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绳纹陶罐

黏土陶器，发现于日本

公元前5000年

我知道，猜测人类制作工艺的第一次大飞跃是如何出现的，从科学角度来说不是什么体面的行为。但这种冲动有时也实在难以抗拒，因此我忍不住要对人类制作工艺史上最大的一次飞跃做一个不科学也不体面的推测。想象一下，几千年前一团湿泥偶然间掉进了火堆，干透变硬后形成了一个凹陷中空的造型，它粗糙却耐用，可以用来盛放物品。这团湿泥的变硬，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烹饪、饮酒和陶艺设计的世界。人类做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陶罐。

在前几节，我们看到人类开始驯养牲畜，种植农作物，获得了新的食物，也改变了生活方式，简言之，他们的生活安定了下来。以往人们都认定，陶器是伴随着这种比较安定的生活出现的。但现在我们了解，实际上最早的陶器在16500年前就已经出现，那一时期被大多数专家称为旧石器时代，当时人们还在四处迁徙，猎杀巨兽。没人能料到陶器竟出现得这么早。

陶罐在世界各地随处可见，各个博物馆里也都有这样的收藏。大英博物馆的启蒙厅里就陈列了不少——绘有英雄们争吵图案的希腊花瓶，中国明代的碗，非洲的大腹储物罐以及韦奇伍德汤碗。它们是一切博物馆的精华部分，因为由陶罐所讲述的人类历史，恐怕比其他任何物品都要更丰富。正如罗伯特·勃朗宁所言：“光阴之轮或退或停，陶匠与黏土永恒。”

世界上现存的第一批陶罐诞生于日本。本文所述的这一件制作于7000年前，但这一制作工艺始于1万年前。这个陶罐一眼望去平淡无奇，只是个普通的圆罐，形状和大小都类似孩子们在沙滩上玩沙用的桶。它用棕灰色黏土制成，约15厘米高。如果你凑近观察，会看到它是由一圈圈的黏土堆垒而成，再在表面压上纤维，因此手感像极了真正的篮子。小型的绳纹罐不管外形还是手感都像黏土做的篮子。

这个罐子上有着类似篮子的纹路，同期的其他日本陶器也都有绳纹装饰，这正是“Jomon”一词在日语中的含义。它不只是这种陶器的名称，也指制作这种陶器的人，同时也用来指称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生活在今日本北部的绳文人制造了世界上的首件陶器。东安格利亚大学的古日本文化专家西蒙·康尔这样描述：

在欧洲，我们总认为制作陶器的人是农民，只有农业会让人待在同一个地方，储备粮食以度过寒冬，而只有长年待在同一地方的人才会制作陶器，因为它们极难搬运。但日本的例子非常有趣，这里的陶器并非由农民制作。这是我们在全球史前文化中得到的一个最好的证据，证明靠打鱼、采集坚果和其他野生植物为生的人，也需要烹饪的陶罐。

绳文人的生活看起来相当舒适。他们住在海边，鱼是主要食物。食物极易获得，不像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需要四处奔波。植物种子与坚果的资源也很充足，没有驯养动物或培育特定植物的需要。也许正因为鱼和食物的丰富，和世界其他地区相比，日本的农业出现得极为缓慢。直到2500年前，水稻种植这样简单的农业才传到日本。从全球范围来说，这样的发展进程实在是过于缓慢，但在陶器方面他们却遥遥领先。

在陶罐发明之前，人们把食物储存在洞里或篮子里。这两种方法都无法防御昆虫和其他偷吃的小动物，而竹篮更是受不了日晒雨淋，容易损坏。将食物存放在坚固的黏土容器里，不但能保持新鲜，还能避免动物偷吃，这是一项伟大的创新。但在形状和结构方面，绳纹陶器并无任何创新之处，它们和原本储存食物的篮子很像。日本文部省文化厅的资深考古学家土井隆志教授这样描述：

这种装饰来自他们在周围的自然世界看到的物品——树木、植物、贝壳和动物骨头。其基本图案是缠绕的植物纤维或称绳纹。而绳子缠绕的方式可谓千变万化。我们已经确认，这些花纹有复杂的地区风格与编年特色。在整个绳文时代，我们找到了超过400种地区风格。它们各自的风格特征都极为明显，我们甚至能以25年为时间段为陶器划分年代。

复杂的美学游戏明显让绳文人乐在其中。但是这种密封抗热的全新厨具的实用功能应该更让他们兴奋。他们很可能早就在食用蔬菜和坚果，现在则可以在新陶罐里煮食贝类——牡蛎、鸟蛤或蛤蜊，还可以烤肉或煮肉。日本似乎是汤与炖菜的发源地。这种烹饪方式如今也被用来帮助我们确定食物的年代，西蒙·康尔解释道：

绳文人似乎不太擅长洗涤，这对我们是件好事。罐中留有碳化的食物残渣，内壁上也有黑色的凝固物。事实上，我们已可确认，一些最早的沉淀物形成于14000年前。我们正是靠那些黑色的碳化物来确定日期的。这些陶罐也许曾用来烹煮蔬菜。也许还煮过鱼汤？也很可能煮过坚果，很多种坚果，包括橡子，这种坚果需要煮相当长的时间才可以食用。

极为重要的一点是，陶罐改变了人们的饮食。人类获得了煮熟后才能食用的新食物。在液体中煮贝类，热度会迫使贝壳张开，使食用更加方便。此外，这种方法的重要性还在于，它能帮人们分辨食物是否适合食用，因为变质的贝类就算加热也不会打开。人类在分辨食物能否食用的尝试中出现过许多令人不安的失误，好在烹饪加快了这一过程。

绳纹陶器的制作改变并丰富了绳文人狩猎与采集的生活方式，在长达14000年的时间内，都再没有大的变化。虽然最古老的陶器是在日本制作的，但这一技术并没有流传出去。就像文字一样，陶艺似乎是在世界上的不同时间和不同地区分别自发出现的。在中东与北非，已知的第一件陶器比绳纹陶器晚了几千年，而还要再过几千年，美洲的第一件陶器才会出现。但不管在哪里，陶器的出现都带来了新的烹饪方式与更丰富的食物。

如今，绳纹罐已成为日本文化大使，出现在世界各地的大型展览上。大多数国家在向外展示自己时，总是强调帝国的荣耀或远征的军队。但技术先进、经济发达的日本，却骄傲地展示自己对早期狩猎与采集者所制造物品的认同，这实在是不同寻常的。作为一个局外人，我觉得绳文人对细节与图案的专注，对更优美图案的追求以及长期延续的绳纹传统，都是非常日本化的特质。

但我们这个小绳纹罐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我还没有提到它的一个最不寻常之处：罐子内壁上精细地贴了一层漆金箔。文物的故事和命运通常是它的制作者永远无法想象的，而这正是用文物讲述历史的精彩之处。这个陶罐便是如此。金箔是在17至19世纪贴上去的。当时的日本学者发现了古代陶罐，将它们进行收集与展示。很可能是一个富有的收藏者在罐内贴上了这层金箔。在烧制成形7000年后，我们的绳纹罐又获得了新生——成了日本茶道仪式中的一个水罐（水差し）。

我觉得它的制作者不会介意的。 TLkaYvf9oaCDtUcZmqZuIykbaM5Jl8sJegX+3zWAUE9d1Jeoi+qmK8wAGHpGKmx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