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制木乃伊棺,来自埃及古城底比斯(今卢克索附近)
约公元前240年
1954年,8岁的我第一次迈进大英博物馆的大门,首先参观的就是木乃伊,我想,这至今仍是多数人初次参观时的首选。当时吸引我的是木乃伊本身,是尸体带来的那种刺激又可怕的感觉。如今,当我穿过博物馆大中庭或走上台阶时,依然能看到一队队兴奋的孩子走向埃及厅,勇敢地去面对神秘而恐怖的木乃伊。但现在,我更感兴趣的乃是木乃伊棺,尽管这副棺木绝非大英博物馆历史最悠久的藏品,但似乎是“通过文物看历史”系列的一个不错的起点。从第2节起我们将按照年代顺序来讲述,介绍在约200万年前人类最早有意识制作的物品。选择一个年代并不最靠前的物品作为开端,似乎有悖常理。但我做出这一选择自有其原因:木乃伊及其棺木至今仍是馆内最具影响力的人工制品,它们能向我们演示,本书将如何通过围绕器物提出问题(偶尔也提供解答)来讲述历史。本节中这具特别的木乃伊棺,是馆中给人印象最深的藏品之一,制作于公元前240年左右,主人是埃及身份尊贵的霍尼吉提夫大祭司,我之所以选择它,是因为它至今仍能向我们提供丰富的新知,为我们传达来自古代的信息。
重访一个儿时参观过的博物馆,许多人会感慨我们自身变化之大,而物品却一如往昔。但事实并非如此: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以及新科技的应用,我们对它们的了解与日俱增。霍尼吉提夫大祭司的木乃伊被安放在一个黑色人形的巨大外椁和一个精心装饰的内棺中,尸体本身曾仔细涂抹过各种防腐药物,放上护身符和避邪物,再细心包裹起来。我们对霍尼吉提夫的所有了解都是从这些物品中得来的。可以说,他就是自己的记录文献,不断吐露着关于自身的秘密。
1835年,在出土约10年后,霍尼吉提夫的木乃伊来到了大英博物馆。当时人们刚刚破译了埃及象形文字,因此第一步便是阅读他棺木上的铭文,了解他的身份、职位与宗教信仰。我们在内棺上看到了他的名字,也了解到他是托勒密三世时期(前246-前222)卡纳克阿蒙神庙的祭司。
内棺上雕有一张精美的黄金面具——金色表明了他的神职身份,因为据说埃及的神都拥有黄金身躯。面孔下方是代表太阳神的带翅圣甲虫,象征自然世界,两侧则是敬拜旭日的狒狒。同所有的埃及人一样,霍尼吉提夫也相信只要尸体保存得当,他就可以在死后永生。但在到达来世之前,还要经历一段困难重重的旅途,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因此,他带上了应对各种不测的符咒。棺盖内侧装饰着各式咒语、作为保护者而存在的神像以及各个星座。它们的位置分布与他头顶的天空一致,整个棺木内部便如同一个微缩宇宙。这是霍尼吉提夫个人的星相图与时光机。只可惜,事实与他所预料的相反,他为未来所做的一切一丝不苟的准备,反倒让今天的我们能够逆向旅行,回到他和他生活的世界。如今,除了这些铭文与图案,我们也开始破译物品本身,即木乃伊、木乃伊棺及棺中之物。
科学研究的不断发展,使我们今天对霍尼吉提夫的了解已远多于1835年。尤其是最近20年,在收集信息并保持物品完好方面,我们已取得了长足进步。科技为我们解密了许多铭文未能涉及的内容——日常生活的细节:人的年龄、食物、健康状况、死亡原因以及制作木乃伊的过程。比如,以前我们一直无法研究亚麻布层层包裹中的木乃伊身体,因为解开这些裹布有可能会损伤它们甚至毁坏木乃伊本身。但如今,在用于人体检查的CT扫描技术的帮助下,我们得以看到亚麻布以下的内容:布中包裹的物品及其下的躯体。
霍尼吉提夫内棺内部
木乃伊用亚麻布包裹,上覆木乃伊盒
约翰·泰勒是古埃及与苏丹馆馆长,已在大英博物馆研究木乃伊超过20年。最近,他把其中几具带到伦敦医院接受特殊扫描。这种不造成破损的检查让我们收获颇丰:
我们现在了解到,霍尼吉提夫死时正处于中老年,将其制成木乃伊的方法是当时最先进的。他的内脏被取出,仔细包裹后又被放回体内:我们能在他的身体深处看到它们。他身上涂抹了大量松香,这是一种昂贵的油脂,用以保持尸体不腐。我们还检测到在裹布之下,大祭司的身体上安放着各种护身符、戒指、珠宝及小型辟邪物,以保护他平安通往来世。解开裹布对木乃伊的伤害极大,还很可能打乱那些体积极小的护身符的位置,而它们的摆放位置对其神奇功效至关重要。通过扫描,我们得以在原本的位置看到它们,和几千年前摆放时不差分毫,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收获。我们还可以仔细检查他们的牙齿,了解其磨损程度以及他们所患的牙科疾病。还有骨头,我们发现霍尼吉提夫的背部患有关节炎,这一定曾让他痛苦不堪。
除了背部疾病之外,科学研究的新发展还让我们对霍尼吉提夫的了解继续不断深入。通过阅读棺木上的铭文,我们了解了他的社会地位以及他所处的社会对来世的看法。而新科技则让我们得以分析木乃伊和棺木所用的材料,进而了解埃及和当时世界其他国家的经济联系。对我们而言,木乃伊似乎无疑是属于埃及的,但事实上,制作它们所需的材料并非只来自埃及一国。
通过对木乃伊制作材料的提取和测试,我们可以把它们的化学成分与地中海东部不同地区所发现的物质进行对比,从而重现当时向埃及供应材料的贸易网络。比如,有的木乃伊棺表面涂有黑色沥青,通过化学分析追溯其来源,发现它们来自死海,而这一地区在埃及以北几百英里,一般并不受埃及直接控制,因此一定是通过贸易获得。还有的棺木用昂贵的雪松木制成,木材从黎巴嫩大量购置,所费颇高。如果列出这些昂贵木材及其使用者的地位等级,我们就能对古埃及的经济情况有所了解了。棺木的选材、是否产于本地、价格的高低、木工质量,以及装饰和绘画艺术的水平,都能折射社会收入与等级。如果把像霍尼吉提夫这样的个体放入更大的背景,不仅将其视作来自远古的幸存者,而是看作当时社会整体的一部分,我们就能为古埃及写出更为详尽的历史,而这在以往是不可能做到的。
在棺中陪伴霍尼吉提夫的物品,大多用于引导他度过艰难旅程以到达来生,帮助他克服所有可预见的困难。不过有一点他的星相图肯定没有预测到,那就是他最后来到了伦敦的大英博物馆。事情理应如此吗?霍尼吉提夫和他的物品该出现在这儿吗?时常能听到这样的问题。过去的物品现在应该归属于谁?它们的最佳展示地在何处?是否所有物品都应在原制作地展出?这些重要问题将在本书中不断提及。我曾问过埃及作家阿达法·苏维夫,看到如此多的埃及古物远离家乡、被陈列在伦敦,她有何看法,她说:
说到底,埃及的方尖碑、石刻与雕像散落全球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诚然,这会让我们想起殖民岁月,但同时,这也提醒了世界,这是我们的共同遗产。
在博物馆,霍尼吉提夫的故事像其他所有物品的故事一样,仍在继续。他们的旅途尚未终结,我们的研究也是如此。我们正与全世界同仁一道努力,不断丰富我们对全球历史的共有了解——这是我们共同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