩猎?同行的游客都对此兴趣盎然。向当地村民询问的结果,却是因对景区内野生动物的保护角度考虑,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滑雪狩猎了。

不过,村民们在说起图瓦人的狩猎方式时,总会提到一件乐器,实在也是奇巧,在此之前未曾听闻。那是我在乌力扎的小木屋里看到的,与牛皮制的酒囊、羊角等并排挂在墙上,形状与笛子相似,称之为楚吾尔(也有村民称之为楚尔)。初时,是图瓦人作为引诱马鹿等猎物时使用,据说吹奏出来的声音,和马鹿的叫声十分相似。

在白哈巴村,每一位村民都知道关于楚吾尔创始人阿尔布扬的传说。在山上打猎的阿尔布扬,总是在山谷起风的时候,听到马鹿的叫声,他寻声而至,发现原来是一根芒德勒西草(草杆为中空,又称作扎勒特草)发出的声音。他仔细观察,草杆上不知为何有几个孔,风吹来便发出悦耳之声,声似马鹿嘶鸣之声。后经阿尔布扬反复实验孔的位置,定型之后,楚吾尔这件独特的乐器便诞生了。

制作楚吾尔的芒德勒西草,往往生长在松树旁边,多为背阴坡地,10月秋季,花开白色,随风舞动,也是喀纳斯一景。而能够作为楚吾尔材料之用的芒德勒西草,必须采自10~11月份时,花落之后最为适用。美妙的韵律,却是从一根草杆中发出,实在也是奇妙。

图瓦人独特的滑雪狩猎方式。供图/东方IC

我想任何一个来此寻访的旅人,都会眼看楚吾尔而心生疑问,为什么图瓦人会选取芒德勒西草,而不是其他的材质来作为楚吾尔的制作原料?在这片土地上,能够如芒德勒西草一样经加工后,便会发声的材质并不少。我向多位村民请教,这才知道,实际上与图瓦人的价值观有关。图瓦人认为绿色是佛陀恩赐的吉祥色,在他们的生活习俗及宗教信仰中,认为森林的绿色具有灵性,而砍伐树木则会使砍伐之人遭遇残疾。也因此,芒德勒西草,最终成为制作楚吾尔的原料。

在我手中的这根楚吾尔,草杆通体光洁,持于手中润质如石。楚吾尔制作,工艺其实并不复杂,但胜在奇巧。据说必须是吹奏者自己亲手制作,其声最能动人。如果是用别人制作的楚吾尔吹奏,总会觉得别扭。

我不解为何楚吾尔要演奏者亲手制作,其声才最为动人。乌力扎向我描述了楚乌尔的制作过程,取来芒德勒西草,须风干之后方能使用。工具仅是一把刀,第一个音孔,从草的底部按照四个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并齐)的宽度挖凿,第二个孔则与第一孔三指宽(食指到无名指),第三孔与第二孔距离为四指(食指到小指并齐)。我至此恍然大悟,正是楚吾尔音孔之间的距离,与演奏者的指距贴合,方能动人于耳,感人于心。

我请乌力扎吹奏一曲,他婉言谢绝,却为我请来一位名叫米尔根的小伙子。乌力扎才告诉我说,米尔根的吹奏水平,要比他强多了。乌力扎不愿露怯,米尔根倒是大方自得,他将随身携带的楚吾尔取出,竖立手持,放置唇边,却以上门牙卡住楚吾尔顶端,右手拇指按第二孔、食指按第一孔,第三孔左手食指轻按。我听到的声音,婉转悠扬,清亮辽远,悠扬之外,又有一种类似呼麦的声音传出。我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独特的声音,坦白说,有些不能相信呼麦和楚吾尔同时发声。再次仔细观察,看到米尔根喉头微动,类似呼麦的声音,确实与楚吾尔的声音同时发出,前者低沉,后者昂扬,两者结合,更显音色丰满。

我闭目侧听,在舒缓、沉稳的乐调中,呈现一片苍茫之色,闻之直抵人心。我将心中感觉向米尔根诉说,他告诉我,在吹奏之时,虽口中有声无言,但他的心里一直在唱着歌词,向喀纳斯的各路神灵倾诉,春秋冬夏,四季俨然,尽在楚吾尔的曲调中……

不打地基的木屋

漫步在白哈巴村,只见远方山林,近处河流,白云盘山,牛羊点缀,更兼山花五彩,确是林中胜景、山间桃源,称之为“云中部落”,当得其名。

在游客必经之地,很多村民都会在自家门口将奶疙瘩、奶皮子、野果等食品摆放,我上前询价,也并不太贵。几番交谈,往往会被热情地引入家中,其实,这也正是很多游客的心思,进得图瓦人的木屋一观(当地村民称其为“冬窝子”)。这也难怪,我想,凡是来到村中的客人,很难不被独特的小木屋所吸引。

据说,图瓦人原本不会建造木屋,俄国十月革命之后,一些俄罗斯人来到阿勒泰地区,他们就近取材建造居屋,便是俄式传统民居“木刻楞”(木屋)。图瓦人与之为邻,久而久之,也学习了木屋建造技艺。从此在毡包之外,又多了一种居住形式,夏天尤其舒适。

我看到每家的木屋前,都会有一个木栅栏围成院落,木屋皆坐北朝南,下为方型格局,屋顶则为厚木板制作,上面为尖顶式样。当地村民告诉我,木屋结构最为奇特之处,则是不会使用一根钉子,并且,建造之时并不打地基,选好地址之后,将地面平整,便可搭建木屋了。先用圆木(大多数为桦树)作为骨架,木屋四角以事先加工完成的凹凸的长方型木头,彼此衔接固定,因此结构稳固。而由圆木搭建而成的墙体,缝隙处采用当地所产苔藓填补,一层一层均匀涂抹。我看到,以此种方式作为木屋缝隙的填充,和内地建筑以水泥白灰抹平的作用相似,但以苔藓代替水泥白灰,透气不透风,木屋内凉爽宜人。而在雨季雪季,人字型的尖顶木屋,也能够利用排雨化雪,对于在阿尔泰山区生活的图瓦人而言,便是长久以来生存智慧的体现了。

木屋内的陈设,极有蒙古族风情。我在多位村民家里看到,在木屋的墙上均挂有成吉思汗的画像,有的家里则会在桌上摆着酥油灯和香炉。而能够体现出图瓦人特色的,则是挂在墙上的楚吾尔,在其周围,大多有鹿皮、狐狸皮等标本,及一些如酒囊、帽子等日常生活用具。我在一户村民家里看到,有一只能够装3斤马奶酒的牛皮制酒囊挂在墙上,格外醒目,全手工缝制,据说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了。主人家已经不再拿它装酒。经过允许之后,我将酒囊从墙上取下,拿在手里,打开瓶塞,隐隐仍有一股酒香袭来。

图瓦人的尖顶木屋,建造之时并不打地基,也不使用一根钉子。供图/东方IC

●深秋的白哈巴村,恍若油画。供图/全景图片

在演奏“楚吾尔”的图瓦人。供图/东方IC

图瓦人的木屋,看似简单,实则造价不菲。一位村民告诉我说,如今因保护生态环境的原因,禁止砍伐树木,因此只能去山外购买木料。运输、搭建、工费等算下来,一座三间开尖顶木屋的成本,大约在20万元左右。而村内生活条件好一些的人,在建造木屋时全部使用桦树原木,甚至成本会翻倍,这对于很多村民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如今的图瓦人,一部分仍然遵循祖先的传统,放牧为生。随着喀纳斯景区的开发和游客的增多,也使得村里的图瓦人,开始从事旅游的生意。我在白哈巴村看到,一些村民所开设的民宿接待点,便是以游客家访图瓦人家为主。而那些没有开设民宿的村民,也会将家中的奶制品摆放在门前,游客们对这些图瓦人自制的食品颇感兴趣。

时间在白哈巴村过得很快,司机在招呼游客上车了。村中有炊烟升起,远远地,我看到有图瓦人骑马回村,他们突然勒住马缰绳,马鞭向天空指去。也就是在离去之际,蓝天白云下,我看到有3只阿尔泰白肩鹰在森林、清泉间盘旋,它们飞翔在阿尔泰山脉,如边境线上的图瓦人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参考书目及文献:《新疆通志·民族卷》、《族群的演进博弈:中国图瓦人研究》、《图瓦人考》等。) rtwhncATZWl7sWYHbK14DFnAih6CV5hCEIi1BJtKsIU0Okl0FEb+JnGS/Z3007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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