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第一个新艺术运动就是立体主义,它是艺术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它用一种新的方法来表现绘画中的形体。
多少世纪以来,画家们都在解决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在画布或画板的平面上,表现出立体的世界。从15世纪起,画家们遵循透视的原则,把近处的东西画得大,远处的东西画得小,这种方法使图画看起来似乎有景深。到19世纪,法国画家保罗·塞尚试行一种新方法,他仔细研究了自然景象,把房屋、树木和山丘上的几何形状一一记下来,但不一定是从同一角度加以观察。一般人看东西也许就是这种情况,因为人的眼睛从来就不会固定在一个点上。然后,他把这些形状重新加以安排,把他想画的那些东西组成一张画。观众可以认出画中的单个形状,但整个风景是靠想象连接起来的。在我们观察事物的时候,这本是个持续不断的过程,但用它来组织一幅画,却是一种全新的方法。它实际上意味着:要抛开传统的透视方法。
1904年,巴黎举办了一次塞尚作品的大型画展,结果产生巨大影响,鼓舞了年轻画家去尝试新思想。与此同时,文森特·凡·高和保罗·高更的作品也展出了,他们的作品简朴有力,使艺术家的注意力完全转回到艺术起源的时期去。人们对非洲艺术和早期洞穴绘画重新感兴趣;这些“原始”样品早已在博物馆中陈列展览了,人们也早就在参观这些东西了,不过,当时是把它们当作老古董来看待的,而不是当成艺术品。现在,艺术家们带着崇尚的心情来看待这些原始典祭品,企图重新评价它们,从中汲取灵感。
创作出第一幅立体主义绘画的艺术家是西班牙的巴勃罗·毕加索,他是第一批面向史前艺术的画家之一。这一点和他的性情有关,他曾从早期画家那里汲取过新思想之泉。但正如我们以后将会看到的那样,他对原始艺术的兴趣也绝非一般。毕加索使人感到:当欧洲历史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时,野蛮粗陋的非洲艺术突然产生了价值。毕加索曾是一个传统画家,接受过正规绘画训练,这使他技艺纯熟,即使在完全抛弃传统画法之后,他仍然能控制所画的物体。他的创作可以分成几个阶段:在“蓝色”阶段,他用色彩来表现鲁莽与贫穷;在“红色”时期,他的人物日益丰满,越来越像是雕塑作品,虽然他作画的对象——小丑、花脸之类,仍然怀有一种忧郁的气氛。到1907年,他的一幅画使人大吃一惊,这就是他的《阿维尼翁少女》,画的是一个妓院的情景,后来它成为立体主义绘画的最初楷模。画中人似乎是由女性身体上的许多小平面组成的,它们是从不同的方向观察所得,表示人人都知道应该在那儿的东西,但不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东西。扭曲的人形几乎完全是扁平的,无论在她们的前面还是在她们的后面都没有留下什么空间,由此她们被挤到了前方,在我们和她们之间竟没有留下应有的间隔。假如我们看一看右面那些蓝色的背景,就能知道毕加索是如何执著地要把图中的一切都放在画面最前方。蓝色一般都有往后缩的效果,但毕加索给它勾上白边,这样就使它拼命地向前凸。左边那个人似乎是古埃及的人物形象,接下来两个人又让人想起早期的伊比利亚艺术;右边那两个人愁眉苦脸,好像戴着非洲的面具。毕加索借用异国艺术,是因为这样就能有先例可循,可以在背离传统表现手法时困难相对少一些。他把人物的形象打碎了,然后无情地把那些小平面重新安装起来,由此得到一种野蛮的效果。他知道,这样一来,就会使别人大吃一惊。试看画面的排列与构图,那几乎就是把塞尚构图的方法用漫画的形式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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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乔治·勃拉克初次见到《阿维尼翁少女》时,他非常吃惊。勃拉克对自己的画法早已不满,现在,他画下《埃斯塔克的房屋》这幅画。这幅画也是在塞尚思想的启发下画出来的。勃拉克放弃了透视方法,而运用色彩来造型。他对每一个形状分别上光,而不是像画一幅风景画那样让光线从同一个角度射过来。就连画中那棵斜着的树,也是塞尚曾经采用过的。
所以,勃拉克和毕加索就有一些共通之处了,他们都放弃了传统的透视法,以及透视所造成的立体错觉。然后,他们用浅得多的作画空间取而代之;他们画下的人和物,似乎都被挤到了画布的最前面。他们还把这些东西画得像是一堆硬块,再安装起来,形成新的构造。毕加索用直率有时甚至是草率的笔法作画,而勃拉克则比较细腻。评论家们说,他们是在实验室里做试验,而不是在创作艺术品。
现在,一般把1907—1909年看成是立体主义的第一阶段,在这个阶段,毕加索和勃拉克仍然在塞尚相当大的影响之下,但渐渐地,他们发展出一种风格,更能体现他们自己的特色。他们画出的风景画,初看之下竟如静物写生一般,景深的感觉全都没有,画中的东西被推到前面,跳出了背景,甚至如同堆积在盒子里一样。这是立体主义的过渡阶段,它似乎要打消我们对物体的一切兴趣;艺术家竟能使物体几乎完全消失,对此我们会惊愕不已。
1909—1911年,是立体主义的下一个阶段,即所谓的分析立体主义阶段,这时,形体比先前更不受重视。勃拉克和毕加索似乎已打定主意,要到封闭的空间中去选择主题,例如画一个静物写生,就可以不受环境的影响,似乎只有这样,他们的画法才能特点鲜明、发展充分。他们都不想受颜色的干扰,所以就使用冷淡的色彩,如黑色、灰色、棕色和赭色。在处理形体时,他们认为,应该对物体的各个面都加以观察,然后把所有这些面一下子全都表现出来。在理论上,这意味着要尽可能多地表现物体;但在实践中,它却使识别这些表现对象变得非常困难。
在勃拉克的《静物写生和青鱼》中,青鱼和瓶子必须从那些依稀可见的线索里拼凑出来。从画名可以知道:画中有一组物体,但这些物体被分解了,这使我们对物体本身不甚了了,相反却对物体所占据的空间和拥挤的状态深有感受。画面几乎完全被物体填满了,看起来就类似一座纪念碑。我们感受到艺术家对这几件家常用品的全力关注,而这种关注使物体看起来就仿佛要膨胀到周围的空气中去似的。
但物体应当被分解到何种程度才算得当呢?这显然要靠准确的判断力。一般认为,应尽可能分解,以不完全失其形为限度。但实际上又不能完全抛弃形体,否则的话,把那些瓶子、吉他、酒杯甚至人物等等分解然后再重新安装起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在这个限度内,毕加索和勃拉克要做的,就是把东西变得重新可以辨认。但这不是要恢复完整的形体,而仅仅是恢复一个“样子”,只要能被人认出来就行。在立体主义的第三阶段,即所谓的“综合立体主义”或“拼贴立体主义”的阶段(1911—1916年),我们看到,绘画中加进了字母、字句、数字等等,有时候还有真正的实物。勃拉克以前曾当过油漆匠,他还想到另一个主意,就是画木头纹路。这真是一个聪明的玩笑,意在回答“什么是真?”这个问题。他不是像传统绘画那样去画“假的”真木头,以造成一种木头的假相;相反,他引进漆工的传统木纹画,换句话说,他画真的假木头。他使用各种幽默的手法来尽可能忘却这是一种绘画,包括使用锯木屑、小纸片甚至烟草等等贴在绘画的表面。
立体主义画家为什么反对用绘画来造成实物的错觉呢?我们不得而知。有一种可能性,即画家想要表现自己,而不肯在实物与观众之间只充当中间人。也许,他已经不能再充当忠实的中间人了,因为他对是不是知道什么是现实已经不再有把握;他不能肯定,在我们看来是普通瓶子、吉他或桌子的东西,就一定不会是其他的东西。但这就造成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他们那些画,是在表现我们所知道的现实中有不确切的因素呢,还是在表现某个其他的现实中某些确切的成分?有些评论家似乎相信后一种说法,即立体主义绘画,比起那些只表现物体表象的作品来,企图更深层地观察物体。但问题不在于你能够把物体在多大程度上表现出来,因为只要是画,就只能作平面表现,所有的画都大大指望想象力。立体主义绘画可以表现物体的各个面,而我们却要从所知道的东西出发,用心智去完成那幅画。事实上,就我们眼睛所能见的而言,立体主义绘画传递的信息,要大大地少于传统的绘画。一个人若不曾见过杯子或吉他,他难道能从立体主义绘画上了解到它们是什么样吗?所以,问题在于:“少”能不能成为“多”?
长久以来,就有哲学家和某些画家认为,较少的表象可以表达更多的真实。他们认为,在我们所见的东西之后,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以下将提到,这就是蒙德里安所持的观点。但绘画是一种视觉媒体,即使画家认为他知道是什么东西藏在可见之物的后面,他也必须让我们在视觉上感知这一点。如果我们不能在某幅画上亲眼看见一件东西,那么哪一种哲学也不能叫我们相信有这种东西。在破坏了物体的形象后,就必须估量这样做是否值得,因为它有可能使我们仅仅得到一些滑稽的字谜游戏。也许我们只会得出这种结论:少终究是少,“更真实”只不过变成了“更不真实”;也许,不使用再现的手法,最终意味着会丢失物体。然而,很可能这就是立体主义所要达到的目的吧,因为,正如我们先前所说的那样,立体主义更着意于表现画家自身的存在,而不是反映任何外在于他的真实情况。
其他画家和雕塑家在运用毕加索和勃拉克的思想时采用了自己的方法,并使之融合进自己的运动。1906年,另一位西班牙画家胡安·格里斯开始与毕加索圈子里的人接触,他对立体主义的发展,甚至比毕加索和勃拉克更严谨、更学究气。他在让物体变得可辨认之前,也就是说,在像一把琴或一个水果之前,就已经把绘画的结构组织好了。法国画家罗贝尔·德劳内用纯色小点画景象和物体,这种技巧叫点彩法。他始终对色彩和光线比较感兴趣,而无意对物体做任何“分析”。与毕加索和勃拉克相比,他对物体丢失得更厉害。他的这种风格叫俄耳甫斯立体主义,该运动在1910—1914年间存在。另一位画家费尔南·莱热把他的图像简化成几何形状,比塞尚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把这些形状重新排列在一个有深度的背景上,而且用鲜艳的色彩来表现这个深度。稍后,他又画工人和机器,人附属于机器,因此莱热的画是立体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结合。
所以,被叫作立体主义的这种新风格,是对物体进行的一种特别处理,它把物体拆开,分解它,再把各个部分用不同的方式连接起来,它简化了物体,使之与周围空间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一句话,它消灭了那种造成错觉的绘画形象。虽说,这种试验到底要达到什么目标,至今仍不甚清楚,但毕加索和勃拉克的创作却在历史上造成巨大的影响,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他们已经把西方绘画中的一切禁忌和传统全都打破了。他们使一切艺术家得到自由,当然也得承担一定的风险;他们让艺术家在完全没有清规戒律的情况下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