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新疆好地方,这个物产富饶、风景独好的省份,还拥有着5600多公里绵长的边境线,像是竖琴弯曲的琴颈,稳稳地围住了这方水土。边境线的另一侧,国家众多:蒙古、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也因此,这里有了最不一样的风景。
撰文/顾小白(本刊记者)
旅途中,我一直都在想象,彷佛已看到一条崭新的公路穿越了草原与沙漠,一路上有无数的桥梁架在河川小溪和水渠沟壑上。公路的路线会忠实地沿着古代丝路上商队和车轮留下的足迹和车辙向前延伸,到了喀什噶尔,也绝不意味着它已到了尽头。
1930年代,70多岁的斯文·赫定受邀为南京国民政府查勘西北公路线路。这个满头褐发、鹰勾鼻的老人满怀希望地想象着未来,他在途中写下了这段文字。
我第一次听说斯文·赫定这个名字,是在某本杂志上。这位12岁就立下志向、想要成为探险家的瑞典人,中学刚刚毕业,就应聘到沙俄的巴库油田,为当地一位工程师的儿子当家教。在巴库,他被广袤的亚洲腹地深深吸引了,从此和帕米尔高原、新疆结下难解之缘。
斯文·赫定曾说过:“落后的亚洲会再次进入文明和发展的新时代。中国政府如能使丝绸之路重新复苏,必将会对人类有所贡献,同时也为自己树起一座丰碑。”如今,他的话语正如同新疆境内不断延伸的公路、铁路那样,成为现实。当我搭乘着“北疆之星”城际列车,离开乌鲁木齐开始旅途时,看着车窗外一一闪过的绿洲、戈壁、大山,我想起了他。
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这个地处西北边陲的省份拥有166.49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自东北部到西南部依次与蒙古、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这8国接壤。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新疆的边境线很是漫长—— 5600多公里,这是全国陆地边界线总长度的四分之一。绵延的高山、红褐色的岩石、银白色冰雪、来回盘旋的河曲、平坦如毯的草地、石头砌成的围墙、草原上的帐篷、骑马的牧羊人,这所有的一切糅合起来时,便是这条漫长的边境线。阿克苏、喀什、伊宁、塔城、阿勒泰,那些和他国接壤的新疆城市,也因为这道边境线,而有了独特的风情。
夕阳西下,美丽异常,整个大地都沐浴在金色的暮霭中。暮色越来越深,直到夕阳坠入群山之后,整个天空一片橘红,夜幕完全降临时它才慢慢褪去;空中飘逸着花香,回荡着蛙声和蟋蟀声交织而成的音乐;远处,巴扎上人们弹奏着乐器,他们的歌声断续传入耳际。就是在这种时候,你会体验到乡村生活的真谛。一旦体验到它,永世不会忘记。
斯文·赫定笔下,喀什噶尔(今新疆喀什)的夏夜充满了诗意和浪漫。当我处于在这个边境古城中时,看到的是另一种风景——同样是夏季、夜晚,古城中弥散着烤馕和羊肉的香气,维吾尔语浓重的卷舌音掺杂在汉语的交谈声中,远处的清真寺顶,那牙新月格外迷人。老城的沿街可以看到维族民居,它们大多被爬满葡萄藤的围墙包裹着,墙上开着门和窗户。若在乡下,维族人的房屋后面大多还会连着院子和果园。果园里栽种杏树、苹果树,以及我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
出了喀什往南,夏日灼人的阳光炙烤着大地,通往红其拉甫口岸的道路延伸向远方。空气变得甜丝丝的,那是丝毫未被工业污染过的缘故。杏子、桃子、青草,当然还有牛粪所散发出的气味掺杂其中,这大概就是南疆边境的味道吧。
● 喀纳斯哈巴河,牧民赶着羊群在转场。牛羊转场,是新疆边境线上常能看到的情景。供图/全景图片
伊吾县的胡杨林,有着沧桑之美。摄影/金建辉
当终年覆雪的慕士塔格峰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帕米尔高原。五大山脉——喜马拉雅山、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兴都库什山,从这里延伸出去,辐射向亚洲大地。于是有人说,这儿就是亚洲的中心。帕米尔高原并非一片广阔的台地,而是汇集了众多雪峰、河谷和湖泊,塔什库尔干河谷从南向北穿越,最终汇入叶尔羌河谷中,在河水奔腾经过之处,迷人的湿地画卷被那冰川融水勾勒出来。
顺着河谷而行,在河水的转弯处,常常会有一抹艳丽跳入视野,那是一个村落,被芬芳绽放的花儿掩映着。塔什库尔干河谷中星罗棋布着众多大大小小的村落,蜿蜒的河流就仿佛是一条碧绿的丝带,将这些宁静纯美的村落串联在一起,组成了高原上一道如若江南桃花源的风景。
在斯文·赫定所在的年代,有人曾把喀什比作探险家梦寐以求的天堂。无数“不安分”的人试图穿过帕米尔高原的高山峡谷,将如画的风景留在身后,来到他们梦想中的天堂。于是,通往喀喇昆仑、因地拉科里、红其拉甫、乌孜别里、图尔噶特这些山口(口岸)的道路上,不仅有过往的商队,还有众多的冒险者,但帕米尔的群山、喀喇昆仑的峰峦又岂是那么轻易被征服的!许多人将自己的人生定格在了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崇山峻岭间,与那些倒毙的驮马一起,化作后来人的路标。
斯文·赫定第一次来新疆,是从吉尔吉斯斯坦的奥什出发,走伊尔克什坦山口,进入中国境内的。这个山口位于如今的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乌恰县境内,是一个遥遥几十公里长的大峡谷。在谷地环顾左右,只见南山巍峨,北山耸峙,高峻挺拔的大山起伏逶迤,穿行峡谷之间,看那林立的怪石峋岩交错,倒也是一种享受。从峡谷至斯木哈纳,再沿克孜勒苏河而上,便是到了伊尔克什坦。当年斯文·赫定就是从这里翻越了西昆仑山。
斯文·赫定是在1890年的冬天来到喀什的。在这座边境小城,斯文·赫定见到了当时喀什最有势力的人物——当地居民口中的“新察合台汗”、沙俄总领事彼得罗夫斯基,他的权势来自领事馆内由两名军官统带的45名哥萨克。俄国人竭力推行的南下政策对于新疆的影响由此可见。
1860年代,俄国人就把目光投向了新疆,他们先是占据了从斋桑泊到伊塞克湖之间的十多处卡伦(清代军事哨所),并与清政府在塔城就边境线划分进行谈判的过程中,以武力相威胁。
最初,清帝国与中亚诸国并没有明确的边境线,天朝上国也不知道什么是边境,毕竟自古以来,中国人都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1860年,在北京签订了《中俄北京条约》,规定为两国界湖的伊塞克湖和斋桑泊被划为沙俄所有,塞留格木岭、奎屯山以西和围绕斋桑泊以南的广大地区也被俄国收入囊中。1864年又签订了一纸《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则彻底改写了新疆的边境线,让俄国人获得了中国44万余平方公里的土地。天山山脉原来完全属于中国,而如今汗腾格里峰以西有一半的天山山脉不属于中国,便因为这纸条约。
那天,我站在山坡上,从伊犁河谷向南眺望,连绵几百公顷的田野碧茵似锦,天山西段的雪峰在晴空下连成一线,大片薰衣草地的淡紫色与之相映,令人心旷神怡。伊犁是特别的,冰山融水从高高的雪山上流淌而下,流经绵延起伏的山地,最终汇集到奔腾西去的伊犁河中,这片河谷让广漠的新疆大地多了一片鲜绿,地势低洼处生长着森林、起伏的山地上分布着草原。“这块地域宽阔、水草丰美的土地,就如同一个丰腴美丽的少妇,默默无声地用她那甘甜的乳汁滋养着无数的生灵。”陪同我们的当地人这样说。他有着碧蓝的眼睛、高耸的鼻梁,却能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和如诗样的文字来描述自己的家乡。
“没有左宗棠的坚持,没有曾纪泽的努力,也就没有今天的伊犁。”当我在伊宁——这座浓郁古朴边疆小城中,不时瞥见街头巷尾的民族风情时,耳边总想起新疆社科院买玉华研究员告诉我的那段过往。
“肥沃的伊犁地区是向东延伸的一个坚固堡垒,并入俄国是相当有利的,因为这样不但极有利于保卫我们的领地,而且还会使中国受到威胁”,俄罗斯帝国陆军大臣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库罗帕特金步兵上将曾如此直言不讳地表达了“俄国熊”的野心。是啊,保卫自己的领地,俄国人为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但这个借口显然并不足够。
不久之后,浩罕国的阿古柏入侵新疆,将喀什等南疆边城卷入战火之中,此时,俄国人知道机会到来了。 1871年5月,2000多名俄军兵分两路侵入伊犁地区。尽管他们声称新疆的叛乱影响了俄国的边界安全,所以此举是为中国“代收”伊犁九城及附近地区,但“占领塔城、伊犁和喀什噶尔,并在此移民”才是俄国人真正的意图。
就在俄国人进一步要为中国“代收”乌鲁木齐时,清政府正陷入一场“海防”和“塞防”的争论中。最终,陕甘总督左宗棠赢得了胜利,年过花甲的他抬棺率军,兵出星星峡,开始了漫长的西征之路。1878年,清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了新疆境内的叛乱。
新疆既已平定,俄国本应依约归还伊犁,但野心勃勃的侵略者哪有信义可言?被委任为驻俄使臣的户部右侍郎署盛京将军崇厚,在俄国人的胁迫下,擅自与沙俄在黑海之滨的里瓦吉亚签订了《交收伊犁条约》,按照这纸条约,俄国人可以归还伊犁地区,但中国必须将霍尔果斯河以西和特克斯河流域一带割让给俄国,并给予俄国种种经贸和外交特权。如此丧权辱国,国人当然不能满意,清政府也不能接受。于是在将崇厚革职,定罪斩监候的同时,朝廷又委派大理寺少卿、驻英法公使曾纪泽赴俄交涉。
新疆边境线上的冰川。除了冰川之外,边境线上的地理景观还有沙漠、戈壁、森林,等等。摄影/陈志峰
作为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深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和左宗棠西征不同的是,他进行的是一个人的战争,没有硝烟,没有战场,全凭唇枪舌剑,但曾纪泽知道左公的大军是自己最为坚固的后盾。
谈判是艰难的,时人形象地形容曾纪泽是“折冲樽俎,夺肉虎口”,并不为过。最终,如欧美各大报纸所说的那样,这个中国的天才外交官创造了外交史上的一个奇迹,他迫使沙俄帝国把已经吞进嘴里的土地又吐了出来。而这是俄国自从立国以来不曾有过的事情。
曾纪泽能够做到的只是使得中国正式收回了伊犁九城的主权和治权,以及伊犁和阿克苏之间的特克斯河流域以及战略要地穆苏尔山口,但俄国人依然霸占了伊犁西境霍尔果斯河以西1万多平方公里领土,加上此后签订的《伊犁界约》、《喀什噶尔界约》、《科塔界约》、《塔尔巴哈台西南界约》和《中俄续勘喀什噶尔界约》5份勘界议定书,塔城东北和伊犁、喀什噶尔以西约7万多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被俄国人收入囊中。从此,新疆的边境线方才基本固定了下来,大约就是今天的这个模样。
地处伊犁河谷中的霍城县本是新疆的军事、行政中心所在,伊犁将军府就设在此处的惠远古城中。那时候的清帝国疆域辽阔,西边直达中亚,惠远城位于新疆的中心。然而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使得大片土地被割让给俄国人之后,位于新疆腹地的惠远竟成了边地之城。曾纪泽赴俄谈判,虽然将包括惠远在内的伊犁九城收回中国,但惠远城原本的价值也因为距离边境太近,以及俄占时期的破坏,而彻底失去了。新疆建省之后,清政府将行政中心东迁到了近1000公里之外的乌鲁木齐,繁华一时的伊犁地区从此走向了衰落。
11年的殖民统治,让俄国人在伊犁留下的烙印太深了。在惠远古城的伊犁将军府旁,就有一栋俄式风格的建筑,两层的白色小楼,浓浓的欧洲风情。当地人说,这是俄国领事馆的所在。沙俄首任领事扎哈罗夫就曾经驻于此处。在俄国人入侵之前,惠远城西门外建有很多俄式住房,俄商贸易圈也设立在此,当年至少有13队俄国商队来伊犁进行贸易,他们用喀拉洋布和中国人进行交易。俄国人毁灭惠远城后,他们将领事馆迁到原为伊犁九城之一的宁远城,并在那里建立自己的统治中心,这便是如今的伊宁市。
很多老伊宁人都记得这座城市在新中国成立之前所拥有的俄罗斯风情。不大的城市里,俄式建筑随处可见,斯拉夫人充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驶过街头的马车也是俄式的,甚至就连俄语也是伊宁的通用语言之一。而当年的俄国领事馆就是今天的伊犁宾馆所在,我在一个夏日的早晨走进了它。
茫茫一片碧绿,这是伊犁宾馆给我的第一印象。往里走,侧边的小路不知不觉中就把我引入了树林深处。红墙、蓝瓦,一栋栋俄式建筑隐没在绿色中,仅仅露出一角。百余年树龄的欧洲白榆、孤独的水塔,作为伊宁历史见证者的它们静静地矗立在那儿,在沉默中,无声地诉说过往。
● 春天,伊犁霍城县大西沟姹紫嫣红。供图/东方IC
若想找到更多流淌在边境线上的俄国风情,那就去塔城吧。
从伊宁往北而行,便是到了塔城。这个城市的地标建筑,大概非红楼莫属了。在市区的解放路和文化路交叉处,高大的青皮杨树下,一栋气派的俄式建筑物矗立在蓝天之下,铁锈红色的墙体、绿色的房顶、还有白木质窗棂,浓浓的俄国建筑元素融于一身,这就是红楼。俄商热玛赞·坎尼雪夫将它修起的那个年月,这栋红色的建筑是塔城最豪华、最时髦的建筑,而在周围低矮的民居衬托下,它更是显得气派非凡。
在如今,红楼算不上多高,但在那时候,仅仅6、7米高度的房间就足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了。沿着拱形长廊、踩着厚实的木地板,步入其中,仿佛时针在飞快地倒转,100多年前,俄商政要们正在这里举行宴会,一个个蓝眼、高鼻的斯拉夫人穿着华丽的礼服,在流淌的音乐中翩翩起舞。
风景永远不动,因为人的行走、车的行驶,风景才流动了起来。行走路上,伴随着汽车的颠簸,窗外那一帧帧倒退的短暂风景,就像往事一幕幕。
带着红楼的往事,告别塔城,沿着阿尔泰山走过阿勒泰,再折向东南,穿过黄沙戈壁,便是到了巴里坤。我将从这里返回北京。这个天山北麓的边城中,不见了俄罗斯的风情,倒是浓浓的汉文化底蕴让我印象深刻。之前就听买玉华说过,巴里坤是新疆的根,汉唐盛世时,这里是经营西域的大本营。左宗棠收复新疆,也是由这儿开始。
从县城通往老爷庙口岸的公路穿过一片戈壁,沿途点缀着古老的烽火台,它们就如同新疆边境线一样,是粗犷而荒芜的,但始终能带给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向导侯光富告诉我,河西走廊蜿蜒而来的传统丝绸之路经过哈密进入巴里坤后,继而延伸到木垒、吉木萨尔、奇台、乌鲁木齐这些城郭军镇,千百年来,与这条古老商贸通道相伴随的,就是这些夯土筑起的烽燧了。
连绵相望的烽燧,准确地标明了古道的走向,为那些商队和探险者们指引了方向,让他们不断前行,穿过大漠戈壁、行走于荒凉偏僻的山岭沟壑中,通过那些山峰间的狭小豁口,将商品伴随着驼铃声运送到外界。它们见证了新疆边境贸易的昨天、今天,以及明天。
决定前往新疆,去探寻这条地图上的线到底有多长、去感知那最远的风景时,我是带着憧憬和向往踏上旅途的,在感受了漫长边境线上的那一座座边境小城所曾经历的风雨和潮落潮起之后,我想,唯有斯文·赫定说过的那句话才能够表明我的心情——
昔日的壮景一幅幅沉入西方的地平线,而新的灿烂辉煌的景象每天都随着初升的朝阳,一幕幕展现在东方的天际。
(感谢新疆野马集团对本文采访提供的支持)
● 巴里坤三塘湖的唐代烽燧。烽燧在新疆境内分布较广,这凸显了新疆在古代的重要军事地位。摄影/金建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