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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衣明鹤

西海上连夜的血战终于停了,岛屿在一瞬间消失,无数的船舰残片和残肢断臂浮沉在海面上。在天明之时,朝阳从海面上升起,将染血的碧海映照得一片殷红。

万仞之上,万籁俱寂,唯有风的声音。

伽蓝白塔位于云荒的心脏,然而塔顶神殿的门,已经有十八年不曾打开了。

就算在旭日初升的时候,神殿内还是帘幕低垂,一片黑暗寂静。方形的内室里有一个正圆的水池,上面漂浮着六盏灯。那个水池不是活水,却常年不竭,池边用白玉雕刻着符咒和花纹,湛平如镜,更像是一面占卜者用来看穿过去与未来的水镜。

然而,在这样平静的水池里,六盏灯却在水面上缓缓流转着,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水下推动,令它们圆转不休,形成了一个光之轮。更奇特的是,在那一片平如镜子的水面上,黑暗里,居然有一个一个的字逐渐浮现出来!

那些字从水底浮起,发出幽幽的光,在水面上停留一瞬便又湮灭:

星辰暗淡后的第九百年,

亡者当归来。

魔王从地底复苏,

血海从西汹涌而来,

呼啸淹没大地。

月食之夜,大灾从天而降,

神祇于红莲烈焰中呼号。

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国的覆灭。

当暗星升起时,一切归于虚无。

水镜里的预言是如此可怕,带着不可抗拒的诅咒意味。

“月食之夜?天国覆灭?”空桑的女祭司跪在水镜前,看着最后一个字拖着淡淡的余光消失于水面,有些不解地喃喃。低语声方落,六盏灯忽然间就凭空熄灭了一盏!

“什么?”空桑女祭司失声惊呼。

水镜上的六盏灯分别代表着命轮里的六个成员,如今凭空灭了一盏,绝对是代表着发生了什么极其不祥的事情!

“明鹤?是明鹤吗?”空桑女祭司喃喃,看着那缺失的一角。

仿佛是回答她的提问,水面上静静浮现出了一个字:是。

“星主……”空桑女祭司合着的手掌颓然落下,无力似的支撑着自己的膝盖,枯槁的头颅抵着水镜的边缘,全身微微战栗。自从一百二十年前那场失败的“弑魔”行动后,命轮里还从未有人在执行任务中出过事。

这次明鹤的死,足以说明即将到来的三百年一度的大劫是如何严峻!

“星主,请告诉我,那第七人到底藏身在天下何处?我们必须找到她。”空桑女祭司合掌祈祷,将一块薄绢铺在水面上,“请给出神谕吧!”

七分身的名单是组织里最高的机密,除了执行者和星主本人之外,连身为传信者的她也不能得知。每隔六十年,名单便会从水镜上浮凸出来,被凌空书写在薄绢上,然后迅速自行跃起,折叠成鹤,飞往握有辟天剑的“龙”的手里。数百年来,那位不知道位于天地何处的神秘星主,总是通过这种方式传递自己的旨意。

这是她第二百三十七次祈祷,然而,水镜上一片暗淡,没有显示出任何一个字。

那一瞬,极其无力的感觉湮没了她。

空桑女祭司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已经非常老了,鸡皮鹤发,肌肤枯槁,却穿着和年龄不相符合的华美圣服——那件拖在地上三尺长的衣裾上织着繁复华丽的花纹,是重重叠叠的凤羽纹样,即便在黑暗里也是绚烂夺目。

九百年了……难道,在她这一代手里,这片大地的平静终将被打破吗?

同样的日出时刻,来自北海的旅人也已经来到狷之原东侧。

清晨的荒漠里风沙猎猎,旭日浮出沙海,晨光里有微弱的暖意。远远地看去,百里之外有一抹黑灰色浮现在视线里——那是一面巨大的墙,在晨曦里宛如蛟龙横亘大漠之上。

这,便是云荒大陆上唯一可以与白塔媲美的伟大建筑:迷墙。

墙高三十丈,绵延九百里,北侧和空寂之山南麓相接,南侧直抵红莲海岸,蔚为壮观。八百多年前,云荒刚结束动乱,劫后余生的空桑人开始休养生息。然而,当时被逐于西海上的冰族还时常上岸扰乱云荒,空桑人开始于边界修建此墙,前后历时一百多年终于完成。因其附近多暴风飞沙,白日里亦迷离不可见,故称之为“迷墙”。

一道迷墙,生生将狷之原从云荒上切割出来,内外两重天:墙内是富庶平安的大陆,墙外则是猛兽遍布、风沙漫天的恐怖海角。

迷墙附近设有空寂大营,数百年来一直有上万空桑大军驻扎戍边,日夜警惕冰族入侵。因为近年来空桑国力强盛后对沧流冰族采取了进攻的姿态,白墨宸率领大军征讨于西海之上,冰族节节败退,无力侵犯云荒,因此迷墙附近守卫的压力便轻了大半。

旅人沿着空寂山脉的山脊行走,避开了山脚下驻扎的军队。

此刻是清晨,应该是军营里出兵操练的时间,大队人马应该在辕门和马场那里集结。然而奇怪的是,此刻他尚未走近,一阵纷杂的声浪已经传入耳畔。其声势之大,几乎像是爆发了一场战争!

看着底下的景象,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风从海上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狷之原的边缘一片混乱,风沙里只隐约见到一队队人马来回奔忙,个个手里都拿着巨木,顶着狂风冲向黄沙最深处。旅人不由得微微一惊:怎么了?驻扎在空寂之山的空桑大营今日竟然全数出动,难道是冰族越过迷墙入侵了?

“快补上!快!”风里的声音纷杂而混乱,“这边要塌了!快用圆木顶住!”

“没有圆木了!刚才用的是最后一根!墙、墙要塌了!”

“死也要顶住!退后者斩!”

战士们在号令声里奋不顾身地往前,然而从西面袭来的狂风吹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迷墙在崩塌,缺口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在绵延百里的墙体上。风是如此大,从裂缝里尖刀一般钻过来,那些巨石滚木刚填上去就纷纷滚动,反而将那些战士吹得立足不稳往后退了几丈。苍黄色的龙卷风呼啸而来,风里隐约传来一阵奇特的血腥味,令人欲呕。

旅人站在山腰上,看着底下的漫天黄尘,眉头开始蹙起。不对劲!这样的景象,根本不像是普通的沙暴来袭的模样!难道是狷之原上的魔——

砰!风暴里忽然传出一声巨响,似乎什么陡然崩裂。

“墙塌了!”风里传出士兵们惊惧的呼喊,“天哪……那、那是什么?”

前方的人群轰然后退,仿佛看到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一样,发出一声震天的大喊。原来随着那一声巨响,高大的城墙四分五裂,豁然裂开了一个极大口子!裂开的口子里,有一股股苍黄色的东西不停地漫出来,如触手一样沿着裂口往外爬,很快便布满了墙壁。

有士兵尝试着挥刀去砍那些藤蔓般四处攀爬的东西,一刀下去,却如入无物——原来那竟是一股股流沙,从墙后透出,活了一样地蠕动!

“萨特尔……是萨特尔!”空桑战士发出一声惊呼,四散奔逃。

墙在急剧地裂开,声音清晰可闻。旅人蹙眉,按剑从山麓掠下。他看到那个缺口里有黄色的风沙急速弥漫出来,一片乌云腾起,低低压在天际,黄沙一股股地从地上被吸起,旋转着升入云层,一眼看上去像是一棵棵巨大的、会走路的树!

“不好!”他脱口低呼,按剑冲入了狂风之中。

迷墙在不停地崩塌,崩裂的口子越撕越大。裂口里依稀可以看到狷之原那一边的可怖景象:成千上万棵“树”在缺口后摇晃,争先恐后地想要挤出来!风沙里传来邪魔狂喜的吼声,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终于,第一股狂风从迷墙后彻底挣了出来。那只萨特尔操纵着旋风破墙而出,它的背后则是密密麻麻的邪魔,正准备跟随着头领从缺口汹涌而出。

他急掠而上,从腰间拔出剑来。然而,那一只萨特尔已经破壁而出,即将完全挣脱。他一剑尚未击下,苍黄色的旋风便包围了他,将他整个吞没。

那一瞬,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啸,一道金色的光芒划破了风沙,箭一般没入黄尘最浓处。风里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号,那股包围着他的黄色流沙猛然一震,往后退缩了一下。

“喂,快逃!”依稀中,他听到背后有人对他大喊。

然而他没有听,趁着那个空当,断然挥剑斩去。辟天剑上陡然爆发出了长达数丈的剑气,横空而至,将那一道旋风拦腰斩断!血雨从半空洒落,邪魔发出临死前的号叫。他没有闪避,冒着迎头的漫天血雨,从那个缺口里直跃了进去。

一落地,顾不得四周密密麻麻的邪魔环伺,他立刻单手撑地,急速念起咒语。

“等等我!”背后有人急唤,居然还有一个人从缺口里跃了过来。

就在那个人跃进来的刹那,他念完了咒语的最后一个字,用手猛击地面,低喝一声,发动了咒术。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地底涌起,那一段崩塌开裂的墙体轰然闭合!

“你——”随之跃进的人目瞪口呆,看着风沙里的蓝发旅人。

这个年轻人居然是方才那一群丢盔弃甲的空桑战士之一,矮个子,黑皮肤,满脸的痘子印,身量单薄,头发蓬乱。不知道为了什么,在所有同伴都狼狈而逃时,这个人反而跟着他跃入了迷墙之后,毫无畏惧。

“你、你是鲛人?”那个空桑战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会术法?”

四周风沙呼啸逼来,旅人没有时间回答他的问题,从沙地上一跃而起,身子凌空,剑光如同弧般划出,只是一剑,便将数个逼近的邪魔斩为两段!

那样的身手,更是让旁边的空桑战士看得两眼放光。

“翻墙走。”他落下地来,简短地说了几个字,“逃吧。”

“逃?谁会临阵逃脱?”那个战士扬声回答,个子不高气势却不小,回手又是一箭,空中一只邪魔嘶叫着落下,回首睥睨,“你!不许羞辱人!看着吧——”

他忽然抬起手拨弦,一箭射向了头顶的天空。那一箭呼啸如风,直直没入顶上低低压着的乌云里,流星一样的毫无踪迹。四周的魔物本来被那一箭的气势震慑,往后退了一退,此刻看到那一箭射空,便又齐齐咆哮着扑了过来。

然而旅人却立刻挥剑,护住了自己的头顶。

邪魔扑来的瞬间,天空里忽然发出了奇特的呼啸,灿烂的金光照耀了天宇——那一箭消失在天空,却化为无数道金光疾射而落!那一道箭光在半空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在刹那间分裂成无数道,扩散,射落,将方圆十丈内的所有魔物洞穿!

若不是旅人反应得快,便要连着一起被金光从头顶贯穿。

这一箭秒杀了数十只魔物,仿佛明白了这两个对手的厉害,剩下的邪魔迟疑了一下,忽然间不约而同地后退。只是一转眼,那些密布如林的道道旋风从迷墙边散开了,远遁荒原。风暴散开,头顶重新明亮起来,日光从高空洒落,照在荒原上仅有的两个人身上。

方圆一里地内血污狼藉,仿佛下了一场血雨。大漠上空旷而冷寂,只有一道道旋风呼啸,奇特的黑色气息笼罩着一切,苍黄色的风之林里奔驰着食人的魔兽。这些猛狷是空桑人特意放到这片海角的,生性残忍,会吞噬一切踏上这片土地的人。经过百年繁衍,狷类数量庞大,早已成了狷之原的主人。

这片荒凉的原野上甚至没有一棵草,光秃秃的地面上都是滚动的砾石,在太阳下呈现出奇特的五彩光芒,石头间隙里偶尔能看到蜥蜴簌簌爬过,吞吐着赤红色的芯子。

原野的那头便是西海。

而在海天之间,平整的地平线上有一座突兀的山。在那座山的附近,一道道旋风来回逡巡,涌动的沙漠的颜色居然是漆黑的!

那个空桑战士显然也是第一次进入迷墙背后的世界,面对着梦幻般的一幕,呆呆看了半晌,脱口而出:“哇,狷之原原来就是这种鸟不拉屎的模样?也太没劲了吧?枉费我……”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口,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悻悻然,“你是谁?剑法不错嘛。”

“你的箭术也不错,”旅人转过身,语气淡淡,“很少见。”

“嘿,当然!知道厉害了吧?”那个空桑战士哼了一声,“我可是剑圣门下的人!”

“剑圣?”旅人微微一惊,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刚才那个人的一箭虽然也用的是气劲,在一瞬间将真力注入,通过弓弦发射,乍看和剑圣门下的凝气成剑倒颇有几分类似。然而,内行人一看便知道无论从手法、运气,还是力量分配上,其实都完全两样。

“别不相信,我的师父可是清欢呢!”看到他摇头,矮个子的空桑战士拍了拍空空的箭囊。那里面只有一支金色的小箭,奇怪的是箭头居然做成了剑的模样,箭尾上还刻有剑圣门下的闪电纹章。旅人蹙眉端详着那支不伦不类的箭,不置可否,却听空桑战士继续吹嘘:“清欢!当代的剑圣,武道的圣者!你也该听说过吧?”

他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当然。”

这些年来他虽然远在海外,但对于剑圣一门的事情却是了如指掌:剑圣一门传承九百余年,如今已经是云荒大地上最大的门派,门下学剑之徒多达数千人。五年前,先代女剑圣兰缬去世,她的大弟子清欢继承了剑圣的称号。然而清欢如今不过三十许的年纪,贪花好饮,行踪无定,虽然门徒遍天下,至今却尚未正式收过一个传人,又哪来的这么一个弟子?

他没有拆穿对方的大话,只道:“难怪你敢跃过迷墙来。”

“嘿,那当然!”那个年轻战士满脸得意,然而回头一看瞬间恢复得完好无损的高墙,不由得收敛了轻狂。他伸手小心地推了推,验证那并非虚假的东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鲛人,嘀咕:“是真的墙?这是非常厉害的五行炼成术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样……连姑姑都不行呢!”

旅人看了那个空桑士兵一眼,眼神微微变化,这个人懂得的倒是不少。

然而他没工夫搭理这个空桑人,自顾自往前走:“你翻墙回去吧。我也要去做事了。”

没有走出几步,眼前一晃,那个空桑战士居然又拦在了前头,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殷切而激动:“啊!对了,传说中九百年前剑圣西京曾经将《击铗九问》传给了鲛人!刚才你那一招,难道就是‘九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越走越快。

“喂,问你呢!别摆臭架子。”那个空桑人急了,上来扯住他的衣襟,刚一触及,随即又触电一样地松开了手,“哇,怎么这么冰?”

方才只是短短的一触,这只手就仿佛冻僵了一般,血色尽退,温度急剧降低,青白色的肌肤上甚至结了一层严霜!若不是他手缩得快,这一层霜便要迅速沿着手肘层层封冻上来。

旅人淡淡:“你不是说自己是剑圣门下吗?自然看得出那是不是九问。”

那个人被他反驳得无话可说,视线一转,落到了他腰际的黑色长剑上,又发出一声惊呼:“辟天!这、这把剑,难道是辟天?”

旅人一震,终于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这个人一眼。剑圣一门作为云荒武道的最高象征,如今早已是天下第一显赫的门派,凡是大陆上的游侠便个个自认是剑圣门下,所以他丝毫不奇怪这个空桑战士的夸夸其谈。

然而能认出这把剑的来历,却让他觉得诧异。

这是一把具有传奇色彩的剑,据说数千年前被星尊大帝持有过,后来作为空桑和海国友好的象征,被海皇苏摩赠送给了空桑的光华皇帝真岚,一直珍藏于帝都伽蓝城。这片大陆上看到过它的人也只是极少数,而这个空桑人竟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吧?是传说中的辟天吧?”那个空桑战士眼珠子都不转地盯着看,手指蠢蠢欲动,“传说它是世间至宝,由龙冢里的蛟龙之牙制成,然而自从八百多年前西恭帝驾崩之后,云荒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了……啊——”

他忽然跳了起来,看着蓝发的鲛人:“你……难道是偷来的?”

旅人看了那个人一眼,眼神越发冰冷。

一个普通的空桑战士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么多。这个人是谁?百年来,自己一直隐秘地来往于云荒,从来不曾被任何人看到踪迹。然而这次一个不慎,似乎惹上了麻烦。

“哎,你想干吗?”感觉到了他眼里一掠而过的杀气,那个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大咧咧地道,“我有护身符,你可奈何不了我!”

然而一语未落,旅人瞬间便到了那个空桑战士的身侧,快如鬼魅地捏住了对方的肩胛骨。他出手简单利落,几乎没有任何花哨招式,唯一的便是快,快到几乎肉眼无法看清。

那个空桑人还没回过神,便落入了他的掌中。

“护身符?”旅人冷笑。

“喂,你、你要干什么?”那个人大吃一惊,拼命地抖动肩膀,却甩不开他,“很痛!快放手!”

然而更为吃惊的却是旅人。方才他出手很重,那一捏之下,便是萨特尔那般的邪魔都会当即脊椎断裂,眼前的这个空桑人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说话!

那个空桑人挣扎不脱,忽地脸色一变,叫起来:“哎呀!那边怎么有一个人?”

旅人看到他眼睛圆瞪,直直看着自己身后不远处,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看。然而,就在转开视线的那一瞬间,只觉得腕上微微一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咬了自己一口。

旅人闪电般回头,手指一错一捏,指间竟捏住了一条细如小指的蛇。

那条蛇是从那个空桑人的袖口无声无息地钻出来,趁着他微一分心,猝不及防地咬中了他的手腕。然而旅人的反应也是惊人,那条小蛇刚刚松口,甚至来不及缩回身子,他便已经探手用中食二指捏住了蛇头。

“喂喂,快放开我家金鳞!你要捏死它了!”那个空桑人没有料到他的身手如此敏捷,一向从未失手过的小蛇居然被他捉住,不由得脱口惊呼。然而肩膀还被他抓着,怎么也挣扎不开,颇为狼狈。

旅人冷哼了一声,手指加力,便要捏碎那个小小的蛇头。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奇特的麻木从手腕处急速升起,只是一次呼吸之间,他便觉得整条右臂无法动弹。不好!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封住了右臂肩窝处的血脉。

只是这么一松手,那个空桑人便立刻游鱼一样地从他手底滑了出去。

“嘿嘿,知道空桑人的厉害了吧?”他回头望着他笑,伸手弹了弹那条小蛇的脑袋,安慰了一句什么。金蛇似乎受了惊吓,刺溜一声重新钻进了他袖口的暗袋,再也不肯探出头来,那个空桑战士趾高气扬:“我数到十,你就等着去黄泉路吧!”

旅人握着自己的肩膀,看到一丝黑气如同蛇一样从手腕迅速上升。

“怎么样?服气不服气?”那个空桑人退开数丈,将箭重新搭上了弓,瞄准了他,冷哼,“死鲛人,来到沙漠这种地方,居然还想和我斗?”

旅人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是空桑剑圣的弟子呀!”那个人笑了一声,得意非凡,“这下知道厉害了吧?赶紧磕头道歉,把那把辟天剑双手奉上来,说不定小爷一高兴,还能给你解药呢!”

就在对方得意扬扬地大话之间,旅人忽然间毫无预兆地发力,身子蓦地如箭般冲出。然而这一次那个空桑人显然也已经有了准备,他一动,他便立刻也跟着后退,轻身功夫居然也算不错。不过那个空桑人的速度和他比起来便只能算慢动作,所以即便是一早有了防备也来不及躲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度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旅人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上次是大意才着了道儿,这次他也学乖了,捏住的是空桑人的另一边肩膀,避开了藏有金鳞的一侧,时刻警惕。

“该死!你怎么能那么快?!”那个空桑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却是毫不惊惶,一连声问下去,“不会吧?莫非你真的得到了那一卷《击铗九问》的真传?你究竟是谁啊?”

他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俘虏的身份,还问了一大堆问题。旅人没有听完,不耐烦地蹙眉,举起了另一只手对准他的后心。

“喂喂!”知道对方要下狠手,那个空桑人连忙大叫起来,“你不要解药了?”

旅人摇头:“不用。龙血解百毒。”

“什么?龙血?!”那个空桑人再度吃了一惊,脱口,“你有龙血?天哪……”他看了一眼对方被蛇咬过的手腕,发现那一条黑线果然已经在迅速地淡去,不由得更加吃惊,“该死!你可真是了不起,居然真的找到了龙血!你、你难道去过从极冰渊?天哪!居然有人,不,有鲛人去过那个地方!”

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立刻便要有杀身之祸,只是眼睛放光地嚷嚷:“可以带我去那里吗?求求你了!我,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钱!只要你带我去!”

“无人可以靠近圣地。”旅人冷冷回答,似是再也不想和这个空桑人多话,手指一错,再度加力。那一瞬,他听到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是衬在衣服里的什么东西被捏碎了。然而,等他想再度加重力量时,却有一股力量凭空涌现,格挡住了他的手!

旅人心里一震,听身边的那个空桑战士痛呼起来:“哎呀!痛!”

“原来穿了贴身软甲,难怪。”旅人看着从那人袍子底下簌簌掉落的金色碎片,低声说。那是有着细碎纹路的软甲,打造得非常精密,每片不过三分之一指甲大小,穿在身上就如衣服一般柔软轻捷,行动中也丝毫感觉不出累赘。

他忽然有点吃惊,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空桑人。

这分明是西海上沧流冰族锻造的顶级战甲,由密银混合了鲛绡锻造而成,轻便柔软,却又坚不可摧,一般只配备给少将以上的战士。在云荒上几乎从来不曾看到过此物,除非是军队缴来献给帝都的战利品,供皇家御用。这种东西极其昂贵,据说在黑市上一件可以卖到十万金铢,而且还有价无市。

“你到底是谁?”旅人语气凝重起来,手下不知不觉再度加重了力道。

他这次没有留情,那样一捏之下任是怎样厉害的人都会骨骼断裂。然而那一瞬,他陡然间又感觉到那种奇怪的力量重新涌上来,无声无息地托住了他的手腕。任凭他暗中几度加力,却仍然无法再捏下去。

怎么回事?旅人表面上声色不动,心里却暗自吃惊:这个空桑士兵看似简单,难道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我、我只是个路过的人!”软甲被捏碎,痛彻骨髓,那个空桑战士这一回是真的怕了,声音颤抖,“我不是坏人……别杀我!我爹还在家里等我呢……”

他看着那双年轻明亮的眼睛,一时间手微微一颤。

这些年来,他已经杀了太多人了……每个无辜者临死前的眼神都是这样,令他在每个噩梦里惊醒,不得不用苦修来缓解那种如影随形的罪恶感。

这一次,难道又要杀这个陌路的孩子吗?

“求求你别杀我!”那个空桑战士显然非常会察言观色,看到他的脸色微缓,立刻换了一个腔调,苦苦哀求,“最多、最多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见过你,见过这把辟天剑好了!一个人都不告诉!真的!”

“闭嘴!”旅人不快地低喝,心头有些烦躁。这个空桑人果然聪明绝顶,转眼就猜到了自己起杀机的原因。

“我发誓!”那个空桑人举起一只手来,流利无比地起誓,“天地为证,我绝不向任何第三人提及今天发生的事和‘辟天剑’三字!如有违反,让我下地宫被机关射得万箭穿心,开棺材被僵尸咬得血肉模糊,就算侥幸生还,回家也被我爹骂死!”

这一连串的毒誓发得当真蹊跷拗口,旅人一时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不由得微微松了手上的力度。

“哎呀,痛!”他手才一松,那个空桑战士便趁机挣脱。刚才被旅人抓住了半晌,他的肩胛骨几乎都被冻得结冰了。他揉着几乎被捏碎的肩,痛得眼里泪珠直打转。然而这一次他没敢再逃跑,显然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眼前这个鲛人手里逃脱。只是揉着肩膀,仰天吹了一声口哨,仿佛表示不屑,又仿佛表示自己的勇敢。

旅人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如果真的能保证……”

就在那一瞬间,只听扑棱一声,风沙里有什么东西俯冲而下,巨大的黑影笼罩了头顶。凌空冲下来的是一只巨大的鸟,双翅展开足足有一丈宽,朱羽赤目,回旋于那个空桑人的头顶,似乎听到了命令,猛然一个俯冲掠了下来。而不远处,另一只黑色的鸟已经在遥遥接应,严防着地面上的人继续攻击。

这两只鸟儿,隐约居然有着人一样的智慧。

旅人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惊诧不已——居然是比翼鸟!

比翼鸟出于天阙山脉深处,一朱一玄,形影不离,是世间罕见的灵兽。传说中它们是九天之上云浮城三女神的坐骑,绝不会听命于一个普通的人类。眼前这两只鸟虽然体形看上去略小,显然也是上古神兽的模样,这个空桑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一瞬,他有些犹豫不决,忽地觉得衣襟一动,似乎有风轻轻吹过。那个空桑人从他身侧掠过,一点足跳上了鸟背,身手迅捷无比。比翼鸟展翅欲飞。

“站住!”那一瞬,旅人猛地回过神来,刹那间掠过去,形如鬼魅般扣住了对方的手腕,一翻一拖,厉喝,“给我下来!”

“哎呀——”那个空桑人发出了一声痛呼,被他硬生生从鸟背上拖了下来。

“把辟天还给我!”旅人扣住对方的手腕,一转一捏,只听嚓的一声,一把黑色的剑从空桑人的袖子里滑了出来,落到了沙地上,赫然便是辟天。这个空桑战士个子不高,身形也单薄,真不知道他的袍袖里是怎样藏下这么一把长剑的。

“手法很快嘛。”旅人冷冷道。

“哼!那又怎样?”被抓了现行,那个空桑战士却丝毫没有羞愧的神色,负痛抗声争辩,“我、我只发誓不泄露你的秘密,可没发誓不偷你的东西!”

他说得这样理直气壮,反而让旅人有点愕然。然而如今重任在身,他实在也没有时间再纠缠下去,摇了摇头,重新举起手来,低声:“看来,陆上的人类,实在是不可相信。”

看到他的神色,那个空桑人吓得往后一缩:“你、你要干什么?我爹是广漠王,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的!”见得狠话不奏效,他的语调立刻又放软了,哀求,“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真的,我,不,我姑姑能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然而任凭他舌灿莲花,旅人只是笑了一笑,将手按在了他的后心上。

“啊!”那个空桑战士感觉到后心一冷,失声惊呼。冰冷的寒意从后心涌来,几乎可以瞬间冻结人的血脉。可是不等他跳开,在心跳几乎骤停的一瞬之后,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人只是将手贴在他的后心上轻轻印了一下,然后便将他往前一推:“走吧!”

他看到那个鲛人手心里不知何时浮凸出了一个金轮,发出淡淡的光。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那个空桑战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捧着手腕瑟瑟发抖,嘴唇都变得苍白,“你手心里那个是什么东西?你、你是不是对我下了咒?”

“还不走?”旅人重复了一遍,眼里有杀气。

几度被抓又几度被放,那个空桑人已经心胆俱裂,成了惊弓之鸟,生怕他又要动手,连忙往后一跳,噌的一声跳上了比翼鸟的背。

巨大的朱鸟回过头亲昵地蹭了蹭主人,腾空而起,展翅飞向远方。

“刚才那个家伙真厉害……连护身符都挡不住,差点丢了小命!”空桑人摸了摸胸口某个东西,嘀咕了一句,远远地扔下一句狠话,“嘿,听着!出了狷之原外边就是我的地头,有本事留下姓名,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

一语未毕,人却已经去得远了。

旅人望着那一片乌云迅速移动远去,在风里摇了摇头。

没有必要,因为他们再也不会重逢。百年来,他一直居于海外,这次从北海来到云荒大陆,只是为了六十年一度的大劫。如今任务接近完成,只要做完剩下的那两个目标,他便要重新回到从极冰渊去了。鲛人的生命比陆上人漫长十倍,等下一次他再度出关来到这里,又应该是六十年以后了。

到那个时候,眼前这个不知道姓名的空桑人也只怕早已经埋骨地下。

旅人默默地想着,看着怀里拿出的一卷羊皮地图,辨认着上面标记银色箭头的地方——那里是明鹤的居所。

这个命轮里仅有的两名女性之一,在七十多年前加入组织,常年驻守在这一片狷之原上,守望神山,从不离开一步。他只在六十年前和她合作过一次,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面。

“我们要去见明鹤了,紫烟。”旅人轻抚了一下剑柄上的那颗明珠,低声说了一句,回头向着狷之原深处走了去,“你还没有见过她吧?”

然而,走不了几步,他的目光忽然凝定了——

刚才那个空桑人没有骗他,在后方一百尺开外的沙地上,居然真的有一个人!

那个人被半埋在黄沙里,双眼怒睁,手里还抓着什么。看神态,似乎是要从流沙里奋力挣出。不过当旅人走到他身侧时候,已经明白这个人已经死去。那个人的皮肤已经干裂如薄薄的羊皮纸,有一只蜥蜴从他的嘴巴里爬了出来,吞吐着赤红色的舌头。

旅人蹙眉,伸出长剑插入对方腋下,将这具尸体从沙土里拨出来。只听嚓的一声,那具躯体应声而出,滚落在黄沙上,一动不动。那是一个冰族人,有着纯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肌肤,手里握着一把被震断的军刀,穿着镇野军团军人才穿的银黑两色戎装。

然而,奇怪的是这具尸体只有一半,仿佛被奇特的利刃拦腰截断,从腰部以下便赫然缺失,断口平滑如镜,竟然没有一丝血迹溅出。

“风之刃?”他看了一眼那个巨大的伤口,脱口而出。

那是明鹤的独门绝技,这个云荒上再无第二人能够施展,不到万不得已,明鹤是绝不会动用这耗尽全部精神气的绝技,如今难道……

旅人心里震惊,急速奔向地图上指定的那个银色箭头方位。

走不到一丈,又看到尸体的另外半截。显然那个冰族人是在奔跑中被杀的,上半身倒下时双腿的奔驰并没有立刻停止,竟然还奔出了一丈!他停下来注目了片刻。这些冰族的军人大有昔年破军之风,也都是个个悍不畏死,堪称铁血。

越往前走,尸体越多越密,到最后甚至每丈见方的沙地上便躺着两三具。那些人清一色都是戎装的冰族军人,死状一模一样。那些尸体呈辐射状倒地,每个人面向不同方位,均在同一个刹那被一种奇特的巨大力量拦腰斩杀!

旅人站在荒野里,回顾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这次死亡的半径有五六十丈,杀戮在一瞬间发生,数百人被一起腰斩。那样的力量极其可怕,他自问也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明鹤!”那一瞬,他心里的不安也终于到了一个极限,拔脚狂奔,“明鹤!”

在风沙漫天的荒原上,有一座砾石堆砌而成的简陋小屋孤寂地伫立在地平线上,是狷之原上唯一具有人类居住的象征。在黄沙翰海中,显得如此熟悉而又凄凉。

旅人飞掠而至,奔向那座石屋。

那里是杀戮之风的中心。越往石屋附近靠近,地上倒下的尸体便越多。石屋外已经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无数尸体密密麻麻铺叠着,一具垒着一具,似乎这些人是从四面八方悄然包抄了这个居所。每个人在倒下时头颅都朝向石屋的方向,手里的武器都奋力向前刺出,仿佛在和什么极其可怕的敌人做着殊死的搏杀。

石屋上下插满了箭矢,门窗完全破裂。门半开着,里面黑黝黝的一片,无声无息。

“明鹤!”旅人推开了门,低声,“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他,房间里空无一人。屋里凌乱,有打斗的痕迹。炉火已经灭了,灰里凝结了暗红色的血。一个冰族军人倒在门内,另外两具尸体则倒在了炉灶旁不到一尺之处,手里的武器均被斩为两段。

“明鹤?”没有看到同伴的尸体,旅人微微松了一口气,低声呼唤,“你在吗?”

门外有极其微弱的声音响了一声,他悚然一惊,手一按窗台飞身掠出。

屋檐下有一串小小的风铃,上面挂着一串纸折成的鹤,纸鹤下缀着一个铃铛,正在风里微微摇响,那一瞬旅人猛地倒退了一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乍然抬头看去的时候,他仿佛看到那里悬挂的不是风铃,而是一个死去的女子!

“紫烟!”他脱口低呼,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那一粒明珠在他指间流转出一道温柔的光。

幻象转瞬即逝,当他凝神再看的时候,只看到风铃在铮然飘转。那一串纸鹤挂在檐下,最后一只的翅膀上似乎溅上了一滴血。他轻轻舒手将那只纸鹤摘了下来,熟练地拆开。纸鹤传书是命轮里用来传递消息的秘术,居于北海的他早已熟悉无比。

纸上照例印着淡淡的凤尾罗花纹,依稀带着清淡的芬芳——那是身为传信使者的“凤凰”,带给荒原上同伴的最后一个信息:

“三百年大限又至,龙已出海。”

看到这里,他忽然警觉,拔出辟天一个侧身贴住了墙。

剑尖指向屋后的某一处。在那里,刚刚传来沙子流动的簌簌声,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在动。那声音混杂在漫天风沙里,只有听觉极其敏锐的人才能识别。

“谁?”旅人低声喝问。

屋子后面,竟然有一个美丽的小小花园,设了结界,沙魔们不敢逼近。屋后的地里种满了金光菊和红棘花,足足有两尺多高,正开得繁茂——看来独居大漠的明鹤过得实在枯寂,竟然开始做这样无聊的事情。

此刻这些花草被压倒了一大片,冰族战士的尸体一直延续到了这里,密密地铺叠,几乎让人无处下脚。旅人暗自一惊:从尸体的密度和死态来看,这里赫然是那一场杀戮之风发出的中心!那么,明鹤呢?明鹤在哪里?!

他四处逡巡,忽然发现花海的深处躺着一个女子。

正当他准备上前时,又一声轻微的簌簌传来,地上躺着的女子手指忽然一动!仿佛知道厉害,旅人毫不犹豫地立刻后退,然而还是稍微慢了一些,只听哧的一声,衣襟被悄然而来的凌厉剑气划破,露出了里面金色的软甲。

“明鹤,是我!”他连忙低声。

风在荒原上呼啸,那个女子身上落满了黄沙。听到他的声音,她在花丛深处勉力坐起,看了过来——这个女子约二十岁,容色清丽,皮肤白皙,不像是西荒大漠里出生的人,反而像是东泽水乡的温柔少女。

听到他的声音,她手指颤了一颤,吃力地抬起,仿佛在无声期待着什么。

“是我,龙。”旅人抢身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双方掌心的金色转轮扣在一起,相互呼应,光芒一瞬大盛。

查证了对方的身份,她终于放松下来,喃喃:“啊……你、你竟然来了?太好了。”

“你怎么了?”旅人低声,“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的脸色又变了:“你的眼睛?!”

“龙,‘他们’又来了……”明鹤的脸色非常苍白,双手比他更冷,双眼是空洞的黑色,直直望着前面,“没有办法……我连续用了十几次风之刃。内息过于炽热,由内而外灼烧了身体……我的眼睛已经盲了……经脉、经脉也已经……啊,我、我就快要……”

她对他笑了笑,那个笑容极其脆弱疲惫,仿佛是一盏已经布满了裂纹的琉璃盏,在最后一次轻轻的敲击下砰然碎裂成千片。她松开手,重新倒了下去。

“明鹤!”旅人失声惊呼,连忙俯身将她抱起。

只是短短一瞬,他的同伴便已经发生了可怖的变化。她在迅速衰老,身体轻得可怕,一只手便可以托起。他只看了一眼,便确定了同伴的伤势已无可挽救:她身下的沙漠上染满了血迹,衣衫寸寸碎裂,连她全身的精神气都已经消耗殆尽——她在一瞬间苍老,再也不复多年来用幻术维持着的美丽外貌。

“是那些冰夷又来了?”旅人咬牙,“是他们做的吗?!”

“我、我尽了力。”明鹤的声音吐出在空气里,仿佛薄得透明,“但是这次来的人实在太多了……七架螺舟。几乎是七个百人队啊……西海岸边的空桑军队已经被全数歼灭,我、我拦不住那么多人……我真的拦不住!”

“我知道。”旅人低声,“别说了,好好休息吧。”

“嗯。是、是该休息了……总算可以休息了。”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爬上来,明鹤笑了一笑,喃喃,“那么多年,真太累了啊……”

旅人凝望着同伴迅速苍老的脸庞,眼神苍凉。明鹤是他们中的年轻一辈,算起来,他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六十年前的行动里,而这第二次,竟是为她送别。

这就是命轮中人的宿命吗?可以控制天下兴亡,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对了……龙!那个女人,银舟里的女人!”明鹤刚精疲力竭地合上眼睛,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睁开,急促地抓住了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开口,“他们、他们从西海上岸,一路冲到这里……我拦不住。”

她的声音不可遏制地重新衰落下去:“可是,战后我搜检了方圆十里,都没有看到这个银舟里的女人……她、她还活着吗?那艘银舟……星槎圣女,到底去了哪里?”

旅人脸色微微一变:“星槎圣女?”

“是啊,”明鹤喃喃,“他们派那么多人护送银舟,一定有什么……有什么……”

“我会找到她。”他低声安慰垂死的同伴,“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做。”

“嗯……麻烦你了。我、我没有做好我分内的事……”明鹤轻轻吐出一口气,似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喃喃,“龙,你知道吗?我不叫明鹤……我是姑射郡的白族人。好像在小时候,父母都叫我……叫我什么呢?阿雪?细君?”

她茫然地笑:“嗬。太久了……我都忘记了我的本名。”

“名字算什么呢?代号?还是一个人的本真?”明鹤喃喃,神志慢慢涣散开来,“龙,我们认识了几十年……可是……即便到死,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他默默地听着,不知道该对这个濒死的同伴说什么。

就如他当年也不知道对垂死的紫烟说什么一样。

“一转眼就是一生啊。”垂死的人淡淡地笑了起来,脸上笼罩着一层光,“我不后悔把一生献给了命轮。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守望破军,扼住命运之轮,一剑能挡百万敌……也算是不错的人生啊……啊。”

她喃喃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

“不过,这样的人生,一次也就够了。而来世……我希望能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再也、再也不要……”

渐渐地,微弱的声音终于停止了,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只有风沙凛冽呼啸,一股股旋风在小屋附近徘徊,仿佛一座昏暗巨大的苍黄色树林,如此荒凉而诡异。

他看着花海里停止呼吸的同伴,忽地俯下身去,对她耳语。

“阿雪,我的名字叫作溯光。溯源之溯,光芒之光。”溯光叹息,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是碧落海鲛人之国的皇太子,也是你这一生里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伴。”

这是他第一次告诉命轮里同伴自己的真名。然而,她却再也听不见了。

靠着幻术维持着的美丽容颜在死亡来临时瞬间消解,明鹤的遗容枯槁而衰老,恢复了一个八十岁人类所该有的模样。随着主人的死亡,花园四周设下的结界也悄然消解,狂风和飞沙肆无忌惮地呼啸而来,将那些娇嫩美丽的花朵扯下,撕裂。

溯光轻轻放开手,在她颓然落下的消瘦手掌里,金色命轮正在悄然地消失,隐匿于生命深处,再无踪迹。

夕阳里,百花凋零,他捧起一捧流沙,细细洒落在她身上。

沙子密密流泻,生命如露水般消逝无痕。

无论如何,她还是比紫烟幸运的吧?因为到了最后,她终于可以彻底地解脱。终结了这一生的所有苦痛和守望,轮回永在,在下一世里,她就能够无忧无虑地重新生活。

而紫烟呢?他们呢?这一场暗夜里无止境的奔驰和杀戮,还要持续多久?

在花园里埋葬完同伴后,已经是夕阳西斜。他回到石屋里,草草检查了一遍,将一切可能和命轮有关的东西都就地消灭,然后回到廊下,将那一串风铃摘了下来。数十只纸鹤被串在上面,一只连着一只,仿佛凝固的岁月见证。

溯光将那些纸鹤在手心粉碎。

当纸屑如雪般洒落大漠时,他再一次想起了他的同伴。她那样的一生,如此孤寂而冷清,只有这片无声的大漠见证了她最好的年华。她是一个隐身的人,一生的存在没有任何证明: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独居荒野,唯有这些纸鹤传达着唯一来自人世的信息,从千里之外迢迢飞来,停驻在她檐下。

虽然相识了几十年,他却不了解自己在这世上仅有的几个同伴。不过,她一定是惯于寂寞的人吧?然而即便如此,女人的本性却不曾泯灭,内心里却始终珍藏着对于美丽的渴望。否则,这样一个毕生独居荒漠的女子,为何要用幻术来维持日渐苍老的容颜,又为何要种植这些无人可见的花?

花开花谢无人见,红颜皓首无人知。

无论这一切是多么美丽,在她空白如雪的一生里,却永远不会有人来欣赏。

溯光默默合起手,在她的坟墓前祝祷,心里沉寂如水:像他们这样的人,虽然拥有超乎世人的力量,却只能终其一生行走在黑夜,无法和人世有任何关联。星主说过,在命轮里,每个人都像是一座别人永难抵达的岛屿,或者像永远保持着恒定距离的轮之六支,相互依存、各司其职,毕生只能相望。

可笑的是,即便是这样的人生,居然还有人至死不悔。

埋葬了同伴后,他没有停留,掩上了石屋的门,朝着夕阳西下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一个新的人来到这里,成为石屋的新主人,继续着漫无边际的守望的人生——那个人,无论男女,都会有一个新的名字叫作“明鹤”。明鹤永不会死,正如龙、凤、麒麟和孔雀也永远不会死一样。

只要不停有新的人加入,前仆后继地祭献上全部的生命和力量。

明鹤已经死了,剩下的事如今要由他来继续,所以他必须去确认一下某些事。比如说,那些入侵的冰族人是否还有残党?那艘银舟和所谓的星槎圣女到底去了哪里?他们是否已经进入了那一座封印着破军的神山,惊动了沉睡的魔? uc9yhQz6hS7WAwWzKS1SK9flnqkzwsK4muD/ed52KVXwrPwXd79WT86QIzbWM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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