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绘画有许多方法,在这里我们选出四幅画,它们在时间和风格上完全不同,而我们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观赏它们。
首先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画这幅画?”西班牙有一个山洞,壁顶上画着一头野牛,它栩栩如生,大约作于15000年前(图1)。人们会感到奇怪:这么漂亮生动的一幅画,在这里起什么作用呢?为什么会画在离洞口相当远的幽深的黑暗处呢?有些人认为它是为巫术目的而画的,画中形象大概是为了让它的作者(或作者的部落)在打猎时能够抓住那种动物,并且杀死它们。在伏都教中也有相似的原理:把一根针刺进一个酷似某人的布娃娃,这样好像就可以伤害那个布偶所代表的人。洞穴画的作者也许希望:抓住画在洞壁上的野牛,就可以抓住真正的野牛。
2. 《拉撒路的复活》
第二幅画就完全不同了(图2);它是早期一座基督教教堂中的马赛克镶嵌画。画中的主题,即拉撒路的复活,对我们来说是非常熟悉的:耶稣来到这里时,拉撒路已经死去四天了,但耶稣打开了墓穴,然后按照《约翰福音》的说法,他
举目望天说:“父啊……我说这话是为周围站着的众人,叫他们信是你差了我来。”
说了这话,就大声呼叫说:“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手脚裹着布……
《约翰福音》第11章第41—44节
画里的故事再清楚不过了:拉撒路“手脚裹着布”,从埋葬他的坟墓里走出来。我们看到耶稣,他穿着紫色的王袍,用一个有力的姿势呼唤拉撒路出来。他旁边站着一个人,即所谓“周围站着的众人”中的一个,这人惊讶地举着手,而耶稣的奇迹,就是施给这些“众人”来看的。画面安排非常简单,人物轮廓清晰,被放在金色的背景上。它不像洞壁中的野牛那样栩栩如生,但知道这个故事的人却一眼就能认出它。
作为教堂装饰的一部分,这画服务于什么目的呢?原来在制作这幅画的时代,即公元6世纪,很少有人识字。但教会却希望尽可能多的人能够接受福音书的教育,如教皇大格列高利曾宣称:“绘画对不识字的人来说,犹如书籍对能读会写的人那样。”——这意思是说,无知者可以通过观看“拉撒路的复活”这样易于理解的图画,来了解一些《圣经》的内容。
3. 《寓意》
接下来看一幅由16世纪老练的画家布隆齐诺创作的油画(图3),画的是异教爱神维纳斯被她有双翼的儿子丘比特拥抱,其姿态充分地隐含着色欲的意味。中心人物右面有一个高兴的小男孩,据某位学者说他代表“快乐”。男孩后面有一个身着绿衣的古怪女孩,让我们吃惊的是,她衣服下面露出来的不是身子而是盘绕着的蟒蛇。女孩也许表示欺骗;她的品质令人不悦——表面上好看,实际上丑恶——但这种性质常常与爱情相伴随。中心人物的左边有一个愤怒的老妇,她正在撕扯自己的头发,这是“妒忌”,即羡慕与绝望的结合,而这种情绪也经常与爱情相伴随。在画面的上方,我们看到一男一女正在拉开帘幕,刚才那个场面显然曾经遮掩在帘幕后面,在这里,男的是“时间之父”,女的是“真实之母”;“时间之父”长有双翼,肩上扛着他的标志——计时的沙漏,正是时间之父揭露了许多缠绵的恋情,如同这幅画所表示的那样。左边的“真实之母”与“时间之父”相对应,她把恐惧与欢快这两具尴尬共生的假面具撕了下来,而它们是维纳斯赠送给爱情的双份礼物。
这幅画因此传递了这样一个道德信息:快乐与爱情同在,嫉妒和欺骗也同时来。但和《拉撒路的复活》(图2)不同,这幅画的道德说教并不是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的,而是用复杂难懂的比喻手法,包括用所谓的“拟人化”来表达。作画的目的不是给那些不识字的人平铺直叙地讲一个故事,而是吸引那些有文化、有知识的观众的好奇心,并在某种程度上开他们的玩笑。这幅画是为托斯卡纳大公爵创作的,后来由他赠送给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见图17和18)。在当时,作这样的画是为了让有教养的少数人娱乐,并对他们进行教化。
最后看一幅我们这个时代的画,作者是美国画家杰克逊·波洛克(图4)。画面上没有我们所熟悉的东西,如捕捉野牛、讲述宗教故事、诠释复杂的格言等等;有的是画家在巨大的画布上挥洒颜料,是他在创造这幅冲动而有生气的抽象画时的动作记载。为什么作这样的画?为的是展现艺术家的创造性活动和身体的力量,向观众转达他在费力去创作这个作品时的生理与心理的活动。
4. 《秋韵》
观赏绘画的第二个方法,是了解作品传达了什么样的文化背景。洞穴画(图1)能告诉我们远古先民的一些情况(当然只是模糊的情况),比如他们四处迁徙,有时藏身在山洞里;他们猎取野生动物为生,但不会建造耐久的房屋,也不会种植谷物,等等。
6世纪的基督教马赛克镶嵌画(图2)体现着父权制的文化,在这种文化中,有知识的少数人向未受教育的民众指手画脚。这幅画告诉我们,对早期基督教来说,尽可能清楚地宣讲圣经故事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它要让这种相对新的宗教理念为人们所接受。
布隆齐诺用隐喻来作画(图3),充分体现了一个睿智而聪明的宫廷社会,是如何地喜欢绕弯弯和转圈圈,喜欢用艺术来作智力游戏。
20世纪这幅画(图4)透露的是这种情况:在我们这个时代,艺术家的个人看法和独特行为是受到保护的,特权阶级的传统价值似乎正在被抛弃,艺术家得到鼓励,可以自由而创造性地表现自己。
观赏绘画的第三个方法,是看作品是否写实。在许多艺术家眼中,尤其在古典艺术家(约公元前600年至公元300年)以及从文艺复兴(始于15世纪)开始到20世纪初这段时间的艺术家眼中,能否真实地表现自然不仅至关重要,而且是一种挑战。许多艺术问题让人神魂颠倒,而这些问题无一不是为了让绘画能够显得真实。一代一代的艺术家殚精竭虑,力求解决这些问题。但并不是每一个艺术家都会把求真看得高于一切,所以我们用关于真实的标准去衡量每一幅画,就不很恰当,因为这个标准对某些艺术家来说可能不是创作的目标。比如,中世纪那位马赛克艺术家,他希望把一个圣经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图2),但并不在意他画中的人物是否丰满自然,如同布隆齐诺画中的那些人物一样(图3)。然而他还是把主要的人物——基督和拉撒路——创作得让人一眼便能认出来,而且把基督那重要的手势放在了画面中央,在背景的衬托下显得非常突出。清晰易懂是他追求的首要目标,因而他不允许有任何一点模糊之处。在我们看来是体现真实的复杂形式,在他看来只是分散人们的注意力。
我们同样不能从求真的角度来判断图4的作者,他急切地渴望用油彩来表白自己,对求真其实是不关心的。他的目标是传达他感情中的某些东西,并不想记录他视力所及范围内的周边事物。
所以,尽管我们可以问这样的问题,即一幅画是否像它所画的东西,但应该记住:当这个问题与某个作品毫不相关时,我们就不应该这样问。
观赏绘画的第四种方法,是考虑它的构图设计,也就是看它如何使用颜色、如何运用形状。例如,我们用这种方法去观察布隆齐诺的《寓意》(图3),就会发现主要的一组人物——维纳斯和丘比特,组成一个灰白色的“L”,它正好与画框的形状相配合。接下去我们看到画家使这个“L”与另一个“L”作平衡,那是一个倒“L”,由代表快乐的男孩和时间之父的首与臂构成。两个“L”组成一个长方形,把画面牢牢地固定在画框之内;这就保证了构图的稳定,否则就会把画面弄得乱七八糟。
但反过来看这个设计的另一面:我们已经注意到,画面到处都塞得满满的,充斥着人与物,让人感到目不暇接。形状的连续运动与作品的精神主题有关,绘画主题是动荡和无决断;爱情、欢乐、嫉妒和欺骗纠缠在一起,造成了一个在形式上和心智上都错综复杂的图案。
画家笔下的人物具有冰冷坚硬的外形和光滑丰润的外表,看上去好像是用大理石制作的。冷色的运用强化了冰冷、坚硬的感觉,色彩几乎全是青蓝和雪白,再加上一点绿和深蓝(唯一的暖色是在丘比特膝盖下那块红色的垫子)。这种冰冷的外形与画面中引起感官欲念的行为正好相反,如此安排之下,一个通常表现温柔、热烈的爱恋姿态,就既有着深思熟虑的布局又不致引起邪念。
这幅画在形式色彩和主题之间存在着张力,但它又与画中隐喻的那种自相矛盾、也许还带有轻微讽刺的意念是充分一致的。
对构图进行分析,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作品,让我们看到艺术家为了达到他所追求的效果,而运用了哪些方法。
在以下的十二章里,我们将对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区的绘画进行观赏,开始时主要是看主题,以后就逐步关心形式和构图,这些东西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碰到许多概念——有时是意想不到的概念;很难把所有概念全都归类为“内容”或“形式”,但对于理解和欣赏一幅画,概念又是不可缺少的。
我们不讨论一幅画与产生这幅画的社会之间的关系,也不按照年代顺序来进行研究。有许多出色的艺术史著作已经对作品的历史背景作了交代,并追溯了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艺术风格的演变。
我们将不单单“看”画,还要“谈”画,这一点特别重要,因为说起来很奇怪,“看画”本身经常是不够的。我们要找到能够分析绘画和描述绘画的语言,这才能帮助我们从被动的观者变成主动的观者,变成有所领悟的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