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茨先生正在喋喋不休地讲解着文氏图
,杰克茜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拿着圆珠笔在笔记本上一通乱涂。接着,她叹了口气,单手托着下巴,抬头看着天花板,脑子里装满了可以帮助鲸鱼走出困境的办法。
“杰奎琳·法戈。”沃茨先生低沉的声音突然从教室前面传来。
“啊?”
“我刚才说……你在听课吗?”
“噢,是的,当然啦。”
“当然什么?”
“我当然在听课啊,老师。”
沃茨先生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西装外套手肘处的皮补丁脱落了一半,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里面衣服的绿绒从破洞里钻了出来。“法戈小姐,如果你对学习古代数学艺术毫无兴趣,反倒要在我的课堂上做关于男孩子的白日梦,那你不如干脆到后排和他们坐在一起好了!”
“但是,我——”
“没什么好但是的。”沃茨先生伸出那条手臂,肘部的绿绒随之缩回了西装里。“过去,快点。”
杰克茜鼓起腮帮子吹了口气,把书本拢到了怀里。
她带着情绪把椅子向后一推,转身看了看后排的那几个格格不入的人。
她满心恐惧地发现,只剩下一个空位了,而且是在那个有哮喘病的迈克尔·某某旁边。杰克茜翻了翻白眼,跺着脚走向教室后面,一屁股坐到了那个空位上。
迈克尔嘎嘎地吸了口气,眼睛直视前方。他的鸡胸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你非得弄出声音吗?”杰克茜向他投去厌恶的眼神。“或许你应该对着呼吸器还是什么器吸两口。”
迈克尔用蓝得惊人的眼睛看着杰克茜。他握起一个拳头举到脸颊前,伸出中指,然后小声说:“去你的。”
杰克茜笑了。
迈克尔也跟着笑了起来。
尖锐的下课铃声响了起来,宣告着他们自由了。杰克茜捧起那些根本就没有翻开的书本,把它们塞到了书包里。
旁边的迈克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为什么非得这么耀眼呢?”
“耀眼?”
“是的,像你这样的女生总是这样,太耀眼了。”
“耀眼,我喜欢这个词,好久都没听人这么夸我了。”
“我的荣幸。”
杰克茜笑着说:“午饭的时候想和我坐一起吗?如果不觉得我太过耀眼的话。”
迈克尔耸了耸肩。“我看行。”
“那走吧。”
二人默默穿过充满敌意的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走向餐厅。“噢,苏兹在这里。”杰克茜说道,她的手挥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你可以跟她一起坐,我不介意的。”
“不了,没事,我待会再找她。”杰克茜指了指一条没人坐的长凳,选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迈克尔打开自己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整齐地摆在面前的桌子上。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她问。
“火腿。老是吃火腿。”
“好吧。”
“我对大多数东西都过敏。”
“很正常。”
迈克尔挑起一侧眉毛。
“你戴隐形眼镜了吗?你的眼睛蓝得令人难以置信。”
“没有,我们家全都是蓝眼睛。”
杰克茜撕开了三明治一角的保鲜膜,审视着新朋友的脸庞。“那哈利·波特式的疤痕又是怎么来的?你是跟一只可恶的猫干了一架还是怎样?”
“不是,大多数猫都不会带着斯坦利刀吧。”迈克尔把手指贴在皮肤上,抚摸着那道参差不齐的白色疤痕,那疤痕从太阳穴沿着脸颊一直延伸到耳朵,如同在脸上修了一条A形公路。“但是我家附近那些孩子就另当别论了。”
“真是些好孩子。”
“是啊,我让他们有事可做。”他看着杰克茜一口咬掉了三角形面包的一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嘿,我知道被人欺负是什么滋味。即使耀眼的女孩也不例外。”
迈克尔快到嘴边的三明治停在了半空中。“他们再也不欺负我了。”
杰克茜默默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等着他的下文。
“我用得越来越熟练了,只要我记得戴呼吸器。”
“熟练什么?”
迈克尔看了看周围,就像有人在监视他一样。“我的小刀。”
杰克茜感觉自己心头一热,但并没有把这份激动溢于言表。
“以前总有人欺负我。”迈克尔盯着桌子说。“那时候的我就是个大众受气包。”
“这个嘛,谁让你长得丑,还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一抹浅浅的微笑浮上了迈克尔的双唇。“是啊,比耀眼的人好多了。”
“耀眼的人总是努力让自己开心啊。”杰克茜露齿一笑。“迈克尔。迈克尔什么?你姓什么来着?”
“特卡琴科。”
“特……库库……什么?”
“迈克尔,叫我迈克尔就好了。”
“好吧,叫你迈克尔。”杰克茜把吃剩的三明治放在他们之间的木板上,看着自己的手指把它压了下去。“我想让你教教我怎样才能不被人欺负。”
那晚的梦有所不同,那晚的杰克茜也和平时不一样。
故事还是一如既往。水晶般澄澈的海水,尘埃在探进水下的光束中翩然起舞,搅动了鲸群的水底乐园。
噪声随之而来,梦里那一如既往的噪声。
绝望的尖叫声,被困在成千上万个根本无法到达水面的泡泡里。压抑的悲恸污浊了深海之牢,荼毒着海底生灵。
失魂者的吟唱,这声音来自它们空洞的灵魂,是无家可归的游魂发出的哭喊。
但这一次,杰克茜是一个在一旁观看的局外人。
这一次,她没有被水淹没得动弹不得。她像鉴赏一幅古老的油画一般解析着她的梦境;带着行家里手的挑剔目光,迫切想要指出其中的错误,揭露故事的真相。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听英国文学老师解析莎士比亚,把晦涩难懂的文字拆解成零星的小段和含义深刻的语句,重复着她熟知的词语,然后用通俗的语言解释它。犹如醍醐灌顶,突然间云开雾散。
接着,她开始舞蹈;和着无声的曲调,踮着脚尖旋转。
杰克茜的视线紧随自己的指尖,一圈圈旋转着;世界兀自不动,她紧贴着这世界呼啸而过,如同一团斑斓的幻影。
然后,她看见了他。那个男孩。那个双目赤红的男孩。
一个像家人一样熟悉的陌生人。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却能一眼洞穿他的灵魂。
他的指尖轻触她的指尖,一股股电流传入她的血脉中。一团团色彩溅落在灰色的油画布上。
赤红的色彩。
他英气逼人——但很诡谲。
一个电脑怪人。
诡谲——但美丽。他拥有美丽的灵魂。
他是红色的。
紫色的原色之一。
他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她的一颗心仿佛都投入了他的怀抱。
他们翩然起舞。双眼微阖,灵魂渐启,迷失在乐声中。
此刻,她听清了鲸之歌。她仔细听它的歌词,留心其中的警告。有什么东西在告诉她,要铭记下这些影像,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这个灰浊的世界,这幅满目疮痍的景象。这一切都有其深意,而终有一天,她会揭开谜底。
屏障被击碎了。她不再是远远地观望鲸群的困境——她在感同身受,和着每一声心跳。
~
“我喜欢鲸鱼。”杰克茜边说边用小刀戳向迈克尔下巴前方。
“它们是不错。和它们在一起你会觉得很自在。它们是鲸鱼。把重心移到你后脚上。”
“像这样吗?”杰克茜调整了一下姿势。
“嗯,好一点了。”迈克尔低头看着刀尖。“你为什么想学用刀?”
“哦,这个嘛,就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万一?”
“万一我得保护自己啊。”
“因为谁?脸书警察?聚友黑帮?”
“你知道,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孩。”
迈克尔耸耸肩。“我觉得你是什么样的女孩?”
“耀眼的。”
“对哦,呃,就像你所说的,耀眼的人都是快乐的人。”
杰克茜把头歪向一侧。“你为什么不快乐?”
“快乐只是一种假象罢了。”
“不,不是。那是一种心理状态。”
“随你怎么说好了,奥普拉
。现在别再把刀晃来晃去了,你那样子就好像你想在奶酪里切洞似的。像要来真的一样。”
杰克茜把刀垂下,满心敬畏地看着迈克尔像一个日本武士似的自如舞动着他的武器。
他在浅蓝色的天空下挥舞着刀身,留下完美的楔形刀影,似乎剪去了烈日的边缘,又将一朵羽毛状的浮云一劈两半。
在杰克茜眼中,他就像风一样的男子。
她伸出手臂,摆好姿势,复制他的动作,模仿他的专注。她咖啡色的皮肤上渗出细微的汗珠。“我学得怎么样?训练了这么久,你觉得我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出师了?”
“你干得不错,眼镜蹦跶女,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迈克尔为自己的笑话得意地一笑。
“逗比小只迈,教我怎么刺杀吧。你超帅。”她说道。
“我超安全。”他回复道。
“哐当”一声,杰克茜的小刀坠落在水泥地上,振动半晌停了下来,余音清脆悦耳。杰克茜直勾勾地盯着那只刚刚还在握刀的手。
迈克尔紧盯着杰克茜。
他们俩都无法把目光从杰克茜指尖冒出的紫色火焰上移开。
阳光下,刀片闪闪发光——紫外线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