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海镇东边土地庙的断壁残垣旁有一间破破烂烂的茅草房,房间里有一张一动就会嘎吱嘎吱响的竹板床,床上躺着一位脸色蜡黄嘴唇苍白正在从阳间通往阴间道上彷徨挣扎的瞎老头。他两只眼窝皮肉收缩,眼珠泛黄,翘翻的眼皮还露出缕缕血丝,使他一张本来应该很英俊的国字脸显得狰狞可怖。
他姓钱,佛海镇没人晓得他叫什么名字,也不晓得他的来历。上点年纪的人只记得二十年前一个阴云沉沉的早晨,佛海镇通往碧罗雪山死林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来一个弯腰伛背衣衫褴褛的中年瞎子,操着一口在当地人听来很别扭的标准普通话,打躬作揖向人打听镇上有没有茶馆。一位好心的放牛娃把他领到镇上唯一的福鑫茶馆门口,不一会儿,一向清静得几乎有点沉闷的福鑫茶馆响起了悠扬的胡琴声。几曲终了,他便瞪起一双没有生气没有神采的眼珠子,摘下头上的破毡帽反转过来捧在胸口。那时候,小镇还很穷,没哪家有收音机;小镇也太闭塞,连有线广播也不通。那瞎子的琴声听起来还挺顺耳,有点悲凉有点心酸也有点勾魂。小镇人虽然不懂艺术,却也听得出点滋味来了。冷冷清清的茶馆围聚起一大摊人来,生意破天荒地兴隆。有几位慷慨些的茶客向瞎子的毡帽内掷一两枚镍币,他道了声谢谢,又开始拉琴……终于拉累了,便坐在茶馆门口的石级上休息。于是茶客中的好奇者便问他姓名。
“鄙姓钱,就叫我钱老瞎吧。”他客气地说。
又有人问他的来历和身世。
“残疾人四海为家。”他淡淡地说。
小镇人很厚道,既然人家不愿说,想必是有难言的隐衷,便不再打听。
那年月,正是“文化大革命”闹腾得厉害的时候,要是换在别处,出现这么一个不是本地口音的外乡人,不被红卫兵撵走,也会被造反派羁押审查的。但佛海镇坐落在碧罗雪山的褶皱深处,一年中有半年大雪封山,是块世外桃源。镇民们一半出于对残疾人的同情,一半出于迷恋他出神入化的琴声,东家捐块门板,西家凑根房梁,张家送来两只碗,李家抱来一口锅,帮他在土地庙安置了个家。
从此,钱老瞎便在佛海镇安顿下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天天到福鑫茶馆拉琴。
光阴荏苒,二十二年弹指一挥间。
他老了,头上青丝变白发。半个月前,他在茶馆拉一曲《渔舟唱晚》,半阕刚完便觉胸腔似有蚂蚁在爬痒,重重咳了一声,喷出一口腥味很浓的痰。他自己还不觉得怎么样,朝四周歉意地笑笑想把中断的曲子拉完,却传来茶馆老板惊骇的叫声:“钱老瞎,你吐血了!”刹那间,他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软得像棉花做的,咕咚一声从竹椅上栽倒在地。这以后,他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过。
在钱老瞎躺的竹床边支着一张长条凳,凳上坐着一个身穿靛蓝色土布对襟衫的盲少年。他叫阿炯,是钱老瞎唯一的徒弟。暮色苍茫,碧罗雪山最后一缕夕阳透过木格窗棂落在盲少年的脸上。他的眼窝不像钱老瞎那么丑陋狰狞,他没破相,只是瞳仁上蒙着一层灰白的阴翳。他脸蛋椭圆,鼻梁挺直,嘴也长得端正,模样很清秀。他跟着钱老瞎学二胡已有四年。自从钱老瞎病倒后,他就天天守在师傅床前,端水送汤。此刻他坐在长条凳上凝神屏息地听着竹床上的动静,以便能从声音中判断出师傅是否从昏睡中醒来,是否有需要他去做的事。
阿炯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并非一生下来就是瞎子,恰恰相反,他刚从娘肚子来到这个世界时,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熟透的黑葡萄。他在镇小上一年级时,视力测试左右眼都是1.5。他的阿爸是离佛海镇二里远的金竹寨的菜农,亲阿妈是来金竹寨插队落户的昆明女知青。这是畸形时代结下的不幸婚姻,他是不幸婚姻孕生的一枚苦果。在他读一年级下学期时,阿妈闹离婚成功,回到遥远的家乡昆明去了,像一只逃出笼子的鸟,从此再没有音讯。阿妈本来是要带他一起回昆明的,但阿爸死活不让,阿爸说他是谢家的骨肉,谢家的香火,就像扣押人质似的把他作为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交换条件。
从此,他失去了阿妈。
阿妈一走,家里的日子过得就像苦竹笋。阿爸整天脸上没一丝笑容,要么在菜地里闷头干活,要么憨坐在门口的石墩上一袋接一袋抽老旱烟,后来又开始酗酒,一葫芦一葫芦往肚里灌劣质苞谷酒。喝得醉醺醺就找碴儿揍他,掴耳光,踢屁股,要不就用抽马的牛皮鞭子抽他的脊背,揍得他在地上打滚,揍得他身上红一块紫一条的,揍得他鬼哭狼嚎。阿爸酒醒后,就会摸着他身上的伤痕哭一场。有时,阿爸醉得不省人事,饭也不煮,水也不烧,饿得他去地里啃生南瓜吃。
他过去被阿妈娇惯了,宠惯了,受了这些委屈,就拼命哭,经常哭得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有一次,他得了重感冒,额头烧得滚烫,躺在床上昏睡,黄昏时醒来,想喝口水,喊了几声阿爸,回答他的是浓烈的酒味和高亢的鼾声。他嗓子干得要冒烟,头痛得像要爆炸,浑身难受极了,一个劲地哭。他想起阿妈在家的时候,日子虽然过得也不富裕,但有人煮饭洗衣,他生病时,阿妈总是端汤端水守在床边。有没有母爱的对比反差太强烈了,他越哭越伤心,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早,他就觉得眼睛有点异样,看白的墙蓝的天绿的树似乎都有一块暗红色的斑点。他以为是眼屎,使劲揉眼睛,却怎么也揉不掉。阿爸还残酒未醒。到了中午,斑点由红转黑,并逐渐扩大。这时,阿爸终于酒醒了。他把眼睛异常的事跟阿爸一说,阿爸这才着了慌,带他到镇医院去看,医生说是青光眼,打针吃药往眼睛里点药水,看了好几天,非但没治好,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了。医生说,得赶快把他送到省城昆明或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去开刀,不然这双眼睛怕是没有希望了。
阿爸早就把家里的闲钱喝光了,也没什么值钱的家产可以典当变卖,连去昆明的盘缠都拿不出,更不用说住院开刀的钱了。没办法,只好拿命扛着。
半个月后,他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五彩缤纷的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他没法继续读书。边地小镇没盲人学校。
一个老酒鬼,一个小瞎子,家里的日子就更难熬了。后来经人撮合,阿爸从山外娶了位名叫胖菊的寡妇。胖菊的男人在一次争水械斗中死于非命,没有孩子。
继母刚进家时,还挺同情阿炯,逢人便说他命苦可怜,也从不打骂他。但一年后她生下弟弟阿龙,便渐渐分出亲疏,变着法儿欺负他。譬如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有一碗荤菜,阿炯几乎夹不到一块肉片,也不知继母是怎么做手脚的,他伸出筷子往菜碗里一夹,夹起来的几乎全是菜皮菜帮。有好几次,他闻到厨房里飘来一股干炸牛肉丸子的香味,馋得直淌口水。摸进厨房去,继母却一本正经地说,那是药老鼠的毒饵,吃不得。他已经十来岁了,哪有这么傻会相信三天两头药老鼠。
再后来,阿爸托人到县上买回一把二胡,把他领进土地庙旁钱老瞎的茅草房,让他跪着给钱老瞎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正式拜师学艺。
让阿炯去跟钱老瞎学艺,也是继母出的主意。她的理由是,眼睛瞎了不能读书做官,也不能盘田营生,总得想个法子找碗饭吃吧。
竹床嘎吱响了一下,传来一串嘶哑的咳嗽,还飘来一股淡淡的腥味。对瞎子来说,声音和气味都是形象。阿炯马上知道师傅已从昏睡中醒来,又咯了两口血。他赶紧从长条凳上站起来走到床边轻轻给钱老瞎拍着背:
“师傅,我给您倒杯开水,您吃药吧。”
“阿炯,扶……扶我一把,我想……想坐一会儿。”钱老瞎喘着气说。
阿炯搂着钱老瞎的肩膀,用力把他抱坐起来,又从床上摸到一只稻草枕头,塞到他背后。
“师傅,要不我先给您热碗粥喝吧。”
“不啦,我吃不下。阿炯,你坐下,我想跟你,聊聊天。”
阿炯答应一声,坐在床沿。
“阿炯啊,这半个月,多亏你来伺候我。”
“应该的,师傅。您待我这么好,教会我那么多东西,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您呢。”
阿炯说的都是实话。刚开始拜钱老瞎为师时,他还觉得师傅脾气古怪,说话不多,难得有笑声,对谁都是冷冷的。但随着接触的时间长了,他越来越觉得师傅不是个平常人。师傅教他拉琴和普通盲艺人完全不一样。普通的盲艺人传授技艺无非是教一点基本的指法和弓法,然后依样画葫芦地默记背诵一支又一支曲子。师傅不是这样,师傅抓住他一根指头,教他在沙地上画简谱和五线谱,教他旋律﹑风格﹑变奏﹑调性﹑华彩乐段等许许多多乐理知识。每教一个新曲子,师傅就要跟他详细讲述曲子产生的时代背景,作者的姓名和经历,提示节奏所编织的情绪和旋律所暗示的形象,要他牢牢记住并背诵出来。例如在学拉陆修棠的《怀乡行》时,师傅广征博引,给他讲了“九·一八”事变,讲了南京大屠杀,讲了作曲家在民族沦亡时忧国忧民的心怀和悲愤激昂的情绪。师傅知识面极广,对古今中外大音乐家的奇闻轶事了如指掌,什么巴赫从小就是孤儿参加“乞童歌队”走街串巷靠唱歌乞食,什么贝多芬耳朵聋了还写出《英雄交响曲》,什么聂耳的启蒙老师是个老木匠等等,常常听得阿炯入迷。平时师傅对他要求极严,一个长曲子,只要结尾错了半个音便要重新拉一遍。在师傅的精心传授下,他学会了上百首名曲和现代二胡独奏曲,还学会了不少诸如《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这样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流行曲子。起码,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到茶馆混饭吃了,这饭碗是师傅钱老瞎给他的,他怎能不感激呢。
“阿炯啊,我死后,你打算怎么生活呢?”钱老瞎有气无力地询问道。
“不,师傅,您永远不会死的。”
“傻孩子,人吃五谷哪有不死的。”钱老瞎苦笑一下说,“师傅知道自己患的是肺癌,治不好的。其实,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
“师傅,您不是常说,眼睛是人体多余的器官,瞎了眼,照样能用心把世界看得更清楚吗?”
“唔,我……我不是怨我自己是个瞎子。假如人的生死真像佛教说的那样有轮回,下辈子,我照样……做瞎子。”
“师傅,您……”
“好了,不说这些了。阿炯,你今后,还要在福鑫茶馆,一直拉琴拉下去吗?”
“我一个双目失明的小瞎子,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阿炯,别说丧气话。我不是常跟你说,江苏无锡的瞎子华彦钧一曲《二泉映月》流芳百世;浙江上虞的孙文明,幼年双目失明,不也写出了《弹六》《流波曲》一批曲子,在中国的音乐史上占了一席之地吗?”
“师傅,我能跟他们比吗?”
“阿炯,你用不着自卑。师傅今天,就想跟你说,我教了你四年,你的二胡演奏技艺,已经,不是一般的,水平了。你还年轻,你会有机会,走出佛海镇的。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假如你到昆明﹑上海﹑北京,你会用你的琴声,赢得听众,登上舞台的。”
“师傅,那您自己……”
“阿炯,你不要问,咳咳……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在想,师傅真的那么有本事,为啥自己不去闯世界?唔,别问。我只想让你记住,假如真的有一天,你,走出了佛海镇,把师傅忘掉,永远也不要,提到师傅的名字。别人问你,是怎么学会拉二胡的,你就说,是自学的,记住了吗?”
“嗯,我记住了。”
“好了,我累了,说不动了。阿炯,拉一曲给师傅听听,用我的琴。”
他摸索着从墙上摘下师傅的胡琴。这琴比他阿爸从供销社廉价买来的那把二胡要沉得多,摸上去琴杆的纽柄光滑凉爽,音质柔和纯净,比他自己的琴不知要高档多少倍。他坐在长条凳上,调了调弦,说:“师傅,我拉一曲黄海怀的《赛马》吧。”《赛马》的音乐性格热烈奔放,以坚定有力的强音和急促的音型疏密相间,描绘赛马场上群马飞奔的沸腾场景和人们在节日里的欢乐之情,节奏轻快活泼,音乐富有弹性,尤其是后半部分师傅教他巧妙地用手指拨动内弦,奏出跳跃的分解和弦,妙趣横生。他觉得,师傅正在病中,心情不好,拉这首《赛马》比较合适,能给师傅消愁解闷。
“不,阿炯,我想听《雨夜》。”钱老瞎在竹床上翻了个身,说。
《雨夜》是师傅教他拉的所有曲子中唯一一个没有介绍时代背景也没有介绍作者姓名的曲子。说心里话,阿炯不太喜欢。《雨夜》,光听这名字就给人一种凄凉感。前半段还不错,阳光明媚,春意阑珊,鸟语花香,节奏和旋律给人一种童话般的意境。后半段却一改前衷,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鬼哭狼嚎,节奏和旋律压抑得使人喘不过气来。顶糟糕的还是前半段与后半段之间的衔接乐段,完全没有章法,无视调性变化应有的情绪过渡,说变就变,变得生硬而突然,仿佛春暖花开突然就进入了冰天雪地,拉起来十分费劲。但师傅既然说了要听《雨夜》,他也不敢违拗师傅的意愿。
小屋响起了袅袅琴音。
钱老瞎一动不动地躺在竹床上,仿佛入定似的整个身心沉浸到音乐所构造的图景中。
……音乐学院风度儒雅的王梅定教授激动得有点失态了,热烈地拍着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相貌英俊的青年学生的肩膀,竖着大拇指……
……在绿草茵茵的公园里,这位风流倜傥的学子在拉着琴,一位身穿猩红羊毛衫身材窈窕笑起来白皙的脸庞绽出迷人酒窝的姑娘在随着琴声翩翩起舞,周围其他女孩子用火辣辣的眼光盯视着拉琴的少年郎,一些小伙子的眼光酸溜溜的带着明显的嫉妒……
……金碧辉煌的音乐厅门口贴着这位青年男子的巨幅海报,二胡独奏《阳春三月》的曲名龙飞凤舞十分醒目……
……掌声如雷鲜花如雨,他站在舞台上频频鞠躬谢幕,脸上漾起自负的笑……
……突然间他所在的乐团大字报铺天盖地,他的名字被用红笔打了叉,他的名字前一律冠以“资产阶级文艺路线培养出来的白专典型”这句定语……
……古今中外优秀的音乐书籍在院子里堆成小山,被泼上汽油,付之一炬。他最崇敬的王梅定教授被两位大汉挟持着强迫跪倒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他用手捂着眼睛,不想看……
……他捂着眼睛的手一松开,映入眼帘的是贝多芬的大型石膏像被从高高的基座上推倒在地砸得粉碎,白发苍苍的王梅定教授从六楼窗口像鸟一样跃进天空做飞翔状,他又恐惧地捂起眼睛……
……他抓起一把生石灰,洒进自己的眼睛里。他疼得在地上打滚,但是,噩梦般的不忍卒看的现实世界终于从眼前消失了,没有眼睛的眼睛重新看见了桃红柳绿的阳春三月……
……他被关进牛棚,罪名是用自戕的方法对抗“文化大革命”。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夜晚,他逃出牛棚,开始流浪乞讨的生涯……
……他在一位好心的赶马人的帮助下爬上碧罗雪山,穿越死林,来到佛海镇……
最后一个低沉的音符由强渐弱余音袅绕又融化进浓浓的夜色。曲子拉完了。钱老瞎枯井般的眼窝里涌出两颗又黏又冷的泪。
“阿炯,你确实,长进很快。我总算,给社会,留下了点东西。”
阿炯听不懂钱老瞎说这话的意思。他收了琴,问:“师傅,我给您热碗粥吧?”
“不必了。阿炯,什么时辰了,天黑了吧?”
阿炯耸了耸鼻子,闻到了一股夜的气息,又伸出十根手指头在空中摸了摸,空气凉爽湿润,便说:“师傅,时间不早了,天已黑透了。”
“阿炯,替师傅做件事。噢,靠灶台的墙上有块木板,上面有盏煤油灯。灶台上有盒火柴,替师傅把煤油灯点亮,放到师傅床边来。”
“师傅,这……”这间茅草房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瞎子,对瞎子来说,白天黑夜有灯没灯世界同样一团漆黑。这不应了一句俗话“瞎子点灯白费油”吗?
“阿炯,瞎子点灯,虽然眼睛,还是看不见,但心里却会,亮堂些。”
“好吧,师傅。”
一盏闪闪发亮的煤油灯毫无意义地摆到了竹床旁一张破旧的桌子上。
“阿炯,师傅再央求你,替师傅,做最后,一件事。”
“师傅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阿炯,背着我那把二胡,从我的房门出去,笔直往前走,走七七四十九步,然后往左拐,再走一百零八步。你走慢些,一定要,数清楚。走完了,你就会摸到,一棵古树,在向阳的树干下,你挖挖,我埋着,东西。”
这很神秘。少年对神秘的事情总是兴趣盎然,瞎子少年也不例外。阿炯兴奋地说:“师傅,您放心,我一定很快就把东西挖出来。师傅,您在树下埋着什么宝贝?”
“挖出来,你就晓得了。”
阿炯点着盲棍刚走到门口,钱老瞎又提醒道:“你……你没带我的,胡琴。”
“师傅,挖地要带锄头,带胡琴没用。”
“叫你带,你就带。我忘了,告诉你,在树下,你要,先拉支曲子,才挖得着,东西。”
“好吧。”阿炯把钱老瞎的二胡装进绒布琴套背到身上。
“好像,要,变天了。”钱老瞎叹息般地说。
阿炯把手伸出门去,果然手掌上落到一两粒雨珠。又是一个折磨人的雨夜。他反手带好房门,数着步子,没摸到什么古树,又用手中的竹棍去扫去探,仍没什么古树。有几只青蛙在呱呱叫,风吹稻浪簌簌响,自己似乎是站在一片农田前。风也刮得紧了,雨也下得密了,师傅干吗要跟他开这种玩笑呢?阿炯正在纳闷,突然,土地庙方向传来噼里啪啦的异常的声响,惊扰了夜的宁静,盖住了风声雨声。
“来人哪,着火啦。”——当当当当当。“快来人啊,快来救火啊!”镇上有人敲起了脸盆,并高声呼叫起来。霎时间,狗吠人叫,小镇沸腾起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阿炯的心。他面向师傅的茅草房,鼻尖果然吹到一股热浪。“师傅——师傅——”他舞着竹棍,伸开双臂,跌跌撞撞朝前跑去。没跑几步,他就滑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师傅的茅草房前,脚步声尖叫声泼水声和水桶脸盆的叩碰声响成一片。阿炯鼻尖上的热浪变成灼烫的火浪。可以想象,孤零零坐落在土地庙断垣残壁前的师傅的茅草房已被烈火吞噬。
阿炯这才明白师傅为啥要让他点上煤油灯,为啥要他背上那把贵重的胡琴,为啥要他走七七四十九步又走一百零八步。师傅是要让他走远一点,再远一点,远远离开这能把一切都烧成灰烬的火焰。师傅执意要他带走他自己心爱的胡琴,其实是在向他赠送遗物。当他站在稻田边寻找那棵根本不存在的古树时,师傅从棉絮里伸出枯槁的手,循着煤油灯散发出来的热量,摸索过去,终于一把捏住油灯,把那片炽白的火焰连同满盏的煤油,一起拥进自己的胸怀……
他跌倒了又爬起来跑。炙人的火浪烤得他头发吱吱响,脸一阵阵刺痛,浓烟熏得他已喊叫不出声了,他仍然朝师傅的茅草房跑去。他要把师傅从竹床上搀扶起来,走出火海……
阿炯的身体猛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了,那人力气很大,由不得他挣扎,便把他两脚腾空抱起来扭头跑离火浪,跑进风声雨声的黑夜。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救师傅!”
“小瞎子,别犯傻了,钱老瞎早就烧成灰了!”陌生男人粗声粗气地说。
哔哔剥剥,噼里啪啦,火焰似乎在演奏节奏缓慢的哀乐。
几天后,通往碧罗雪山山麓那片死林的小路旁出现了一座新坟。
又过了几天,冷清了半个月的福鑫茶馆又响起了悦耳的胡琴声——少年瞎子代替了老年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