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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远:
一座城的使命

伊犁河畔,有一座古城,因皇帝的恩惠而得名、兴建、繁荣,又因国运之没落而衰败、被毁。也正是这座名为惠远的城,曾承载了一份稳固边疆的历史使命,曾在中国历史的进程中举足轻重——它不应被遗忘。

撰文/戴莹(本刊记者) 摄影/金建辉

● “黑水围解”,出自郎世宁绘制的《乾隆平定准部回部战图》册。

东经80°56′,北纬43°56′,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名为伊犁。

河水湍急,无数漩涡裹挟着无所适从的枯枝败叶,发出低沉的怒吼,一次次地冲撞着石头垒砌的堤坝。另一侧,却是草木葱茏、安宁恬静的湿地风光。再远望,一条土黄色的带子横亘在绿茵茵的芦苇丛中,我想起来,那里便是惠远老城的墙基。只是,朱栏碧瓦的望河楼今何在?

1817年,清朝地理学家徐松,因贬谪来到伊犁惠远老城,他站在望河楼上,“俯瞰洪涛,粮艘帆樯出没其下”。仅仅25年后,同样被贬戍伊犁的林则徐,饭后跟朋友到河边散步,得知望河楼已被河水冲走了,精通水利的他忧心忡忡,因为“河距城不及半里”。又隔了二三十年的光景,汹涌的河水终于肆虐了惠远老城,将其变为一座死寂之城……

我对这座城,充满了极大的兴趣,它为何建造在这新疆的边陲?曾上演过如何精彩的桥段?只是因为洪水摧毁了它吗?

老城:看繁华落幕

惠远老城隶属新疆伊犁霍城县。或许因地处伊犁河谷地带,或许是果子沟漫山遍野的绿色,又或许是因为全县遍植薰衣草,霍城县弥漫着湿润而清新的气息。惠远老城,离县城不近,若不是霍城县文物局夏永成局长带路,我应该不太可能找到那片庄稼地里时断时续的夯土城墙。

残存的城墙尚有东墙与北墙,东墙860余米,北墙略短。保存较好的地方有四五米高,宽三五米,据说古时其上能走马车。我沿着东墙往南走,沿途不时看到用来增强城墙防御能力的马面。从一个被风雨撕开的城墙豁口,我小心翼翼地攀上城墙。“喏,看到老城钟鼓楼的遗迹没?”顺着夏老师的右手望去,漫无边际的苞谷地里,勉强能分辨出一个小小的土墩。

“我在国家第一历史档案馆曾看到一张惠远老城的手绘地图。以钟鼓楼为坐标原点,延伸出去东西南北4条大街,分别通向4个城门。东门有瓮城一座。城墙外环绕着护城河。”面对着绿油油的庄稼地,借由夏老师的描述,我只能拼命地驱逐着自己的想象力——

西面那片向日葵田,原来是察哈尔营、索伦营、锡伯营等各领队大臣的衙署,庄严肃穆。南面那块将要成熟的豆荚地之上,则是熙熙攘攘的商业大街,文酒风流,热闹非凡。“南街上,曾有一个会芳园,银碗银筷子,金碗金筷子,能同时摆开300桌酒席。要知道,如今的霍城县都没有哪家餐厅能有这个排场”,夏老师说。

更为理性的数字,也向我宣告了这片庄稼地的昔日繁华——3.5平方公里的小城内,有48条街巷、200多所衙署、1万余间八旗官兵的住房。据乾隆四十年(1775年)成书的《伊江汇览》统计,当时惠远老城中仅满洲、蒙古官兵就有4368户,总计18369口人——难怪当时的史地学家祁韵士,会称其为“新疆第一重镇”。那么,它何以成为重镇?

1759年,乾隆皇帝平定了准噶尔与大、小和卓之乱后,意识到新疆伊犁地区为“西域形势最为扼要”之地,将其定义为新疆都会,驻军屯田,并设立“总统伊犁等处将军”,也即“伊犁将军”。1763年,首任伊犁将军明瑞,给皇帝写了一封奏折,言及当时官兵驻扎的绥定城(今霍城水定镇)已拥挤不堪,请皇帝批准他另筑新城。他接着描述了自己所看中的地方:伊犁河岸边的一块高地,建城所需的松杉可通过河流运输,与固勒扎回城之间有粮运通道,此外,这里还产煤,柳条芦苇茂盛,柴薪不乏——很适合建造新城。

滔滔奔流的伊犁河水在霍尔果斯河口流入哈萨克斯坦境内,最终流入巴尔喀什湖。

历经沧桑的惠远古城如今仅存几截夯土城墙。

用“拔地而起”来形容惠远老城的建造,毫不夸张,明瑞带领官兵们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听到这个好消息,乾隆皇帝赏赐了城名——惠远,其意不言自明。30余年后,因为人口暴增,惠远老城又向东扩展了240丈(约合800米)。以惠远城为中心,清政府又在其附近修建了宁远、拱辰等8座卫星城,合称“伊犁九城”。一时间,伊犁地区成为新疆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

不过,明瑞将军似乎没有预料到,他所选择的近水之所,的确便利了新城的建设,但也埋下了致命的隐患。徐松站在望河楼上欣赏楼下来往船只之时,同样看到柳圈络石的堤岸已被河水侵蚀得不成样子,当时河水离惠远城已不到半里。而林则徐念念不忘的望河楼,据他打听,是在道光十三年(1833年)被汹涌的洪水冲垮了。尽管徐松和林则徐都建议伊犁将军维修河堤,但山洪之汹涌,还是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在惠远老城的东墙外,夏老师指着一条约3米宽的下坡路告诉我,这便是洪水的痕迹。我吃了一惊,虽然过去了百余年,但仍能据此想象当年的浊浪滔天,约三分之一的城墙、建筑,一个个都消失在滚滚洪流中,了无踪影。

但洪水却不是惠远老城被毁的唯一原因。事实上,摧枯拉朽的洪水到来之前,这已是一座尸横遍地的空城。同治四年(1865年),叛乱者用大炮摧毁了老城的城墙和建筑,时任伊犁将军的明绪全家殉城。6年之后,俄国军队强攻老城,他们屠杀城中百姓,将建筑物的木材拆下来去建造90里外金顶寺旁的俄商店铺。惠远老城,就此成了废墟,随之而来的洪水似乎只是将这些苦难的记忆轻轻抹去,只留一片草长莺飞。

站在伊犁河畔远眺,几个世纪以后,惠远老城又重新成为河岸高地,像完成了一个轮回。

将军府:新疆之心

徜徉老城东墙之下,夏老师说,离这不远的东街,原本有一座高大的府邸——伊犁将军府。在文献记载里,将军府东西辕门内是两座吹鼓亭。此外,练习射箭的箭道威武堂皇,视事问案的厅堂肃穆庄严,周遭树木森森。往里走,还有印房、粮饷、营务及满营档房,办事极为便利。“这是一个具有深远历史意义和政治意义的地方,是它,确保了新疆百余年的安定”,夏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凝重。

历史的确如此。自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统一,至光绪十年(1884年)建省,新疆一直推行军府管理制。所谓军府制,顾名思义,是一种军事高于民政的管理制度。而将军,则是最高军政长官。

按照清制,将军以驻防地名为号,比如:宁夏将军、杭州将军。相比之下,边疆的将军权限要比内地大得多,尤其是在幅员辽阔、民族众多的新疆。这从伊犁将军独一无二的名号全称便能管中窥豹——总统伊犁等处将军。

冠以“总统”二字,突出了伊犁将军的位高权重。其所统辖地域之辽阔、军队之众多,受其节制的军政官员之多、官职之高,在清代全国驻防将军中,无出其右者。具体而言,他可以节制统辖各军政区都统、参赞大臣;他可以调遣天山南北两路驻防官兵;甚至,他还化身外交大臣,处理新疆与邻国之间的外交事务。如此重要的职务,通常由满族亲贵或蒙古重臣出任。那位建造惠远老城的明瑞将军,正是乾隆皇帝的妻侄。

事实上,伊犁将军对新疆的管辖也是行之有效的,在维护清朝的国家统一、巩固西北边防、抵御外来侵略、稳定社会秩序、防止分裂割据等方面,都起了很大作用。从这方面而言,称其为“新疆之心”毫不为过。

这一切,在光绪初年悄然改变。由于新疆内外局势的变化,“治兵之官多,治民之官少”的军府制,还是呈现出种种弊端。湘军统帅刘锦堂收复了天山南北后,建议朝廷在新疆实行郡县制,整顿伊犁将军府,因为伊犁将军手下的都统、参赞、旗营、领队大臣已经无事可办、无队可领。1884年,新疆建省后,刘锦堂就任新疆巡抚,曾因伊犁士兵哗变亲赴伊犁善后,所见所闻给他以极大的震动。他再度上奏,请求削弱伊犁将军的权限。很快,朝廷批准了他的奏请,伊犁将军不再总统全疆军政。

我是到过伊犁将军府的,却不是惠远老城那座,而在惠远新城。这儿的伊犁将军府跟惠远新城一起,建成于1894年。

跨入庄严的朱漆大门,两旁是修长的东西营房,屋顶上覆盖着一层褐黄色的杂草,平添了几许苍凉。沿着中间笔直的道路前行,在到达二堂之前,会遇到两只造型奇特的石狮子。有人说,石匠为了表达对沙俄侵犯伊犁的不满,故意将石狮子雕凿成羊头、狗耳、鱼眼、鹿尾、俄罗斯人大鼻子的模样。这当然有些附会的意味,若论其可信度,还不如它们近旁两块不起眼的石碑。

伊犁将军府内的两尊石狮,其风格与内地的石狮截然不同。

步入伊犁将军府

现藏于伊犁将军府中的清代中俄两国界碑。

1881年,清政府与俄国签订了不平等的《中俄伊犁条约》。界碑由清政府出资、沙俄政府制作。在埋设界碑时,清政府竟没有派官员到现场监督,俄方乘机将界碑向中国境内推移了20公里,立在伊犁河南岸察布查尔县境内的特奇勒干山上。由此,形成了40余平方公里的争议地区。新中国成立后,我国又争取回来27.4平方公里的土地。于是,原来立于此的4块界碑,被运送到伊犁将军府存放。其中一块后被移至霍尔果斯口岸,即人们常常提及的“耻辱碑”。

一面是双头鹰的浮雕,一面是沙俄人写的歪歪扭扭的汉字“界碑”,我心内萌生出一股悲凉。其实,这座府邸,以及它所在的这座新城,何尝不是历史演进的晴雨表,只是那时候正是凄风苦雨。

新城:一曲悲歌

在钟鼓楼上看惠远新城,视野很好。看过许多清代建筑之后,我没觉得它有多别致。只是,登楼四望,顺着街道将视线铺陈到城门时,我突然想到,晚清时期来到这里的芬兰人马达汉,大约也在钟鼓楼上俯瞰小城,因为他的描述和我所见的并无二致——

惠远城是我看到过的最清洁、最美丽的城市……城市设计得很好,笔直的街道,又宽敞又漂亮。两条街在市中心相互交叉。主要的街道两旁,几乎都是官邸、衙门,占据中心地位的是将军府。此外,还有一座商店和两座庙宇。其中一座庙宇,红砖绿瓦,十分漂亮。另一条街道,主要是商店、餐馆等。市中心,两条大街的十字路口,建了一座城门样子的钟鼓楼,它的4座门洞,朝着东西南北4个方向。城里可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物,如卡尔梅克人,带着尖舌长皮帽、身穿装饰服装的柯尔克孜人、锡伯人和索伦人,等等,他们都是听命于将军的下人。

可是,转念一想,马达汉所见的清洁和美丽的县城,真是惠远新城吗?要知道,这座新城的建造可是颇为勉强而艰难。

光绪年间,清朝收复伊犁。按说,伊犁将军应该继续驻扎在惠远老城,但老城已然为兵灾、洪水所毁。1882年,将军金顺在老城以北15里的地方,打算依老城的规制建造新城。迟暮的清廷,显然无暇顾及这座边远小城。刚开工1年,清政府便削减建城款项,并要求“将各项工程分别核减,凡非刻不可缓之工,一律暂停办理”。并且,建城的工费也是一拖再拖。

“工程进行到第五年,因为资金缺乏,清兵不得不去废弃的老城找建筑材料,诸如一些石礅、木材。拖拖拉拉的,工程进行了12年,到1894年才勉强完工,面积却比旧城小了近2平方公里”,夏老师说。

我想,这勉力而为的修建过程,不正是晚清国力日渐衰败的缩影吗?更为重要的是,1881年《中俄改订伊犁条约》的签订,令惠远城从当年的新疆之心,变为了边陲小城。作为边陲,意味着巨大的军事威胁,这直接动摇了其作为军政首府的地位。此后,新疆的行政中心逐渐东移,最终落在迪化(今乌鲁木齐)。

辛亥革命之后,惠远城在摇晃动荡的政局中,如一片肃黄的树叶。1919年,旅行家谢彬曾到过这里。在地方官员的陪同下,他参观了伊犁将军府的后花园,那里已被改为一所民汉学校。他看到“在校舍右偏,有败瓦颓垣数十间,即清伊犁将军署,陆军督练公所及讲武堂所在……改革而后,机关裁撤,风流云散。衙署一虚,满目荒凉。”

如今的惠远城,倒没了那种荒凉,只是略显寂寞。

末了,夏老师说要带我去看一处特别的细节,在伊犁将军府内一座四合院里,那曾是将军内眷的居所。从二堂旁边,跨过一道小门,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中央的花坛种着百里香和蔷薇,周遭飞檐翼角、雕梁画栋。左边的那间,竟是那么奇妙——天蓝色的俄式门窗,装在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中,那上面还有规规矩矩的锯齿形的条状花纹。

● 当年的惠远新城是如今的霍城县惠远镇,清末时期修建的钟鼓楼如今依然矗立在镇区中央。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混搭。夏老师解释说:“惠远新城建造时,已经到了光绪年间,伊犁将军也曾派幼童去俄国留学,学习俄国语言、商务、工艺,等等。因此,这座府邸中,还配备了电灯电话。内宅的这个门窗,也是那时候赶时髦的结果吧!”看来,那时的惠远城,也曾在悲歌中挣扎过,满怀希望地变革,想要恢复昔日的繁华。只可惜,历史的车轮,从来不会后退…… fN9kDDWSTHDDDxhuvdh/CEu9Dh/DKPAv0LSCazbOfBGfH1G5v4UYy/TgX7A1le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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