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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平的两端,模糊的纵横线,微晃的灯光,我在回忆里念念不忘,你在彼岸谁的风景,美得像画卷。那些年,那些偷偷喜欢过你的日子,我用泪水与微笑来缅怀,所以才能这样毫不在乎地站在你面前,假装从未喜欢过。

——摘自《苏南日记》

【一】

这个夏天潮湿闷热,空气里弥漫着紫藤花的香气。

像过去的很多年一样,这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暑假。被补习班和暑假作业占去一大半时间,只剩下这样阴雨连绵的雨天可以待在家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场雨已经连续下了很多天,大起来如瓢泼,小起来似情人间的细语呢喃。

大大小小,淅淅沥沥,将我的整个暑假都湿透了。

下雨天,哪里都不能去,我只好待在房间里画素描。

奢华模糊的椅子,身穿燕尾服的少年,嘴角温柔的笑容……

可是我画不出更多了。

我可以画出梦里那扇门上哪怕一个细小的花纹,那刻在门上的字却始终描绘不出来。梦里分明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笔、每一画,但是醒来之后,任凭我怎么努力地去回想,都无法描绘出来。

“苏南,苏南!”顾浩宇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活力,带着属于夏天的味道穿透房间的窗户,“快出来,雨停了,还闷在家里多没意思啊!”

雨停了?

我放下画笔,将窗帘拉开。

雨果然已经停了,推开窗户,立刻涌进一股清凉的气息。

雨过天晴,乌瓦红墙的老街旧巷,爬山虎从这家屋檐蔓延到另一家的墙壁,于是在一大片青绿之中,那裸露出来的橘子红就尤为醒目。

雨珠在巴掌大的叶子上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滚动,汇合,叶子便颤抖着仿佛落下了一颗泪水。

顾浩宇就在窗外,他一脚蹬在自行车上,一脚踩在一旁的花坛上,笑着望着我,笑得极没形象。

他伸出手指着我的脸,大笑道:“哈哈,苏南,你还真是个大画家啊!”

“啊?”我不解地转过身,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原来我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黑色的颜料。

顾浩宇还在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了。

我顿时有些恼了,抓起揉成一团的纸朝他扔过去,怒吼道:“笑什么笑!不许笑!”

此时的顾浩宇其实还没有完全长开,只是骨节拔高,清瘦得很,白衣白裤,穿着一双运动鞋。他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身上有股清新的皂香,牙齿很白,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他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喜欢在自行车篓子里放一大把栀子花。

“不笑就不笑,小气鬼。让我笑一下又不会死。”顾浩宇说着,便俯下身子从车篓里抓起一束栀子花朝我扔来。

我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窗外,顾浩宇已经大笑着离开了,边骑自行车边喊道:“我走了,大画家!”

我一手扶在窗台上,一手握着他扔过来的栀子花,微笑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犹如一条欢快的鱼,“哗啦”一下,溅起粹白的水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

我仔细观察过,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顾浩宇在车篓里放的花也不同。春天是成串的迎春花,夏天一定是栀子花,秋天换成了大捧的波斯菊,冬天则是腊梅花。不过,不管车篓里的花怎么变换,顾浩宇的自行车总是停在同一个地方。

那是青檀巷最美丽的女孩,也是整个青檀巷的骄傲,奥数第一、英语第一、作文比赛第一……

而这个女孩对我的意义就更大了,因为在其他人询问这个优秀的女孩是谁的时候,我都会很自豪地说一句“那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夏栀子”。

我将栀子花丢在写字台上,换了一双鞋,决定去找夏栀子。

雨后的青檀巷,青石板的路面有些滑。我刚走到拐角处,就听到一阵“哐当哐当”的声音朝这边来了。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顾浩宇低着头骑着自行车,骑得很快,几乎要飞起来了。

他的自行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溅了我一身的泥水,我顿时就怒了,大喊道:“顾浩宇,你赶着去投胎吗?给我回来!”

按照往常那样,顾浩宇应该会停下自行车。可是今天,这家伙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理都没有理我,自顾自地往前冲。

我转过身追上去,边跑边喊:“顾浩宇,你给我停下来!”

“你别理我!”顾浩宇吼道。

突然,他转过头仓促地望了我一眼,额前长长的碎发下,那双漂亮如星辰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泪光。

我愣了一下,伸出手抓住了顾浩宇的手臂,脱口而出地问:“喂,顾浩宇,你不会是哭了吧?”

顾浩宇没有回答我,一把甩开我的手,蹬着自行车朝巷子深处骑去。

我有些疑惑,十几分钟前,顾浩宇还眉飞色舞好不精神,可是才过了一会儿,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应该去找夏栀子了,他和夏栀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了想,赶紧朝夏栀子家跑去。我有种直觉,现在去找夏栀子,一定能够弄明白顾浩宇为何会变成这样。

夏栀子的家并不远,从我家到她家,只要走十分钟的路就到了。

青檀巷从巷头到巷尾,我家在中间,夏栀子住在巷口,而顾浩宇家则在巷尾。这一条长长的巷子接连起我和顾浩宇,还有夏栀子之间微妙的关系。

【二】

我路过一处大门紧闭的院子,这栋房子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存在,可是这么多年我从未见到里面有人住过。

爸爸告诉我,这是一栋废宅,宅子的主人在别的大城市里生活。

我停下了脚步,因为那扇生了锈的铁艺大门竟然是开着的。院子里的蔷薇花开得很茂盛,有一个身穿海蓝色裙子的漂亮女人正弯着腰修剪花圃里的藤蔓。

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眼花了,在这连绵不停的雨天里,这栋废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转过头,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不管发生什么,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拐了一个弯,走上通往夏栀子家的那条碎石路,雨后的夏风吹在脸上十分舒服。

我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到了趴在书桌上的少女。她的半边脸沉浸在灿烂的日光之中,微微闭着眼睛,脸上似乎透着一丝苦恼,她的手边放着一个粉色信封。

那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那张脸像是五月似熟未熟的葡萄,青涩之中带着一丝甜美。

我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封信上,拜极好的视力所赐,我看到信封上的落款处写着“顾浩宇”三个字。

“苏南?”夏栀子发现了我,立刻站起来。

她的书桌上果然换上了刚开的栀子花,很大一束,我站在窗前都可以闻到清幽的栀子香。

夏栀子绕到大门前,打开门,满面笑容地望着我,说道:“你今天没去补习班啊,快进来。”

我没有进去,而是有些犹豫地看着她,不知道到底该不该问。

顾浩宇那双红红的眼睛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闪现,阳光开朗如他,怎么会露出那样落寞且忧伤的表情呢?

“怎么了,苏南?”夏栀子伸出手拍了拍脸,“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信。”我的视线越过夏栀子,落在她的书桌上,“是不是顾浩宇写的?”

夏栀子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我绕过她走了进去。

书桌上的那封信确实是顾浩宇写的,他的字迹漂亮俊逸,就像他的人一样。

我转过身看着夏栀子,开口问道:“栀子,刚刚……”

夏栀子上前一步,一把将封信拿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苏南,刚刚顾浩宇向我表白了。”

“啊?”我心里一颤。

其实我知道顾浩宇一直都喜欢夏栀子,但是真正听到夏栀子告诉我这件事,我还是有些震撼。

知道顾浩宇喜欢夏栀子,得追溯到那年暑假,夏栀子十四岁生日的时候。

我记得很清楚,夏栀子生日之前,顾浩宇特地来找我,拐弯抹角地问我夏栀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那段时间,从来不屑理会我这种成绩差、性格又恶劣的女孩的顾浩宇,破天荒地在我屁股后面追了一个星期。

最后,我被他缠得没办法了,便问他:“你是不是喜欢夏栀子?”

顾浩宇没有回答,只是一张脸涨得通红。

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我笑了,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开玩笑地说道:“不是吧,顾浩宇,你真的喜欢夏栀子?”

顾浩宇急忙捂住我的嘴巴:“苏南,你别乱说。”

我还是第一次离顾浩宇这么近,他身上有好闻的皂香味。

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很心虚,连忙推开他,说道:“别动手动脚的。上次夏栀子似乎看上了一对发卡,好了,就这么多。”

也许是因为那一次,所以后来顾浩宇为了感谢我,每次骑自行车去找夏栀子,从我家门前经过的时候,总会从车篓里分出一束花扔给我。

我从来照收不误,写字台上的花一直没有缺过。

青檀巷的人总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安静的夏栀子会和我成为好朋友。原因不是很简单吗?在青檀巷里,同龄的孩子一共有三个,我,夏栀子,还有顾浩宇。

我不和夏栀子成为好朋友,那才是奇怪的事情吧。

“我拒绝了。”夏栀子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苏南,我没有做错对不对?”

我不知道,确切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夏栀子。

因为在顾浩宇喜欢夏栀子的这些年里,他们都不知道,我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喜欢顾浩宇的。

这是一个秘密,没有人知道,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个秘密。因为夏栀子是我的好朋友,我喜欢她,如果顾浩宇喜欢的人是夏栀子,我一定会将我的心思藏得很深,谁都无法窥探到。

现在夏栀子拒绝了顾浩宇,站在朋友的角度,我应该为顾浩宇感到难过。可是站在一个暗恋者的角度,我的心里其实有那么一点点欣喜。

“还是你觉得我应该接受他?”夏栀子抿了抿嘴唇,眼神有些忧郁,“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说这些……总是不太好。”

“所以顾浩宇失恋了吗?”我明白了顾浩宇刚刚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不过还有一点我不明白,“如果你只是顾忌这一点,大可不必拒绝他。还是说,你并不喜欢他?”

“我不知道。”夏栀子看上去很苦恼,她将视线落在那一把栀子花上,“苏南,如果我对他一点儿好感都没有,又怎么会接受他送给我的花呢?”

夏栀子是喜欢顾浩宇的,这一点其实我比谁都明白。

我们三个人当中,只有我将一切看得太明白了。顾浩宇和夏栀子,还有我,一个完美的男生,一个优秀的女生,还有一个如此糟糕的我,走在一起其实挺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

“别人的意见永远只是意见。”我想了想,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说完,我转身就往外走。

我忽然很想去看看顾浩宇,那么骄傲的顾浩宇被拒绝之后一定很难过吧。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看到顾浩宇那么狼狈过。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夏栀子忽然抓住我的手臂,语气里透着一丝无助,“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我转过头朝夏栀子笑了笑:“顾浩宇是个很好的男生,我觉得你如果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很开心的。”

夏栀子听到我的话,张了张嘴,像是要和我说什么。但最终她松开了手,叹息了一声:“算了,让我先静一静吧。”

从夏栀子家出来,天色又阴沉下来了。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像是要下雨了。我急忙往前走,夏天的雨总是来得非常快,我没带伞,极有可能淋雨。

我的预感还是很准的,半路上,脚下的青石板上显出一滴水迹。

糟糕,这雨还真是说下就下。

我四处望了望,正巧前面有一处屋檐可以躲雨。

我没有细看便直接跑了过去,只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头顶上传来“哗啦”的声音。紧接着,我就看到白花花的水从我的头顶上淋了下来。

“啊!”我惊呼一声,立刻躲开了,第一时间抬起头,就看到这栋小楼二楼的窗户处探出了一个脑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弥生,穿着格子衬衫的陈弥生有些无措,目瞪口呆地看着浑身湿透的我。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盆子,刚刚就是他从二楼的窗户往下倒水的。

“啊,对不起。”“砰”的一声,他关上了窗户。

我恼怒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头发也黏在了脸上,很不舒服。我正准备大吼一声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地方就是那栋没有人住的废宅。

我站在侧面的屋檐下,完全忘记这里已经有人住进来了。

“喂,你没事吧?”少年有些慌张又略带几分歉意的声音在我的身旁响起。这时候他站在铁艺大门里面,我站在门外,十分狼狈。

透过成片的蔷薇花,我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从花与叶之间的缝隙中窥探到他嘴角的一抹浅笑。

此情此景就好像在那个梦境里,大片的白炽光照来,我看不清那个少年的眉目一样。

我顿时愣在了原地。

只因为那个笑容太熟悉,让我有些害怕,所以我狼狈地逃走了,将他的话全部抛在脑后。

当然,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傍晚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从二楼倒下一盆水将我淋湿的男生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对,他就叫陈弥生。

【三】

那天一定是我最狼狈的一天,我淋着雨浑身湿漉漉的,但是没有放弃去找顾浩宇。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坚持,也没有人会知道我对顾浩宇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在顾浩宇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假小子,一个讲义气的哥们儿。

在夏栀子的眼里,我是一个可以一起逛街、吃冰激凌的好朋友。

我夹在他们中间,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理由去找顾浩宇。

还是用哥们儿的身份吧,这样才能给我一点儿勇气,在这样的雨天,如此狼狈地去找被夏栀子拒绝了的顾浩宇。

我当然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顾浩宇,我可以很骄傲地说,我了解他并不比了解夏栀子少。

青檀巷里有一个小小的游乐园,我八岁那年和爸爸搬到青檀巷后,就经常去那里打发时间。

顾浩宇不开心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旋转木马上发呆,他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上一下午。

我跑到游乐园的时候,顾浩宇果然坐在木马上。白色的木马早就没有小时候看到的那么白了,马身的油漆已经脱落了,留下斑驳的痕迹述说着年华的流逝。

“顾浩宇。”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顾浩宇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过头,看到是我,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

他期待看到的人是夏栀子,可是夏栀子没有来。

“回去!”顾浩宇冷冷地看着我,眼眶依旧红红的,“你来做什么,苏南?”

我咬了咬牙,握紧拳头。

看吧,在顾浩宇的心里,我连出现都显得突兀。

“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我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走。

雨还在下,夏天的雨砸在脸上有点儿疼。雨天有一个好处就是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绪,即便视线模糊了,也能看到很多东西。

比如,我看到了顾浩宇有多么不欢迎我的到来。

他直接走过来推了我一把,说道:“你走你走!我不想让你看到这么狼狈的我。苏南,你什么意思?你是来提醒我,我还不够惨吗?”

“不是的。”我想要辩解,可很多话到了嗓子眼就是讲不出来。

比如,顾浩宇,其实我只是因为喜欢你,想陪着不开心的你。

比如,顾浩宇,其实夏栀子没有不喜欢你,她是喜欢你的,只是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

可到头来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第一个“比如”我怕是到死都不会说出口,而第二个“比如”我不想说出口。

最终,我只能保持沉默。

顾浩宇的表情有些狰狞,像是一只被惹急了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刺。

我想了无数个办法希望能让他冷静下来,可是直到我被顾浩宇一把推倒在地上,都没能想到好办法。

顾浩宇愣了一下,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推着自行车消失在雨幕之中。

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雨中,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把伞出现在我的头顶上,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伞上,像是鼓点一般砸在我的心里。接着,一只瘦白的手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心里一惊,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刚刚泼了我一身水的少年。他撑着一把黑白相间的雨伞,有些拘谨地冲我笑。

“那个……”

梦境中,穿着燕尾服的少年也像现在这样将掌心摊开。那是一场我无法躲避的噩梦,从八岁开始一直做到现在的噩梦。无论我多努力都看不清少年的面孔,无论我多用力也触不到他的指尖。

一切仿佛从梦里搬到了现实中,我心里一颤,有种惊慌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喂,我只是和你道歉,刚刚我真的不是有意拿水泼你的!”少年稍稍提高音量,雨声夹杂着他真诚的道歉声传入我的耳中。

我停住脚步,转过头看向他。雨幕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刚刚仓促之间也没有好好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很奇怪的是,我确定并没有见过这个少年,可是他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急忙转过身,想要继续往前走,不知道怎么的,脑袋里“嗡”的一声闷响。我的双腿也失去力气,手边又没有可以抓住的东西,一时站不稳,笔直地朝后倒去。

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四】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之前还下着瓢泼大雨,到了黄昏反而天晴了。夕阳宛如被切掉一半的甜橙摆在地平线上,将橙色的光芒洒向整个世界。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眼睛有些酸涩。看到阳光的一瞬间,我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屋外的谈话声,似乎有人在说话。

我的喉咙干得厉害,双手撑着床坐了起来,一瞬间只觉得脑袋很沉,嗓子里热辣辣的,好像要冒烟了。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衣服已经被换过了。

我心里一惊,这是谁干的?

我走到门口打开门,夕阳的余晖照进屋内,我看到了坐在沙发上侧面朝我的少年。他安静地坐着,夕阳将他的左半边脸染上一层暖色,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脸,那其实并不是一张十分漂亮的脸。

如果说顾浩宇是富贵妖娆的牡丹花,那么这个少年就是开在花圃里的蔷薇,纤瘦苍白,有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苏苏,你起来了?”爸爸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笑着看着我,伸手指着身旁一个穿着米色居家服的中年男子说,“快喊方叔叔。”

“方叔叔?”我困惑地看了那个人一眼,他正微笑地看着我。

我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视线又一次落在身穿格子衫的少年身上。他缓缓地转过头看了看我,我的心下意识地一紧,然而他的模样也没有多么让人害怕,是一个很安静温和的少年。

“这是刚刚搬来青檀巷的方先生和他的孩子,多亏弥生送你回来,你这孩子,下雨天怎么能出去淋雨?”爸爸责备道,“你不能淋雨,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嘛好嘛,我错了。”我有些不耐烦地回应着爸爸的话,视线始终停留在那个少年身上。

原来他叫弥生。

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少年缓缓抬起头看着我,动了动嘴角,朝我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陈弥生。”

我看着他摊开的掌心,那种害怕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我迟疑地伸出手,害怕像梦境中那样,在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少年就会破碎,如同一片片纷飞的羽毛一般消失。

“我是苏南。”我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心里蓦地松了一口气,少年并没有消失不见。

“其实这事也怪弥生。”方叔叔爽朗的笑声在客厅里回荡着,“下午我让他把洗玫瑰的水倒掉,他没有看到站在屋檐下的苏南,所以把苏南淋湿了。”

听方叔叔这么一说,我只能笑了笑:“其实是我不对……”

“叮咚——”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我正准备走过去开门,只是迈了一小步而已,就差点摔了一跤。

坐在沙发上的陈弥生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扶住我,我才免去摔跤的狼狈。

“咦?好烫!”他说着,皱起了眉头,眼神里多了几分担忧之色,“苏南,你是不是发烧了?”

爸爸急忙走过来,一手扶着我,一手打开了门。然后在我的额头上探了探,脸色顿时一变:“还真的发烧了,一会儿去诊所看看。”

我没有认真听爸爸说话,视线一直落在家门口,那里站着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红色T恤的女孩。

她有一头短发,眼睛十分明亮,咧着嘴朝我笑得很欢:“哈哈,你醒啦!”

“哦,这是你方叔叔的女儿,和你一样大,叫方晓,你的衣服就是她帮你换的。”爸爸将我扶到沙发旁坐下,从家庭医药箱里取出体温计让我含在嘴里。

我说不了话,只能冲着那个叫方晓的女孩傻笑,连句谢谢都没办法对她说。

和陈弥生不一样,方晓浑身都透着一股热乎劲儿,这倒与平常的我很像。

“我是来喊爸爸和豆丁回家吃饭的。陈姨做好了晚饭,催我来喊你们回去。”说着,她大步走到我的面前,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好看。”

这是方晓和我说的第二句话。

我很喜欢这个女孩,于是我将体温计从嘴里拿出来,冲她笑道:“我叫苏南。”

“改天带我到处转转吧。”说着,方晓站起来,拉着方叔叔的手,对他说,“走啦,爸爸,陈姨还在等我们呢!豆丁,走吧。”

她拉着方叔叔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哦,当然要等你感冒好了之后。”说完,她便离开了。

陈弥生从沙发上站起来,跟着走了出去。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单薄消瘦,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我以为他会回头,但是没有。

他们走后,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我转过头看向脸色阴沉的爸爸,讨好地笑道:“哎呀,我又不是故意淋雨的。”

爸爸看了看体温计,眉头皱得更紧了,说道:“走,去诊所打点滴,你明知道你不能发烧……”

“好啦,我知道了。”我连忙打断他的话,因为如果我不打断,那么接下来绝对是长篇大论的教导,“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模样,爸爸也有些无奈,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走吧,希望你陆阿姨还在诊所。”

青檀巷虽然小,但是该有的基础设施都有。诊所的陆阿姨是夏栀子的妈妈,巷子里有感冒发烧的,少不了往她那里跑。八岁那年,爸爸带着我搬到这里,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是诊所的常客,每天都要来报到。

“对了,为什么方晓和陈弥生的姓氏不一样啊?”

刚刚我就觉得奇怪,兄妹俩怎么会有不一样的姓氏呢?

“因为那是重组家庭。”爸爸和我解释道,“弥生的妈妈带着他嫁给方叔叔的,所以姓氏才会不一样。你可不许多问啊。”

“知道啦!”我冲爸爸做了一个鬼脸。

不过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很难接受的事,因为爸爸和妈妈在我八岁那年就离婚了。只是奇怪的是,妈妈从来没有来看过我,我也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家里找不到妈妈的照片,甚至我过生日她都不会来看我。

我记得小时候问过爸爸,妈妈是不是已经死了。那一次,爸爸狠狠地骂了我一通,最后告诉我妈妈还好好地活着。

到了诊所,发现陆阿姨还没有回家。和夏栀子一样,陆阿姨也是一个美人胚子,夏栀子完全继承了她全部的美貌和优点。

“先吊一瓶水吧。”陆阿姨熟练地取药配药,吩咐我坐在椅子上,“夏天可不能多淋雨,那可是会着凉的。苏南,你身体不好,发了烧会很麻烦的。”

“我知道,爸爸已经说过了。”说完,我伸出手让她扎针。

“今天吊一瓶退烧的药,明天还得来这里,听到了吗?”陆阿姨故意板起脸说话,“什么时候烧退了,你才不用来了。”

“嗯!”我笑着回答道。

我喜欢这种善良的人,比如夏栀子,比如那个叫方晓的女孩。

想起夏栀子就想起了顾浩宇,我感觉胸口有些压抑,也不知道那家伙淋了那么久的雨要不要紧呢。

【五】

事实上,就算有金刚不坏之身,一直淋雨也是不好的。

第二天,我去陆阿姨的诊所时,一走进去就看到顾浩宇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打点滴,小麦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慵懒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眼睛红红的,也不知道是发烧烧的,还是昨天被雨水泡的。

我冲他灿烂地笑了笑:“顾浩宇,你也有打点滴的一天啊。”

顾浩宇被我的话弄得微微一愣,最终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还说我,你不也进来了吗?”

“哼!”我转过头在他的身边坐下,陆阿姨拿着药水瓶过来给我输液,看着那么大一瓶,估计今天一下午都得在这里耗着了。

不过,我偷偷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顾浩宇,心里有几分雀跃。因为就算要坐一个下午,有顾浩宇陪着,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个……”顾浩宇的声音有些低沉,“对不起啊,昨天……”

“啊?”我假装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微笑地看着顾浩宇,眨了眨眼睛,“我们是好哥们儿,说什么对不起啊。”

我把自己摆在哥们儿的位置上,将一切可能破坏这个关系的事情忽略掉,无论是发生过的,还是即将发生的,都通通忽略掉。这样我才有资格继续冲他笑,继续拍他的肩膀。

顾浩宇眼睛一亮,咧开嘴笑了笑,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顾浩宇。洁白的牙齿,小麦色的肤色,像是将所有阳光都聚集在了眉宇之间,叫我如此喜欢。

守护这样的笑容,守护这样的顾浩宇,一直是我藏在心里的小心愿。因为我觉得,一旦他失去了这份阳光,就不再是原来的顾浩宇了。

他伸出手将我的头发揉乱,说道:“对,好哥们儿之间是不用说对不起的。”

“浑蛋!”我整理了一下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打趣道,“女孩子的头发不能这么揉的!这么粗鲁,小心将来找不到另一半!”

“你是女孩子吗?”顾浩宇十分欠揍地拽了拽我的头发,“在我心里,你就是纯爷们儿啊。”

我抬起头看着玻璃瓶里冒出的一个个气泡,第一次觉得原来打点滴也可以这样开心。

我正准备回头看看顾浩宇的时候,眼前出现一片阴影,紧接着,有个人坐在了我另一边的凳子上。

“咦?”我转过头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因为坐在我身边的是那个叫陈弥生的少年。

“真是的,大热天的,怎么一个个都感冒了?”陆阿姨拿着药水瓶走过来,视线从顾浩宇一路扫过来,最后落在陈弥生身上,“你们这是排着队来照顾我的生意吗?”

“麻烦陆阿姨了。”陈弥生礼貌地笑着伸出手让陆阿姨插针。

“你怎么也感冒了?”我不经大脑思考就直接问出了口,问完以后我就后悔了。

因为我和陈弥生并不是很熟,不,确切地说,我们只能算见过两次面。

“嗯,淋雨了。”他回答道,抱歉地看着我,“苏苏,昨天的事,对不起啊。”

“别放在心上。”我知道他对淋了我一身水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我不是个爱记仇的人,这种小事,我没有理由生气,“我没有生气,你也不是故意的。”

“嗯。”他似乎放下心来,安心地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休息。

他的脸色很苍白,和顾浩宇比起来,相差不是一点半点。

一个阳光开朗,一个阴柔温和,两个少年一左一右坐在我的旁边。

没有人再说话,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输液管里滴水的声音,以及窗外的蝉鸣声。

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屋内很闷热,我深呼了一口气,看到门口有一个浅蓝色的身影。

那个身影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走进诊所。

我知道那是夏栀子,就像我知道其实顾浩宇看到了夏栀子就在门外,却假装没看到一样。

这个夏天,这个暑假,这个阴雨连绵的感冒季,青檀巷因为方家一家人的到来似乎热闹了一些。

我三天两头地去诊所,顾浩宇只去了两天就好了,倒是陈弥生陪着我打了好几天的点滴。

渐渐地,我们开始有了对话。

渐渐地,方晓会来诊所找陈弥生。

我和方晓其实都算是自来熟的性子,这么一来二去,我倒是和方晓成为了朋友。并且知道陈弥生还有一个小名叫豆丁,这个名字的由来竟然是因为他喜欢吃土豆烧肉,所以他妈妈干脆就“豆丁豆丁”地喊他了。

终于不用再打点滴的那一天,爸爸早早地给我准备了一桌子好菜来庆祝我感冒痊愈,这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有些夸张。只是感冒痊愈而已,用得着这样吗?

嗯,我来回答你。

一个小小的感冒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是小事,可是对于我来说,却是会要命的病。用夏栀子的话来说,我是林黛玉的身子,杨排风的性子,偏偏还要像猴子一样好动,一刻都停不下来。

其实夏栀子不知道,我只是害怕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感觉。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生出来的恐惧,我只能让自己动起来,才能让自己笑得明媚如骄阳。 w1NJoGVEDOSpZ9LSijbgEltHWeCzY4NO9x0hMmpH2vjcQrQHgNWAquFA6TXDzU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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