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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什库尔干:
双城记

中国2800多个县市中,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绝对算得上特征鲜明、无可替代的。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兴都库什山、萨雷阔勒岭在这里交会,形成了帕米尔高原。塔县就在这里,与大山、河谷相伴,在山下的河谷中,有塔吉克人的家园,还有两座古老的城堡。

撰文/鉴非

● 身着传统婚礼服饰的塔吉克族新娘。绘画/燕娅娅

喀什出发向西,一路穿山而过,两旁尽是雪峰,然而山间地形却坦荡如砥,这种阔谷地貌便是帕米尔高原最为显著的特征。

想去塔什库尔干县(简称塔县),苏巴什达坂必是要路过的——这是喀喇昆仑公路的最高点,位于慕士塔格峰的山腰处。山坡缓缓抬升,车在群峰之间盘旋绕行,艰难爬上4500米海拔。从这里望过去,“冰川之父”的雄伟奇绝反倒不甚明显了。透过云隙仰头而看,只见从顶奔泻而下的冰川覆盖了大半个山体。

在“高原雄鹰”——塔吉克人的眼中,慕士塔格峰是赐福的神山,每送友人踏上旅途,总是祝福:“愿你与慕士塔格同在!”

翻过苏巴什达坂,将慕士塔格留在身后,海拔逐渐降低,久违的绿色又一次出现在视野中,越往前走,绿意更浓。塔什库尔干县城就在这片绿色中。

王者的故土

作为全国唯一的塔吉克族自治县,塔县生活着2.6万多塔吉克人,他们是欧罗巴人种,也就是俗称的白人。尽管被誉为“离太阳最近的部落”,但帕米尔高原的烈日也难掩他们白种人的肤色。我在塔县城中见到的塔吉克男人,大多身材高大,面部轮廓立体,他们总爱头戴黑绒布、黑羊皮缘边的圆筒帽,眼眸中流露出深沉的目光,给人以气质高贵、彬彬有礼的印象。

这一热爱骑术、崇拜山鹰的民族,的确是王者的后裔,在他们本民族自身的语言中,“塔吉克”的意思就是“王冠”。西汉时,今天的塔县是西域都护管辖下的蒲犁国,后来蒲犁国被塔吉克族先民所建立的朅盘陀国吞并。朅盘陀国的历史前后长达600多年,是一个传奇与神话的国度,塔什库尔干因其而生,因其而成为丝绸之路上凝固的传奇。行走在今天的塔县,我总是会想起它的过往。

自张骞“凿空西域”以来,这片土地就是丝绸之路的要冲,作为东来西去的中转站,一代又一代的旅人、一批又一批的商队都会在这里驻足停留,以养足气力,然后翻越葱岭。从法显到玄奘,从马可·波罗到斯坦因,都曾在这里留下脚步,东西方文化交汇于此,佛教、伊斯兰教在这里碰撞,其结果是让这片古老的土地充满了更深的底蕴,也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塔什库尔干”是一个文化交融的古老名字,按照宋代的《突厥语大辞典》记载,“塔什库尔干”是“石头城”的意思,而塔县也的确有一座石头城。

塔县位于帕米尔高原上,这里群峰叠起、雪山耸立。供图/东方IC

帕米尔高原的冰山下,剽悍的塔吉克族汉子们,正举行赛马叼羊比赛。供图/东方IC

塔什库尔干河畔,一座古老的遗址坐落于小山般的高丘上,背衬苍穹与雪山,壮观与神秘瞬间威压而至。这座有着近1400年历史的西域古城,曾经在古丝绸之路上盛极一时。倘佯在古堡下,我眯眼端详着它。

依丘而建,轮廓并不规则。整体既非方形也非圆形,正同上窄下宽的高丘形状完全一样。石头是城的骨骼,遍地大小石块错落堆砌,带着各种人工造就的棱线棱角。伸手摸一下那些巨石棱线,满手千年的风雨和记忆。大约在魏晋时期,朅盘陀古国达到鼎盛,塔吉克人的先民们开始动工建设此城。而到了大唐经营西域时,这里曾是葱岭守捉的驻地,蒙元时期,石头城也曾大兴土木过,清代和民国也曾在这里设厅、建县,但一切如今都已消逝。在我看来,石头城只属于上溯千载曾称雄于帕米尔高原的西域古国朅盘陀。

谜一样的石头城

石头城是如何建成的?在塔县当地有个传说,千年之前曾有一位国王,是了不起的英明君主,他毕生都想建成一座伟大的城堡,但苦于困难重重,始终无法动工。某日,一位神秘的长者出现在国王的面前,他为国王想出了一个办法。按照长者的方法,国王下令让全国百姓排列成行,从工地一直排到山上,协力采石,传送石块。运来足够的石块,用去了40个昼夜。国王又命令百姓们在山下挖泥,一点点传送回工地,这样又用去了40个昼夜。再经过40个昼夜的施工,前后共计120天,一座石头砌就的城堡耸立于世。

仔细而看,石头城的遗址,大致分外城和内城。粗粗估计,大约3600平方米。外城如今还勉强看得出城墙,全由土石筑起。从南坡爬上去再看,一片残垣断壁的凋零,犹如一个凹陷的神坛。外城原本有民宅和其他建筑的遗迹,但后来当地人挖土用来造田,搬走石头用来筑房,也就使得这些遗址再也看不到了。内城倒是比地面高出一些,它从山丘的脚下砌起,与丘顶齐高,到了上面,则与山丘的上部大小宽窄相等,这样也就形成了需要仰观的楼阁了。相较于外城,内城保存得更完整一些,除街市和民宅外,还有王宫和官邸的遗迹,依稀可见丝路古堡的威仪,当地塔吉克人称之为“旧衙门”。

石头城虽小, 但所处地势极为险要,隔墙之间石丘重叠,乱石成堆。此城本有4座城门,但因为年代久远多已坍毁, 只有东北角的城门形迹尚存。我想,那些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驼队应该正是从左右两侧沿着古老的商路,穿过这座城门,进入石头城的吧。我不知道,匈牙利裔英国考古学家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第一次到访石头城时,也曾如我这般欣喜吗?但我知道的是,后来他在《古代和阗》一书中刊布的城门照片,几乎轰动西方。

石头城的废墟中曾出土过许多东西,有魏晋的陶片、唐代的钱币,以及公元3世纪左右在克什米尔地区广泛流行的梵语文字手抄本。此外在石头城中那些棱线规则的巨石上,还留存为数不少却刻着既非文字又非图画的符号,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秘密只属于早已湮没无闻的朅盘陀王国。

● 油画塔吉克少年《看着我的眼睛》。绘画/燕娅娅

朅盘陀国何时消亡的,史书中有明确的记载。唐代高僧慧超在《往五天竺国传》中写道,当吐蕃王朝的势力拓展到了帕米尔高原时,朅盘陀国最后一位国王裴星率朅盘陀国归顺了吐蕃,从此这个曾经在西域影响很大的王国就这样从历史上消失了。后来,大唐帝国在其故土上设立了葱岭守捉,直接隶属安西都护府。

天宝六年(747年),大唐安西副都护高仙芝远征小勃律,曾途经于此,但他没有提及当地朅盘陀人后裔的消息。朅盘陀衰亡以后,朅盘陀人的后裔塔吉克族人留在帕米尔高原生息繁衍。再后来,随着古老的丝绸之路逐渐衰落,来往行人越来越少,有关朅盘陀的记载也随之绝迹。

孤独的公主

朅盘陀王国建立于何时,塔吉克族先民与石头城的文化渊源究竟要追溯到何年何月?这个疑问始终困扰着我,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说,葱岭东部,紧邻朅盘陀国,有一个乌铩国(今巴基斯坦克什米尔的坎巨提),该国“自数百年王族绝嗣,无别君长,役属朅盘陀国”。邻国仅仅依附于朅盘陀国便有数百年之久,可见在灭国之前,朅盘陀国至少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为了寻找这个答案,我在当地人的带领下,沿着塔什库尔干河谷去探访另一处城堡遗址,这是另一处“库尔干”。

南北走向的塔什库尔干河谷,两侧山岭连峰叠嶂,纵贯其间的塔什库尔干河在从南向北穿越帕米尔高原时,形成了高原上最为典型的“U形宽谷”,也流出了迷人的湿地画卷,因为这曲折盘旋的河曲充满绿意,是帕米尔高原上少有的繁庶之地。当地人大多靠山麓而居,田畴错落,杨柳依依,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江南故里。

河谷的北端是塔什库尔干(石头城),而在河谷的南端还有一座名叫“克孜库尔干”的遗址,两者之间的距离大概有60多公里。

在美丽的风景中,沿河谷一路南下,在塔县县城以南约70公里的高山上,我看到了被当地人称为“姑娘城”的古城遗址,而这里的海拔,也回升到了4000多米。“姑娘城”孤处在空无一人的荒岭中,后倚遮天蔽日的皮斯岭达坂,举目高低起伏的嶙峋山石,与想象中的西域古堡遗址所去甚远。看着这座孤独的城池,我恍然记起,汉语中人们常用另一个词来称呼这里:“公主城”。

塔什库尔干河谷中有两条河,一条是红其拉甫河(又名塔格敦巴什河),一条是喀喇楚库尔河,两河汇流为塔什库尔干河。公主城正建于两河的汇流之处,涛声可闻。从规模来看,公主城比石头城要小些,不过2000平方米,完全依高山地势而建。东面石崖,西面残墙,南北两面有窄窄的砾石山脊与他山相连,只有从此处才能攀爬登山, 别无他道。不过我发现,虽然公主城西面的残墙也沿山筑起,但弯弯曲曲、时隐时现的残墙上方留下一道缺口,可以翻缺口进入城中。只可惜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的保存状况尚不及石头城外城,公主城里早已全然废墟。仔细观察,似可辨认出一点由东向西呈阶梯形修筑的宫室墙垣。城东面还有一处对四周进行观察的哨楼遗迹。此外,城内有一棵孤零零的柏树,当地人称“公主柏”。这座与“塔什库尔干”齐名的古城遗址中,也就只剩这些东西了。从城上远望,山下有一眼泉,当地人称“公主泉”。山北还有一个山谷,因公主城而得名“公主谷”。

石头城位于塔县境内,是丝绸古道上著名的古城遗址。供图/东方IC

丝路上的传说

我问当地人,这个“公主”究竟是因何而起?他告诉我,一切都来自丝绸之路上神奇而流播广远的传说。而这个传说,在《大唐西域记》中也有记载。玄奘大师对朅盘陀国王诚恳热情的接待久久不忘,他回忆,在热烈的交谈中,朅盘陀国王突然道出,本国人乃是“汉日天种”,自己的祖先“母则汉土之人, 父乃日天之种”,即来自中原的公主与太阳神的后裔。玄奘不明白此话的真意,朅盘陀国王便向贵客娓娓道来:

相传久远的古代,西方的波斯王派遣使臣前往遥远的东方,为自己迎娶公主为妃。波斯使臣们成功打动了东方的皇帝,带领迎亲队伍护送公主西行。迎亲队伍来到葱岭,不料正值这一带战乱四起,道路不通。使臣们在山上找到一处险峻而隐秘的地方,筑起临时城堡将公主安顿下来,日夜守卫,暂避战乱。

三个月之后,战乱平息,丝绸之路重新开通。队伍正要起行,使臣们却吃惊地发现——公主竟怀有身孕!使臣们如五雷轰顶,对公主身边的人严加责问。最终,公主的侍女告诉他们:“此乃天意,并非人为。每天正午,有一丈夫从日轮中骑马而下,与公主相会。”

塔合曼牧场的牧民们正在打馕,该处位于慕士塔格峰下,四面环山。供图/CFP

酥油奶茶泡馕是塔吉克族人一日三餐中必不可少的。供图/东方IC

使者们不敢再回国复命,只得在孤峰之上依势修城筑室,权且容身。他们筑成周围300步的城郭,自成一国,尊公主为摄政。公主生下一个十分英俊的男孩,男孩长大成为德才兼优的智者,且神勇无比。临近诸国纷纷前来称臣,拥立他为王。于是,他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国度,名为“朅盘陀”。这是朅盘陀国缘起谜团的一种解释。而这处缘起之地,便被后人称作“公主城”。

听完这个故事,玄奘不由再度审视起眼前这位远离汉地万里的朅盘陀国王。但见此王“首饰方冠”、“仪言娴雅”,颇有中原之风。再看王族的其他成员,亦有此风。就这样,玄奘将“汉日天种”的传说郑重记载到《大唐西域传》中。

然而,这仅仅是传说。按照史料的记载,强盛一时的朅盘陀“国有十二城”,所以一般认为公主城即此十二城之一。

1400年之后,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来到了塔县,他一心想要找到当年玄奘曾见到过的公主城,最终,他在这里发现了古城的遗址,斯坦因肯定这就是玄奘笔下公主住过的城堡,公主城从此闻名于世。

不过,斯坦因——这个世界著名考古学家在研究公主城时,提出了历史上任何人也未曾提出过的设想。他将公主城城墙的建筑方法和敦煌附近的汉代长城作了对比,认为公主城的建筑特点与汉代长城的建筑特点相同,所以公主城很有可能是用古代中原的建筑方式修建而成的。如果斯坦因的这个说法在某一天得到证实,那么公主城的历史则可由玄奘的时代前推五百年,其历史之悠远直奔“汉日天种”而去。塔吉克族人会为此更加自豪——自己的父亲是太阳神,母亲是强大中原帝国的公主。

离开塔什库尔干时,我再一次眺望了河谷的方向,石头城与公主城,它们始终保持着文化与历史的缄默,迷雾或许永无真正解开之日。

其实这不重要,它们早已是丝绸之路上凝固的千古绝响。不必通过它们去探寻文化的交汇相融之谜,塔什库尔干就是这一切本身。古城的遗址就这样凝视着塔什库尔干,守望着丝绸之路。过去的两个千年如是,未来无尽的千年亦如是,直到一切完全坍圮,与帕米尔的身躯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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