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俄罗斯第二批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遗产地,大诺夫哥罗德是寻访俄罗斯历史源头的窗口。尤利耶夫修道院、木建筑博物馆、圣索菲亚教堂、千年纪念碑,每一处的背后,都是一段令人荡气回肠的历史。
撰文/张光玮
● 诺夫哥罗德的克里姆林宫
诺夫哥罗德原名霍姆伽德(Holmgard),这是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来的维京人对它的称呼,意为“河岛之城”。公元9世纪末,它在战火中烧毁重建,所以诺夫哥罗德(Novgorod)的意思是“新城”。
作为俄罗斯第二批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遗产地,它是寻访俄罗斯历史源头的窗口—披着晨曦在凌晨四点半到达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拖着行李去旅馆,几何放射状的道路中央有宽阔的绿化带,而建筑一层店铺中陈列的商品,带着浓浓的苏维埃气息。步行不久,就看见大片长草的空阔地带在建筑之间,眼前的一切仿佛计划经济还没有过去。
俄罗斯最早的城邦
这座城市曾是中亚通往北欧的古代贸易要道,是中世纪罗斯公国群中重要的中心城市。本地的斯拉夫人、来自波罗的沿海、土耳其、匈牙利等地域的部落民族共同融合成了古罗斯人,在河湖纵横的大草原上,罗斯(Rus)古语的本意就是“划船的人”。
公元8世纪,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泛舟而来的瑞典维京人,是罗斯建国的催化剂,他们是北方的野蛮人,也是机会的开拓者。瑞典维京人不似其丹麦邻居对西欧穷凶极恶的袭击,他们选择向东,越过波罗的海,来到东欧的广阔平原,沿着几条南北向的大河,到达黑海和里海,进而寻找通往拜占庭和阿拉伯的财富之路。他们是做贸易的商人,也是劫财越货的武装强盗,斯拉夫人称他们为瓦良格人,意为商人。而据说除了皮毛和蜂蜜以外,瓦良格人最大的买卖还是抢劫沿途的斯拉夫部落,迫使当地人为奴,作为“活的商品”贩卖到远方,因此,斯拉夫(slav)一词就成为“奴隶(slave)”的词根。
终究,会做生意的瓦良格人成了斯拉夫人的领袖。史载,公元862年,无法调解内部矛盾的斯拉夫部落联盟邀请瓦良格人的首领留里克为王公,帮其维持社会秩序(当然也不排除后者其实靠武力夺取的可能性)。于是,留里克带着两个兄弟西涅乌斯和特鲁沃尔率众兵来到诺夫哥罗德,建立了罗斯的第一个王公政权,也是俄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留里克王朝。留里克的国家被称为“罗斯”,诺夫哥罗德则是俄罗斯历史上最早的城邦。
留里克的后人奥列格在公元882年南下,迅速控制了由另一支瓦良格人占领的据点基辅,将斯拉夫人和瓦良格人合并成统一的联邦——基辅罗斯。斯拉夫文化与斯堪的纳维亚文化从此融合,罗斯人的民族意识也在此时开端。基辅罗斯以诺夫哥罗德和基辅为南北两大核心城邦,第聂伯河为轴,最初的版图跨越了今日的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这也就是元明时期称“罗刹国”的来源了,当蒙古语拼读俄文“Roccia”时,在前面须加一个元音成“oRoccia”,后来再转译成汉语时,就成了今日熟知的“俄罗斯”。
诺夫哥罗德的圣乔治修道院
20世纪初期的诺夫哥罗德市场。
18世纪初期的诺夫哥罗德城市平面。
从拜占庭到诺夫哥罗德
诺夫哥罗德的晨,静悄悄。旅馆在一个山坡高地,远处可眺望到留里克王朝初建的城堡,那是诺夫哥罗德的克里姆林宫。城堡位于沃尔霍夫河西岸,放射形的街道就是以克里姆林宫为中心,而河对岸旧时市场及大公贵族的聚居地,却是网格状分布的。
我们没有立马赶往这座城市古老的核心,而是迎着曙光搭上了前往城郊的巴士,探访下游河畔的尤利耶夫修道院。雅罗斯拉夫大公为纪念在爱沙尼亚取得的胜利,于1030年创建了尤利耶夫修道院,建筑群内现在仍然有修行者生活。
这是典型的俄罗斯早期东正教石质建筑样式,通身白色粉刷的教堂点缀极少的装饰,礼拜空间凸出在外的半圆形鼓室丰富了建筑的表情,窗洞小而精致,坡屋顶与银色、蓝色或带星形装饰的洋葱头组合——每一个穹顶下,是洒下神圣光芒的礼拜空间,内部素朴的白色墙壁,点缀精美的壁画,回荡在赞美诗的咏唱中。
在斯拉夫人自己完成的第一部编年史书《往年纪事》中,涅斯托尔回顾了基辅罗斯由多神教改宗基督教的过程,有趣的是,通过弗拉基米尔大公派出去考察的使者描述,罗斯人是被宗教之美、仪式之庄严、建筑之伟力所打动。前往拜占庭、波兰、德国、保加利亚等基督教信仰的国家考察过后,拜占庭的东正教祷告令人印象深刻:
我们来到希腊人的土地上,我们被带进他们向上帝祈祷的地方,我们当时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天堂还是人间,因为在人间没有这样的壮观,我们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美景,而且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如何描述。在那里上帝与芸芸众生同在,他们的宗教仪式超过了所有其他国家。我们无法忘记那种美景,因为每个人在品尝过甘美之果后,就不会把苦涩的东西放到嘴里;我们再也不能生活在多神教里了。
公元988年,弗拉基米尔大公镇压了小亚细亚的暴动后,拜占庭皇帝将其妹妹安娜公主嫁给弗拉基米尔,唯一的条件是要求对方皈依基督教。罗斯受洗,即武力强迫全民接受东正教。基辅罗斯的皈依,不是偶然的事件,如同基督教在旧大陆文明中心的西端为征服人心而进行的角逐一样,只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全能的“终极实在”,一个可以庇护忠良的神祗,才能够在纷乱的年代抚慰人们的心灵,实现全民的统一。
希腊文化绵延的美,透过宗教的仪轨向东方渗透,古希腊艺术为拜占庭艺术家带来灵感,又从君士坦丁堡移植到基辅和诺夫哥罗德。拜占庭帝国覆灭之时,东正教之华早已泽被了俄罗斯大地。
在尤利耶夫修道院参观的时候,恰巧里面举行祷告仪式,新生的婴儿在母亲的怀抱中接受神父的洗礼,高洁的圣咏伴随耳畔。只有在修道院,由过着修行生活的僧侣口中,才可以听到真正的圣咏,它矜持、审慎而崇高,歌颂着对神忠诚的爱,对动人之美孜孜不倦的追求。也许它已不是10世纪传入的那古老音律,由单音部发展成了简练的三声或四声部,而其静谧的力量如同静静燃烧的烛光,带来不可言传的喜悦,引领灵魂徐徐达到精神的升华。
东正教文化在乡野郡县,经过了俄罗斯人民富有创造力的改造与吸收。从修道院出来,走到河边,越过滩涂,对面是1964年建立的木建筑博物馆,在其中一座16世纪的木结构教堂中,我遇到另一批吟唱着的黑袍白领的男子。这歌声与修道院的不同,融合了俄罗斯的民族性格,其中能听到俄罗斯的民歌、进而影响到中国合唱歌曲的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元素。
当基辅罗斯的王公们带回希腊的艺术家和建筑师,其宗教礼仪和文学采用的却是保加利亚发明的西里尔字母表。早期赞美诗的手势记谱法并未在古罗斯广泛传播,作为一种神圣的仪式,它主要靠口传身授流传。斯拉夫民族的礼拜仪式亦帮助了基督教的传播。拜占庭音乐使用纽玛记谱法用于印刷媒体传播后,约12世纪出现在俄罗斯的文献中,并生发出俄罗斯自己的克留客记谱法。经过克留客记谱法的转译,过滤掉了拜占庭曲调中尖锐、摇摆的成分,变得平稳、均衡,带入了俄罗斯的民族特性。
木建筑博物馆由20多座从各地运来的14~19世纪传统木建筑组成,除几座教堂外,其他大多是农舍、马厩、谷仓等。原木手指状交叉榫接叠砌,是斯堪的纳维亚木结构文化传统的明证。这样的木建筑博物馆我们在莫斯科附近的苏兹达尔、彼得罗扎沃茨克附近的基日岛也看见过。传统的木结构文化一直以静默的力量,与随宗教而来的石建筑文化抗衡着。
诺夫哥罗德克里姆林宫内,著名的俄罗斯千年纪念碑。
诺夫哥罗德的Perynski修道院
诺夫哥罗德的木结构建筑的博物馆
向东,还是向西?
回到诺夫哥罗德城内,踱步进入克里姆林宫。这是俄罗斯最古老的城堡之一,初建于9世纪末,14世纪时城墙用红砖包裹重建并新建了几座哥特式塔楼。堡内有几座壮观的教堂,包括拜占庭风格的圣索菲亚教堂,建于1045~1060年,高30米,是诺夫哥罗德最著名的建筑,也是俄罗斯最古老的建筑之一。
随着政治中心向基辅的转移,以商贸工业为优势的诺夫哥罗德于公元997年获得自治,成为由大主教和贵族任免的大公与市民议会组成的民主共和制的独立政体。基辅罗斯逐渐瓦解成12个独立公国之后,诺夫哥罗德共和国励精图治,将木材、蜂蜜和皮毛生意做到了挪威东部边缘和乌拉尔山脉以外,更有效击退了条顿骑士团、瑞典人、立陶宛人和蒙古人的进攻。
13世纪,蒙古人将宗主权强加给了俄罗斯各公国,诺夫哥罗德却向东扩展到鄂毕河,从北方包围了蒙古帝国及其他罗斯公国。14世纪,狐假虎威的莫斯科公国通过为金帐汗国服役吞并了其他公国而逐渐崛起。金帐汗国解体使其重获自由,莫斯科接连征服了诺夫哥罗德、维亚特卡、普斯科夫、梁赞和斯摩梭斯克。伊凡四世在1547年加冕为全罗斯沙皇,旋即吞并喀山、阿斯特拉罕,并征服了乌拉尔山脉以东的蒙古人。
莫斯科公国通过控制粮食来源,摧毁了诺夫哥罗德政权,这是以1478年拆除圣索菲亚教堂的议会钟为标志的。议会钟象征着立法和司法权,是议会与共和制的象征。而东方政权赋予了莫斯科公国专制的基因,又一次,两种力量和传统,在俄罗斯民族的血液中流淌。
正对着索菲亚大教堂的是建于1862年的千年纪念碑。这一年,亚历山大二世决定纪念从留里克王朝开始的罗斯建国一千年。米哈伊尔·米克什设计了这个重300吨、共有128个人物雕像的丰碑,钟冠轮廓结合了王权和议会两大俄罗斯历史的重要特征。
三层主题代表了东正教、专制和民族。最上层是象征东正教的手持十字架的天使和一个跪着的女子象征俄罗斯。中间部分17个人物雕像突出了6位重要历史人物:留里克本人、弗拉基米尔大公、彼得大帝、伊凡大帝以及最早击败鞑靼人的德米特里·顿斯科伊;还有将莫斯科从波兰、立陶宛的侵略中解放出来的德米特里·巴热尔斯基公爵。第三层主要是历代文人、艺术家、军事家、政治家共109个人物。
站在千年纪念碑前,仿佛听到五声部或六声部的无伴奏世俗重唱,这歌声就如俄罗斯文化所具有的多元性一样,也像俄罗斯的国徽双头鹰所暗示的那样,她一头朝着西方,一头面向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