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
泰迪·丹尼尔斯的父亲曾是一名渔夫。一九三一年,他的渔船被银行没收,当时泰迪十一岁。在他的余生中,倘若别的渔船有活,他就去做雇工,没活时则在码头卸货。上午十点钟他回到家,大段大段的时间里,他都坐在扶手椅中,盯着双手,偶尔喃喃自语,眼睛变得大而幽深。
父亲曾带泰迪去看那些岛,那时泰迪还是个小男孩,年龄尚幼,在渔船上帮不上什么忙。他能做的不过是解开绳索,松开船锚。有好几回他划伤了手,指尖血迹斑斑,手掌沾着血污。
他们天未亮就出发了。太阳升起时,海天之间出现一抹冷冷的象牙白,那些岛屿便从渐渐退去的夜色中显现出来,蜷抱在一起,仿佛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泰迪看到,其中一座岛上,颜色柔和的小棚屋沿着海滩排列,另一座岛上,一幢石灰岩房屋破败不堪。父亲把鹿岛上的监狱指给他看,还有乔治岛上庄严的堡垒。在汤普森岛,高高的树林间满是鸟儿,它们的鸣叫就像冰雹和玻璃砸落时发出的尖锐的声音。
这些岛之外,那座被称为“禁闭岛”的岛屿孤卧在那里,仿佛西班牙大帆船上扔出的一件物品。一九二八年的春天,小岛被废弃,植物肆意生长,绵延至制高点的堡垒也被藤条紧紧缠绕,爬满厚厚的苔藓。
“为什么要叫禁闭岛?”泰迪问。
父亲耸耸肩。“你就知道问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问题。”
“是啊,可是为什么呢?”
“有些地方一旦有了名字,就一直这么叫下去。可能是因为海盗吧。”
“海盗?”
泰迪喜欢听到这个词。他眼前浮现出他们的模样:彪形大汉,戴着眼罩,脚蹬长靴,手持雪亮的利剑。
父亲说:“从前,那里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处。”他的手臂扫过地平线,“就是那些岛,他们躲在那儿,藏下金银财宝。”
泰迪想象那一箱箱金银财宝,钱币从箱子里溢出来。
后来他感到难受,反复而剧烈,呕吐物像一段段黑绳,从父亲的渔船一侧落入海中。
父亲很惊讶,因为之前泰迪从来没有吐过,而此时船已开出几小时,大海波澜不兴,在一片宁静中闪耀着光辉。父亲对他说:“没关系,这是你第一次出海,没什么丢脸的。”
泰迪点点头,用父亲给他的一块布擦了擦嘴。
“有时候大海起伏不定,你自己感觉不到,直到这种作用从你体内爆发出来。”
泰迪又点点头。他没法告诉父亲,让他反胃的并不是船的晃动。
是因为海水。海水在他们周围展开,将整个世界连成汪洋一片。泰迪深信,它可以吞没天空。那一刻之前,他从没意识到他们如此孤独。
他抬头看父亲,双眼潮湿发红。父亲说:“会好起来的。”泰迪努力露出笑容。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父亲随一艘波士顿捕鲸船出海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春天,几片船骸被冲上赫尔镇的南塔斯克沙滩。赫尔镇是泰迪长大的地方。一条龙骨,一块底部刻着船长名字的电热板,几个番茄和土豆罐头,还有若干破了大洞、形状扭曲的捕龙虾器。
人们在圣特丽莎教堂为这四名渔夫举行葬礼。教堂后面紧靠大海。就是这同一片海,曾夺去教区内众多居民的生命。泰迪与母亲站在一起,聆听致予船长、大副和一名渔夫的悼词。渔夫叫吉尔·瑞斯塔,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自从带着粉碎的脚踵和头脑中太多丑陋的景象从一战战场返乡后,就一直在赫尔镇的各家酒吧引发恐慌。然而,现在他死了,一位曾受他恐吓的酒保说,一切都会得到宽恕。
船主尼克斯·科斯塔承认,他几乎不认识泰迪的父亲,只是在开船前最后一刻雇了他,因为当时一名船员从卡车上跌落摔断了腿。不过,船长对他评价很高,说镇上人人都知道他会干活。难道这不是对一个男人的最高褒扬?
站在教堂里,泰迪想起在父亲船上的那天,因为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过海。父亲总说还会去的,然而泰迪明白,父亲这么说仅仅是为了给儿子一点面子。父亲从未明了那天的事,但在回家途中,两人曾传递过眼神。那时他们正穿过那一串岛屿,禁闭岛已落在身后,汤普森岛还在前方,城市的天际线如此之近,清晰可见,让人觉得可以捏着一座建筑的尖顶把它提起来。
“这就是大海。”父亲说。他们背靠船尾,父亲的一只手在泰迪背上轻轻抚摸。“有人为它着迷,有人因它丧生。”
他望着泰迪,让泰迪思考他长大之后会成为哪一种人。
一九五四年,他们从城里乘坐渡轮前往那里,途经一串被人遗忘的小岛——汤普森岛和景观岛,葡萄岛和土包岛,连福岛和长岛,它们凭借一团团沙子、粗硬的树木,以及白骨般的岩基,牢牢附在大海的表层。除了星期二和星期五要运送补给物品,平时渡轮班次不定。主船舱上所有设施都被撤走,只留下覆盖在地板上的金属片和窗下横着的两条钢板凳。凳子钉在地上,两端用螺钉固定在厚实的黑桩上。手铐和枷锁如意大利面一般从桩子上垂下。
不过,今天渡轮并不是遣送病人到精神病院的。船上只有泰迪和他的新搭档恰克·奥尔,几个装着邮件的帆布袋,还有几箱药品。
旅程刚开始,泰迪就跪在马桶前大口呕吐,随着渡轮引擎咔嚓咔嚓的撞击声,他的鼻腔内充斥着汽油和暮夏大海的油腻气味。吐出来的只有小股的液体,然而他的喉咙却不断收缩,胃不停地撞击食道底部,面前的空气也夹着如眼睛般眨动的尘埃快速旋转。
最后的呕吐物之后涌出的是一大股被堵住的气体,当它在嘴里爆发时,似乎把五脏六腑的一部分也带了出来。泰迪仰身坐在金属地板上,用手帕擦着脸,心想谁都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一段合作。
他可以想象,恰克回家告诉妻子——假如他有的话,泰迪甚至连这个都不知道——他与具有传奇色彩的泰迪·丹尼尔斯初次见面的情形。“亲爱的,他可喜欢我了,一见面就吐了。”
孩提时那次旅程之后,泰迪就不喜欢待在海上。他从未因此获得乐趣:四周没有陆地,目之所及望不到岸边,没有那些可以伸手触及而不至于消融其中的东西。他告诉自己这没关系,因为要跨过水域就必须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甚至在战争中,较之于海岸敌方的猛攻,他更害怕岸边那最后几码路:双腿没在深处涉水而行,奇怪的生物在靴子上蜿蜒滑动。
然而,他还是宁愿到甲板上去,在新鲜空气中面对大海,而不是缩在这里享受病态的温暖,东摇西晃。
他确定这阵呕吐已经过去,胃不再翻腾,头也不再眩晕后,才把手和脸冲洗干净,在水槽上方的镜子里照了一下。玻璃镜面被海水中的盐分腐蚀了大半,泰迪刚好能够在镜子中央的一小块地方勉强看见自己:一名仍然相对年轻的男子,留着美国大兵式的平头,然而脸上已布满战争和之后岁月留下的痕迹。他对追踪和暴力的双重迷恋活生生地显现于那双曾被多洛蕾丝形容为“狗一般哀愁”的眼睛里。
我还年轻,泰迪想,看上去不该这样愁苦。
他调整腰间的皮带,让手枪皮套落在臀部,接着从马桶顶部取回帽子戴在头上,调整了一下帽檐,让它略微右倾。然后他抽紧领带,这款花里胡哨的领带大约一年前就已过时,但他依旧系着,因为那是她送的。某年生日,他坐在客厅里,她用它轻轻蒙住他的双眼,双唇紧贴他的喉结,一只温暖的手抚着他的脸颊。她舌尖有橙子的味道。她悄然坐到他的腿上,解去他的领带。他闭上双眼,闻着她的味道,想象她的模样,将她的形象刻在脑海里。
泰迪仍可以做到闭上眼便看到她。但是,近来白色污迹模糊了她的某些部分——一片耳垂,睫毛,头发的轮廓。虽然还不致完全模糊,但他担心时间正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从他脑海里那些画面的边框上碾过,把它们碾得粉碎。
“我想你。”他说道,穿过厨房走到甲板上。
外面温暖而晴朗,但海水闪动着一丝丝铁锈般的暗色光芒,整体呈现出灰蒙蒙的青白,这暗示着海水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变暗,正在聚集。
恰克从他的扁形酒瓶中啜了一口,向泰迪歪了歪脖子,扬起一道眉毛。泰迪摇了摇头,恰克于是把酒瓶塞回西装口袋,用外套衣襟盖住大腿,向大海望去。
“没事吧?”恰克问,“你看上去脸色苍白。”
泰迪耸耸肩,“我没事。”
“确定?”
泰迪点点头,“刚刚适应船的摆动。”
他们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大海在四周起伏,海水如丝绒般黑暗而柔滑。
“你知不知道,它过去是一个战俘营?”泰迪问。
恰克说:“你指这座岛?”
泰迪点头道:“那是在南北战争时期。他们在岛上建了一座堡垒,作为兵营。”
“那堡垒现在用作什么?”
泰迪耸耸肩,“我也说不准。以前这里的各个岛上都有不少堡垒。战争期间,大多数都成了炮弹的练习靶子,现在所剩无几了。”
“可是这座精神病院……”
“据我所知,他们用了过去的旧营房。”
恰克说:“就像让病人进行基本训练,嗯?”
“我可不希望这事发生在我们身上。”泰迪转身背靠栏杆,“那你有什么经历,恰克?”
恰克笑了。他比泰迪略壮一些,矮一些,大约五英尺十英寸高,满头浓密的黑色鬈发,橄榄色皮肤,纤细优雅的双手看上去与身体的其他部分不相协调,仿佛自己的手被送去店里修理,暂时向别人借来了这一双。他左脸颊上有个长柄镰刀状的小伤疤,他用食指在那里轻抠了一下。
“我总是从这道疤讲起,”他说,“通常人们早晚都要问。”
“好啊。”
“这不是战争造成的。”恰克说,“我女朋友说,干脆就说它是打仗时弄的算了,省得麻烦,可……”他耸耸肩,“可是,它是玩打仗游戏弄的。我小时候和一个小孩在树林里用弹弓互相射击。他的石块没打中我,我应当没事,对吧?”他摇摇头,“那块石头打在树上,一块树皮弹到我脸上。因此就有了这么一道伤疤。”
“玩打仗游戏?”
“玩耍的时候,没错。”
“你是从俄勒冈调来的?”
“西雅图。上星期。”
泰迪等他往下说,但恰克并没有进一步解释。
泰迪问:“你做联邦执法官有多久了?”
“四年。”
“那你肯定清楚它的圈子有多小。”
“当然。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调职?”恰克点点头,好像做了什么决断,“要是我说我厌烦了老是下雨呢?”
泰迪在栏杆上方摊开掌心。“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这圈子确实很小,就像你说的那样。大家互相都知根知底。所以到了后来,总会有——叫什么来着——闲言碎语。”
“就是那个词儿吧。”
“你逮住了布瑞克,对吧?”
泰迪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他的下落?有五十个人追捕他,但都追错了方向,去了克里夫兰。而你却只身一人去了缅因。”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和家人一起在那里消夏。还记得他怎么对待那些受害者吗?人们只有对马才会做出那种事来。我和他的一个姑姑聊过,她告诉我他唯一一次感到快乐,就是在离缅因州那座出租农舍不远的一个马场上。于是我就去了那里。”
“你击中他五枪。”恰克的目光顺着船头向下落在翻滚的泡沫上。
“本来要再补上五枪,”泰迪说,“谁知道只用了五枪。”
恰克点点头,朝栏杆外吐了口唾沫。“我女朋友是日本人。其实,她出生在这里,但你也明白……是在集中营长大的。现在形势仍然很紧张——在波特兰、西雅图、塔科马这些地方,没人喜欢我和她在一起。”
“所以他们把你调走了。”
恰克点了下头,又啐了一口唾沫,盯着它落进翻涌的水沫中。“他们说它来势汹汹。”他说。
泰迪把胳膊从栏杆上抬起,站直身子。他的脸很潮湿,嘴唇沾了海水的咸味。令他有点惊讶的是,他并不记得浪花拍打过他的脸庞,但大海确实成功地逮到了他。他拍拍外套口袋,找他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他们是谁?它又是什么?”
“他们,那些报纸,”恰克答道,“它是指这场暴风雨。很厉害,报纸上说的。相当猛烈。”他朝苍穹挥动手臂,天空如船头激起的水沫一般苍白。但是沿着南部边缘,紫药水棉签似的一条细线墨渍一般扩张。
泰迪嗅了嗅空气的味道。“你还记得战争,是吧,恰克?”
恰克笑了。他微笑的方式让泰迪怀疑他们已经开始习惯对方的节奏,开始知道怎样与对方相处。
“记得一丁点儿,”恰克说,“我好像仍然记得残垣断壁,非常多的残垣断壁。人们总是对之诋毁有加,但我认为它们有可取之处,有自己的独特美感。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你说话就像廉价小说里的台词。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
“它来了。”恰克又朝着大海微微一笑,身体倾向船头,伸展背部。
泰迪拍拍裤子口袋,在西装夹克的暗袋里找什么东西。“你还记得军队部署任务经常依赖天气预报吗?”
恰克用手掌摩挲下巴上的胡楂。“哦,是的,我记得。”
“你记得那些天气预报有几回是准的?”
恰克皱起眉头,想让泰迪知道他正在对此进行适当的思考。然后,他咂咂嘴说:“我敢说,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几率。”
“顶多?”
恰克点点头,“顶多。”
“所以现在,回到我们目前所处的环境……”
“哦,回到目前的环境,”恰克说,“可谓安若泰山哪。”
泰迪强忍着不笑出声来,现在他对此人非常有好感。安若泰山,老天!
“安若泰山。”泰迪同意,“你凭什么比那时候更相信现在的天气预报?”
“这个嘛,”恰克说,这时地平线上一个下沉的三角形顶端正窥视着海面,“我可不确定我对天气预报的信任可以用‘更多’或‘更少’来衡量。你想来支烟吗?”
泰迪对口袋的第二轮乱拍乱打进行到一半时,他停住,发现恰克正盯着他,咧着嘴笑,笑容刻入伤疤下方的双颊。
“我上船的时候它们还在呢。”泰迪说。
恰克回头越过肩膀看。“那些政府雇员,把你抢得一点都不剩。”恰克从他那包幸运牌香烟里抖出一支,递给泰迪,用黄铜的芝宝牌打火机替他点上。煤油发出的异味漫过充斥着盐味的空气,钻进泰迪的嗓子眼。恰克“啪”地合上打火机,手腕一晃又快速打开,把自己那支也点上。
泰迪吐出一口烟,那座岛屿的顶端便消失在缕缕烟雾之中。
“在海外战场,”恰克说道,“靠天气预报来决定你是否要带着降落伞包去跳伞区域或是前往滩头堡,那么,你冒的风险就大多了,不是吗?”
“对。”
“但是在国内,有点武断地去相信天气预报会有什么害处呢?这就是我想说的,头儿。”
现在,三角形顶端以下的部分也逐渐呈现在他们的视野中,直到海面在小岛另一边平坦地展开。他们看到眼前景象色彩纷呈,仿佛是用画笔涂抹出来的——植被的一片柔绿,海岸线上的一段黄褐,北部边缘岩壁的单调赭石。渡轮颠簸着靠近时,他们在画面最顶部辨认出那些建筑不太尖锐的矩形边缘。
“太遗憾了。”恰克说道。
“什么意思?”
“发展的代价。”恰克一只脚踩着绳缆,背倚栏杆站在泰迪旁边。两人注视着这座正努力展露特征的岛屿。“随着精神卫生领域的突飞猛进——大跨步的发展正在进行中,你可别自欺欺人,到处都在发展——像这样的地方将会不复存在。二十年后人们将称之为蛮荒之地,维多利亚时代影响之下不幸的副产品。他们会说,它应当消失。他们会说,合并。合并才是这个时代的命令。欢迎你们进入这个组织,我们会抚慰你,重塑你。我们都是联邦执法官。我们是个新团体,谁都不容许被排除在外,没有与世隔绝的孤岛。”
那些建筑再次消失在树林后面,但泰迪能分辨出一座圆锥形塔楼的模糊轮廓,还能依稀看到被他看成堡垒的建筑突起的边角。
“可是为了确保将来,我们丢失了过去,不是吗?”恰克将烟灰轻弹到水沫中。“这就是问题所在。当你扫地的时候,你丢失了什么,泰迪?灰尘。会招来蚂蚁的面包屑。但她放错地方的耳饰下落如何呢?是不是也进了垃圾桶?”
泰迪问:“她是谁?哪里来的她,恰克?”
“什么时候都会有个她,不是吗?”
泰迪听见引擎的哀鸣声在他们身后变了音调,觉察到渡轮在脚下轻轻颠簸了一下。随着船渐渐朝小岛的西面驶去,他现在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位于岛屿南部悬崖顶上的堡垒。虽然加农炮被撤走,但他仍可毫不费力地辨认出炮塔。陆地伸展到堡垒后方的山丘之间,他猜测墙体就在那后面,从他目前的角度望去,墙体隐在风景中,难以辨别。他估计阿舍克里夫医院就坐落在断崖绝壁后的某个地方,俯瞰着西海岸。
“你有女人吧,泰迪?你结婚了?”恰克问。
“曾经。”泰迪答道,回想起多洛蕾丝的模样,在蜜月旅行时对他露出的那副神情。当时她转过头来,下巴几乎触到裸露的肩部,后背的肌肤轻轻扭动。“她死了。”
恰克离开栏杆,脖子发红。“哦,上帝啊!”
“没关系。”泰迪说道。
“不,不是。”恰克把手掌举到泰迪胸膛的高度,“这……我听说过。我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忘记了。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是不是?”
泰迪点点头。
“天哪,泰迪。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真的。真是对不起。”
泰迪又看到了她的身影,背朝他在公寓的过道中走过,穿着一件他的旧制服衬衫,哼着小曲跨进厨房。一阵熟悉的疲倦感侵入骨髓。他宁可做任何事情——甚至在海水中游泳——也不愿谈论多洛蕾丝,不愿谈起她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一年后突然死去的事实。就像上午他去上班时她还活着,下午便不在人世了。
但这就像恰克的伤疤,他觉得,是在他们的交情更深一步之前不得不交代的事,否则那些“怎么会”、“在哪里”、“为什么”的问题就会一直横亘在他俩之间。
多洛蕾丝去世已有两年,但到了夜晚就会在他的睡梦中复生。有时他清晨醒来,足足有几分钟都还以为她就在他们位于梧桐树大街的公寓里,在屋前的平台上喝咖啡,或是在厨房。这是大脑残酷的恶作剧,是的。但泰迪很久以前就接受了这种逻辑——从睡梦中醒来,归根结底,是一种类似于刚刚出生的状态。你浮出水面,一片空白,然后眨眨眼,打打哈欠,重新召集你的过去,按时间顺序对记忆碎片进行洗牌,然后坚强起来面对现在。
比这更为残酷的是一系列看似毫无关系的物什能以某些方式勾起寄居在他大脑中有关他妻子的回忆,就像点燃火柴那样。他从来无法预知那会是什么——一个放盐的调味罐、拥挤的街道上一个陌生女子的步态、一瓶可口可乐、玻璃杯上的唇膏印、一个抱枕。
所有这些触发记忆的物什中,最缺乏逻辑关系、最令人痛楚的莫过于——水,从水龙头里滴答落下,从天空中哗啦倾倒,在人行道上溅起泥浆,或者就像眼下,在他周围向四面八方铺展数英里。
他对恰克说:“我们的公寓楼起火了,当时我正在上班。死了四个,她是其中之一。她是被浓烟呛倒的,恰克,并不是火。所以她死得并不痛苦。恐惧?可能有吧。但没有痛苦。那是最重要的。”
恰克又从他的扁酒瓶里抿了一口,再次递给泰迪。
泰迪摇了摇头。“我戒了,火灾后就不喝了。要知道,她以前经常担心这个。她说我们这些士兵和警察都喝得太多。所以……”他能感觉到恰克在他身旁陷入窘迫,就又说道:“你必须学会承受那样的事情,恰克。你别无选择。就像你在战争中看到的那该死的一切。记得吗?”
恰克点点头。片刻时间,他眯起眼睛沉浸在回忆中,目光落在远处。
“这就是你所做的。”泰迪柔声说道。
“当然。”恰克最后说,脸庞仍然泛着红色。
码头仿佛在光的幻术下突然出现。它从沙滩向外延伸,在远处看来像一长条口香糖,毫不起眼,颜色黯淡。
吐过之后,泰迪就一直感到脱水,刚刚过去的那几分钟让他觉得有些筋疲力尽。无论他怎样努力去承受她的离去,这份重量仍时不时将他压垮。他的头部左侧开始出现微弱的痛感,好像一把旧调羹凸出的一面压在那里。现在还很难判断这仅仅是身体脱水后的某种轻微症状,一次普通头痛的开始,还是更严重的病症的最初征兆——他从青少年时期起就患有周期性偏头痛。有好多次头痛十分剧烈,几乎让他一只眼睛暂时失明。光线变成了许多炙热的钉子,雹暴一般袭来。有一回——感谢上帝,那是仅有的一回——他有一天半的时间身体部分瘫痪。不过,这种偏头痛从来都不在他承担压力或工作的时候光顾,而仅仅在事后发作,一切尘埃落定,不再弹片横飞,追击宣告结束时。然后,只有在露天营地或军营里,或是战争结束后汽车旅馆的房间内,抑或在乡村公路上驱车回家时,病症才逐渐加重。泰迪很早就已学会,对策就是保持忙碌,集中精力。只要你不停止奔跑,它们就无法追上你。
他对恰克说:“你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个地方的事情吗?”
“一家精神病院,我知道的仅此而已。”
“收治精神病刑事罪犯的。”泰迪说。
“嗯,要不是这样,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恰克说道。
泰迪发现他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容。“这可说不准,恰克。在我看来你并不是百分之百精神稳定。”
“也许我们在这里的时候,我会留一笔钱订张床位,为将来做准备,确保他们会给我留个位置。”
“这主意不坏。”泰迪说话间,引擎熄火片刻,船头转向右方,他们也随着海波摇晃,随后引擎再次发动,渡轮向码头靠拢,泰迪和恰克很快又面向广阔的大海。“就我所知,”泰迪说,“他们长于采用激进的疗法。”
“极端?”恰克问道。
“不是极端,”泰迪说,“只是激进,两者有所区别。”
“近年来你可说不准。”
“有时候是很难预料。”泰迪同意。
“关于这个逃走的女人?”
泰迪说:“对此我所知甚少。她昨晚溜走了。我的笔记本上有她的名字。我估计他们会将其他一切情况告诉我们。”
恰克望向周遭的海水,“她要去哪儿呢?难道要游回家去?”
泰迪耸耸肩,“这里的病人,显而易见,都患有各种妄想症。”
“精神分裂症?”
“我猜是。无论如何,在这里你遇见的可不是平日里见到的先天智障者,也不是害怕人行道上的裂缝或者什么嗜睡的人。正如我从档案中了解到的那样,他们要严重多了,这里的每个人,你知道,都是真正的疯子。”
恰克问道:“可是,你认为有多少人是装出来的?我总想知道这个。你还记得战争中遇到的所有那些根据第八条款被除名的人吗?你认为有多少是真正的疯子?”
“在阿登地区,我曾和一个人一起服役——”
“你在那儿待过?”
泰迪点点头,“那个人,有一天醒来,说话就颠三倒四了。”
“是每个词语都颠倒,还是句子?”
“是句子,”泰迪说,“他会说‘长官,血多太流了这里在今天’。接近傍晚时,我们在一个散兵坑里发现他,那时他正用一块石头不断撞击脑袋。只是撞击而已,一遍又一遍。我们当时吵吵嚷嚷,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已经把自己的眼珠挖出来了。”
“你在跟我胡扯吧。”
泰迪摇了摇头,“几年后,我从一个人那里得知,他在圣地亚哥的兽医诊所偶然遇到那个瞎了眼的家伙,那人说起话来仍然颠三倒四。他患有某种麻痹症,没有一个医生能诊断出病因。他整日在窗边的一张轮椅里坐着,念叨着他的庄稼,说他必须去照料他的庄稼。但问题是,那人是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区长大的。”
“嗯,从布鲁克林来的人认为自己是个农夫,我猜他是根据第八条款被部队除名的。”
“他的症状确实反映出这一点。”
副院长麦克弗森在码头迎接他们。就头衔而言,他显得很年轻,金色头发略长于普通标准,一举一动中流露出瘦高个儿的优雅,让泰迪联想到得克萨斯人,或是在马群边长大的人。
他两边站着精神病院里的杂工,多数是黑人,也有几个表情麻木的白人,好像在婴儿时期没喂饱,自那时起就发育不良,闷闷不乐。
杂工们穿着白衫白裤,对泰迪和恰克几乎瞧都不瞧一眼,甚至对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只是沿着码头走到渡轮那里,等着卸货。
泰迪和恰克应要求出示警徽。麦克弗森不紧不慢地审视一番,他看看证件,又对照他们的脸,眯起眼睛。
“我好像以前没见过联邦执法官的警徽。”他说。
“那现在你一下子看到两个,”恰克说道,“这日子可不寻常啊。”
麦克弗森慵懒地朝恰克一笑,把警徽抛还给恰克。
海滩看上去最近几个夜晚一直受到海水的冲刷,到处散落着贝壳、浮木、软体动物的残骸,还有被生活在附近的食腐动物吃掉一半的死鱼。泰迪看到想必是从内港漂过来的垃圾——罐头,被海水浸透的纸团,一块被抛起后挂在树梢、在阳光下看不清号码的牌照。林子里大部分是松树和枫树,纤细而枯槁。透过林间的空隙,泰迪能看到一些建筑,坐落在小岛的高地上。
喜欢日光浴的多洛蕾丝也许会爱上这个地方,但泰迪却只能感受到海风的不断吹拂,这是一种来自大海的警告:能随时随地猛然扑来,把你吸入深渊。
杂工们把邮件和药箱搬到码头上,装入手推车。麦克弗森在一块写字板上签收物件,然后把写字板递还给渡轮上的一个警卫。警卫说道:“那么,我们要开船了。”
麦克弗森在阳光下眨眨眼。
“这场暴风雨,”警卫说,“好像谁都不知道它厉害到什么程度。”
麦克弗森点点头。
“如果我们要回去,会联系警察局的。”
警卫点点头。“当心暴风雨。”他说道。
“会的,会的。”恰克说,“我们会留心的。”
麦克弗森领着他们走上林间隐现的一条小径,走出树林来到一条人工铺设的道路上,它像个笑脸似的穿过小径。泰迪可以看到左右不远处各有一座房子。左边那座较为简朴,暗紫红色、带复式屋顶的维多利亚风格,有着黑色的边线和小小的窗户,看上去像是哨楼。右边的则是都铎式建筑,像一座耸立着的小小城堡。
他们继续前行,爬上一道陡峭而荒凉的遍布海生植物的斜坡,四周的土地渐渐有了绿意,线条也柔和下来。然后他们到达山坡顶端的平缓地带,那里草坪向远处绵延数百码,最后止于一堵似乎逶迤穿过整座岛屿的橘黄色砖墙。砖墙高达十英尺,顶上竖着一道铁丝网。看到铁丝网,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泰迪。他突然同情起所有墙那边的人,他们知道这道薄薄的铁丝网意味着什么,意识到这世界多想把他们囚在墙内。就在墙外,泰迪看到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男子,他们垂着脑袋,凝视着地面。
恰克发话道:“精神病院的狱警。这看起来很诡异,希望你别介意我这样说,麦克弗森先生。”
“这里是需要最大限度严加守卫的机构,”麦克弗森说道,“我们按照两道特许令运作——一个是麻省理工附属医疗中心精神卫生部颁发的,另一个来自联邦监狱局。”
“这我明白,”恰克说,“不过,我总怀疑——你们是不是没有太多可以在饭桌上谈论的话题?”
麦克弗森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泰迪看见一个身着和其他警卫相同制服的黑发男子,不同的是,他的制服有黄色肩章和立领,警徽是金色的。他是唯一一个昂首挺胸的人,一只手背在身后,阔步走在众人之间。这种步伐让泰迪联想到战争中遇到的上校们,对他们而言,发号施令是一种必须承担的责任,不仅源自军队,也源自上帝。男子把一本黑皮小书紧贴在胸前,朝他们行进的方向点点头,然后沿泰迪他们来时经过的斜坡走下去,黑色的头发僵硬地挺在微风中。
“这是院长,”麦克弗森开口道,“你们过些时候会见到他。”
泰迪点点头,疑惑为何不是现在就见到他。院长消失在山坡的那一边。
一名杂工用钥匙打开高墙中央的那道门,大门敞开后,杂工们纷纷推车入内,两名警卫走到麦克弗森身前,分别站定在他的两侧。
麦克弗森挺直身板,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的基本情况。”
“好啊。”
“你们会受到我们礼数周到的款待,得到力所能及的帮助。在逗留期间,无论时间长短,你们都必须遵守院规。清楚了吗?”
泰迪点点头,答道:“完全清楚。”
麦克弗森的目光停留在他们头顶上方的某一点上。“我想,考利医生会向你们说明院规的具体内容,但我要强调一点:严禁在不受监控的情况下和本院病人有任何接触。明白吗?”
泰迪几乎要脱口而出:是,长官!就像在接受新兵训练。但他只是简短地回答:“是的。”
“我身后右边的那栋房子是本院A区,属于男病区。B区是女病区,在我身后左侧。C区在悬崖那边,就在住院部和职工区后面,没有书面许可及警卫和考利医生的亲自陪同,不得进入C区。”
泰迪和恰克又是一阵点头。
麦克弗森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掌,仿佛是在向太阳祈祷。“在此,我要求你们交出随身的枪械。”
恰克看了看泰迪。泰迪摇摇头。
泰迪说:“麦克弗森先生,我们是按正规程序受到任命的联邦执法官。政府规定我们必须任何时候枪不离身。”
麦克弗森的声音如钢缆敲击在空气中一般:“有关收治精神病刑事罪犯的监狱和精神病院的联邦法规第三百九十一条执行令规定,治安官必须携带枪支,除非其直接上司或关押刑事罪犯或精神病患者的机构的安全责任人员命令任何人不得携带枪支。先生们,你们符合这一例外条件。我不会允许你们带着枪械走进这扇门。”
泰迪望着恰克。恰克头朝麦克弗森伸出的手掌一歪,耸耸肩膀。
泰迪说:“我想要你们把缴械情况记录在案。”
麦克弗森说道:“警卫,请做一下联邦执法官丹尼尔斯和奥尔的缴械记录。”
“已记录,长官。”
“先生们……”麦克弗森说道。
麦克弗森右边的警卫解开一个小皮囊。
泰迪将大衣向后一扯,从皮套中取出警枪——一把左轮手枪。他手腕轻扭,啪的一声打开弹夹,然后把枪交到麦克弗森手里。麦克弗森把它递给警卫,警卫旋即放入皮囊,接着麦克弗森又伸出手来。
恰克掏枪的速度有些慢,他在手枪皮套搭扣里摸索了一番,但麦克弗森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一直等到恰克笨拙地把枪交到他手里。“你们的武器将存放于警卫室外面的物品保管室,”麦克弗森轻声说,话语如树叶般沙沙作响,“就在主楼群中间的医院大楼里。你们离开那天就可以取走。”麦克弗森又露出了他那轻松的、牛仔似的笑容。“那么,涉及公务的事宜基本上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虽然我对你们并不了解,但我很高兴这件事终于结束了。我们去见考利医生怎么样?”
随后他转过身,带领一行人进了大门。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墙内,草坪在主干道的两侧铺开。主干道以和围墙相同的砖块铺就。戴着脚镣的园丁照料着草坪、树木和花床,甚至还有一丛沿着医院墙根生长的蔷薇。园丁的两侧都有杂工,泰迪看到其他戴着脚镣的病人在以古怪的鸭步行走。大多数是男性,偶有一些女病人。
“第一批临床医师来这里的时候,”麦克弗森说,“这儿到处都是海生植物和灌木。你们真该看看当时拍的照片。但是现在这里……”
医院左右两侧矗立着两座一模一样的殖民地风格的红砖建筑,门框窗棂都漆成亮白色,窗外有铁栅栏,窗玻璃因海水的涤荡和海盐的缘故而泛黄。医院大楼本身是炭黑色的,有六层,砖块被海水抚得平滑,顶部的天窗凝视着下方的楼层。
麦克弗森说:“它在南北战争前不久建起来,原来曾被当作军营总部。很显然,他们原先按照某种设计,想把它建成训练场的模样。随后似乎战争迫在眉睫,于是他们把重心放在修建堡垒上,后来又把它改建成战俘营。”
泰迪注意到他在渡轮上见过的那座塔楼。塔尖刚好在岛屿远端的树丛上方耸出。
“那是什么塔?”
“一座旧灯塔,”麦克弗森回答,“从十九世纪初就不再使用了。联邦军的部队在那里设了哨岗——我听说是这样,但现在它成了治理设施。”
“是给那些病人吗?”
他摇摇头,“污水治理。你肯定难以相信这片水域里都有些什么东西。从渡轮上看起来还挺迷人的,但这个州每条河流里的每件垃圾都顺流而下漂到内港,经过中港最终到达我们这里。”
“有趣极了。”恰克边说边点上一支烟,旋即把烟从嘴边拿走,借此止住一个小小的哈欠。他在阳光下眨眨眼睛。
“在墙外头,那个方向——”麦克弗森指着B区后面说道,“是最初的指挥官寓所,你们也许在上山的路上看到过它。建造它的时候花了一大笔钱,山姆大叔看到账单就免了指挥官的职。你们应该去看看那个地方。”
“现在谁住那儿?”泰迪问道。
“考利医生,”麦克弗森说,“要不是因为考利医生,这里的一切都不会存在。还有院长。他们在这里创造出独一无二的东西。”
他们已经在主楼群后兜了一圈,见到了更多戴着脚镣的园丁和杂工。许多人在紧靠后墙的一片黑土地上锄地,其中一个园丁是个中年妇女,一头稀疏的小麦色头发,头顶几乎秃了。泰迪走过时,她紧盯着他看,然后举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泰迪注意到她喉部有一道深红色的疤痕,甘草一般粗细。她微笑着,手指仍停在唇边,接着朝他异常缓慢地摇摇头。
“考利在他那个领域里是个传奇人物,”麦克弗森说道,那会儿他们正绕过后面朝医院前面走去,“在约翰·霍普金斯和哈佛时都在班里名列前茅,年仅二十就发表了第一篇关于妄想症病理学的论文,多次为苏格兰场、军情五处和战略情报局会诊。”
“为什么?”泰迪问。
“你问为什么?”
泰迪点头,这好像是个合理的问题。
“这个……”麦克弗森似乎不知所措。
“战略情报局,”泰迪说,“就从他们说起吧。他们为什么要看精神病医生?”
“因为战时的工作。”麦克弗森回答。
“嗯,”泰迪慢条斯理地说,“那,是哪种活儿?”
“机密工作,”麦克弗森说,“我想大概是。”
“机密到什么程度?”恰克问,迷茫的眼睛望着泰迪,“如果我们想了解一下的话?”
麦克弗森在医院前面停步,一只脚落在第一级台阶上。他似乎有些困惑,对着远处橙色墙体的曲线望了片刻,然后说:“嗯,我想你们可以问问他。现在他应该开完会了。”
他们拾阶而上,穿过大理石门厅,头顶的天花板变成拱形的镶板穹顶。他们继续行至一扇门前,门嗡嗡响着打开,将他们引入一间宽敞的前厅。厅内,右侧一张桌前坐着一名杂工,在他对面左侧还有一名,前方另一扇门外伸展着一条长长的走廊。他们又一次出示警徽,拿给通向上层的楼梯边站着的杂工看。麦克弗森趁检查警徽和证件的工夫,把他们三人的名字记在写字板上。杂工身后有一个笼子,泰迪可以看见里面有个人穿着和院长那一身差不多的制服,他后面的墙上挂着一把把穿在铁环上的钥匙。
他们爬上二楼,拐进一条散发着木皂味的走廊,脚下的橡木地板闪烁着微光,沐浴在从走廊尽头的大窗透进来的白光中。
“这儿戒备森严。”泰迪说。
麦克弗森说:“我们随时随地保持警惕。”
恰克说:“是为了让感恩戴德的百姓们对此感激涕零。麦克弗森先生,一定是这样吧?”
“你得明白……”麦克弗森转过身对泰迪说,这时他们经过几间办公室,全都大门紧闭,门上银色的小牌子上写着医生的姓名,“在美国,像这样的精神病院绝无仅有。我们只收重症患者,接收其他精神病院无力收治的病人。”
“格赖斯在这里,对吧?”泰迪问。
麦克弗森点点头,“文森特·格赖斯,没错。住在C区。”
恰克问泰迪:“格赖斯是不是那个……”
泰迪点头,“他杀了所有的亲人,剥下他们的头皮给自己做帽子。”
恰克迅速点点头,“还戴着那些帽子进城,是吗?”
“报纸上是这么报道的。”
他们在一道双扇门外停下来。一块青铜牌子挂在右边那扇门中央,上面写着:总主治医师,J.考利医师。
麦克弗森转向他们,一只手握住门把手,以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紧盯着他俩。他道:“在较为落后的年代,像格赖斯那样的病人会被处死。但在这里,人们可以研究他,对一种病理下定义。也许能隔离他大脑中那种异常元素,正是那种元素让他的行为异于其他可被接受的行为类型。如果他们能做到这一点,或许有一天这种异常现象可以从社会中完全根除。”他好像在等待他们的回应,手僵在门把上。
“有梦总是好的。”恰克说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考利大夫瘦得可谓憔悴孱弱。虽然还不至于像泰迪在慕尼黑达豪集中营看到的那些人那样瘦到皮包骨头的地步,但他绝对需要好好吃上几餐。他黑色的小眼睛深嵌在眼窝中,从眼眶渗出的阴影向脸的其他地方扩散。双颊深陷,似乎要塌落的样子,脸颊周围的皮肤因陈年的粉刺疤痕而坑坑洼洼。嘴唇和鼻子像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干瘪,下巴尖削到形同于无的程度。剩下的那几根头发和他的眼睛以及眼睛下的阴影一般黑。
然而他的笑容却具有爆发性,欢快而灿烂,透着一种自信,这使得虹膜的颜色浅了些。此刻他绕过桌子向他们致意,脸上绽出笑容,同时伸出手来。“丹尼尔斯执法官,奥尔执法官,”他说,“很高兴你们这么快就来了。”
他的手在泰迪手中很干燥,平稳有力,紧握的程度令人震惊。他紧握泰迪的手,直到泰迪从手掌至前臂都感受到这种压力。有那么一会儿,考利的双眼闪着光芒,似乎在说:你没料到吧?然后,他转向恰克。
和恰克握手时,他寒暄了一句“先生,幸会”,随后迅速收起笑容对麦克弗森说:“副院长,你要做的就这些,多谢!”
麦克弗森道:“好的,先生,深感荣幸,我先走一步。”说罢他便退出了房间。
考利的笑容又回来了,但这次却显得更腻,让泰迪联想到浮在汤上的那层薄膜。
“麦克弗森是个好人,他很热切。”
“哪方面?”泰迪问,在桌前坐下。
考利坐在柚木书案后面,伸出手臂。“工作方面。这是法律秩序和临床治疗的一种道德高尚的结合。就在半个世纪前,某些情况下甚至不到半个世纪,当时人们顶多认为,我们现在处理的这些患者应当戴上枷锁,整天邋邋遢遢无人过问。他们到了固定时间就挨打,好像这样能把精神病赶走似的。人们把他们当成魔鬼,百般折磨,将他们绑在拷问架上,把螺丝钉钉进他们的脑袋,有时甚至淹死他们。”
“现在呢?”恰克问。
“现在我们以符合道德标准的方式来治疗他们。我们试图治愈他们,让他们康复。即使没能成功,至少也给他们的生活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宁。”
“那么,那些受害者呢?”泰迪问道。
考利抬起头,等他说下去。
“他们都是暴力罪犯,”泰迪说,“对吧?”
考利颔首道:“事实上,相当暴力。”
“那么他们都伤过人,”泰迪说,“在很多病例中,都杀过人?”
“嗯,多数病例都是。”
“相对受害者而言,这些罪犯是否有安宁的感觉又有什么关系?”
考利说:“因为我的工作是治疗他们,而不是受害者。对那些受害者我无能为力。任何人的工作都有一定范围,我也一样。我只能照顾到我的患者。”他微笑着说:“参议员没向你们说明具体情况吗?”
泰迪和恰克坐在那里面面相觑。
泰迪说:“我们不知道什么参议员,医生。我们是国家警察署派来的。”
考利肘抵一张绿色的吸墨纸,下巴搁在交叉的双手上,从镜框上方注视着他们。
“那么,是我弄错了。你们知道些什么?”
“我们知道一个女囚犯失踪了。”泰迪把笔记本放在膝上,翻了几页,“她叫雷切尔·索兰多。”
“请称她女患者。”考利露出阴沉的笑容。
“患者。”泰迪说,“抱歉。我们了解到,她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逃走了。”
考利的下巴和双手向上一扬,算是表示同意:“昨天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而且到现在还没找到。”恰克说。
“没错,警官……”他伸手以示歉意。
“我姓奥尔。”恰克说道。
考利双手上方的脸拉长了,泰迪注意到有水滴溅上他身后的窗子,不知是来自天空还是大海。
“你叫查尔斯?”考利问。
“是的。”恰克回答。
“你看上去像是叫查尔斯的人,”考利说道,“但却不一定姓奥尔。”
“我想,这就很幸运了。”
“怎么会?”
“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名字。”恰克说,“如果别人认为其中一个很合适,那就很不错了。”
“谁给你起的名字?”
“我父母。”
“你的姓呢?”
恰克耸耸肩,“谁知道?这要追溯到二十代以前。”
“或者只有一代。”
恰克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什么意思?”
“你是希腊人,”考利问道,“或者亚美尼亚人,是哪一个?”
“亚美尼亚人。”
“所以奥尔以前叫……”
“Anasmajian.”
考利又眯眼凝视泰迪,“那你呢?”
“丹尼尔斯。”泰迪说,“第十代爱尔兰人。”他朝考利咧嘴微微一笑,“是的,医生。我能对自己的名字追根溯源。”
“但你的教名呢?西奥多?”
“爱德华。”
考利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不再托着下巴。他用拆信刀轻敲桌沿,敲击声轻柔地持续着,如雪花落在屋顶。“我的妻子,”他说,“叫玛格丽特。但除我之外没人这么称呼她。一些老朋友叫她玛高,这还算说得过去。但其他人都叫她佩姬。我从来都搞不懂为什么。”
“怎么讲?”
“玛格丽特怎么会变成佩姬?但这是很普遍的。爱德华的昵称怎么会是泰迪?玛格丽特的拼写中没有字母P,爱德华中也没有字母T。”
泰迪耸耸肩,“你的名字呢?”
“约翰。”
“有没有人叫你杰克?”
他摇摇头,“多数人只叫我‘大夫’。”
水滴轻轻击打着窗户,考利似乎还在回味他们的对话,目光明亮而幽远。这时恰克问道:“索兰多小姐是否具有危险性?”
“我们所有的患者都有暴力倾向,”考利说,“这就是他们在这里的原因。雷切尔·索兰多在战争中成了寡妇。她把自己的三个孩子淹死在自家屋后的湖里。她将孩子依次带到湖边,把他们的脑袋按在水下直至溺死。然后她又把他们带回屋内,安置在厨房的饭桌旁,在一名邻居来串门之前,还吃了一顿饭。”
“她把邻居也杀了?”恰克问。
考利抬起头轻声一叹:“没有。她邀请他坐下与他们共进早餐。他自然拒绝,并报了警。雷切尔到现在还相信孩子们活着,在等她回家。这也许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企图逃走。”
“为了回家?”泰迪说。
考利点头。
“她家在哪里?”恰克问。
“伯克郡的一个小镇,距离这儿大概一百五十英里。”考利用下巴指示身后的窗户。“如果朝那个方向游去,十一英里之内没有陆地。如果朝北面游,要一直游到纽芬兰才能上岸。”
泰迪说:“你们已经搜过这座岛了?”
“是的。”
“非常彻底?”
考利抚弄着桌角的一个银质马半身像,过了几秒钟才回答:“院长和他手下的人,以及一支杂工组成的分队花了整个晚上和一上午大部分时间搜查了这座岛和医院的每一座楼。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更令人不安的是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房间里逃出去的。房间从外面锁住,唯一一扇窗也装了铁栅栏。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门锁被人动过手脚。”他把目光从马身上移开,向泰迪和恰克投去一瞥。“这就好像她直接穿墙而过从人间蒸发了。”
泰迪把“蒸发”记在笔记本上。“你肯定熄灯的时候她在房间里?”
“肯定。”
“为什么?”
考利把手从马半身像那儿抽回,按下对讲机的通话键,“玛丽诺护士?”
“在,大夫。”
“请叫甘顿先生进来。”
“马上就来,大夫。”
窗户附近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壶水和四只玻璃杯。考利走过去倒了三杯水,在泰迪、恰克面前各放一杯,端着自己那杯回到书案后面。
泰迪问:“你这里有没有阿司匹林?”
考利朝他微微一笑。“我想也许可以找出来几片。”他在书案抽屉里摸索一番,拿出一个“拜尔制药”的瓶子。“两片还是三片?”
“三片好了。”泰迪可以感觉到眼睛里疼痛开始跳动。
考利从书桌那边递来药片,泰迪把它们往嘴里一抛,灌了口水。
“很容易头痛吗,警官?”
泰迪说:“容易晕船,真不走运。”
考利点点头,“哦,脱水。”
泰迪也点点头。考利打开一个胡桃木烟盒,敞开着递给泰迪和恰克。泰迪拿了一支,恰克摇摇头,掏出自己那包烟。三人点燃香烟,考利打开身后的窗户。他回到座位上,从书桌那边递来一张相片——一个年轻女子,相当漂亮,可惜脸蛋却大打折扣:眼睛下方有黑眼圈,像她的黑发那般黑。眼睛睁得过大,仿佛有什么炙热的物体从脑袋里面直刺出来,无论她看到什么,那东西都在相机镜头之外,在摄影师的目光之外,也许超乎任何已知世界——不宜被人看到。
她的神情让人有很不自在的熟悉之感,泰迪这时想起在营地见过的一个小男孩,不愿吃他们给的食物。他在四月的阳光下倚墙而坐,保持着同样的神情直到眼皮合上。最后他们把他抬到火车站的尸体堆上。
恰克发出一声低叹:“我的天哪。”
考利抽了一口烟。“你这种反应是因为她显而易见的美貌,还是因为她表露出的疯狂?”
“两者都有。”恰克说。
那样的眼睛,泰迪思忖着,就算因时间而冰封,它们也会咆哮,会让你想要爬进相片里说:“别,别,别这样。不要紧,没事的。嘘——”会让你想要抱着她直到她停止颤抖,告诉她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高个子黑人走进来,身着白色的杂工制服,头发中夹着簇簇银丝。
“甘顿先生,”考利道,“这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两位先生——奥尔警官和丹尼尔斯警官。”
泰迪和恰克站起身来与甘顿握手,泰迪从这人身上察觉到一阵强烈的恐慌,好像和执法人员握手让他很不自在,生怕是带着逮捕令来抓他的。
“甘顿先生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七年。他是这里的杂工长。昨天就是甘顿先生护送雷切尔回房的。甘顿先生?”
甘顿脚踝交叉,双手放在膝上,弓着背,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子。“九点的时候是小组会。然后——”
考利插了一句:“他指的是由希恩医生和玛丽诺护士带领的小组治疗会。”
甘顿确认考利已讲完后才又说:“嗯,没错。他们都参加了小组会,大概十点才结束。我送雷切尔小姐上楼回她的房间。她进去了。我从外面锁上门。熄灯以后,我们每两小时检查一次。十二点我回来检查,朝里面一看,发现她的床上没人。我猜也许她在地板上。他们总这样,这些病人总睡在地板上。我就开了门——”
考利又插话道:“用你的钥匙开的门,对吗,甘顿先生?”
甘顿朝考利点点头,目光回到自己的膝盖上。“我用我的钥匙开的门,没错,因为门是锁着的。我进了房间。到处都没有雷切尔小姐的影子。我关上门,检查窗子和铁栅栏。它们也都严严实实的。”他耸了耸肩。“于是,我叫了院长。”他抬起头看看考利,考利则父亲似的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有什么问题吗,各位先生?”
恰克摇摇头。
泰迪原本看着笔记本,这时抬起头来。“甘顿先生,你说你进了房间并且确认病人不在房内。你是如何下此定论的?”
“什么,长官?”
泰迪说:“房间里有橱柜吗?床下有她可以藏身的空间吗?”
“两样都有。”
“那你这两处都检查了?”
“没错,长官。”
“在门还敞开的情况下检查的?”
“什么,长官?”
“你说你进了房间,四下看过后没发现病人。然后,你就关上身后的门。”
“不,我……呃……”
泰迪等着甘顿说下去,又吸了一口考利给他的烟。这烟吸起来十分滑润,几乎是甜的,较他的切斯特菲尔德味道更浓,吐出的烟雾也不尽相同。
“一共就花了五秒钟,长官。”甘顿说,“橱柜上没有门。我看了那里,看了床下,然后关上门。没有她可以躲的地方。房间很小。”
“可是,如果她贴着墙呢?”泰迪说,“就在门的右边或左边?”
“不会。”甘顿摇头否定,从他低垂的双眼以及“是的,长官”和“不,长官”的回答中,泰迪第一次窥见了一丝愤怒,那是一种原始的怨恨。
“这不太可能。”考利对泰迪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执法官。但是一旦你亲眼看见那个房间,就会明白,无论她躲在四面墙壁之内的任何地方,都很难不被甘顿先生发现。”
“一点没错。”甘顿说着,毫不掩饰地盯住泰迪。泰迪看得出,眼前这男子在工作原则问题上有着强烈的自尊心,自己一连串的质问无异于是对他的侮辱。
“谢谢你,甘顿先生。”考利说,“那就暂时到此为止吧。”
甘顿站起身,目光在泰迪身上逗留了几秒钟,然后说:“谢谢,大夫。”随即走出房间。
屋内安静了片刻,等大家都抽完烟,在烟灰缸中掐灭,恰克才说:“我想现在是时候去看看那房间了,医生。”
“当然可以。”考利说着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提着一串钥匙,钥匙圈有轮毂盖那么大。“请跟我来。”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门朝里向右开,由于是整块钢板制成,且铰链润滑良好,因此一打开就重重地撞在右边墙上。左边是一道窄墙,再过去有一个小木柜,里面的塑料衣架上挂着几件罩衫和几条束带裤。
“刚才的说法没错。”泰迪承认。
考利点了点头。“站在门口看,她藏在屋子里任何地方都不可能不被发现。”
“不过,还有天花板。”恰克说道。三个人都抬起头向上看,考利也露出微笑。
考利关上身后的门,泰迪的背脊立刻袭来一种禁闭感。他们把这里称为房间,但实际上就是一间牢房。悬在窄床后面的窗户装了铁条,右边靠墙摆着一个小小的梳妆台,地板和墙壁用的材料都是监狱特有的白色水泥。他们三人站在里面连转个身都可能互相撞到。
泰迪问道:“还有其他人能进入这房间吗?”
“在夜里的那段时间?几乎没人会有理由待在病区里。”
“那是当然。”泰迪说道,“但是谁可以进来呢?”
“当然是那些杂工。”
“医生呢?”恰克问道。
“呃,护士可以。”考利回答。
“医生没有这房间的钥匙吗?”泰迪问道。
“他们有。”考利的回答中透出一丝恼怒,“不过夜里十点左右,医生们都已经签名离开病区了。”
“而且上交了钥匙?”
“是的。”
“那该有一份记录吧?”泰迪问道。
“我不明白。”
恰克说道:“他们领取和上交钥匙时,是不是都要签名?大夫,我们就是想弄明白这一点。”
“当然是。”
“那么,我们可以查一下昨天晚上的签名记录吗?”泰迪说道。
“可以,当然可以。”
“记录本应该是在一楼我们之前看到过的那个铁笼里吧?”恰克说,“有个警卫站在里面,他身后的墙上挂着钥匙。”
考利迅速点点头。
“还有员工的人事档案,”泰迪说道,“包括医务人员、杂工和警卫。我们需要查阅这些材料。”
考利用力盯着泰迪,好像他脸上突然冒出了黑蝇似的,“为什么?”
“有个女人从一个锁住的房间里消失了,是这样吧,大夫?她逃到了一个弹丸大小的岛屿上,可为什么就是没法找到她?我至少得考虑她可能有帮手。”
“再看看吧。”考利说道。
“再看看?”
“是的,执法官,我必须得和院长以及其他一些工作人员谈谈,然后才可以对您这个请求做出决定,而且还是基于——”
“大夫,”泰迪说,“这不是什么请求。我们是政府派来的。就是在这个联邦机构,一个危险的囚犯——”
“是病人。”
“一名危险的病人,”泰迪说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已经逃走了。如果您拒绝协助两名联邦执法官将这名病人逮捕归案,那么大夫,很不幸,您就是在……恰克。”
恰克说道:“妨碍司法公正,大夫。”
考利看着恰克,好像一直在等着泰迪发怒,但是恰克并未留意。
“好吧,那么,”他的声音死气沉沉,“我能说的就是,我会尽我所能满足你们的要求。”
泰迪和恰克交换了一个眼色,继续查看这个空房间。考利可能不习惯在表现出不悦后还被穷追不舍,所以他们索性给他点时间喘口气。
泰迪朝小衣柜里看了看,发现里面有三件罩衫,两双白鞋。“医院发给病人几双鞋?”
“两双。”
“她是赤脚离开房间的?”
“是的。”考利扶正白大褂下的领带,然后指着铺在床上的一大张纸说,“这是我们在梳妆台后面发现的,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希望有人能给我们一个答案。”
泰迪拿起纸,翻过来发现另一面印着医院的视力表,字母呈金字塔形逐行缩小向下排列。接着他又把纸翻过来,举着让恰克看:
4的法则
我是47
他们曾经是80
+你是3
我们是4
但是
谁是67?
泰迪连举着这张纸都不愿意,它尖锐的边缘刺痛了他的手指。
恰克说道:“这我要是能看懂才怪。”
考利走到他们身边。“这和我们的临床结论颇为相似。”
“我们是三。”泰迪说。
恰克两眼盯着那张纸,“啊?”
“我们可以是三,”泰迪说,“现在我们就有三个人,站在这间屋子里。”
恰克摇了摇头,“她怎么能预料到呢?”
泰迪耸了耸肩,“我是凑出来的。”
“是啊。”
考利说道:“的确如此,不过雷切尔玩起她的这些把戏驾轻就熟。她的那些幻觉——尤其是她坚持认为三个孩子还活着——背后有一套非常复杂精细的架构支撑。为了自圆其说,她在讲述自己过往经历时还加了条主线进来,而且完完全全是虚构。”
恰克慢慢回过头,看着考利,“听懂您这番话我必须得去弄个学历才行,大夫。”
考利笑出声来,“回忆一下你小时候对父母撒过的谎,编得多么活灵活现。你才不会只是简单地解释为什么会翘课或者忘记做家务,而是添油加醋地编出个奇妙荒诞的故事来。对不对?”
恰克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泰迪说道:“当然,罪犯们也做同样的事。”
“一点没错。其思路就是混淆视听,让听者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直到他们精疲力竭到听信任何谎话。现在再想想你们脑中反复出现的那些谎言。这都是雷切尔干的好事。四年里,她从未承认过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在她看来,自己一直待在伯克郡的家中,而我们是邮递员、送奶工、邮局工人,刚好路过她家而已。不论现实如何,她靠纯粹的意志力让幻觉变得更加真实强烈。”
“但实际发生的一切怎么会对她毫无影响?”泰迪说道,“我的意思是,她毕竟是住在一家精神病院里。她难道不会在某些时刻意识到这点吗?”
“啊,”考利说道,“现在,我们就要谈到彻底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妄想架构,它具有那种真正骇人的魅力。如果你们认为,各位先生,你是唯一掌握事实的人,那么其他所有人都在说谎。而如果每个人都在说谎……”
“那么他们所谓的事实,”恰克说道,“一定都是谎言。”
考利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手枪的样子瞄准他,“你开始明白了。”
泰迪说道:“这和眼前的一串数字有关?”
“毋庸置疑。它们必须代表着什么。对雷切尔来说,没有什么想法是多余的,或是次要的。她得让自己脑中的架构免于崩解,而要做到这一点,她必须一刻不停地思考。这,”他敲了敲视力表,“是写在纸上的架构。我毫不怀疑它会告诉我们她去了哪里。”
转瞬之间,泰迪觉得它在对他说些什么,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它是指开头那两个数字,他很肯定,“47”和“80”。关于它们,他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刺激他的大脑皮层,这感觉就好像他在试图回忆起一首歌的旋律,而收音机却在放着曲调迥然不同的音乐。“47”是最容易的线索。它简直触手可及。它简直单纯至极。它简直……
接着,所有可能的逻辑桥梁都垮掉了,泰迪脑中一片空白,他知道一切又逃走了——所有的线索、联系、桥梁,他再次把纸放回床上。
“精神病的世界。”恰克说道。
“什么意思?”考利问。
“她去的地方,”恰克回答,“本人愚见。”
“这个嘛,毫无疑问,”考利说道,“我想我们可以把这当成已知条件。”
他们站在房间外面。走廊被位于中央的楼梯分成左右两段。沿楼梯左侧的走廊走到中途,右手边就是雷切尔的房间。
“这是这层楼唯一的出口?”泰迪问。
考利点头。
“没有通向屋顶的路吗?”恰克问。
考利摇头否定,“到达屋顶的唯一通道是太平梯,在大楼的南端。通道口有扇门,而且向来都上着锁。医院员工有钥匙,这个很自然,但病人没有。她要想上屋顶,必须先下楼,出了这栋建筑,用钥匙打开门,然后再爬上去。”
“不过你们检查过屋顶了吧?”
考利又点了点头,“还有病区里的所有房间,都查过了。我们一发现她不见了,就立刻清查。”
泰迪指向坐在楼梯前一张小牌桌边上的杂工,“那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吗?”
“是的。”
“那么,昨晚一定有人在喽。”
“事实上,就是我们见过的杂工,甘顿先生。”
他们走到楼梯口,恰克朝泰迪扬了扬眉毛,说道:“这么说……”
“这么说……”泰迪应和。
“这么说来,”恰克说,“索兰多小姐从上锁的房间里脱身,到了这里的楼梯,然后走下台阶。”他们也迈开步子走下台阶,恰克竖起大拇指,朝正在二楼楼梯口等候他们的杂工指了指。“她又设法绕过这里的一个杂工,我们无从得知她是如何做到的,接着走完剩下的台阶,到了……”
他们走完最后一段楼梯,来到一扇正对他们敞开的大门前。门两侧墙边靠着几张沙发,厅中央摆着一张很大的折叠桌和几把折叠椅,光线从窗子照进来,大厅淹没在一片白光中。
“这里是主起居室,”考利说道,“晚上大多数病人都在这里。昨晚这儿还举行了一次小组治疗会。你们会看到,穿过门廊那边就是护士站。熄灯之后,杂工们都聚在这里。他们本应该擦地板、擦玻璃什么的,但多半我们会抓到他们在这里打扑克。”
“他们昨天晚上在做什么呢?”
“据值班的人说,当时牌正打得热火朝天。七个人,就坐在楼梯尽头的地方打扑克。”
恰克两手叉腰,长出了一口气,“她又开始扮隐形人了,显然,她要么走左边,要么走右边。”
“朝右走会经过食堂,然后进入厨房。再继续走,会来到一扇用铁条封住的门前,每晚九点厨房工作人员一离开,就会设定警铃。往左走能到达护士站和员工休息室。那里没有通向楼外的门。唯一的出口就是起居室另一侧的那扇门,或者再沿楼梯后面的走廊往回走。这两处昨晚都有人看守。”考利瞥了一眼手表,“先生们,我有个会要开。如果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咨询我们任何一位工作人员,或者找麦克弗森。他从案件之初就负责追查,应该会提供给你们想要的信息。工作人员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在杂工宿舍地下室的大厅吃早饭。饭后,我们会在员工休息室集合,到时你们可以查问任何一个昨晚事发期间正在值班的人。”话音刚落,他便匆匆出了正门。他们看着他,直到他左转消失在视线中。
泰迪问:“你觉得整件案子哪里不像有内部人员参与?”
“我倒是挺喜欢我的隐形理论。她把整个逃跑计划得天衣无缝。你懂我的意思吗?她可能正在某个角落监视我们呢,泰迪。”恰克迅速扭头看了看,又转回来望着泰迪,“这值得我们好好想一想。”
下午,他们加入了搜查队,向内岛地区搜索,拂面的微风愈发温暖。岛上大半地方草木丛生,到处是野草和一片片高大茂密的牧草地,夹杂着盘绕在古老橡树上的蔓生植物和浑身是刺的绿色蔓藤。大多数地方,即便用警卫带着的大砍刀也无法成功穿行。雷切尔·索兰多不可能随身带着这样一把砍刀,而且即便带了,这座岛屿的秉性也似乎要让所有来访者都退回海滩上去。
这次搜查在泰迪看来杂乱无章,好像除了他和恰克,其他人全都心不在焉。队员们低垂着眼睛,拖着沉闷的脚步,沿海岸线上方的环路逶迤而行。途中他们绕过一处由黑色巨石形成的石架,陡然进入视线的是一道悬崖,越过众人头顶,伸展到海面上方。在他们左侧,隔着一大片交织生长着青苔、荆棘和红莓的草丛,一块面积不大的林间空地从几座矮丘脚下向前伸展。山丘由低到高连绵起伏,最后与陡峭的悬崖相连。泰迪能看到山间宛如刀削的空隙,以及崖壁上的椭圆形缺口。
“这儿有山洞吗?”他问麦克弗森。
他点点头,“有几个。”
“全部搜查过了?”
麦克弗森叹了口气,双手围成杯状挡住风,点燃一支细雪茄。“她有两双鞋,执法官。两双都在她的房间里。她怎么可能走过我们刚刚经过的路,穿过这些岩石的阻隔,再爬上那道峭壁?”
泰迪指向空地远处最矮的山丘,“她挑了条远路,从西边慢慢爬过来。”
麦克弗森在泰迪的手指旁边伸手一指,“看到那块空地的最低处了吧?你指尖对准的就是沼泽地。那几个矮丘脚下,遍地都是有毒的常青藤、槲树、漆树,大约一千多种不同的植物,而且都带着和我的那个一般大小的刺。”
“你的意思是大还是小?”这话是恰克说的,他走在众人前面几步的地方,回过头来看。
麦克弗森笑了,“可能在两者之间吧。”
恰克点了点头。
“我要说的就是,两位,她当时没有别的选择,只得紧紧贴着海岸线,而无论她选择向左还是向右,走到半路就没有海滩了。”他朝悬崖指去,“她会碰到这类玩意儿。”
一个小时后,在岛的另一侧,他们到了围栏处,围栏外是过去的堡垒和灯塔。泰迪能看到灯塔四周也有围栏,将其圈在里面,门口有两名守卫,胸前挂着来复枪。“这是污水处理厂吗?”泰迪问道。
麦克弗森点点头。
泰迪朝恰克看去,恰克扬起眉毛。
“这是污水处理厂?”泰迪重复一遍。
晚餐时,没人到他们这桌来。两人孤孤单单地坐着,身上被不经意溅到的雨点和那裹挟海水潮气的暖风弄得湿乎乎的。外面,随着微风变为强风,黑暗中的岛屿开始隆隆作响。
“一个上锁的房间。”恰克说道。
“赤着脚。”泰迪说。
“穿过楼内的三处哨岗。”
“还有一屋子的杂工。”
“赤着脚。”恰克同意道。
泰迪搅了搅食物,是某种牧羊人吃的馅饼,肉里的筋多了些。“越过了一道布满通电铁丝网的墙。”
“或是穿过一道戒备森严的大门。”
“逃到外面去。”大风摇撼着整幢楼,摇撼着黑暗中的一切。
“赤着脚。”
“没有人看见她。”
恰克嚼着食物,喝了一小口咖啡。“如果有人死在这岛上——这事儿总会发生,对吧?他们会如何处理呢?”
“埋掉。”
恰克点点头,“今天你看到过墓地吗?”
泰迪摇头,“也许在某个被围栏围住的地方。”
“就像污水处理厂一样,没错。”恰克推开餐盘,靠在椅背上。“接下来我们要跟谁谈话?”
“工作人员。”
“你认为他们能帮上忙吗?”
“你不这么认为?”
恰克咧嘴笑了。他点燃一支烟,目光落在泰迪身上,然后轻轻笑出声来,烟雾随着笑声有节奏地往外吐出。
泰迪站在房间中央,把手放在一把金属椅子上。医务人员围着他站成一圈。恰克则懒懒地靠着身旁的一根柱子,手插在口袋里。
“我猜,大家都明白我们在这里是为什么,”泰迪说,“昨天医院里有人逃走了。据目前了解,这个病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这个病人逃出医院完全是靠自己而没有人帮忙。麦克弗森副院长,您说是吗?”
“是的。我觉得眼下做出这样的推测不无道理。”
泰迪正欲接着发言,坐在护士边上的考利抢过话头说:“两位先生能自我介绍一下吗?我们有些员工还不认识你们呢。”
泰迪站直了身子,“我是联邦执法官爱德华·丹尼尔斯。这位是我的搭档,联邦执法官查尔斯·奥尔。”
恰克朝员工们轻轻一挥手,又插回口袋。
泰迪问道:“副院长,您和您的手下在岛上四处都搜查过了吧?”
“当然搜过了。”
“都有什么发现?”
麦克弗森坐在椅子里伸了伸腰。“我们没发现女病人在逃的任何证据。没有扯破的布片,没有脚印,也没有压折的花草。昨晚海浪汹涌,海潮直逼岸头。游泳逃走绝不可能。”
“但她可能尝试过游泳。”此话出自护士克里·玛丽诺之口。她身材苗条,一头红发。刚进屋时,她把盘在头顶并用发夹夹住的红发解开,将帽子平放在膝上,手指懒散地梳理着头发,透出一丝倦意。这让她成了屋子里每一个男人偷瞥的对象,手指梳理发丝的慵懒模样就像在说她此刻需要一张床。
麦克弗森说道:“这话什么意思?”
玛丽诺的手指不再在发丝间穿梭,双手垂落到膝上。“我们怎么知道,她没有试图游泳逃跑,结果被淹死了?”
“那现在她的尸体差不多也该被冲到岸上了。”考利单手握拳掩住嘴打了个哈欠,“就外面那样的大浪?”
玛丽诺举起一只手,好像要说,哦,抱歉,小伙子们。然后她说道:“我只是觉得该把这点提出来。”
“谢谢你。”考利说道,“执法官先生,请您继续提问吧。今天可是漫长的一天啊。”
泰迪瞥了恰克一眼,恰克斜睨着回望了他一眼。一个有着暴力史的失踪女病人还在这岛上逍遥,可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只想早点上床睡觉。
泰迪说道:“甘顿先生已经告诉我们,他深夜十二点检查过索兰多小姐的房间,发现她失踪了。房间窗子和门上的锁都没有撬开的痕迹。昨晚十点到十二点间,甘顿先生,你是不是无时无刻不盯着三楼的走廊,没有走一点点神?”
几个人的脑袋扭向了甘顿。让泰迪十分困惑的是,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就好像泰迪是一位小学三年级的教师,问了班上最出风头的学生一个问题。
甘顿垂眼看着自己的双脚回答:“唯一一次我的眼睛没有盯着走廊,是在我走进她房间,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
“那得花上三十秒吧?”
“也就十五秒。”他的目光转向泰迪,“那个房间不大。”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十点钟的时候,每个人都被锁进了房间,她是最后一个进房间的,然后我就到楼梯平台上坐下,之后两个钟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你始终没离开过自己的岗位?”
“没有,长官。”
“没去拿杯咖啡,什么都没干?”
甘顿摇头否认。
“那么,各位,”恰克说道,身子从柱子上挪开,走了过来,“我接下来要讲的可能比较离谱。我必须说,这么做只是为了讨论的需要,对甘顿先生毫无不敬之意。就让我们先假设,索兰多小姐莫名其妙地爬过了天花板,或从什么下面钻了过来。”
几名员工咯咯笑起来。
“然后她来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她必须经过谁呢?”
一个乳白肤色、橘黄头发的杂工举起手来。
“你的名字是……”泰迪问道。
“格兰,格兰·米加。”
“好的,格兰。你昨晚一整夜都在站岗吗?”
“啊,是的。”
泰迪又说:“格兰。”
“什么?”原本在拔手指上的倒刺的格兰,这会儿停住手,抬起头来。
“请说实话。”
格兰朝考利那边看了一眼,再向泰迪望去。“没错,我是一晚上都在。”
“格兰,”泰迪说道,“别装糊涂了。”
格兰没有回避泰迪的注视,两眼慢慢睁大,然后说道:“我去了趟卫生间。”
考利身体向前凑了凑,“那谁替你站的岗?”
“我去撒了泡尿,”格兰说道,“只是小便,先生。抱歉。”
“花了多长时间?”泰迪问道。
格兰耸了耸肩,“一分钟,顶多。”
“一分钟,你确定?”
“我又不是骆驼。”
“不是。”
“我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
“你违反了规定,”考利说道,“老天啊。”
“先生,我知道。我——”
“是在什么时候?”泰迪问道。
“十一点半,大约。”格兰对考利的恐惧正转化成对泰迪的憎恶。再多问几个问题,他就会变得充满敌意。
“谢谢,格兰。”泰迪说道,歪了歪脑袋,示意恰克继续问。
“在十一点半,”恰克说道,“或者大约那个时候,是不是扑克牌还正打得起劲?”
几个人扭过头面面相觑,又转回来望着恰克,然后一个黑人点了点头,接着其他杂工也都跟着点头。
“当时谁还在打牌?”
四个黑人和一个白人举起了手。
恰克仔细打量为首的那个,就是第一个点头和举手的黑人,一个胖乎乎的家伙,剃了光头,光头在灯光下发亮。
“你的名字是……”
“特雷,长官。特雷·华盛顿。”
“特雷,你们当时都坐在哪里?”
特雷指着地板,“差不多就在这里,屋子正中间,对着那边的楼梯。一个人盯着前门,后门也有人看着。”
恰克从他边上走过,伸长脖子观察前门、后门和楼梯。“好位置。”
特雷压低声音:“不光是要看着病人,长官。还有医生,几个讨厌我们的护士。我们本来不该玩牌的。必须要看得到有谁走过来,然后赶紧抓个拖把。”
恰克笑道:“你肯定非常神速。”
“你见过八月的闪电吗?”
“见过。”
“跟我抓拖把的速度比,那算慢了。”
这话把大家逗乐了,玛丽诺护士也忍俊不禁。泰迪注意到几个黑人正互相指指点点。他意识到在岛上的这段时间里,恰克将扮演“好警察”的角色。他有和人交往的天分,好像在任何种族混杂的人群中都能悠然自得,不论他们是什么肤色,说的是什么语言。泰迪搞不懂西雅图分局他妈的怎么会让他走,有个日本女朋友又怎样!
相比之下,泰迪天生是个硬汉型的领袖。一旦人们接受了这点,就像战争中必须迅速接受那样,就可以和他相处融洽。不过在这之前,关系总会很紧张。
“好了,好了。”恰克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不要笑了,而他自己却还笑个不停。“那么,特雷,你们都在楼下打牌,什么时候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的?”
“当埃克——啊,我是指甘顿先生,他开始朝楼下嚷嚷‘快叫院长来。这儿有人逃走了’时。”
“当时是几点?”
“零点零二分三十九秒。”
恰克扬起眉毛,“你像钟那么准?”
“不是,长官。我受过训练,一出状况就会先看一眼钟。任何状况都可能是您所说的‘事故’,我们都必须去填表,‘事故报告表’。表上需要填写的第一项就是事故发生的时间。填过许多事故报告表之后,就会养成一发生情况就看时钟的习惯。”
他说话时,几个杂工频频点头,就像是在参加教堂布道会,嘴里漏出几声“嗯哼”和“没错”。
恰克给泰迪使了个眼色:瞧,这事你怎么看?
“那么就是零点零二分。”恰克说。
“三十九秒。”
泰迪问甘顿:“这零点后多出的两分钟,是因为你在到索兰多小姐房间之前还检查了其他房间,对吧?”
甘顿点点头,“沿走廊过去,她的房间是第五间。”
“院长是什么时间到达现场的?”泰迪问道。
特雷回答:“希克斯维勒——他是警卫——第一个从前门进入。我猜,之前他大概在看守大门。他到的时间是零点零六分二十二秒。院长在此后四分钟到达,还带了六个人来。”
泰迪转向护士玛丽诺,“你听到了外面的骚乱,于是……”
“我把护士站的门上了锁。希克斯维勒穿过前门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到了娱乐厅。”她肩膀一耸,随即点了根香烟,其他几人见状也借机点燃了自己的烟。
“那么,不会有人在护士站从你身边绕过去吧?”
她用手腕托着下巴,两眼透过腾起的镰刀状烟雾盯住泰迪,“绕过我到哪儿?水疗室的门?人一旦进入里面,就会被锁在一个满是澡盆和几个小水池的水泥盒子里。”
“那地方检查过了?”
“查过了,执法官。”麦克弗森说道,开始透出倦意。
“玛丽诺护士,”泰迪说道,“你参加昨晚的小组治疗了吗?”
“是的。”
“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
“请给‘异常’二字下个定义。”
“什么?”
“执法官先生,这里是一家精神病院,专门接收精神病罪犯。‘正常’二字可不是我们经常使用的字眼。”
泰迪朝她点点头,略显羞赧地笑了笑。“让我换个方法问。在昨晚的小组治疗中,有没有发生什么让人记忆深刻的事,相比,呃——”
“你是说和‘正常’相比吗?”她说道。
这个反问让考利不禁莞尔,人群中也发出几声零星的笑声。泰迪点点头。
玛丽诺思索片刻,烟头已经发白、变弯。她把它弹落到烟灰缸内,抬起头来,“没有,抱歉。”
“昨晚索兰多小姐发过言吗?”
“有过几次吧,我想是的。”
“说了些什么?”
玛丽诺朝考利望去。
考利说道:“对这两位执法官,我们暂且不必为病人的隐私保密。”
她点点头,但泰迪看得出她并不乐意接受这一点。
“我们在讨论如何控制愤怒情绪。最近医院出现了一些病人情绪失控的情况。”
“什么样的情况?”
“病人之间互相吵架、厮打。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是最近几个星期出现的小状况,很可能是气温太高的缘故。所以昨晚,我们讨论表现烦躁和不悦的恰当和不恰当方式有哪些。”
“索兰多小姐最近有没有出现过情绪问题?”
“雷切尔?没有,雷切尔只在雨天才会焦虑不安。昨晚小组会上,她只说了几句话:‘我听到了雨声。我听到了雨声。雨还没来,但快了。这些吃的该怎么办呢?’”
“吃的?”
玛丽诺掐灭香烟,点点头。“雷切尔很不喜欢这里的食物,她总是抱怨吃得不好。”
“她这么说有道理吗?”
玛丽诺的笑容刚露出一半便及时收住,双目低垂着说:“可能有人会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对于任何理由和动机,我们不会做出好或者坏这类判断。”
泰迪点点头。“昨晚这里有位希恩大夫吗?是他主持的小组治疗。他人在吗?”
没人吭声。几个人把烟头掐灭,扔到椅子间架子上的烟灰缸中。最后,考利说:“希恩大夫早上搭船离开了,就是你们过来时乘的那艘船。”
“为什么离开?”
“他早就安排好要去度假,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我们需要和他谈话。”
考利说道:“我这儿有他关于小组会的总结材料,包括他所有的笔录。他昨晚十点离开医院大楼,回到自己的住处,今天早晨乘船离开。这次假期他十分期待,而且计划了很久,却一直拖到今天。我们没有理由再留住他。”
泰迪朝麦克弗森望去,“你批准他离开的?”
麦克弗森点点头。
“现在的状况是全岛封锁。”泰迪说道,“一个病人逃跑了。你怎么可以允许有人在封锁期间离开小岛?”
麦克弗森说道:“我们在夜间确认了他的行踪。想来想去,都找不出阻止他离开的理由。”
“他是一名医生。”考利说道。
“我的老天!”泰迪低声叹道。这是他在刑事机构中遇见的最严重的违规操作,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他去了哪里?”
“你说什么?”
“度假,”泰迪说道,“去了哪里?”
考利眼望天花板,努力回忆着,“应该是……纽约。纽约市。那儿是他的老家。公园大道上。”
“我需要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泰迪说。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
“大夫,”泰迪说道,“我需要他的电话号码。”
“我会找给你的,执法官。”考利依旧盯着天花板,“还需要什么吗?”
“这个是肯定的……”泰迪说道。
考利压低下巴看着对面的泰迪。
“我需要一部电话。”泰迪说道。
护士站的电话信号全无,除了拿起话筒时升起的一缕白烟。病房区还有四部电话,都锁在玻璃橱窗里,打开锁拿起话筒发生的情况和前面如出一辙。
泰迪和考利医生走到位于医院主楼底层的接线总机处。他们一进门,接线员就抬起头,脖子上挂了一副黑色耳机。“大夫,”他说道,“线路瘫痪了。就连无线电也没有信号。”
考利说:“外面也没那么糟糕啊。”
接线员耸耸肩。“我继续试。倒不是和我们这里的天气有很大关系,主要是无线电那头的天气惹的祸。”
“继续试,”考利说道,“如果通讯恢复正常了,你通知我。这个人要打一个很重要的电话。”
接线员点点头,转过身把耳机重新戴到头上。
外面,空气像阻塞的呼吸一样凝滞。
“如果你不回去登记,他们会怎样?”考利问道。
“你是说外勤分局?”泰迪说道,“他们会在夜间报告中做标记。一般得过二十四小时后,他们才会紧张起来。”
考利点点头,“也许到那时,整件案子已告一段落。”
“段落?”泰迪说道,“这案子还没真正开始呢。”
考利耸耸肩,朝大门方向走去。“晚些我会在家喝两杯,没准抽上一两根雪茄。九点钟,要是你和你的搭档想来坐坐的话。”
“哦,”泰迪说道,“到时我们能谈谈吗?”
考利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泰迪。围墙另一侧黑影笼罩下的大树开始摇晃并沙沙作响。
“我们一直都在谈,执法官。”
恰克和泰迪走在漆黑的路上,感觉到风暴在四周愈发膨胀,世界仿佛有了身孕般肿胀不堪。
“都是胡说八道。”泰迪说道。
“对。”
“彻头彻尾的谎话。”
“我是一名浸礼会教徒,我可以对你说‘阿门,兄弟’。”
“兄弟?”
“南方人是这么说的。我在密西西比待过一年。”
“真的?”
“阿门,兄弟。”
泰迪又向恰克讨了一根烟,把它点燃。
恰克说道:“你和分局联系过了?”
泰迪摇摇头。“考利说总机出了问题。”他抬起手,“就是这暴风雨,你瞧。”
恰克吐净舌头上的烟丝。“暴风雨?在哪儿?”
泰迪说道:“你能感觉到它的来临。”他望着暗青色的天空。“不过,在吹来这里的途中它破坏了他们的通讯中枢。”
“通讯中枢,”恰克说道,“你还没离开部队?还是仍在等你的Dpapers?”
“接线总机,”泰迪边说边用手里的香烟比画,“随便它叫什么。还有他们的无线电。”
“他们的无线电也废了?”恰克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无线电,头儿?”
泰迪点点头,“十分糟糕,一点没错。他们把我们困在一座岛上,寻找一个从上了锁的房间里逃掉的女人……”
“成功穿越了四处看守点。”
“和一个满是打扑克的杂役的房间。”
“登上了一堵十英尺高的砖墙。”
“墙顶还被通了电的铁丝网围住。”
“游了十一英里……”
“迎着怒涛汹涌的海潮……”
“到了岸上。怒涛汹涌,我喜欢这个表达。还有冰冷的海水。多少度来着?那儿的水温差不多有华氏五十五度?”
“六十度最多了。不过,晚上可能暖和些。”
“水温回到五十五度。”恰克点点头,“泰迪,这整个案子,你了解吗?”
泰迪说道:“还有失踪的希恩大夫。”
恰克说道:“你也觉得很怪,是吧?我不是十分有把握。感觉你给考利的颜色还不够,头儿。”
泰迪笑了起来,笑声划过夜晚的空气,消散在浪花飞溅的远处,好像从没有过这笑声,好像这岛屿、大海和海盐夺走了你的思想和……
“……我们成了头版?”恰克说着什么。
“什么?”
“要是我们上了报纸头版怎么办?”恰克说道,“要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只是帮他们干些脏活累活?”
“表述要清晰,华生大夫。”
又是一阵笑声。“好吧,头儿,继续保持您的幽默感。”
“我会的,我会。”
“我们暂且假设某个医生迷恋某个病人。”
“索兰多小姐。”
“你看过照片。”
“她很有吸引力。”
“吸引力?泰迪,她简直就是美国大兵柜子里挂的海报女郎。所以她控制了我们的伙计,希恩……你现在明白了?”
泰迪把香烟弹向风中,看着烟灰四散,烟头在微风中闪亮,接着又飞过他和恰克身旁。“希恩神魂颠倒了,认定没有她就活不下去。”
“行动语是生存下去,在现实世界里做自由的一对。”
“所以他们逃跑,离开了小岛。”
“没准现在正在看法茨·多米诺 的演出呢。”
泰迪在员工宿舍的另一头停住脚步,面向橘黄色墙壁。“但是为什么不找些帮手呢?”
“他们找过了。”恰克说道,“根据协议,有人从这种地方逃跑,必须让我们介入。但他们想要掩盖自己员工涉案的真相,我们的出现必须能证实他们编的故事属实——他们完全在按规矩办事。”
“那好,”泰迪说到,“可干吗要为希恩开脱?”
恰克脚抵着墙,边点烟边放松膝盖。“我不知道。这点还没想清楚。”
“如果确实是希恩把她救出去的,显然他动用了一点关系。”
“必须如此。”
“还是不少关系呢。”
“几个狱卒。一两个看守。”
“渡轮上的人,可能还不止一个。”
“除非他们不是坐渡轮离开。没准他们自己有船。”
泰迪沉吟一番,“买船的钱从公园大道来,考利说的。”
“所以说是他自己的船。”
泰迪抬眼看到墙头上的细电网,四周露出的天空好像一个气泡紧紧挤压着玻璃。
“回答了一些问题,又带来一些问题。”泰迪停了片刻说道。
“怎么会呢?”
“那雷切尔房间里那些密码又作何解释?”
“这个嘛,别忘了,她可是个疯子。”
“可为什么留给我们看?我是说,如果这单纯是为了打发我们回去结案,为什么不把事情简单化,比如说‘狱卒睡着了’或者‘窗子上的锁生了锈而我们没注意到’。”
“可能他们感到寂寞。他们所有人,需要外面世界的人陪。”
“没错。编个故事就是为了把我们引到这儿来,增加点谈资。这么说我相信。”
恰克回身望着后面的阿舍克里夫医院,“玩笑暂且放在一边……”
泰迪也转过身来,两人一起面对着它,“是啊……”
“这个地方让人开始有点神经质了,泰迪。”
“人们把这里叫‘巨室’,”考利一边说,一边带领他们穿过铺着木地板的门厅,来到两扇橡木门前,黄铜门把手足有菠萝那么大。“我没开玩笑。我太太在阁楼里发现了一些没有寄出去的信件,是原主人斯拜威上校写的。信中他喋喋不休地谈到正在修建的这间‘巨室’。”
考利向后猛拉其中一只菠萝把手,将房门打开。
恰克低低吹了一声口哨。泰迪和多洛蕾丝曾经在梧桐树大街上有一套公寓,空间之大令朋友们羡慕不已,屋子中间的走廊有橄榄球场那么长,可眼前的这个房间容得下两套那样的公寓。
地面是大理石的,到处铺着深色的东方地毯。壁炉高过大多数男人的头顶。单是那些窗帘——每扇窗子前悬挂着三码长的深紫色天鹅绒窗帘,房间里共有九扇窗——就得花掉泰迪一年以上的薪水,说不定要两年。一张台球桌占据屋内一隅,上方的墙上挂着几幅油画,一幅是身着南北战争时期北方联军蓝色军装的男子,一幅是穿着镶边白裙的女子,第三幅是这名男子和女子在一起,脚下还有一只狗,身后正是房间里的巨大壁炉。
“画中的是上校吗?”泰迪问。
考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点了点头。“那些画完成后不久,他就被解职了。我们在地下室里找到了它们,连同一张台球桌、一些地毯和大部分摆在这里的椅子。你真该去看看地下室,执法官先生,那儿大得能装下波罗球场 。”
泰迪闻到了烟草的味道,是烟斗中的那种。他和恰克同时转身,发现屋里还有个人。他背朝他们,坐在一张正对着壁炉的高背安乐椅中,跷着二郎腿的膝盖上搁着一本打开的书。
考利带他们朝壁炉走去,示意大家在一圈面向炉膛的椅子上就座,自己则走到酒柜旁。“想喝点什么,先生们?”
恰克说道:“黑麦威士忌,要是有的话。”
“我想我能搞到一些。丹尼尔斯长官呢?”
“苏打水加点冰。”
陌生人抬起头看着他,“您不喜欢来点儿酒精?”
泰迪低头打量此人:小小的红脑袋樱桃似的顶在壮实的身躯上,浑身透着精致感。泰迪认为这肯定是因为他每天早上花太多时间在浴室里往身上涂抹爽身粉和香油。
“请问阁下是……”泰迪问道。
“我的同事,”考利说道,“杰里迈亚·奈林大夫。”
那人眨眨眼表示认同,但没有主动伸出手,泰迪和恰克也不动声色。
“我很好奇。”奈林说道,这时泰迪和恰克在斜摆在他左侧的两张椅子上坐下。
“那好极了。”泰迪说。
“您为什么不喝酒?干阁下这行的人,喝上几杯不是很正常吗?”
泰迪接过考利递来的饮料,站起身走到壁炉右侧的书架前。“再正常不过了,”他说,“那阁下呢?”
“您说什么?”
“干阁下这一行的,”泰迪说,“我总是听人说,其中的酒鬼多之又多。”
“根据我的观察,并不是这样。”
“那么,你看得还不够仔细吧,嗯?”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你杯子里是什么?难不成是凉茶?”
泰迪的目光从书转向奈林,看见奈林朝杯子瞥了一眼,柔软的嘴角突然露出一抹微笑。“棒极了,执法官先生。您的抗辩技巧真是出色啊。我猜您对审讯肯定很在行。”
泰迪摇摇头,他发现考利的存书中医学类的为数并不多,至少在这间屋子里是这样。大多数都是小说,有几本薄薄的册子泰迪估计是诗集,还有好几层架子上是历史和传记类图书。
“不对吗?”奈林说。
“我是联邦执法官。我们负责抓人,仅此而已。大多数时候,谈话由别人负责。”
“我把它叫作‘审讯’,您却称之为‘谈话’。没错,执法官先生,您的能言善辩的确令人惊讶。”他用装着苏格兰威士忌的玻璃杯底部敲击了几下桌面,仿佛在鼓掌。“暴力之徒总是令我着迷。”
“什么之徒?”泰迪踱步来到奈林的椅子前,俯视着这矮小的男子,摇响杯中的冰块。
奈林脑袋向后一仰,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暴力。”
“做出这种推断真可以见鬼去了,大夫。”此话出自恰克,一脸愤怒表露无遗,泰迪从没见过他如此愤怒。
“我又没有推断什么,没有啊。”
泰迪又晃了晃杯子,一饮而尽,看到奈林左眼附近正在抽搐。“我同意我搭档的说法。”他说罢坐在椅子上。
“不——”奈林拖长音节说,“我刚才讲你们是暴力之徒,并不等同于指控你们很暴力。”
泰迪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那就请多指教了。”
他们身后的考利在留声机上放了张唱片,唱针沙沙地划着,随着零星的噼啪声和嘶嘶声,让泰迪想起刚才那些电话机。这时舒缓的弦乐和钢琴曲取代了嘶嘶声,是古典音乐,他再熟悉不过了,具有普鲁士精神的古典音乐。泰迪回忆起国外咖啡馆里的音乐,还有他在达豪集中营一个副指挥官办公室里听到的系列唱片,那人伴着旋律,朝嘴里开了枪。泰迪和四个美国士兵进入办公室时他还没死,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枪掉在地上够不着,他没法再补上一枪。轻柔的音乐蜘蛛般爬满整个屋子。又过了二十分钟他才断气。他们搜索房间时,有人问他是不是感到痛。泰迪从那家伙的膝部拿起一张加框照片,里面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小孩。泰迪拿走照片时,那人瞪大眼睛,伸手想夺回来。泰迪向后站,看看照片,又看看他,来来回回反复看,直到他咽气。自始至终,音乐都在叮咚流淌。
“是勃拉姆斯吗?”恰克问。
“马勒。”考利在奈林边上就座。
“你说请多指教。”奈林说。
泰迪手肘撑着膝盖,双手一摊。
“打从校园时代起,”奈林说,“我敢打赌,你们两人中不会有人看到打架就躲得远远的。这并不是说你们喜欢打架,而是你们根本不会考虑躲避,对不对?”
泰迪朝恰克望去,恰克朝他略带窘迫地微微一笑。
恰克说:“在我被抚养长大的过程中,没有逃跑这档子事。”
“啊,是的——抚养长大。是谁把你带大的?”
“熊。”泰迪说。
考利的眼睛发亮,朝泰迪轻轻点头。
然而奈林似乎并不理会这个幽默,他抚了抚裤子的膝盖部位。“你信上帝吗?”
泰迪大笑起来。奈林身体前倾。
“噢,你是认真的吗?”泰迪问。
奈林等候回答。
“你见过集中营吗,大夫?”
奈林摇摇头。
“没见过?”泰迪也向前弓起身子,“你英语说得很好,几乎无懈可击。不过,辅音还是发得重了些。”
“执法官先生,合法移民有罪吗?”
泰迪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回到上帝这个话题吧。”
“大夫,哪天你去看过集中营,再回来同我谈你对上帝的感受。”
奈林缓缓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算是同意,接着目光落在恰克身上。
“那你呢?”
“我没亲眼见过集中营。”
“你信上帝吗?”
恰克耸耸肩。“好长时间以来,我无论如何都不太会想到他。”
“自从你父亲去世后,对吗?”
这时恰克也身体前倾,愈发清澈的双眼盯住那个胖墩。
“你父亲去世了,是吧?丹尼尔斯执法官,你父亲也一样吧?我敢打赌,两位在十五岁生日之前,都失去了生命中占主导地位的男性人物。”
“方块五?”泰迪说。
“什么意思?”奈林的身子弓得更低了。
“这是你接下来要变的戏法吗?”泰迪说,“你会告诉我,我手上握着什么牌。或者,不,等等——你会把一名护士一分为二,从考利大夫的头上抓出一只兔子?”
“我说的这些不是什么戏法。”
“那这个呢?”泰迪说,真想把那颗樱桃脑袋从那壮实的双肩上拧下来。“你教一个女人如何穿墙越壁,从一栋满是杂工和狱卒的大楼上方飘过,然后漂洋过海。”
恰克说:“这个戏法不错。”
奈林又缓缓眨了下眼,让泰迪联想到被喂饱的猫。
“我再说一次,你的抗辩能力还真——”
“啊,又来了。”
“厉害。但我们眼下的问题是——”
“眼下的问题,”泰迪说,“就是这个医院昨天夜间发生了九次恶劣的安全违规。有个女人不见了,但却没人去找——”
“我们在找。”
“找得很仔细吗?”
奈林向后一靠,偷瞥考利,让泰迪疑惑究竟谁是这儿的负责人。
考利对上泰迪的目光,下颚略微有些发红。“奈林大夫的职务之一,就是担任我们监督委员会的主联络员。我今天晚上请他来这里,是为了让他以这个身份回应你们先前提出的请求。”
“哪些请求?”
奈林用手护住火柴,再次点燃烟斗。“我们不会泄露医务人员的人事档案。”
“希恩。”泰迪说。
“任何人都不行。”
“你实际上就是在他妈的坏我们的事。”
“那个词我不太懂。”
“出门多走走,你就明白了。”
“执法官先生,两位可继续调查,我们将尽力协助,不过——”
“不必了。”
“什么意思?”考利这时也身子前倾,四人都弓着背,伸长脖子。
“不必了,”泰迪重复道,“这次调查结束了,我们坐明早第一班渡轮回市区。等我们把报告上交之后,我想会移交给联邦调查局。但我俩不会再插手。”
奈林的烟斗一直悬在手中。考利喝了一大口酒。马勒的音乐仍在流淌。屋内某处时钟滴答作响。屋外,雨势已很猛烈。
考利把空杯子放在椅子旁的小桌上。
“随你的便,执法官。”
他们离开考利的住所时,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雨水敲打着石板瓦屋顶和砖砌天井,也敲打着等候他们的黑色汽车。泰迪可以看见一片片倾斜的银色雨幕切断黑暗。从考利家的门廊走到汽车只有几步路,但他们还是被淋成落汤鸡。这时麦克弗森从车前绕过,跳到驾驶座上,甩甩头抖落雨水,溅湿了仪表盘,接着发动了那辆帕克车。
“今晚天气真不错。”他提高嗓门,声音盖过雨刮器的哗哗声和鼓点般的雨声。
泰迪透过后窗回头望去,看见考利和奈林站在门廊上目送他们,身影已渐渐模糊。
“人和兽都不适合出行。”麦克弗森说这话时,一根被刮断的细树枝正滑过他们的挡风玻璃。
恰克问道:“麦克弗森,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四年。”
“以前有过出逃事件吗?”
“才没有呢。”
“那违规呢?比如说,有人失踪一两个小时。”
麦克弗森摇摇头,“这也没有。除非你,呃,他妈的疯了。否则你能躲去哪里呢?”
“那希恩大夫呢?”泰迪问,“你认识他吗?”
“当然。”
“他在这儿待多久了?”
“应该比我早一年来。”
“那是五年吧?”
“差不多。”
“他和索兰多小姐打交道多吗?”
“据我所知并不多。考利大夫才是她精神治疗的主治医师。”
“医院总医师去当某个病人的主治大夫,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吗?”
麦克弗森说:“这个……”
他们等着他回答,雨刮器继续发出哗哗声,幽幽的树影朝他们压来。
“要看情况。”麦克弗森说,这时帕克车正穿过大门,他朝警卫挥挥手。“当然了,考利大夫担任C区很多病人的主治医师。还有,没错,其他病区一些病人的主治医师也是他。”
“除了索兰多小姐,还有谁?”
麦克弗森把车停在男宿舍门外。“我不下去帮你们开车门了,两位不介意吧?你们好好睡。我敢肯定,明天早上考利大夫会回答你们的一切问题。”
“麦克弗森……”泰迪打开他那边的车门时说。
麦克弗森回头望着他。
“你这方面不太在行。”泰迪说。
“哪方面?”
泰迪朝他冷冷一笑,下车步入雨中。
他们和特雷·华盛顿以及另一个叫毕比·卢斯的杂工同住一间房。房间很大,有两组双层床,还有一小块休憩空间。他们进门时,特雷和毕比正在打牌。在双层床的上铺,已有人替他们备好一叠白毛巾。泰迪和恰克用毛巾擦干头发,然后各自拉了把椅子加入牌局。
特雷和毕比打牌以一分钱为赌注,如果有人硬币用完了,也可以接受香烟作为替代。在七张牌一局中,泰迪唬住他们三人,以一把梅花同花顺赢走了五块钱和十八根香烟。他把烟放入口袋,以后就打得很保守。
结果表明,恰克才是真正的高手。他保持一贯的愉快表情,令人难以猜透,面前的硬币和香烟堆成了山,最后还加上几张纸币。他朝小山底部瞟了一眼,似乎很惊讶面前怎么会有这么大一堆。
特雷问道:“执法官,你是不是有透视眼啊?”
“我想是运气好吧。”
“放屁,去他妈的运气!他是施了什么巫术。”
恰克说:“或许某些王八蛋不应该拽耳垂。”
“啊?”
“华盛顿先生,每次差一张牌就凑成一副俘虏的时候,你都会拽耳垂。”他又指向毕比,“还有你这王八蛋……”
其余三人都放声大笑。
“他……他——不,让我想想,他……他每次打算唬人时,眼睛就像松鼠那样滴溜溜地转,开始看每个人的筹码。不过,要是拿到一手好牌呢?他就镇定自若,自顾自出牌。”
特雷开始肆意狂笑,他拍着桌子问:“那丹尼尔斯执法官呢?他是怎么露出马脚的?”
恰克咧嘴一笑:“要我出卖搭档?不,不,不。”
“噢……”毕比指着桌子对面的他们俩。
“我做不到。”
“我明白,我明白,”特雷说,“白人总是干这种事。”
恰克脸色一沉,两眼瞪着特雷,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被抽空了。
特雷的喉结上下滑动,举起一只手试图道歉。这时恰克说:“一点儿没错,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然后他脸上的笑容如盛开的花朵般绽放。
“王……八蛋!”特雷抬手扇在恰克的手指上。
“王八蛋!”毕比说。
“王八蛋。”恰克说,然后他们三人像小姑娘似的发出咯咯的笑声。
泰迪想过要尝试作为一名白人去讲街头脏话,但他认定自己无法做到。可是恰克呢?不知为何他能够做到。
“究竟是什么让我露出马脚?”躺在黑暗中时,泰迪问恰克。房间那边,特雷和毕比鼾声雷动,似乎要一决高下。外面的雨这半个小时下得小了,仿佛正在喘息,等候援军到来。
“玩牌的时候?”睡在下铺的恰克说,“别提这事了吧。”
“不,我想知道。”
“你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挺厉害,对不对?承认吧。”
“我不认为自己很差。”
“你是不差啊。”
“你让我输得很惨。”
“我只不过赢了几块钱。”
“你爸是个赌徒,对不对?”
“我爸是个浑蛋。”
“哦,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那你的呢?”
“我老爸?”
“不,你叔叔——还用问,当然是说你爸。”
泰迪试图在黑暗中勾勒他的模样,却只能看见他那双手,上头布满疤痕。
“他是个陌生人。”泰迪说,“对每个人都是,甚至对我母亲。见鬼,我怀疑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就是他的船,他失去那条船后,便开始随波逐流。”
恰克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泰迪估计他睡着了。他突然可以看见父亲了,整个人都可以看见,没活可干的日子里坐在那张椅子上,被墙壁、天花板、房间吞噬。
“嘿,头儿。”
“你还醒着?”
“我们真的就此罢手了?”
“是啊,你觉得惊讶?”
“我不是在怪你,只是,我不知道……”
“怎么了?”
“我从没有半途而废过。”
泰迪静静地躺了片刻,最后说道:“我们连一句真话都没听到。我们无法穿越,也没有什么可以退守,根本无法让这些人说实话。”
“我知道,我知道。”恰克说,“我同意你的逻辑。”
“可是……”
“可是,我从来都不会半途而废。”
“雷切尔·索兰多绝不会是在无人相助的情况下赤脚溜出上了锁的房间。她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整个医院都在帮她。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你有些话不得不说,而整个团体的人都不愿意听,那你不可能取得突破。在我们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绝不可能。最好的设想是:我的威胁奏效,考利现在正端坐在他的宿舍里,重新考虑他的整个态度。或许明天早上……”
“那你是在唬人喽?”
“这话我可没说。”
“老大,我刚跟你打过牌哎。”
他们默默地躺着,泰迪聆听了一会儿海涛。
“你会撅起嘴唇。”恰克说,声音开始因为犯困而变得含糊。
“什么?”
“你拿到好牌的时候,只有一秒钟的工夫,但你总会撅起来。”
“哦。”
“晚安,头儿。”
“晚安。”
多洛蕾丝穿过门厅朝他走来。
她目含怒意,伴着不知从房间何处,可能是厨房传来的平·克拉斯贝的《天堂东边》小调走过来,手中攥着一瓶空了的JTS Brown威士忌,喊道:“天哪,泰迪。我的老天啊!”是他的威士忌空瓶。泰迪接着意识到自己的一处藏酒地被她发现了。
“你清醒过吗?该死的你还能不能清醒过来?回答我!”
可泰迪做不到。他说不出话来。他甚至不知道身在何处。他能看见她,看见她一路穿过门厅走向他,可就是看不到自己的身体,甚至无法感知。多洛蕾丝身后门厅的另一端有面镜子,那里面根本没有他的影像。
多洛蕾丝左转进了起居室,背部有些烧焦了似的,还冒着烟。她手中的瓶子不见了,头发里冒出缕缕烟雾。
她在一扇窗前驻足,“哦,看啊。它们真漂亮,在漂浮呢。”
泰迪也来到窗边,站在她身旁。她不再是被烧焦的模样,而是浑身湿透。当他把手放在她肩头时,他能看见自己,自己垂落在她锁骨处的手指。接着她转过头,在他的手指上轻快地一吻。
“你干了什么?”他问道,可并不确定为何这样问。
“你看它们在那儿。”
“宝贝,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他急切地问,但她没有回答,不过他也不感到奇怪。
窗外的景色不是他期望的。那不是他们梧桐树大街公寓外的风景,而是一间他们只住过一晚的小木屋窗外的景色。外面有一个不大的池塘,上面漂浮着几根小木桩。泰迪注意到木桩表面十分光滑,在水中令人难以察觉地滚动着。月光下池水波光粼粼,一些地方转为白色。
“这个亭子真不错啊,”她说道,“是那么白。你能嗅到新刷上的油漆味道。”
“确实。”
“那么……”多洛蕾丝说道。
“打仗时杀了不少人吧。”
“你为什么喝酒?”
“也许吧。”
“她在这儿。”
“雷切尔?”
多洛蕾丝点点头,“她从未离开过。你差点就看到了。差一点点。”
“四的法则。”
“是密码。”
“当然,但那是什么密码?”
“她在这儿。你不能离开。”
他从后面抱住她,把头埋入她的颈窝。“我不打算离开。我爱你。我是这么爱你。”
她的腹部裂开一道口子,涌出的液体从他指间流过。
“我已经是盒子里的一堆骨头了,泰迪。”
“不,我不相信。”
“我是。你必须醒过来。”
“可你就在我面前啊。”
“我不在。你必须面对现实。她在这里。你在这里。他也在这里。你可以数一数床位。他的确在这儿。”
“你说谁在这儿?”
“利蒂斯。”
听到这个名字,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穿他的皮肤,爬上他的骨头。“不可能。”
“是真的。”她扭过头来仰视着他,“你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没法离开这里。”
“你总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他开始按摩她的肩膀,她发出一声略带惊讶的低吟,这让他感到一丝兴奋。
“我不会再紧张了,”她说,“我到家了。”
“这里不是家。”他说。
“这里当然是家。我的家。他在这儿,她也在这儿。”
“利蒂斯。”
“利蒂斯。”她接着说道,“我得走了。”
“不。”他哭了出来,“别走,留下来。”
“噢,我的老天。”她又倒向他怀中,“让我走,让我走吧。”
“求求你别走。”他的泪水滑过她的身体,和她腹部涌出的鲜血交汇在一起。“让我再抱你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了。”
她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半是叹息,一半是哀号,痛苦中透着绝望的美丽,然后吻了吻他的手背。
“好吧。抱紧我。用力抱。”
他把妻子揽入怀中,就这样一直抱着。
凌晨五点钟,雨滴敲打着整个世界。泰迪从上铺爬下来,掏出大衣口袋里的笔记本。他在之前打过扑克的桌子前坐下,把笔记本翻到记下雷切尔·索兰多“四的法则”那一页。
特雷和毕比继续伴着雨声打着震天响的呼噜。恰克则十分安静,一动不动趴在床上,一只手攥成拳头靠在耳旁,好像它们在窃窃私语。
泰迪低头看着那页纸。一旦掌握诀窍,读懂它不费吹灰之力。这其实是小孩子才会用的把戏。可是,这毕竟是密码,泰迪直到六点钟才破译完毕。
他抬起头,发现恰克用拳头支着下巴正从下铺看着他。
“我们要离开吗,头儿?”
泰迪摇了摇头。
“没人能在这种鬼天气离开。”特雷边说边从床铺上爬下来。他拉起窗帘,露出一片珍珠白的风雨凄迷的景色。“根本不可能。”
突然间,梦境难以保持,随着窗帘拉起,毕比一声干咳,特雷大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的气味也蒸发不见。
泰迪怀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绝对不是——他怀疑时至今日自己是否已无力承受对她的那份思念。假如时光能倒转几年,回到发生火灾的那个上午,他愿用自己的身躯去代替她,他会这么做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多年以来他一直希望如此。随着时光流逝,对她的思念有增无减,对她的渴求成了他心头一道不会结疤的伤口,血流不止。
我刚才抱着她,他想告诉恰克、特雷和毕比。当平·克劳斯贝的低声吟唱从厨房的收音机里传出时,我抱着她。我能闻到她的味道,梧桐树大街公寓的味道,还有那年夏天一起去的湖泊,她的唇吻在了我的手指上。
我曾经抱住她。可这个世界不能提供我这个,只能让我回忆起失去的、永远无法得到的和短暂拥有的一切。
我们本来要厮守到老,多洛蕾丝。生孩子。在老树下携手散步。我想看着那一道道皱纹刻上你的皮肤,清楚地记得每一道何时出现。同生共死。
我刚才抱着她,他想说。如果我能确定,只要一死就能再次抱住她,那么我会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恰克凝视着他,等待。
泰迪说道:“我破解了雷切尔的密码。”
“哦,”恰克说道,“就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