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唐初歌曲,多是五七言诗,以《小秦王》为最早。”赵璘《因话录》云:“唐初柳范作《江南折桂令》,一时诵之。”太宗时有《黄骢叠》《倾杯曲》《英雄乐》等词;高宗时有《仙翘曲》《春莺啭》等词;中宗时有《桃花行》《合生歌》等词:今均不传。句法虽无考,然为五七言绝句,可推知也。及玄宗而制作烂然,超绝前代,既长文学,复擅音声。其御制曲有《紫云曲》《万岁乐》《夜半乐》《还京乐》《凌波神》《荔枝香》《阿滥堆》《雨霖铃》《春光好》见《碧鸡漫志》《秋风高》见《开元遗事》《一斛珠》见《梅妃传》《踏歌》见《辇下岁时记》等词,今惟传《好时光》一曲。又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梨园法部;更置小部音声三十余人。见《唐书·礼乐志》由是上好下甚,声乐之教几遍天下。士大夫揣摩风气,竞发新声,乐府词章独越前代。词体之成,亦于是托始焉。《唐书》称“李贺乐府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又称“李益诗名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来取,被之声歌,供奉天子”;又称“元稹诗往往播乐府”;《旧史》亦称“武元衡工五言诗,好事者传之,往往被于管弦”;他如《集异记》载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旗亭画壁事;《太真外传》及《松窗杂录》载明皇召李白赋木芍药事:是可知唐人几有诗乐一致之趋势,然实以乐人众多,非诗人尽通乐也。《渔隐丛话》云:“《蔡宽夫诗话》云:大抵唐人歌曲,不随声为长短句,多是五言或七言诗,歌者取其辞与和声相叠成音耳。余家有《古凉州》《伊州》辞,与今遍数悉同,而皆绝句也。岂非当时人之辞为一时所称者,皆为歌人窃取播之曲调乎?”可为参证。
《全唐诗》末附词十二卷,其序云:“唐人乐府,元用律绝等诗杂和声歌之;其并和声作实字,长短其句以就曲拍者,为填词。开元天宝肇其端;元和太和衍其流;大中咸通以后,迄于南唐二蜀,尤家工户习以尽其变。凡有五音二十八调,各有分属,今皆失传。”语甚简括,今分释之。
和声之说,自来乐府即有之。沈括《梦溪笔谈》云:“诗之外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今管弦中之缠声,亦其遗法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朱子语类》云:“古乐府只是诗中泛声,后人怕失那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今按:古乐辞之有和声者,如《后汉书·五行志》纪灵帝中平中京都歌曰:
承乐世,董逃。游四郭,董逃。蒙天恩,董逃。带金紫,董逃。行谢恩,董逃。整车骑,董逃。垂欲发,董逃。出西门,董逃。瞻宫殿,董逃。望京城,董逃。日夜绝,董逃。心摧伤,董逃。
《瑟调曲》魏文帝作《上留田行》曰:
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富人食稻与粱,上留田。贫子食糟与糠,上留田。贫贱一何伤,上留田。禄命悬在苍天,上留田。今尔叹息,将欲谁怨,上留田。
其句中插“董逃”,“上留田”,即用以为和声。又前举之《月节折杨柳》十三首,中间皆插“折杨柳”三字,亦和声也。至《古今乐录》所载梁武帝《江南弄》七首,各有和辞如《江南弄》和云“阳春路,娉婷出绮罗”,《龙笛曲》和云“江南音,一唱直千金”,《采莲曲》和云“采莲渚,窈窕舞佳人”,《凤笙曲》和云“弦吹席,长袖善留客”,《采菱曲》和云“菱歌女,解佩戏江阳”,《游女曲》和云“当年少,歌舞承酒笑”,《朝云曲》和云“徙倚折耀华”,及唐《舞马词》等,亦有和声《舞马词》六叠和声云“圣代升平乐,四海和平乐”,《苏摩遮》五叠和声云“亿岁乐”,皆与前不类,不知如何歌法。至唐人用前法者,则有皇甫松之《竹枝》,略曰:
槟榔花发竹枝鹧鸪啼女儿,雄飞烟瘴竹枝雌亦飞女儿。
木棉花尽竹枝荔支垂女儿,千花万花竹枝待郎归女儿。
又《采莲子》曰:
菡萏香莲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船动湖光滟滟秋举棹,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无端隔水抛莲子举棹,遥被人知半日羞年少。
下及五代顾夐之《荷叶杯》,亦犹其法,略曰:
春尽小庭花落。寂寞。凭阑敛双眉。忍教成病忆佳期。知摩知。知摩知。
歌发谁家筵上。寥亮。别恨正悠悠。兰釭背帐月常楼。愁摩愁。愁摩愁。
至云“并和声作实字,长短其句以就曲拍”,则化齐言为杂言,其事远导源于古《大曲》,如《西门行》乃化《古诗》为之,辞曰: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古诗》)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一解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坐愁拂郁。当复待来兹?二解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三解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四解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五解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六解(《西门行》)
若唐人则大率以五七言之篇章为本,而加以割截增减参差错落以出之,或转韵以调音节。其五言四句者,如《羽调曲·甘州》:
欲使传消息,空书意不任。寄君明月镜,偏照故人心。平韵
又如李端《拜新月》:
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仄韵
稍增为五言六句,如崔液《踏歌词》:
彩女迎金屋,仙姬出画堂。鸳鸯裁锦袖,翡翠贴花黄。歌响舞分行。艳色动流光。起句无韵,第五句叶。
又如刘禹锡《抛球乐》:
五色绣团圆,登君玳瑁筵。最宜红烛下,偏称落花前。上客如先起,应须赠一船。起句叶韵,第五句叶。
再增为五言八句,如皇甫松《怨回纥》:
祖席驻征棹,开帆候信潮。隔帘桃叶泣,吹管杏花飘。
船去鸥飞阁,人归尘上桥。别离惆怅泪,江路湿红蕉。平韵,双叠,如五言律诗。
又如韩偓《生查子》: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时复见残镫,和烟堕金穗。仄韵,双叠。
又如无名氏《醉公子》:
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宿时。前叠仄韵,后叠平韵。
又如顾夐《四换头》:
漠漠秋云淡,红藕香侵槛。枕倚小山屏,金铺向晚扃。
睡起横波漫,独望情何限。衰柳数声蝉,魂销似去年。二句一韵,平仄互转,双叠。
其七言四句者,如元结《欸乃曲》:
下泷船似入深渊,上泷船似欲升天。泷南始到九疑郡,应绝高人乘兴船。平韵
又如杨太真《阿那曲》: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塘初拂水。仄韵
又如王建《乌夜啼》:
章华宫人夜上楼,君王望月西山头。夜深宫殿门不锁。白露满山山叶堕。二句一韵,平仄互辖。
又如王丽真《字字双》:
床头锦衾斑复斑,架上朱衣殷复殷。空庭明月闲复闲。夜长路远山复山。每句皆叶
更增而为七言八句,如沈佺期《独不见》: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下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空教明月照流黄。平韵,双叠,如七言律诗。
又如徐昌图《木兰花》:
沉檀烟起盘红雾,一箭霜风吹绣户。汉宫花面学梅妆,谢女雪诗裁柳絮。长垂夹幕红鸾舞,旋炙银笙双凤语。红窗酒病嚼寒冰,冰损相思无梦处。仄韵,双叠。
再减而为七言六句,如薛昭蕴《浣溪沙》:
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整鬟飘袖野风香。
不语含颦深浦里,几回愁杀棹船郎。燕归帆尽水茫茫。前后二叠各为三句,凡四叶。
然乐府不仅用五七言也,有六言焉,如陈陆琼《饮酒乐》:
蒲桃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春风秋月长好,欢醉日日言新。平韵,六句。
其四句者,如张说《舞马词》:
彩旄八佾成行,时龙五色应方。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无疆。平韵,起句叶。
又如韦应物《三台》:
一年一年老去,明日后日花开。未报长安平定,万国岂得衔杯。平韵,起句不叶。
又如隋无名氏《塞姑》:
昨日卢梅塞口,整见诸人镇守。都护三年不归,折尽江边杨柳。仄韵
更增而为六言八句,如张说《破阵乐》:
汉兵出顿金微,照日明光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正属四方朝贺,端知万舞皇威。平韵,双叠。
又如刘长卿《谪仙怨》:
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体与前同,平仄稍异。
而窦弘馀,康骈之《广谪仙怨》,与刘作平仄亦多同,辞不具举。
就五言七言六言,增减字句以为长短句,其迹象皆可征诸初期词调而得之。试按上述诸式为之分析,则乐府变词,事实昭然,无讶于词体之突兴也。今按由五言四句变者,如:
闲中好,尘事不关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段成式《闲中好》)
上平韵。首句减二字为三言。
闲中好,尽日松为侣。此趣人不知,轻风度僧语。(郑符《闲中好》)
上仄韵,法同上。
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画堂开处远风凉。高掩水精帘额衬斜阳。(张泌《南歌子》)
上平韵,第三句增二字为七言,第四句增四字为九言。
由五言八句变者,如: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唐明皇《好时光》)
上平韵,双叠。首二句各增一字为六言,第三句增二字为七言,第六句增一字为六言。
秋风凄切伤离,行客未归时。塞外草先衰,江南雁到迟。
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摇落使人悲,断肠谁得知。(温庭筠《玉蝴蝶》)
上平韵,双叠。首句增一字为六言。
锦帐添香睡,金炉换夕熏。懒结芙蓉带,慵拖翡翠裙。
正是桃夭柳媚,那堪暮雨朝云。宋玉《高唐》意,裁琼欲赠君。(毛文锡《赞浦子》)
上平韵,双叠。第五、六句各增一字为六言。
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倚窗学画伊。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和泪湿胭脂,惹教双翅垂。(张泌《蝴蝶儿》)
上平韵,双叠。首二句各减二字为两三言,第三、七句各增二字为七言。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韦庄《女冠子》)
上平韵,双叠。惟前二句增叶小韵,连起韵句为十三字,又末句减二字为三言。
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春水满塘生,鸂鶒还相趁。昨夜雨霏微,临明寒一阵。偏忆戍楼人,久绝边庭信。(毛文锡《醉花间》)
上仄韵,双叠。首句增一字破为两三言。
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惆怅玉笼鹦鹉,单栖无伴侣。
南望去程何许,问花花不语。早晚得同归去,恨无双翠羽。(韦庄《归国遥》)
上仄韵,双叠。首句减二字为三言,次句增二字为七言,第三句增一字为六言,第五第七句各增一字为六言。
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又山。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愁恨不禁。(唐昭宗《巫山一段云》)
上转韵,双叠。第三句增二字为七言,第五、六句各增一字为六言,第七句增二字为七言。别有毛文锡一首第五、六句不增。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温庭筠《菩萨蛮》)
上转韵,双叠。首二句各增二字为七言。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温庭筠《更漏子》)
上转韵,双叠。首三、五、七句各增一字破为两三言,二、六句各增一字为六言。
两条红粉泪,多少香闺意。强攀桃李枝,敛愁眉。陌上莺啼蝶舞,柳花飞。柳花飞。愿得郎心,忆家还早归。(牛峤《感恩多》)
上转韵,双叠。第四句减二字为三言,第五句增一字为六言,第六句增一字破为两三言,第七句减一字为四言。
芳春景,暧晴烟。乔木见莺迁。传枝偎叶语关关,飞过绮丛间。锦翼鲜,金毳软。百啭千娇相唤。碧纱窗晓怕闻声,惊破鸳鸯暖。(毛文锡《喜迁莺》)
上转韵,双叠。首句及五句各增一字破为两三言,三句及七句各增二字为七言。其由七言四句变者,如:
仙女下,董双成。汉殿夜凉吹玉笙。曲终却从仙宫去,万户千门惟月明。(无名氏《桂殿秋》)
上平韵。首句减一字破为两三言。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父》)
上平韵。第三句减一字破为两三言。
画罗裙。能结束,称腰身。柳眉桃眼不胜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许,沦落在风尘。(蜀王衍《甘州曲》)
上平韵。首句增二字破为三三言,三句减二字为五言,四句增一字为八言。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思帝乡》)
上平韵。首句增一字破为三五句,次、三句各增二字为九言,四句增一字破为三五句。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韩翃《章台柳》)
上仄韵。首句减一字破为两三言。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白居易《花非花》)
上仄韵。首二句各减一字破为两三言。
樱桃花,一枝两枝千万朵。花砖曾立采花人,窣破罗裙红似火。(元稹《樱桃花》)
上仄韵。首句减四字为三言。
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葓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青历历。(皇甫松《天仙子》)
上仄韵。第三句以下加两三言句。别有韦庄五首皆用平韵,体同。由七言八句变者,如:
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梦君恩。卧思陈事暗销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歌吹隔重阍。绕庭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韦庄《小重山》)
上平韵,双叠。第二第六句各增一字破为五三句,第四第八句各增一字破为三五句,第五句减二字为五言。
春日迟迟思寂寥。行客关山路遥。琼窗时听语莺娇。柳丝牵恨一条条。休晕绣,罢吹箫,貌逐残花暗凋。同心犹结旧裙腰。忍辜风月度良宵。(李珣《望远行》)
上平韵,双叠。第二第六句各减一字为六言,第五句减一字破为两三言。
烟收湘渚秋江静,蕉花露泣愁红。五云双鹤去无踪。几回魂断,凝望想长空。翠竹暗留珠泪怨,闲调宝瑟波中。花鬟月鬓绿云重。古祠深殿,香冷雨和风。(张泌《临江仙》)
上平韵,双叠。第二第六句各减一字为六言,第四第八句各增二字破为四五句。
独上小楼春欲暮。愁望玉关芳草路。消息断,不逢人,却敛细眉归绣户。坐看落花空叹息。罗袂湿班红泪滴。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韦庄《木兰花》)
上仄韵,双叠。前后韵不同。第三句减一字破为两三言。别有魏承班作并首句亦减一字破为三言。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拈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后唐庄宗《阳台梦》)
上仄韵,双叠。第四句减二字为五言,第五句减二字为五言,第六句减一字为六言,第八句减二字为五言。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李后主《蝶恋花》)
上仄韵,双叠。第二第六句各增二字,破为四五句。
宝檀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宫锦。夕阳低映小窗明。南园绿树语莺莺。梦难成。玉炉香暖频添炷。满地飘轻絮。珠帘不卷度沉烟。庭前闲立画秋千。艳阳天。(毛文锡《虞美人》)
上转韵,双叠。第二第五句各减二字为五言,第四第八句下各增三言句。
湖上。闲望。雨潇潇。烟浦花桥路遥。谢娘翠蛾愁不销。终朝。梦魂迷晚潮。荡子天涯归棹远。春已晚。莺语空肠断。若邪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郎马嘶。(温庭筠《河传》)
上转韵,双叠。句中多叶短韵。第二句减一字为六言,第六句增一字破为三五句,第七句减一字破为两三言。
由七言六句变者,如:
逐胜归来雨未晴。楼前风重草烟轻。谷莺语软花边过,《水调》声长醉里听。款举金觥劝,谁是当筵最有情。(冯延巳《抛球乐》)
上平韵。第五句减二字为五言,此与《商调·回纥乐》相同。
莺锦蝉縠馥麝脐。轻裾花草晓烟迷。鸂鶒颤金红掌坠,翠云低。星靥笑偎霞脸畔,蹙金开襜衬银泥。春思半和芳草嫩,碧萋萋。(和凝《山花子》)
上平韵,双叠。第三第六句下各增三言一句。
其由六言四句变者,如:
前度小花静院。不比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白居易《如梦令》)
上仄韵。第二句下增一五言句,第三句下增二言两短句。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韦应物《调笑令》)
上转韵。首句及末句前增二言两短句。
由六言六句变者,如:
冠剑不随君去,江河还共恩深。歌袖半遮眉黛惨,泪珠旋滴衣襟。惆怅云愁雨怨,断魂何处相寻。(孙光宪《何满子》)
上平韵。第三句增一字为七言。
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余踪迹。越岭寒枝香自坼。冷艳奇芳堪惜。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和凝《望梅花》)
上仄韵。第三第五句各增一字为七言。
由六言八句变者,如:
古树噪寒鸦。满庭枫叶芦花。书灯当午隔轻纱。画阁珠帘影斜。门外往来祈赛客,翩翩帆落天涯。回首隔江烟火,渡头三两人家。(张泌《河渎神》)
上平韵,双叠。首句减一字为五言,第三及第五句各增一字为七言。
月沉沉,人悄悄。一炷后庭香袅。风流帝子不归来,满地禁花慵扫。离恨多,相见少。何处醉迷三岛?漏清宫树子规啼,愁锁碧窗春晓。(尹鹗《满宫花》)
上仄韵,双叠。首句及第五句各破为两三言,第三及第七句各增一字为七言。
洛阳愁绝。杨柳花飘雪。终日行人争攀折。桥下水流呜咽。上马争劝离觞。南浦莺声断肠。愁杀平原年少,回首挥泪千行。(温庭筠《清平乐》)
上转韵,双叠。首句减二字为四言,次句减一字为五言,第三句增一字为七言。
上所列举,皆唐五代词之见于《花间》《尊前》或别集者,盖借以明词体之所以构成,未必一时并出也。大抵中唐以前,词调犹简,韵律犹宽;下逮晚唐,益趋工巧。温庭筠《金荃》一集,新声杂起,巧丽绵密,迹象纷纶,如《蕃女怨》《诉衷情》《酒泉子》《定西番》等,转换迅速,间叶短韵,所谓尽其变是也。其词略曰:
万枝香雪开已遍,细雨双燕。钿蝉筝,金雀扇。画梁相见。雁门消息不归来。又飞回。(《蕃女怨》)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皇帏。柳弱蝶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诉衷情》)
上单片,转韵,兼叶短韵。
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故乡春烟霭隔。背兰釭。
宿妆惆怅倚高阁。千里云影薄。草初齐。花又落。燕双飞。(《酒泉子》)
海燕欲飞调羽。萱草绿,杏花红。隔帘栊。双鬓翠霞金缕。一枝春艳浓。楼上月明三五。锁窗中。(《定西番》)
上双叠,转韵,兼隔叶。
观上所述,可知词体成立之顺序,凡有三例:初整齐而后错综,一也;初独韵而后转韵,二也;初单片而后双叠,三也。流衍至于五代,短章不足以尽兴,于是伶工乐府,渐变新声,增加节拍,而化短为长,引近间作矣。
唐崔令钦《教坊记》,所录曲名大曲名三百二十四,其中为唐宋词调名者凡七十余,然非如后世之词也。即如刘禹锡之《浪淘沙》,初非如李后主之《浪淘沙》;白居易之《杨柳枝》,非如顾夐,朱敦儒之《柳枝》;张祜之《雨霖铃》,非如柳永之《雨霖铃》;韦应物之《三台》,非如万俟雅言之《三台》;刘禹锡之《抛球乐》,非如冯延巳之《抛球乐》;张祜之《大酺乐》,非如周邦彦之《大酺》;唐人之《塞姑》,非如柳永之《塞孤》;唐人之《镇西》,非如蔡伸之《镇西》;大抵在唐人为五六七言绝句者,每由后人借其调而衍其声,以为参差长短之句。兹录《教坊记》曲名之见于唐五代词者如下:
《抛球乐》《清平乐》《破阵乐》《春光好》
《杨柳枝》《浣溪沙》《浪淘沙》《望梅花》
《望江南》《乌夜啼》《摘得新》《河渎神》
《醉花间》《归国遥》《思帝乡》《定风波》
《木兰花》《菩萨蛮》《八拍蛮》《临江仙》
《虞美人》《遐方怨》《定西番》《荷叶杯》
《长相思》《西江月》《上行杯》《谒金门》
《巫山一段云》《后庭花》《麦秀两歧》《相见欢》
《诉衷情》《三台》《醉公子》《南歌子》
《渔歌子》《风流子》《生查子》《山花子》
《天仙子》《酒泉子》《甘州子》《采莲子》
《女冠子》《南乡子》《拨棹子》《何满子》
《西溪子》《甘州》《突厥三台》
仅见于宋词者如下:
《夜半乐》《还京乐》《帝台春》《二郎神》
《绿头鸭》《留客住》《万年欢》《曲玉管》
《倾杯乐》《苏幕遮》《洞仙歌》《大酺乐》
《兰陵王》《镇西乐》《摸鱼子》《雨霖铃》
《安公子》《迎仙客》
然当其初固未成词,率皆绝句之类耳;次遂渐变为令词矣。其未变者仍歌以旧体,故有时绝句与长短句并行。观《唐词纪》所收于长短句外,仍别见五七言。如《长命女》《乌夜啼》《长相思》《江南春》《步虚词》《渔父词》《凤归云》《离别难》《金缕曲》《水调歌》《白苎》等,皆已收长短句矣,而又各有五七言绝句。可知当时歌者重声而轻词,但须声拍相合,无论其体之彼此也。迨北宋柳永、周邦彦辈通乐能文,遂本古乐以翻新调,而慢词始日盛矣。慢词起于何时,言词者聚讼纷然,迄无确论。如《草堂诗馀》录陈后主《秋霁》词一百四字,万树《词律》以为“后主于数百年前何以先知有此体”,其伪托不值一噱。《碧鸡漫志》则谓“唐中叶始渐有慢曲,凡大曲就本宫调转引序慢近令,如仙吕《甘州》有八声慢是也”;清徐釚《词苑丛谈》则谓“始于后唐庄宗一百三十六字之《歌头》”;而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则谓“词自南唐以来但有小令,其慢词则起自仁宗朝”:诸说率抵牾难理,今为求是,不得不一究之。试取往集所著录之唐五代较长之词,辨其真伪,以明是非。
唐五代词之著录,具于《全唐诗》后附之十二卷词,其中取材,多从唐宋间总集,别集,选集及诸家小说杂记中得之,惟务博捃,不暇精择。故可信者固多,谬乱者亦不少。唐宋间词总集之存者,以《花间》《尊前》二集为最备。《花间集》词五百首,为后蜀赵崇祚编。《尊前集》词二百七十五首,旧传唐吕鹏作,然鹏仅有《遏云集》而书不传;今本为明顾梧芳刊,朱彝尊定为宋初人辑,颇近理。《花间》见闻密迩,所录多可信;《尊前》则殊欠精审。外有《金奁集》,并存温庭筠、韦庄、欧阳炯、张泌四家之词,亦总集也。别集则存者甚少,如温庭筠之《握兰》《金荃》二集,和凝之《红叶稿》,原本皆不可见。惟冯延巳之《阳春录》仅存,而冯词又多与他家相混。《阳春录》一百十九首,别集温庭筠者,《酒泉子》《更漏子》《归国遥》三首;南唐后主者,《应天长》《醉桃源》二首,和凝者《抛球乐》《鹤冲天》二首;韦庄者,《清平乐》《菩萨蛮》《应天长》三首;牛峤者,《归国遥》一首;牛希济者,《谒金门》一首;薛昭蕴者,《相见欢》一首;顾夐者,《浣溪沙》一首;张泌者,《江城子》二首;孙光宪者,《浣溪沙》一首;欧阳修者,《应天长》《芳草渡》《更漏子》《蝶恋花》《醉桃源》共九首。选集则如宋黄昇之《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明陈耀文之《花草粹编》,杨慎之《词林万选》,董逢元之《唐词纪》,彭致中之《鸣鹤余音》,所收或疏略,或芜杂,难尽考信,其他宋人说部中零章断片,尤难尽据为典要。《全唐诗》咸搜辑以求备,此其所以不免于谬乱也。今于诸所著录者欲一一加以董理,则势有未能;将率信而不疑乎,则情有未安。无已,姑就旧传所谓慢词,稽其时代之先后,察其气体之工拙,寻其进展之轨辙,庶可得较实之迹象焉。
按:唐慢词之传于今者,一为杜牧之《八六子》,计九十字,词曰:
洞房深,画屏镫照,山色浓翠沉沉。听夜雨,冷滴芭蕉,惊断红窗好梦。龙烟细飘绣衾,辞恩久归长信。凤帐萧疏,椒殿闲扃,辇路苔侵。绣帘垂,迟迟漏传丹禁。蕣华偷悴,翠鬟羞整。愁坐望处,金舆渐远,何时彩仗重临。正消魂,梧桐又移翠阴。按:此词止有六均,本非慢词正格,其说后详。
一为钟辐之《卜算子慢》,计八十九字,词曰:
桃花院落,烟重露寒,寂寞禁烟晴昼。风拂珠帘,还记去年时候。惜春心不喜闲窗绣。倚屏山和衣睡觉,醺醺暗消残酒。独倚危阑久。把玉筍偷弹,黛蛾轻斗。一点相思,万般自家甘受。插金钗欲买丹青手。写别来容颜寄与,使知人清瘦。按:此词有八均,可为慢词。
杜牧生于唐宪宗贞元十九年癸未,没于宣宗大中六年壬申,距唐亡之年丁卯,尚有五十五年。钟辐,江南人,唐懿宗咸通末以广文生为苏州院巡。咸通末年癸巳,距唐亡亦有三十四年。当此期间,词体甫当发展,作者如韦应物,王建,白居易,刘禹锡,温庭筠等,各有传作,率小令耳。而二人又别无他词。衡以进展之序,此时不应有此谐婉流丽之作。
五代慢词之传于今者稍多。如后唐庄宗之《歌头》咏四时景物一百三十六字,词曰:
赏芳春,暖风飘箔。莺啼绿树,轻烟笼晚阁。杏桃红,开繁萼。灵和殿,禁柳千行斜,金丝络。夏云多,奇峰如削。纨扇动微凉,轻绡薄,梅雨霁,火云烁。临水槛,永日逃烦暑,泛觥酌。露华浓,冷高梧,凋万叶。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暗惜此光阴如流水。东篱菊残时,叹萧索。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不觉朱颜失却。好容光,旦旦须呼宾友,西园长宵,云谣歌皓齿,且行乐。此词实为四段,旧分二段,非。
此词之长,五代无第二首。《词律》谓“后半叶韵甚少,必有讹处,不敢擅注句读,姑存其体为饩羊而已”。盖于此不能无疑。又有尹鹗之《金浮图》计九十四字,词曰:
繁华地。王孙富贵。玳瑁筵开,下朝无事。压红茵,凤舞黄金翅。玉立纤腰,一片揭天歌吹。
满目绮罗珠翠。和风淡荡,偷散沉檀气。堪判醉。韶光正媚。坼尽牡丹,艳迷人意,鎏金张许史应难比。贪恋欢娱,不觉金乌已坠。还惜会难别易。金船更劝,勒住花骢辔。
又《秋夜月》计八十四字,词曰:
三秋佳节。罩晴空,凝碎露,茱萸千结。菊蕊和烟轻拈,酒浮金屑。征云雨,调丝竹,此时难辍。欢极,一片艳歌声揭。黄昏慵别。炷沉烟,熏绣被,翠帷同歇。醉并鸳鸯双枕,暖偎春雪。语丁宁,情委曲,论心正切。夜深窗透,数条斜月。
又有李珣之《中兴乐》,计八十四字,词曰:
后庭寂寂日初长。翩翩蝶舞红芳。绣帘垂地,金鸭无香。谁知春思如狂。忆萧郎。等闲一去,程遥信断,五岭三湘。
休开鸾镜学宫妆。可能更理笙簧。倚楼凝睇,泪落成行。手寻裙带鸳鸯。暗思量。忍孤前约,教人花貌,虚老风光。
三词各双叠,前后句法相同,按其均节,引近之属也。以上皆见于《尊前集》,而《花间》无之。至《花间集》中较长之词,首为薛昭蕴之《离别难》,计八十七字,词曰:
宝马晓鞴雕鞍,罗帏乍别情难。那堪春景媚。送君千万里。半妆珠翠落,露华寒。红蜡烛,青丝曲,偏能钩引泪阑干。良夜促,香尘绿,魂欲迷。檀眉半敛愁低。未别心先咽。欲语情难说。出芳草,路东西。摇袖立,春风急。樱花杨柳雨凄凄。
此词前后八换韵,仍引近之属耳。次为欧阳炯之《凤楼春》,计七十七字,词曰:
凤髻绿云丛。深掩房栊。锦书通。梦中相见觉来慵。匀面泪脸珠融,因想玉郎何处去,对淑景谁同。小楼中,春思无穷。倚阑颙望,暗牵愁绪,柳花飞起东风。斜日照帘,罗幌香冷粉屏空。海棠零落,莺语残红。
此亦引近耳。次为毛熙震之《何满子》,计七十四字,其二首之一曰:
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缅想旧欢多少事,转添春思难平。曲槛丝垂金柳,小窗弦断银筝。深院空闻燕语,满园闲落花轻。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长日愁生。谁见夕阳孤梦,觉来无限伤情。
此即《何满子》之双叠,如《双调忆江南》之类。又次则顾夐之《献衷心》计六十九字,毛文锡之《甘州遍》计六十三字,过短不必录。至《全唐诗》所载吕岩之《沁园春》《满庭芳》《酹江月》《水龙吟》《汉宫春》等,采自《鸣鹤余音》,皆宋以后之词调,殆出后世道流依托,其荒谬不足论矣。
清季敦煌石室中,新出写本《云谣集杂曲子》一卷。原题三十首,残其后幅,只存七调,词十八首及《倾杯乐》一题。其书为英人购去,今归英伦博物馆。上虞罗氏辑于《敦煌零拾》中,东方学会印行。归安朱氏刊于《彊村丛书》之首。其词皆不著作者名氏,语多鄙俚,似出伶人之手,但取就律,不重文理,所存七调中,有《凤归云》《洞仙歌》稍长。《凤归云》一调四词,句字各有出入,词曰:
征夫数岁,萍寄他乡。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听砧杵拟,塞雁南行。孤眠鸾帐里,枉劳魂梦,夜夜飞扬。
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与,表妾衷肠。倚牖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万般无那处,一炉香烬,又更添香。砧杵拟拟字误,塞雁下缺一字,薄行即薄幸。
怨绿窗独坐,修得为君书。征衣裁缝了,远寄边虞。想得为君贪苦战,不惮崎岖。中朝沙碛里。只凭三尺,勇战奸愚。岂知红脸,泪的如珠。枉把金钗卜,卦卦皆虚。魂梦天涯无暂歇,枕上长嘘。待卿回故日,容颜憔悴,彼此何如。虞即隅,里即裏,的即滴,均字误。
幸因今日,得睹娇娥。眉如秋月,目引横波。素胸未消残雪,透轻罗。朱含碎玉,云髻婆娑。东邻有女,相料突难过。罗衣掩袂,行步逶迤。逢人问语羞无力,态娇多。锦衣公子见,垂鞭立马,肠断知磨。磨即么。
儿家本是,累代簪缨。父兄皆是,佐国良臣。幼年生于闺阁,洞房深。训习礼仪足,三从四德,针指分明。聘得良人。为国远长征。争名定难,未有归程。徒劳公子肝肠断,谩生心。妾身如松柏,守志强过,曾女坚贞。
此四首演一故事,如古乐府《陌上桑》之类,字多别误,可知不出文人手笔。其调虽名《凤归云》,而与宋柳永所作之体制不同。又《洞仙歌》一调二词,字句亦互有出入,词曰:
华烛光辉。深下帡帏。恨征人久镇边夷。酒醒后,多风措,少年夫婿。向缘窗下左偎右倚。拟铺鸳被,把人尤泥。须索琵琶重理。曲中弹到想夫怜处,转相爱几多思意。却在绪充鸳衾枕,愿长与今宵相似。却在绪句不可解,应有误字。
悲雁随阳。解引秋光。寒蛩响夜夜堪伤。泪珠串滴,旋流枕上。无计恨征人争向。金风飘荡。捣衣嘹亮。懒寄回文先往。战袍待稳絮,重更熏香。殷勤凭驿使追访。愿四塞来朝明帝,令我客休施流浪。
此二首与宋代柳、苏所作体制均异。按《敦煌零拾》中尚有韦庄《秦妇吟》《季布歌》《佛曲》《俚曲》《小曲》等五种。外罗氏所辑《敦煌石室碎金》中,有后唐天成元年《历》,晋天福四年《历》,宋淳化元年《历》。则石室中所有诸物,自难悉认为唐人遗籍,此杂曲应是五代之末或宋初教坊四部说后详所奏,而为宋慢词之先声耳。
综上所举,《花间》所录,确为唐五代之作,其中薛,欧,毛诸首,皆非慢词;《尊前》所录,则难免杂入宋初之作。杜牧《八六子》固不类唐时体制;即后唐庄宗《歌头》,亦似宋初慢曲。特以庄宗性耽声伎,宠用伶工如以伶人陈俊、储德源为刺史,以蜀乐工严旭为蓬州刺史,则当时声乐发达,词体流衍,或亦近理;以此例之尹、李诸作,纵未必信为本人,尚非其时所必不可有。盖文人制作,工伎嘌唱,名氏未著,每易讹传;流播经时,愈乖实际。故《清平》三章,讹为五阕说后详;《阳春》一集,阑入多家。初不似后人未谱管弦,即登篇籍,转不致混也。
由是以观,自唐大中迄于亡,凡六十年,词体日繁,有令无慢。自梁开平迄于宋兴,凡五十二年,作者继兴,引近间作。宋初急慢诸曲号称千数说后详,可谓蔚然,亦越六十余年而至仁宗,慢词始盛。其间进展之顺序,断不可紊;而年代悬隔,尤不可并为一谈。至若讹传之作,更当审辨,则词体流衍之迹象可明,而前人歧说亦易理矣。
五音二十八调之说,今虽不得闻其详,而稽之故籍,可得其概。唐段安节《乐府杂录》曾备列之:
平声羽七调 第一运中吕调 第二运正平调 第三运高平调 第四运仙吕调 第五运黄钟调 第六运般涉调 第七运高般涉调
上声角七调 第一运越角调 第二运大石角调 第三运高大石角调 第四运双角调 第五运小石角调 亦名正角调 第六运歇指角调 第七运林钟角调
去声宫七调 第一运正宫 第二运高宫 第三运中吕宫 第四运道宫 第五运南吕宫 第六运仙吕宫 第七运黄钟宫
入声商七调 第一运越调 第二运大石调 第三运高大石调 第四运双调 第五运小石调 第六运歇指调 第七运林钟商调
上平声调 为徵声 商角同用 宫逐羽音郑文焯曰:“运者,用也。四声各用一韵,以填七调,非此则不协律。‘上平声调为徵声’者,言徵调宜用上平声韵填之,但有其声无其调。唐田畸所谓‘徵与二变之调,咸非流美,故自古无徵调曲’也。‘商角同用’者,角调宜上声韵,商调宜入声韵。上平之韵,二调亦可用也。‘宫逐羽音’者,宫调宜去声韵,羽调宜平声韵。而去声之宫,亦可叶平声之羽。音相承,故曰逐也。”按郑氏此解,似是实非。凌廷堪《燕乐考原》谓燕乐之器以琵琶为首,琵琶四弦,一弦七调,故无徵调,若五弦之器,固有徵调。所见最确。
此盖俗乐之调也。《唐书·礼乐志》曰:“凡所谓俗乐者二十有八调:正宫,高宫,中吕宫,道调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为七宫;越调,大食调,高大食调,双调,小食调,歇指调,林钟商,为七商;大食角,高大食角,双角,小食角,歇指角,林钟角,越角,为七角;中吕调,正平调,高平调,仙吕调,黄钟羽,般涉调,高般涉,为七羽;皆从浊至清,迭更其声。下则益浊;上则益清。慢者过节;急者流荡。其后声器寖殊或有宫调之名,或以倍四为度。有与律吕同名而声不近雅者,其宫调乃应夹钟之律,燕设用之。”次序微异,皆足参证。
《梦溪笔谈》曰:“五音宫商角为从声,徵羽为变声。从谓律从律,吕从吕;变谓以律从吕,以吕从律。故从声以配君臣民,尊卑有定,不可相逾,变声以为事物,则或遇与君声无嫌。加变徵则从变之声已渎矣。隋柱国郑译始条具之均,展转相生为八十四调,清浊混淆,纷乱无统,竞为新声,自后犯声,侧声,正杀,寄杀,偏字,旁字,双字,半字之法,从变之声,无复条理矣。”此论从变由于律吕之关系也。
律吕者,六阳为律,六阴为吕。一曰黄钟,元间大吕;二曰太蔟,二间夹钟;三曰姑洗,三间仲吕;四曰蕤宾,四间林钟;五曰夷则,五间南吕;六曰无射,六间应钟。说本《国语》,具见张炎《词源》。八十四调者,隋郑译所演,以七均合十二律吕;律有七音,音立一调,故成七调十二律。雅乐则用其十二律之正名,如黄钟商,黄钟羽之类;俗乐则以俗名别之,如大石调,般涉调之类。唐宋以降,又转为七宫十二调矣。其说后详。
律吕有四犯:正,侧,偏,旁。以宫犯宫为正犯;以宫犯商为侧犯;以宫犯羽为偏犯;以宫犯角为旁犯;以角犯宫为归宫:周而复始。见《词源》此皆专属声乐之事,今纵博稽,但存其目,而无由实施于弦管。故后世词学,徒得其一面而已,马氏所谓“数亡而义孤行”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