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小屋外一里地,风沙开始很大。刚被他斩杀过,那些被称为萨特尔的沙魔虽然还不敢公然跳出来作乱,却在沙漠底下蠢蠢欲动,他走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能感觉到脚底下在发出微微的震颤。
沙子一粒粒吹到脸上,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肤在裂开。
日落时分,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狷之原的西方尽头,伫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山。四周都是平整的旷野,那座山突兀地拔地而起,高达百丈,隔开了荒漠和大海。山上覆盖着黄沙,寸草不生,陡峭挺拔,线条凌厉,像一把深深插入地下、只余下剑柄露出地面的利剑。
然而,这座山附近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雾,几乎让人无法看清周围一切。
那是极盛的邪气。
当溯光一踏入这座山周围十里,腰侧的辟天剑顿时自动铮然跃出,直指前方!
他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喃喃:“紫烟,不用担心。”
黑雾里旋转着一股股黄沙,那是成群结队的沙魔在游荡,仿佛山下的一片片黄色密林。黑色的藤蔓从沙漠里长出,在山麓攀缘,交织成一片。在每片黑色藤蔓的中心,都开着人头状的血红色花朵,张开嘴冷笑,诡异狰狞。天空中有黑色的乌云急速移动,那是大片的鸟灵围绕着这座山在一圈圈逡巡,似是陵墓的守护者。
那样盛大的阵容,就是有一支军队掉了进去也会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吧?
他随着辟天剑,在这死亡禁域里独自前行,一直抵达山脚。山脚的沙漠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黑色,每粒沙子都像活了一样地自己滚动着,一股股黑色的流沙仿佛大海里汹涌起伏的黑色暗流,在薄暮里看上去触目惊心。
辟天剑一直在前方开路,此刻停了下来,剑尖直指山麓。
这座山非常陡峭,全部被风沙覆盖,上面寸草不生,也没有一条路可供人攀登。溯光在山脚停下来,围着山走了一圈,细细检视是否有被外人闯入的迹象。这座“神山”虽不像空寂之山那样雄伟,半圈下来却也已经是天色黑暗,不能视物。然而镶嵌在剑柄上的那颗明珠忽然发出光来,四射而出,照亮了方圆一丈。
“好的,我知道了,”溯光微微叹了口气,“我会仔细的。”
借着那点光亮,他继续走下去。
入夜后的狷之原更加森冷可怖,鬼哭千里,朔风呼啸,仿佛一个梦魇之地。那些沙子被风吹动,在山上微微滚动,发出一种奇特的、接近音乐般的低低旋律。依稀听去,又似是有人在黑夜里低低说话。
溯光在黑色的流沙中独自前行,绕山一圈,最后在一处停住。他用光源靠近照了一照,脸色微微一变。在那里,陡峭的崖壁上赫然留着爬行过后的痕迹,有军刀扎入峭壁后留下的孔洞,显示着新近有不止一人从这里通过,向上攀缘而去!
终于还是被那些冰族人闯进去了吗?
“不好!”溯光眼神一变,抬手一按峭壁,飞身掠上。
仿佛对这座山的情况非常熟悉,他没有如前面那些闯入者一样硬生生从崖壁上开凿出一条路,而是轻车熟路地攀登着,手在一些凹凸的隐秘岩石缝隙里一撑,身形便如同飞鸟一样轻捷,片刻间已经到了山顶最高处。
山顶陡峭异常,几乎是呈直角壁立。然而奇怪的是刀削一样的山脊上,居然有一块一尺见方的平台。溯光跃上去时足尖就正好落在了那一小块平地上,随即单膝下跪,用左手拂去了石上覆盖着的沙土。
厚重的沙尘簌簌落下,暗无星月的狷之原上,那块石头忽然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来!那种光芒和他掌心的金光相互呼应,浮动明灭,静静地映照着万里之外前来之人的脸颊。黄沙之下,赫然藏着一个古老的刻印。
刻在石头上的,居然是一个金色的转轮!
溯光合上眼睛默默祈祷,然后将手掌覆了上去,掌心的金轮和玉石上的丝丝入扣地吻合。那个封印是完好的,只是轮盘已经转动,稍微偏离了原来的位置。溯光低低松了一口气,脸色放松下来:看来方才那一行冰族人运气不好,并没有来得及发现这个封印所在。
他重新转动手掌,将那个转轮恢复到了正位,然后从山顶翻身而下,落回了山腰。山腰左右各有一片开阔的沙坪,平整得宛如人工开凿,上面留着凌乱的足迹。溯光在那里停下来,只是微微检视了一圈,眼神便严肃起来:
不远处,赫然有三具尸体倒在了这个地方!
那些尸体和山下石屋边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冰族军人的装束,然而看戎装上的六翼飞鹰标记,显然又比山下那些军人军阶更高。溯光将三具尸体逐一看过,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三个人里,竟然有两人是冰族镇野军团的副将,有一个甚至是少将的职位!
难怪明鹤以命相搏,还是无法完全阻拦。
这些年来,西海上的沧流帝国一直在和空桑人交战,最初空桑人尚自处于守势,迷墙的建立便是证明。然而最近数十年来,随着冰族征天军团的军力迅速下降,局面越来越有利于空桑。自从白墨宸在沉沙群岛一战成名后,空桑军队连拔十二岛,冰族已经逐步退缩到了本岛棋盘洲附近。如今前方战事尚且吃紧,冰族元老院竟还不惜血本地派出了如此精锐的队伍偷袭狷之原,其中的决心之大不言而喻。
溯光默默地检视,眉间沉重。看来,冰族这一次是兵分两路行动的,一部分人去牵制守护者明鹤,另一部分精锐则绕过防守,径自来到了这里。
奇怪的是,这几具尸体上居然没有任何外伤,似乎是被一种奇特的火焰从内部焚烧,皮肤隐隐发青。每个人的面容都扭曲而苦痛,嘴巴大张,张到了不可思议的极限,似乎死前一刻还在大声地号叫着,灵魂却被瞬间抽出。
到底是什么杀死了他们?
尸体是从山的最高处滚落的。溯光看了一眼山顶,立刻飞身掠上。
山巅依旧是寸草不生,陡峭的山岩上有一个黑黝黝的洞穴入口,深不见底。洞里隐隐透出奇特的幽蓝色光芒,浮动不定,似乎通向深海的海底。然而,这个一丈高、三尺宽的洞口,却已经被横七竖八的尸体堵住!
那些尸体还是清一色的沧流冰族军人,和山下山腰上看到的一样。然而不同的是,这次的尸体都是清一色的头部朝内,身体仆倒在洞穴口上,似乎是一瞬间被一种奇特的力量齐齐抽走了生命,同时死在洞口。
溯光终于点了点头:看来没错了,一定又是里面那个东西的杰作。这一行冰族人也够倒霉的,只怕全部已经死在了山的最深处吧?
溯光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动手推开了堆在洞口的尸体,清理出一条可以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空隙,持剑走了进去。无论如何,即便是不可能有人幸存,他也必须要确认一下这里面的情况。
“啊——”然而刚进去,冷不丁就听到最深处传来一声惊叫。
那竟赫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清一色的冰族军人,怎么会忽然出现一个女子?难道在里面的就是那个所谓的“星槎圣女”?
溯光脸色一变,朝着洞穴最深处急奔而去。一路上他经过好几道门,每道门都厚达数尺,不知是用什么金属浇灌而成,闪着幽蓝色的冷光。那些门原本是在六十年前由他和明鹤亲手一道道重新锁上,并依次加了封印的。然而现在那些门都已经被打开,有些甚至是被人强行撬开,金属的锁和扣扭曲掉落了一地。
更令人吃惊的是,连那些门上的封印都已经被人破解。
看样子,这一次闯入最深密室的冰族人有三十几人之多,而且其中不但有武学高手,更有术法精深的巫者随行!
溯光不敢大意,凝聚起了全部的灵力,握剑急行而入。
这条通道一开始非常狭窄,只容两个人并肩行走。然而越往里走,空间越大。不知道岩层里有什么成分,通道的四壁居然微微发出淡蓝色的光泽来,映照得一切都影影绰绰。在通道的尽头,有隐约的光亮,急奔了约三十丈后,山腹一下子空阔起来,一个巨大的密室出现在眼前。
那个地方足足有五十丈见方,仿佛一个空旷的大殿。然而,这个地方的每件东西都是奇特而冰冷的,散发出金属般的冷光,完全不似在一座山的腹中。空旷的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上百具尸体,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冰族军人的戎装,头部都朝向一个方向,脸上的表情恐惧而诡异,却不见有一滴血流出。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回旋在这个巨大的密室内,呜呜幽怨如鬼哭。有一道光从穹顶上射落,发出幽幽的蓝色光芒,映照着所有一切。
光柱里,似乎有什么在不停地旋转。
仿佛对这些诡异的景象极其熟悉,他根本没有分神去看一眼,直接就朝着光柱照耀下的一个人冲了过去。那个人跪在光之中,双手向天,仰望穹顶,似乎在做着无声的祈祷。看装束也是沧流冰族,然而他穿着的不是军人的戎装,而是一件绣着九翼的白袍!
十巫!这个成功来到了神山最深处圣殿的,居然是冰族元老院的十巫之一!
溯光心里巨震,正待上去查看,却又听到了一声惊叫——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极其恐惧,回荡在阴冷森严的山腹秘窟里。
是谁?居然出现在这个山腹的密室里!
他飞快冲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已经踏入了那道光柱的边缘,半个身子沐浴在光下,一边惊呼,一边拼命挣扎,想要从光下抽身退开。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在吸着,无论她如何挣扎后退,身子却反方向地前行,不由自主朝着那一道穹顶笼罩下来的光柱中心飘去。
是的,那是“飘”!
就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凌空在攫取着一样,那个女子一寸寸地被推动,一直走向光芒中心跪着的白袍巫师。
那一瞬,溯光来不及多想,掠过去一把将她从光柱里拉了回来!
这个一拉看似简单,却几乎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量。当他伸手进入那道光的时候,辟天剑猛地跳跃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低吟。他闭着眼睛,尽力伸展手臂,竭力让身体不进入光里。然而等他从光里缩回手时,左臂上的衣衫已经完全地化为齑粉,簌簌落地!
灼烧的感觉蔓延在肌肤上,那个星槎圣女还在不停挣扎,隔着重重衣衫也能感觉到她的身体非常炙热,仿佛某种力量已经点燃了她,要将她由内而外化为灰烬。红莲烈焰是地狱的魔之火,凡是闯入这里惊动了破军的人几乎都难逃此劫。
这个女子算是运气好,没有完全被炼炉融化之前被他打断。
那个少女还在不停挣扎,溯光回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按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从怀里拿出一粒东西,弹入了她的嘴里。
无论如何,他得先把这个所谓的冰族圣女救回来,才能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那是一粒用从极冰渊冰晶里提炼出来的寒魄,足以抵消一切炽热。一接触舌尖,冰晶迅速融化,沁入她四肢百骸。痛苦的叫声终于戛然而止,那个女子无力地跌倒在他怀里,微微喘息,整个身体蜷成了一团。
这个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个子娇小,骨骼很轻,几乎一只手都能提得起来。装束华贵,用一个纯金做的新月形发簪压着栗色的头发,颈中挂着一个古朴的玉璧。只可惜半张脸仿佛已经在光里融化了,皮肤一层层地起褶,五官一片血肉模糊,几乎都皱在了一起,乍看上去显得分外可怖。
他微微吃了一惊:奇怪,无论从发饰上还是服装上,这个人都不似是冰族的打扮。除了星槎圣女,又有谁会来到这里?他心下一惊,手却动得比脑更快,毫不犹豫地一把撕下了那个少女的后背衣服!
“啊!”她惊叫起来,全身缩成一团,却因为虚弱而无力躲避。
溯光一手扣住她的咽喉,强行扳过了她的身体,眼中杀气凛冽,左手已经握紧,指缝里透出淡淡的金色光芒来。一瞥之下,只见少女的后背光洁如上好的象牙,然而,双肩却与常人有些不同,肩胛骨微微凸出,几乎要破骨而出,顶得皮肤特别薄,甚至可以看到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和琉璃一般的骨骼。
不过,在那裸露的背部上,却完全看不到有红色朱砂痣的痕迹。
不是?他微微一怔,手下意识地放松了。
她趁机用尽了全力挣脱。挣扎中,只听咔嗒一声,什么东西从她的掌心里跌落。那是一个金色的罗盘,上面指针一动不动凝定着,直直指向那一道从穹顶射落的光柱,在黑暗里剧烈地跳动。
看到那个罗盘,他心里忽地吃了一惊——看来,这个人的确不是下一个目标,也不是所谓的星槎圣女,而是……
他一松手,那个少女落到地上,急忙拉上被他扯掉的衣服,眼神又是愤怒又是狼狈:“滚开!流、流氓!”
“你是……”看到那种眼神,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蹙眉想了想,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流氓!”她再度尖叫起来,抓住前襟拼命往后躲开。
然而,就在那一霎,她脸上的整层皮肤忽然间掉了下来,黏在了他的手指上!
“果然是你。”溯光叹了口气,将手上那张人皮甩到地上。
那一层融化的面具掉落后,露出了闯入者的真容。
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容貌明丽,五官秀挺,有着明亮的蜜色皮肤,流露出一种健康明快的气息,显然是西荒纵马放鹰的沙漠少女。他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袖口。只见有一条小蛇从女子的袖子里露出脑袋,望着他威胁地吐了吐芯子,又恹恹地垂下头去,显然也是受了重伤。
他哑然:什么星槎圣女?虽然已经改了装束,换了声音,然而眼前这个少女,赫然便是不久前在迷墙附近遇到的那个空桑士兵!
以他的修为,对方若是用了幻术多半会被当场识破。然而这个人用的偏偏是最普通的易容术,垫高了肩,束平了胸,还不惜堆起了一脸的疙瘩痘子来修改脸部轮廓,再加上刻意尖锐的嗓音,活生生是一个正处于发育期的少年兵,完全看不出破绽。
“你没事吧?”又遇到了这个令人头痛的家伙,溯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蹲下去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她。显然方才那一霎体内被灼烤得非常厉害,她看着他手里的水,眼里流露出渴盼的热切,却只是紧抓着自己散开的衣襟,缩在角落里不敢靠近。
溯光苦笑了一声:“别怕。”
然而她还是不肯过来,缩在那里握着匕首,用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一只警惕的小兽。他无可奈何,又不想和她继续对峙着消耗时间,只能叹了一口气,把水囊隔空扔到了她身边,然后退开,开始埋头清理起这个密室内的上百具冰族战士尸体。
那个少女缩在角落里,警惕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是看了半晌,发现溯光只是忙着,压根没有看她这边一眼。她紧绷的神经开始松了下去,终于无法抵抗水的诱惑,眼看溯光背对着自己,忽地伸手一把抓起,嗅了嗅,伸着脖子一口气灌下去半袋。
他听到了背后清晰的咕嘟声,半晌,没有回头地问:“好一点了吗?”
喝光了水,那个少女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抹了抹嘴巴,喃喃:“真见鬼!怎么、怎么又是你啊?在这种地方,居然还能碰上你?神啊……你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吗?”
他苦笑了一下。
这句话不是他应该问的吗?这样诡异神秘的地方,她居然也能闯进来?!
“你的易容术真是不错。”他叹了口气,“连我也瞒过了。”
“嘿嘿。”她虚弱地笑了笑,不知是得意还是赧然。
她在改装扮作空桑士兵时显得矮小黝黑,不想此刻一改回女装,竟然是一个如此明媚爽朗的女子,烈艳飒爽,宛如沙漠上的红棘花。
不知为何,这个乘坐比翼鸟离去的丫头竟然出现在了这种地方。而且奇怪的是,方才她明明已经半身没入了那道光里,如果换了普通人早就被灼烤得不成人形,然而这个丫头居然还得以全身而退,连皮肉都未曾灼伤。
溯光打量了她一眼,发现随着元气的恢复,她脖子里的那一块玉璧在慢慢地“熄灭”!
是的,那是“熄灭”。这块两寸长的玉璧被雕刻成一对翅膀的形状,在方才没入光柱里的瞬间,发出了奇特的蓝色光芒,笼罩住了那个少女。此刻一旦远离那道光,玉璧上的光芒便又自动地慢慢消失,恢复成了古朴温润的模样。
这,是一种被注入了强大灵力的护身符吧?
他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之前在迷墙附近遇到她,他几度加力却无法真正伤害到她分毫,那种神秘的阻挡力量,原来也是来自于此!
他忍不住再细看了她的颈中一眼:那块玉璧刀工古朴流畅,花纹斑驳,隐隐有血沁。上面雕刻的是一对合拢的翅膀,周围有祥云芝草的纹样,一眼看去,居然和空桑族奉为神灵的皇天后土对戒颇为相似。更奇怪的是,这个东西他居然很眼熟,仿佛在哪里看到过。
他暗自蹙眉: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孩子,还真是不简单。
然而此刻身处险境,他没有时间再和她多费唇舌,一发现这个人并非要找的星槎圣女,他便立刻朝着那一道不停旋转的光柱走去。那个白袍的冰族巫师还跪在那道光里,双手向天祈祷,身形一动不动。
“别过去!”少女在后面大叫起来,“小心那光!会吸走人的魂魄!”
“我知道。”他却只是淡淡道,毫不停顿地继续往前走。
“你知道?”少女反而吃了一惊。
“嗯。”他在光柱外一步之遥站住,抬头往上看去——
眼前的景象令人毕生难忘。
光柱从穹顶上射落,仿佛一道来自天庭的闪电。在光里,回旋着许许多多的东西。乍一看似乎是许多灰尘在飘浮,然而细细看去,却令人出了一身冷汗。
那,居然全是鬼魂!
是的,仰头看去,只见无数的鬼魂在光柱里上上下下地飞舞,就像是一只只灰色的蛾子在灯下盘旋。那些鬼魂一缕一缕飞舞着,颜色淡灰,在光影里若有若无,仿佛深海里的鱼类随着潜流游弋一样,在光芒里密密麻麻地飘着。
每缕魂魄都保留着一张人脸,那张脸上凝固着张大口痛苦呐喊的表情。
溯光站在光柱之外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脸色镇定,显然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那些鬼魂在不停旋转,狰狞可怖,时不时从他身侧掠过。他只是看着光柱顶端,仿佛判断着什么,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的闯入者并没有带来太大的破坏,至少封印没动。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这时候那个少女已经喘过气,走过来,看着那一道诡异的光柱,低语,“好邪门啊。”
“这是炼炉。”溯光淡淡。
“炼炉?”那个少女显然是好奇心极强的人,方才这样九死一生,此刻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在离开那道光一丈之外站住,细细看着在光里回旋的鬼魂。
“这道光可以收集和提炼成千上万的魂魄,凝聚出强大的灵力,足以驱动一切。”溯光道,仿佛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不过,自从九百年前破军被封印在这里之后,这些魂魄无处可去,只能永生永世地在光里回旋。”
少女听得半懂不懂,然而一抬头,却看到四壁光滑如镜,折射出金属般冷酷的幽蓝色光。在四壁上,到处残留着隐约的人形,一具一具都是扭曲挣扎的模样,形态惟妙惟肖,似乎是一瞬间被烈火焚烧后遗留的残像。
这个地方肯定死过很多人吧?
少女不敢再乱动,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在溯光身后探出手指点了一点:“那个人……”又飞快地缩头回去,怯怯道,“他怎么了?还活着吗?”
“死了。”溯光简短地回答,指了指头顶,“他似乎试图在这里举行什么仪式召唤破军,可惜失败了,自身的魂魄已经被吸了出来。”
“啊?死了?”少女抬头往上一看,果然看到一个巨大的灰白色鬼魂正一动不动地浮在光柱的上空,怒视着下面溃败的躯壳,形态可怖,不由吓了一跳:“我以为他还活着呢!你看,他虽然坐着,但身上衣服一直不停地在动!”
“那是鬼魂在体内吞噬他。”溯光淡淡,“它们不知多少年没获得血肉了。”
少女再度从他肩膀后探出头看了一眼,立刻倒退了几步。噗的一声轻响,那个巫师的额心悄然破了一个小洞,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啃噬着,很快那个洞扩大开来,依稀可以见到他的身体里已经空了,充斥着无数灰色的游魂,翻滚纠缠,吞噬抢夺。
她只看了一眼便看不下去,转过头去捂住了嘴。
“不用担心,那些鬼魂无法从光柱的范围里逃出来。”溯光已经转过身开始清理地上的尸体,提醒,“只要不踏进去就是安全的。”
少女却好奇:“如果踏进去了呢?”
溯光看了她一眼:“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她被抢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转开了话题,冷冷道:“卡洛蒙家族的人,不好好地待在乌兰沙海的铜宫里称王,平白无故地闯到这里来做什么?”
“啊?”听到对方忽然喝破自己的来历,少女下意识地往后一跳,“你、你怎么知道?”
卡洛蒙家族属于西荒牧民的一支,世代居于帕孟高原的乌兰沙海之上。传说在九百多年前这个家族曾经以盗墓为生,出身并不高贵。直到后来,家族中出了一个名为“音格尔”的少主,在乱世中和空桑人结盟,举全族之力参与了那一场推翻沧流帝国的战争。冰族战败后,光华皇帝将整个帕孟高原都赐予卡洛蒙家族,并封音格尔为“广漠王”。
传承了九百年,卡洛蒙一直是云荒上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独立于空桑帝国管制之外,和六部藩王平起平坐,与叶城的慕容世家一样权势显赫。
被一语道破来历,少女吓了一跳:“你难道会读心术?”
“要什么读心术?”溯光看了一眼她的右手,“这‘魂引’分明是铜宫里和‘黄泉谱’并称的两件镇宫之宝,卡洛蒙家族的神器。”
少女一怔,望着手心捏着的那个黄金罗盘,恍然大悟:“啊,原来你是看到了这个!真倒霉啊……又被人识破了。”
她说得很坦率,撅着嘴,神态里甚至带着几分天真,令人油然而起怜爱之意。然而溯光的脸色并未因此放松分毫,在狷之原上他已经见识过这个丫头的狡猾多变,这个盗宝者之女年纪虽小,却是天生会演戏的坯子,表面一派天真明媚,心机却动得比谁都快,花招百出,一个不小心便要着了她的道儿。
“我叫琉璃,”她看着他,伸出小手指,“现在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了,我们扯平啦。喏,我不把辟天的事情说出去,你也不许把我今天来过这里的事说出去!”
“琉璃?那你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溯光看了她一眼,脱口喃喃,仿佛顾忌什么又住了口,脸色微妙地摇了摇头,“难怪。”
“传说中的什么?”琉璃忽地柳眉倒竖,“别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想什么!”
那一瞬,她仿佛一只受到攻击的小兽,露出了自卫的獠牙,低低怒吼示威。
溯光没有说话,眼里有释然也有叹息。
原来,她就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吗?广漠王如今唯一的女儿。
二十多年前,卡洛蒙家族那场惊动天下的丑闻,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前任广漠王图鲁·卡洛蒙曾经有两个英气逼人的儿子——卡塔和雅格,年轻英俊,都是大漠上的矫健白鹰。然而,两位亲密无间的亲兄弟在成年后,却为了一个来自远方的异族女子而反目成仇,相互决斗,上演了一幕兄弟阋墙的惨剧。
她出现在大漠里的时候正是流光川一年一度的汛期,帕孟高原上的雪水融化,潺潺注入了冰川,将下游产玉的河床浸没。而这个异乡女子就在那个时候踏着浮冰而来,在雪水里赤足捞取玉石,身姿轻盈如无物,美丽如凌波仙子,令两个年轻的王子同时目眩神迷,不约而同地向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然而,一个女人不能同时属于两个男子,更何况他们还是兄弟。
大漠上的儿郎骁勇烈性,被爱冲昏了头脑的兄弟俩约定,要在乌兰沙海上来一场决斗,赢了比赛的人便赢得了美人和爱情。
比武前夕,消息不胫而走。广漠王听闻两个儿子为了一个女人而手足相残,为之大怒,雷霆铁腕立时出击。他分头带人羁押了两个儿子。不仅如此,为了消弭祸患,性格刚烈、手段决绝的老人,竟然下令将那个引起动乱的女子抓起来,以女巫的名义焚烧祭天。
谁都没料到,更大的惨剧随之发生——
在火刑的当日,两位王子竟然挣脱了羁押,双双奔赴刑场抢救那个女子。曾经不共戴天的两位情敌,在死亡面前抛弃了分歧,不约而同地来到火场营救心爱的女人。
帕孟高原上无数的族人目睹了那惊人的一刻:火已经在浸透了脂水的木柴上熊熊燃烧,烈焰吞天,转瞬将那个捆绑着的女子吞没。然而就在那一刻,两个伤痕累累的王子挣脱囚笼纵马而至,毫不犹豫地冲入火海,向着那个女子狂奔而去!
广漠王震惊之下下令急速灭火,但已经来不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大火里踉跄前行,很快成了一个火球。那兄弟俩仿佛疯了一样地冲入火海,头发焚毁,皮肤被灼烤成焦炭,却还是一步步挣扎着爬行,挣扎着来到了居中的石柱下,齐心协力解开了捆绑那个女子的绳索,随后力竭倒地,再也站不起来。
观刑的广漠王撕心裂肺地大喊,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被长老们死死拉住。
烈火就这样吞没了那三个年轻人。
那一霎,所有人看到了奇异至极的景象:被焚烧的女子忽然挣脱了束缚,竟然一手抱着一个王子,凌空腾起在了火海之上!
那一瞬的景象太过于诡异和瑰丽,以至于所有目睹的人的说法都莫衷一是:有人说,是那女子背后陡然展开了双翼,如凤凰沐火重生一般从火里飞起;有人说那只是幻觉,那个女子只是被风和火卷起,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刑台下。
总之,那一场悲剧的结果是可怕的:广漠王失去了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也重伤残废,卡洛蒙家族的嫡系一脉遭到了重创,唯独那个女子安然无恙,只是在火里被毁了容貌,再不复倾国倾城。
广漠王在悲愤之下想要再度杀死那个引来祸患的女子,却被幸存的儿子阻止。垂死的雅格王子甚至在病榻上发了重誓,如果父亲不肯放过这个女子,那么他死后的灵魂也会在火海里永世煎熬,不得解脱!老人的热泪夺眶而出,恨恨地用匕首刺穿了那个女人的裙裾,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个祸水和灾星,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个女人却跪在了广漠王面前,说她有办法治好重伤的雅格王子,也愿意将功赎罪。但前提条件是她要带幸存的王子回到故乡:泽之国南迦密林的云梦之城。她将去往那里寻求族长的帮助,借助女神的力量,将垂死的人从黄泉路上带回来。
没有人觉得重伤成这样的雅格王子还有希望活下来,然而广漠王却相信了。
因为她说她来自那个传说中的云梦之城,居然是一个隐族人。
南迦密林位于泽之国多雨湿热的东南部,面积广大,横跨了神木、博雅和桃源三个郡,起于檀谷,止于天阙山脉。其中多奇珍异兽,每棵树木几乎都有数百上千年的历史,遮天蔽日,茂密的林中没有路,也罕见村落,只在青水沿岸偶尔看到有人类的聚居点,然而第二次去,往往整个村庄却已不在原处。
传说中,在那个密林里存在着一个非常神秘的部落,他们既非空桑人也非中州人,与世隔绝数百年,一直保留着属于自己的奇特风俗,顺水迁徙,行踪不定。在空桑人的史书《六合书》里被称之为“隐族”,史官的批注是“大地上的流浪者,神之后裔”。
虽然这个女子提出的请求颇为奇特,然而考虑到唯一的儿子已经垂死,广漠王悲痛之下却依旧做了清醒的决定,让那个女子把儿子带走,去往她的那一族里寻求治疗,说不定凭着隐族的力量,还真的能让这个仅剩的儿子起死回生。
那个女子用面纱蒙住了脸,向着悲痛的老人深深行礼告别,牵起赤驼带走了重伤的雅格王子。那,也是卡洛蒙家族的人最后一次看到她。
后来的事情,就开始语焉不详。
世人所知道的只是雅格王子果然活下来了,并且在一年后被一对朱色黑色大鸟送回到了铜宫。然而奇怪的是那个女人却没有和他一起回来。大家猜测或许她是觉得无颜再见卡洛蒙一族,所以选择了回到故乡,再不出山。
然而,伤愈的雅格王子却始终对那个女子魂牵梦萦,甚至在他成为新任广漠王后,依旧没有娶妻,继续着对她的寻觅。他几次三番回到那片密林里去寻访她的踪迹,沿着青水流域上下求索,却始终一无所获。
那个女子,仿佛是从那片青翠茂密的森林里彻底消失,宛如梦幻。
然而,在他第九次返回铜宫时,却出人意料带回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那时候,离那个神秘女子消失已经有十七年。年轻的广漠王并没有解释那个叫“琉璃”的女孩到底是什么身份,然而,所有人都从他那极度溺爱、百依百顺的态度里明白,她一定是“那个女人”所生的孩子。不过,她的生身父亲又是谁?到底是死去的卡塔王子,还是雅格王子?或者,是丛林里不知道是谁的杂种?
没有人敢问这样的问题,谁也不敢再去触碰王者心里这个巨大伤疤。族人们默认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并按照王族里同辈的排行,称呼她为九公主。
在卡洛蒙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里,她的地位非常微妙:她的父亲,三十八岁的广漠王极度宠爱她,溺爱得近乎当年对她母亲的百依百顺。然而族人们都厌恶她,因为她和她的母亲引发了当年令卡洛蒙家族名声扫地的一场大灾难。然而,因为她是广漠王唯一的孩子,所有人表面上又不得不对她讨好有加。
她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在南迦密林里的童年,如果有好奇或者不怀好意的人坚持要问,她就开始编造各种各样的谎言。在这样错综复杂的环境里,三年过去了。那个叫作琉璃的少女不曾长大,外貌和身材都停留在三年前来到铜宫的模样,变成了一个越来越令人头痛的角色,顽劣而桀骜。
大胆到居然闯入了这个狷之原的禁地。
溯光看着这个少女,问:“卡洛蒙家族的人,为什么会来到狷之原?”
“怎么?难道这里是你的私家地盘,别人不能来?”琉璃看到他面色不善,不觉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是自个儿偷偷出来的,连父亲他都不知道呢!”
“你来这里做什么?”溯光蹙眉,“狷之原可不是好玩的地方。”
“还能做什么?”琉璃眼睛一转,大大方方地一摊手,笑,“盗宝者嘛,来这里当然是因为找宝贝了!”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意料,溯光一时间怔住:“寻宝?我以为卡洛蒙家族自从封王后,早已金盆洗手,多年不做盗墓这种营生了呢。”
“嘿,和你老实说了吧!”琉璃抛了抛手里的魂引,金色的罗盘急速旋转着落下,被她一把握在手心,“九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女剑圣慕湮封印了破坏神附身的破军,从而帮助空海之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是不是?”
溯光颔首:“不错。”
“那就是了!”琉璃双手一拍,笑了起来,“我这些年千辛万苦地查到,原来慕湮剑圣最后封印破军的地方,就是在狷之原的这座神山里!”
对普通人来说,这不啻是一个惊天的秘密,然而溯光只是冷冷反问:“那又怎样?”
“咦,难道你早就知道了?”琉璃很机灵,立刻反应过来,“喂,你到底是谁啊?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别管我是谁。”溯光有些不耐,“只要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里有很多稀世罕见的宝物!”琉璃的眼睛灼灼发光,“传说中空桑女剑圣用光剑封印了破军,并将含有‘护’之力量的‘后土’神戒套上他的左手,镇住了破军体内的魔之力量。哇!剑圣用过的光剑,还有和‘皇天’对等的神戒‘后土’!”
“你……”溯光一时无语,“真的是为了盗宝才来的?”
“那当然。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头才来到这里——”琉璃叹气,指着自己身上多处淤血伤痕,“先是从宝库里偷出魂引,然后借着它的指引一路寻来。先进了空寂山下的女剑圣古墓,结果在那儿什么都没发现,然后冒险来到狷之原。为了能翻过迷墙,我还扒了件衣服冒充空桑士兵,结果——”她顿了顿脚,骂了一声,“该死的!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却只看到一地的尸体。真倒霉啊。”
“什么?”溯光眼神忽地凝聚,“你居然闯进了那座空寂古墓?”
琉璃觉察到了他不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我可什么都没动!只是好奇,空手进去,空手出来。出来时我还恭恭敬敬地给慕湮剑圣上了三炷香呢!”
溯光本来有怒意,被她这么抢先一说反倒不能发作,沉默了一下,只道:“你在里头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琉璃撇了撇嘴,非常失望,“空荡荡的,只在最深处的水池里有一座玉雕的塑像。”
溯光骤然警惕:“玉雕塑像?”
“是啊,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落款是‘弟子西京谨立’,估计就是慕湮剑圣生前的模样吧?”琉璃歪着头想了想,“说不上非常美,但是让人觉得心里很舒服很安静,只是远远望着,好像所有杂念就都消失了一样。”
“嗯。”溯光轻轻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还觉得那座雕像对我笑了笑呢!”琉璃继续道,“不过除了这个,墓室里什么都没有,我把里外都翻遍了,也只找到一些书籍啊文卷之类的……”
“什么书卷?”溯光霍然警惕起来,“是剑谱?”
“怎么可能是剑谱?如果是我还不开心死了!”琉璃嘟囔着,从怀里拿出一卷东西,“喏,我抄下来了一些,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给你看也无妨。”
那是极薄的蝉翼纸,用苍梧郡里出产的隐墨竹制成,专门用来拓摹或者抄描之用,只要一展一压,便能将纸上墨迹吸入,自动生成一份一模一样的新品来。这种东西名贵非常,据说在叶城一张便可卖到一个金铢,只有巨富人家才能用得起。
溯光看了这个少女一眼,接过来看了看,脸上微微一变。
“喏,跟你说了不是剑谱。”琉璃指着上面的字迹。
“嗯。”溯光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神却一直凝视着那一张拓下来的纸。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纵着,横着,斜着,层层叠叠写满。看字迹应该是男子手笔,似乎是写的人也神游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反反复复只是同一句话: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他看着上面的字,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琉璃见得他长久出神,忍不住好奇,“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把纸还给了她,转开了话题:“为什么非要来这里?狷之原太危险,去盗前代空桑王陵岂不是更划算?”
“嘿嘿,帝王谷我两年前就去过啦!”琉璃将那张纸拿回来,小心地收好,“卡洛蒙家族和光华皇帝立过约,不能再去动皇家陵墓,我也是只下去看了看就空手回来了。”
“哦。”溯光看了她一眼,“只是去看看?”
琉璃哼了一声:“别以为盗宝者就只认得钱!人各有志嘛——我从南迦密林里出来时就有一个梦想:要走遍云荒大地的每个角落,看遍奇景,吃遍美食,用五年做完别人一生要做的事情!”
“五年换一生?”溯光笑了笑,“好奢侈的愿望。”
“没办法啊……我的时间不多。”琉璃嘀咕着,垂下了眼睛。那一瞬,她明媚跳跃的目光里浮现出与性格不相符合的忧伤,仿佛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溯光看着她那一瞬的表情变幻,眼里露出了疑问。
这个看似开朗活泼的少女,内心里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吧?
然而刚说到这里,她忽地醒悟过来,反问:“那你来这里又是干吗?鲛人?”
溯光没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既然已经问完了想要问的事情,他便将这个贸然闯入的少女扔到了一边,继续将那些冰族战士的尸体挪出洞外。
等一切工作都做完,他走出密室,站在门外看了一眼琉璃。
“噢!”琉璃不等他说话便立刻自觉走了出来,生怕落后一步就会被这个奇怪的人生生关在山腹深处和亡灵为伍。一路走,她一路回顾着洞穴深处那一道奇特的光魂,带着敬畏和不解,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在洞穴里折腾了半天,外面已经是下半夜,血红色的上弦月悬在头顶,黑色的沙漠绵延无尽,无数的萨特尔呼啸着在山周围盘旋,仿佛苍黄的丛林。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云集的魔物却始终和这座山保持着一定距离,不敢过分靠近,仿佛敬畏着什么东西。
等她退出山外,溯光便俯下身双手撑住地面,低声念了一句。只听轰然一声响,支离破碎的大门重新延展,闭合,仿佛有了生命一样自行生长,转瞬重新完好如初。
“好厉害!”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他施展术法,她还是忍不住惊叹。
溯光没有理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下,将手按在心口上。等消耗的灵力慢慢恢复,便将那些尸体堆到了洞穴外的那片开阔平地上,一具一具放好。他俯下身整理一下那些战士的遗容,将每个人的剑都放在他们的胸口。同样都是战士,虽然为了不同的国家和族人而战,他们的死亡依然值得尊敬。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琉璃在一边看着,嘀咕,“这一路上的机关都是他们打开的。我跟着进来,白捡了一个便宜。看样子好像不是空桑人,难道是海上的那些冰夷?”
溯光点了点头:“你猜得没错。”
“太奇怪了!他们来这里干什么?”琉璃更是惊讶,“莫非他们也想来盗宝?还是……派来云荒刺探情报的先遣队?!”
溯光看着那一排死去的冰族战士,低声:“他们是想来唤醒他们的神。”
“他们的神?”琉璃有些莫名其妙,“冰族不是不信神的吗?听说他们只爱鼓捣那些金铁和木块,制造巨大的机械和精巧的武器,他们怎么会信仰神呢?什么神?”
溯光没有回答,忽地问:“你来到迷墙附近的时候,墙已经裂开了吗?”
“嗯?”琉璃怔了一怔,回忆了一下,“墙是昨天半夜裂开的吧?我本来混在士兵里面,想借机在巡逻时偷偷翻墙过去,结果没想到天没亮,外面就都说迷墙要倒了。我混在那一群士兵里,想趁乱过去,结果运气不好居然撞上了你。”
“哦。”溯光默默点了点头,似想着什么,眼神凝重。
看来,那一行冰族人一天之前就已经潜入了,他们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
“有什么问题吗?”琉璃却是好奇,“你是怕那之前有冰夷的密探已经翻墙混入了云荒?不可能的啦……我是第一时间赶到那儿的,一路上没见有半个冰夷闯入。”
“没什么。”溯光没有多说,只是喃喃,“我是担心那些冰夷的仪式已经生效了。”
“嗯?”琉璃没有听懂,“什么仪式?”
“你没发现这里的所有尸体,在死亡的瞬间都是头部倒向那一束光的吗?明知前面有危险,明知同伴已经死去,而这群军人却丝毫没有退下的迹象,似乎是蜂拥而来送死的!”溯光低声喃喃,忽地回过身来看着她,“你进来这里时,可曾看到一个冰族的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琉璃摇了摇头,“我进来时只看到一地死了的军人——还有那个跪在光柱里的白袍老家伙,其他什么都没有。”
“奇怪。”溯光低声,“那么星槎圣女到底去了哪里?”
“什么星槎圣女?”琉璃更加好奇。
溯光照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停了一下,不知道思维又飘到了哪里,只是抚摩着身侧的佩剑,轻声喃喃:“紫烟,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啊……她到底去了哪里?”
辟天沉默无语,上面那一粒明珠温润如露。
琉璃惊讶地看着他自言自语。什么紫烟?这把剑不是辟天吗?这个鲛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大漠里,身上居然有空桑皇室的佩剑,实在是太费人猜疑了。然而她也知道目下自己完全处于下风,压根没有什么资格对这个人提出任何诘问。
溯光沉吟片刻,蹙眉看着她:“那你为什么会有比翼鸟?这是九天上云浮城里三女神的坐骑,不应该属于盗宝者,甚至不应该属于这个云荒大陆。”
“嘿嘿,”琉璃笑得有些得意,“是我小时候从天阙山里捡来的。”
“捡的?”溯光惊讶。
“是啊!”琉璃笑嘻嘻地回答,“捡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大蛋,孵出来就一下子变成了孪生的两只鸟。我娘说我天生好命,比翼鸟五百年才下一次蛋,而且筑巢都在一百多丈高的通天木上,很少有人能见到,偏偏被我捡到了。”
溯光问:“那你是怎么拿到的?”
“一场大风后,它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琉璃耸肩,“差点砸到我的头。”
溯光看着她,眼里的疑问并没有消失。这个少女就这样随口说着,还是一脸笑嘻嘻的表情,神态轻松,眼神明亮狡黠,完全看不出是在说谎还是在说实话。
“可惜朱儿和小黑现在还太小,飞不了太高。”琉璃有些遗憾,叹了口气,“否则我倒是真想知道,九天之上是不是真的有那座云浮城?”
溯光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你又叹什么气?”显然看出了他眼里的讽刺,琉璃不快。
“比翼鸟要长大到如今的体形,至少需要三百年,”溯光冷冷道,“你不过十几岁,小时候居然还能‘捡到了’这只蛋?”
“你……”他问得犀利,琉璃说谎被抓了现行,一下子哑口无言。
“不信就算啦。”发现自己圆不了那个谎,她干脆开始耍无赖,转开了话题,“自从神之时代结束后,曦妃、慧珈、魅婀三位女神已经很久没有在人间露面了——人们都说她们已经死了。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啊,无所不知的尊驾?”
溯光没有回答,虽然他心里也知道答案。
三女神不是真的神,只是云浮城里的翼族。传说中这片大陆最初的主人,拥有远超其他种族的高度文明,在一万多年前便已离开了大地,飞升上九天,再不被星辰和命运所控制。她们灵力惊人,寿命可以长达万年。所以在那些芸芸众生看来,便不啻为九天上高高在上的“神”了。
传说中,在九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龙和三女神都曾经卷入了大地上这一场人和鲛人的战争,然而自从那一场空前的浩劫结束后,随着那些传奇般英雄们的纷纷隐退,所有的神迹也都消失了。龙神归于大海,三女神隐于九霄,如今海国的龙都已经进入了万年一换形的濒死状态,那么三女神已经到了大限也不足为奇。
毕竟,神的生命也有尽头。
“传说里天阙山是三女神之一魅婀的住所,你小时候在密林里如果没看到女神骑着白虎出现,那她们多半就是已经仙逝了。”溯光淡淡道,“三女神也不是永生不死。”
“那她们会不会转生?”琉璃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和龙一样,只是换个躯壳呢?”
溯光问完了想要问的问题,便不再理会她后面的话,走过去俯身将那些尸体整整齐齐地堆好,在沙地上画了一个极大的圆,将那些战士遗体都包了进去,然后双手猛地一合,低声念了一句什么,沙上居然凭空燃起了火!
那火极其诡异,无根无本,却在一瞬间猛烈吞噬了所有人。
琉璃怔怔看了半天,眼神极其羡慕。火还在烧,她靠在石壁上,百无聊赖地四顾,忽地撇嘴一笑,喃喃:“这么辛苦才来一次,不能空手而归,得留个纪念才好。”
她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在山壁上划着,嚓嚓嚓刻了一行字:
“白帝十八年十月初九,云梦琉璃,到此一游。”
这把匕首是她从卡洛蒙家族的宝库里拿出来的,是吹毛断发的宝物,然而她反复划了好几遍,外层沙土簌簌落下,刀尖却仿佛遇到了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反复地划才浅浅地留下一道印子——
“奇怪,到底是什么石头?怎么可能这么硬!”她嘀咕着,随手敲击了一下山壁,侧耳听了听,眼睛登时睁大了。
“对了!”她再也忍不住,转过头问溯光,“你有没有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真的很奇怪呢!”她顿了一顿,卖了个关子,发现溯光没有理会她,只好觍颜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发现:这座山似乎是空的?”
溯光没有理睬,只是继续举行火葬的仪式。
琉璃持续地敲着墙壁,越发奇怪:“而且,这些山壁敲上去的声音根本不像是石头!听声音,里面可能还有很大的空腔!还有你看这里——咦?”
仿佛发现了什么,她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了溯光一眼,看到对方还在忙着收殓尸体,便默不作声地悄悄绕着山往后面走去,手指摸着山壁,仿佛在循着什么前行,手脚并用,仿佛一只狸猫一样消失在了山的背后。
刚刚火葬完了那些战士,溯光还没有转过身,却又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尖叫声。他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那丫头又怎么了?这一路上她总是在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没个消停。他有些不耐烦,抬头往上一看,发现她的足迹通往山后。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这座山动了一动。
那种悸动非常奇怪,仿佛是从内部产生,就像是有什么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刚开始有人会以为那是错觉,然而很快,整座山上的沙砾就簌簌滚落,仿佛坍塌般地倾泻下来!一阵阵的战栗从深处发出,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正要醒来,令人恐惧。
他不自禁地吃了一惊,略微有些犹豫。情况越来越不妙,到底还要不要下去把那个只会闯祸的丫头救出来?不过下一个瞬间,他摸了一下腰侧,脸色一变,所有的犹豫都告终结——
那个该死的丫头果然贼性不改:腰间那把辟天剑,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