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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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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裹挟着我,在空气中编造出荒诞不经、毫无可能的景象——我在预科学校里,穿着可爱的白衬衣和格子裙,胸前抱着书本——那是另一个我,一个漂亮小姑娘的妈妈,丹妮站在我身边。
挺甜蜜的。“我能选吗?”我不是在跟丹妮说话,而是和那个在玩点头娃娃的姑娘说话。
我在审视这两条路的时候,一股奇妙的热情温暖了我,就好像我怀里抱着一个漂亮的包裹,它被包在亮闪闪的纸和蕾丝彩带里面。上边的卡片写着这份礼物来自丹妮尔·埃利亚娜·威尔斯小姐。要么选这个,要么选那个,看一眼礼物盒就意味着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按开盒子吊坠。从前的丹妮让我想起了我们做过的这个约定。永远永远。我们属于对方,即使曾经的丹妮已经消失在时间里了。我回家的路上一直握着现在的丹妮的手。
这姑娘可能已经写下了所有选择的好处和坏处,还给每一项都赋了值。她喜欢给周围的世界制定计划和秩序。
我?我母亲得癌症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决定不了要发生的事情。我祈求上帝让她好起来。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境况越来越糟糕了。
爸爸说上帝会帮助我们的,但是并不总是如我们所愿。好吧,爸爸现在也走了,而不管我选哪条路,我都会离开妈妈。
有些重要的决定你只能做一次,现在它们已经过去了。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我想在自己胳膊里埋一会儿。我会同意做个妈妈吗?好吧,是啊。我们还小的时候,我就向丹妮承诺过了。她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我则会遵守我的。但不是在我让这姑娘给出报偿之前。
五天——她离开的每一年抵得上一天——看上去挺合理的。丹妮没有再提代孕的事,但她总是满脸悲怆,每天跟她男朋友打完电话之后更是如此。出于同情,我几乎屈服了。
一周之后的星期二,妈妈一直啰里吧嗦。她晚饭的时候唠叨个没完,等我们洗完碗,她又把一盘自己做的“恶魔的食物” 端上桌,“用来感谢你们两个在这儿的辛苦工作。”
我们在这房子里从来不做甜点。从来不。甜点都直接从我的嘴里吃下去然后就排出去了。在我吃药之前,我瘦得皮包骨头。
我咧嘴调皮地笑了。代孕意味着我又能吃巧克力了。我给自己切了相当健康的分量,“妈,我可以怀丹妮的孩子吗?”
那姑娘的叉子、蛋糕什么的全掉了,落在地板上一片狼藉。挺甜蜜的。
妈妈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慢慢地转了转,但她调皮地笑了笑,“为什么不能,亲爱的。你们俩快要结婚了?”
咳!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妈妈。她想让我做她和伊桑的孩子的代孕母亲。”
“你要跟那孩子的父母待在一起吗?”
“是啊,可能他们能帮我在学习上达到普通教育水平。”
妈妈绕过桌子,擦掉我脸上的巧克力,抱住了我。“你不需要经过我的允许,亲爱的,但是你来问我,我很高兴。你所做的决定需要慈悲心。我为你骄傲。”
“谢谢你,妈妈。”
“记得告诉皮尔森医生你在吃口服避孕药。”她把我们拉到一起,抱作一团,“我真为你们俩高兴。”
丹妮的手机响了,是条短信。她说声抱歉,走了出去。
我母亲和我吃完了碟子里的甜点。 爸爸肯定不同意我怀孕的。他要是还活着的话,你肯定也不会。 发生了什么?“妈妈,你为什么会同意啊?”
她又一次抱住我,远比平时抱得紧,“要是汤米跟你求婚的话,你会跟他结婚吗?”
神经病,窜天猴,有时候还是个混蛋——他是我高中以来唯一真正的朋友。“会吧,我觉得。” 要是我非得这么干的话。
“你不确定?你没跟他睡过吗?”
他不是我男朋友。 “妈,没有,他是——算了。”不管怎样,问题不在他身上。我还没能忘掉上一任男友。
我母亲的眼里显现出宽慰。尽管妈妈那么说,她一直不怎么喜欢汤米。“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我咬住嘴唇,别开脸,希望她已经忘了那个曾经爱过我那么久的男孩。
我母亲的温和打开了我的心扉,“曾经有过吗?”
你知道,曾经有过。我的脸颊在发烧。他曾向我承诺过他的心。“妈,他离开了。”
“总有希望的。可能有一天他还会回来。要是你能怀上他的孩子呢?”
我的余光看见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妈,别提了,好吗?”
她拉近我,把我的脑袋抵在胸前,“亲爱的,做做梦没事的。”
梅兰妮和我熬到凌晨三点。我们就像参加睡衣派对的学生妹一样聊天,然后睡过了早饭和上午茶。
梅兰妮在恐慌中把我摇醒。我们穿好衣服,吃了点零食,然后冲出了门。
在赴约的路上,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留了一段语音。伊桑会让我知道什么时候打电话的。给他发短信没用。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一会儿狂喜到怀疑自己神志不清,一会儿又恢复正常。心理学家会怎么看待这种混乱的情绪呢?
皮尔森医生招呼我们去餐厅,“你们坐在餐桌同一边好吗?我得画点插图。”
她坐在我们对面,打开了一本医用百科全书,“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严重程度千差万别,取决于发生变异的基因。奎格雷量表能帮助医生评定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对阴茎形状的影响。”她把书转过来,指着一个表格,“正常的男性是等级1——女性是等级6。”
梅兰妮给我递了一个完全不感兴趣的表情,毫无疑问,这意味着我必须一个人囫囵吞下这些信息。
皮尔森医生在她的写字板上做记录,“阴蒂收回——根据这个度量,有些生殖器更像女性阴蒂,这类生殖器是可以往体内收的。”
梅兰妮冲我皱着眉。她的整张脸都暗示她完全反对我做手术。我在桌子下面抓住她的手捏了一下。
医生再次指着表格,“这个步骤只会减少视觉上能看见的器官,但不会去除任何组织。神经有可能损伤,而且有时候勃起会很痛。从男性这边数,你是等级4——你的阴唇几乎闭合了。尽管你的阴茎看上去像阴蒂,但是它太大了,我确定没法把它往回收。”
她重新开始画画。“阮医生会切掉勃起组织,减小头部的形状。剩下的组织会被重新安置在离你的耻骨更近的地方。你可能会变得相当不敏感。”
梅兰妮捏住我的手。她的眼里流淌着同情和痛苦。她可能反对我做手术,但她的支持会帮助我渡过难关。
我摆出一副最确定的笑容,“我可以的。” 只要我不想太多关于手术的事。
医生站起来,给我们拿了些饮料和零食。几分钟后,她靠回椅子上,“我还推荐另外一种方式。睾丸放在腹内的话,就很难发现性腺癌。睾丸固定术这种方法可以把睾丸挪到腹股沟管,然后固定在阴囊里——你这种情况,可以固定在腹股沟区域或者阴唇,这样做检查会容易一些。”
恐慌卷走了我的镇静。不管在哪儿,它们都是一样的性腺,但是把它们放在我的下腹部,就更容易把它们当作卵巢看待。我两腿之间要是有睾丸的话,伊桑会说什么呢?
医生收拾好她的画,“有问题吗?”
我点点头,不过要等到我的心跳足够平静,我才能重新思考起来。“有。梅兰妮同意给我和伊桑代孕。我们希望你能负责体外受精。”
皮尔森医生的好心情消失了,“我也想,丹妮尔,可是八月是我在诊所工作的最后一个月了,我要退休了。”
“梅兰妮怀孕之后,只要有一个产科医师不就够了吗?”
她的眼睛因为惊讶和困惑而睁大了,几秒钟之后,她的表情严肃起来,“你想多早开始?”
我的胃里翻腾起一阵紧张。关于切除性腺的讨论导致我的大脑没准备好辩论,“马上?”
医生不满地抱怨了一声,然后闭了会儿眼。“生孩子是个严肃的事情。你都想好了吗?”
我本该表达的所有看法全都溜走了。我走上的这条路是被憎恨性别模糊的医生和心理医生逼出来的,父母想要看到我高兴,而我自己则期盼着看上去正常的人生。要么代孕,要么收养——婚姻和成为母亲是我的头等大事——它们能证明我是正常的,不是什么怪物。尽管某一部分的我还在犹疑。
梅兰妮的目光祈求我不要丢下她。我紧紧捏住她的手,鼓励地点了点头。
她的脸上满是不高兴,但是她迟疑了一会儿,“我们一直想这么做,医生。我第一次跟丹妮说我要怀她的孩子的时候,我才5岁呢。”
皮尔森医生的眼睛里爆发出愤怒,她再次开始怀疑我,“那么,我看你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生孩子。”她的脸上闪过后悔,但她没再说什么了。
做个女孩开心吗?不想和娃娃玩,而是想和卡车玩 ?你想做妈妈还是做爸爸?医生们千万次地拷问着我的性别。好啊,他们现在可以滚了。“我如果是个女性的话,就不会需要你了。我会在家准备我的婚礼。”
作为双性人的童年带来的苦闷在我的肚子里沸反盈天。“我要是个男性的话,梅兰妮和我就会结婚。如果我们有什么生育上的问题,我们会来请求你的帮助,不用怀疑我们生孩子的决心。”
我站起来,向皮尔森医生前倾,双手撑在桌子边上。我的胳膊颤抖着,那是因为我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愤怒。“我对我的身体和性别很满意,医生,但是因为我是双性人,而且只有梅兰妮能够接受这一点,所以我来这儿做手术,为的是让周遭这个充满同情的世界能为我两腿之间的东西感到高兴。如果你觉得这还不足以表达我要成为一个母亲的决心,那没什么能表达了。”
梅兰妮为我的措辞和站姿咧嘴一笑,跟我击了个掌。皮尔森医生重新开口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去前门的路上走了一半了,“下星期我们给你做出最后的安排。”
还是听从命运的安排吧。 我停在门厅里。“不,不能不做代孕。”我拉上门,朝着大街绊了一下。
我做了什么? 我父母最害怕的事情现在成了我所恐惧的——我要孤独一生了。
梅兰妮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停下来,“看来不太顺利,哈?”
“对不起。”我的愚蠢毁掉了我和她的希望。
“为什么这么说?站在你自己的立场上?”
“因为比起我的婚姻,比起你,比起孩子,我更在乎我的骄傲。”
“是啊,好吧。这种事肯定会让人不舒服。”梅兰妮的胳膊绕着我的手腕滑来滑去,眼睛里闪烁着顽皮,“所以你要是个男孩的话,我们就结婚了?”
那是另外一句蠢话。“你母亲问我会不会自己做捐赠者。我当然会了。成为你孩子的父亲,或者怀上伊桑的孩子——我要是个完整的男性或者完整的女性就会如此,做做梦有那么不好吗?”
她翠绿色的眼睛里温柔的目光向我发誓,她还是会爱我的。
我把嘴唇按在她嘴唇上——我们之间本可能有这样的爱抚。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如果我是男的话,我们会共度一生的。
梅兰妮·罗斯红了脸转向我,“所以,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你感觉到了,不是吗?我一直爱着你,但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的感受。 我的肩膀抽搐着。“我不知道。”在一阵愤怒之中,我毁掉了一个幸福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