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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处访问

第二天,拉斯蒂涅穿得非常漂亮,下午三点光景出发到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一路上痴心妄想,希望无穷。因为有这种希望,青年人的生活才那么兴奋、激动。他们不考虑阻碍与危险,到处只看见成功;单凭幻想,把自己的生活变作一首诗;计划受到打击,他们便伤心苦恼,其实那些计划只不过是空中楼阁,漫无限制的野心。要不是他们无知,胆小,社会的秩序也没法维持了。欧也纳担着一百二十分的心,提防街上的泥土,一边走一边盘算跟特·雷斯多太太说些什么话,准备好他的聪明才智,想好一番敏捷的对答,端整了一套巧妙的措辞,像泰勒朗式 警辟的句子,以便遇到求爱的机会拿来应用,而能有求爱的机会就能建筑他的前程。不幸大学生还是被泥土沾污了,只能在王宫市场叫人上鞋油,刷裤子。他把以防万一的一枚银币找换时想道:

“我要是有钱,就可以坐在车上,舒舒服服地思索了。”

他终于到了海尔特街,向门上说要见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人家看他走过院子,大门外没有车马的声音,便轻蔑地瞧了他一眼;他存着终有一朝扬眉吐气的心,咬咬牙齿忍受了。院中停着一辆华丽的两轮车,披挂齐整的马在那儿跺脚。他看了挥金如土的奢华,暗示巴黎享乐生活的场面,已经自惭形秽,再加下人们的白眼,自然更难堪了。他马上心绪恶劣。满以为心窍大开、才思涌发的头脑,忽然闭塞了,神志也不清了。当差进去通报,欧也纳站在穿堂内一扇窗下,提着一只脚,肘子搁在窗子的拉手上,茫然望着窗外的院子。他觉得等了很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固执脾气,坚持下去会产生奇迹的那股劲儿,他早已跑掉了。

“先生,”当差出来说,“太太在上房里忙得很,没有给我回音;请先生到客厅里去等一会,已经有客在那里了。”

仆役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批判主人或非难主人,拉斯蒂涅一边暗暗佩服这种可怕的本领,一边胸有成竹,推开当差走出来的门,想教那般豪仆看看他是认得府里的人物的,不料他莽莽撞撞走进一间摆油灯、酒架、烘干浴巾的器具的屋子,屋子通到一条黑洞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听到下人们在穿堂里匿笑,更慌了手脚。

“先生,客厅在这儿。”当差那种假装的恭敬似乎多加了一点讽刺的意味。

欧也纳性急慌忙退出来,撞在浴缸上,幸而帽子抓在手中,不曾掉在缸里。长廊尽头亮着一盏小灯,那边忽然开出一扇门,拉斯蒂涅听见特·雷斯多太太和高老头的声音,还带着一声亲吻。他跟着当差穿过饭厅,走进第一间客厅,发现一扇面临院子的窗,便去站在那儿。他想看看清楚,这个高老头是否真是他的高老头。他心跳得厉害,又想起伏脱冷那番可怕的议论。当差还在第二客室门口等他,忽然里面走出一个漂亮青年,不耐烦地说:

“我走了,莫利斯。告诉伯爵夫人,说我等了半个多钟点。”

这个放肆的男人——当然有他放肆的权利喽——哼着一支意大利歌曲的花腔,往欧也纳这边的窗子走过来,为了端详生客,也为了眺望院子。

“爵爷还是再等一会吧,太太事情已经完了。”莫利斯退往穿堂时说。

这时高老头从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门那边出现了。他提起雨伞准备撑开,没有注意大门开处,一个戴勋章的青年赶着一辆轻便马车直冲进来。高老头赶紧倒退一步,险些儿给撞翻。马被雨伞的绸盖吓了一下,向阶沿冲过去的时候,微微望斜刺里歪了一些。青年人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来,瞧了瞧高老头,在他没有出大门之前,对他点点头;那种礼貌就像对付一个有时要去求教的债主,又像对付一个不得不表敬意,而一转背就要为之脸红的下流坯。高老头亲热地答礼,好似很高兴。这些小节目都在一眨眼之间过去了。欧也纳全神贯注地瞧着,不觉得身边还有旁人,忽然听见伯爵夫人含嗔带怨的声音:

“嗳,玛克辛,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没留意到楼下有车子进来。拉斯蒂涅转过身子,瞧见她娇滴滴地穿着件白开司棉外扣粉红结的梳妆衣,头上随便绾着一个髻,正是巴黎妇女的晨装。她身上发出一阵阵的香味,两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过澡;经过一番调理,她愈加娇艳了。年轻人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他们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气中吸取养料一般。欧也纳无须接触,已经感觉到这位太太的手鲜嫩无比;微微敞开的梳妆衣有时露出一点儿粉红的胸脯,他的眼睛就在这上面打转。伯爵夫人用不到鲸鱼骨绑腰,一根带子就表现出柔软的腰肢;她的脖子教人疼爱,套着软底鞋的脚非常好看。玛克辛捧着她的手亲吻,欧也纳才瞧见了玛克辛,伯爵夫人才瞧见了欧也纳。

“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兴看到你。”她说话时那副神气,聪明人看了马上会服从的。

玛克辛望望欧也纳,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态度分明是叫不识趣的生客走开。——“喂,亲爱的,把这小子打发掉吧。”傲慢无礼的玛克辛的眼神,等于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伯爵夫人窥探玛克辛的脸色,唯命是听的表情无意中泄露了一个女人的全部心事。

拉斯蒂涅心里恨死了这个青年。先是玛克辛一头烫得很好的金黄头发,使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多么难看。其次,玛克辛的靴子又讲究又干净,不像他的沾了一层薄泥,虽然走路极其小心。最后,玛克辛穿着一件紧贴腰肢的外氅,像一个美丽的女人;欧也纳却在下午两点半已经穿上黑衣服了。从夏朗德州来的聪明的孩子,当然觉得这个高大细挑、淡眼睛、白皮肤的花花公子,会引诱没有父母的子弟倾家的人,靠了衣着占着上风。特·雷斯多太太不等欧也纳回答,便飞鸟似的走进另外一间客厅,衣裾招展,像一只蝴蝶。玛克辛跟着她,愤火中烧的欧也纳跟着玛克辛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厅中间,和壁炉架离开几尺远的地方,三个人又碰在一块儿了。大学生明知要妨碍那讨厌的玛克辛,却顾不得特·雷斯多太太会不会生气,存心要跟这花花公子捣乱。他忽然记起在特·鲍赛昂太太的舞会里见过这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关系。他凭着那种不是闯祸便是成功的少年人的胆气,私忖道:“这是我的情敌,非打倒不可。”

啊!这冒失鬼!他不知道这位玛克辛·特·脱拉伊伯爵专门挑拨人家侮辱他,然后先下手为强,一枪把敌人打死。欧也纳虽是打猎的能手,但靶子棚里二十二个木人,还不能打倒二十个。

年轻的伯爵往壁炉旁边的长椅里倒下身子,拿起火钳,把柴火乱搅一阵,动作那么粗暴,那么烦躁,把阿娜斯大齐那张好看的脸马上变得难看了。她转身向着欧也纳,冷冷地带着质问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干吗你还不走?”那在有教养的人是会立刻当作逐客令的。

欧也纳赔着笑脸,说道:“太太,我急于要拜见你,是为了……”他突然停住,客厅的门开了。那位赶轻便马车的先生忽然出现,光着头,也不招呼伯爵夫人,只是不大放心地瞧瞧欧也纳,跟玛克辛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语气的亲热弄得欧也纳莫名其妙。外省青年完全不知道三角式的生活多么有意思。

伯爵夫人指着她的丈夫对大学生说:“这是特·雷斯多先生。”

欧也纳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位,”她把欧也纳介绍给伯爵,“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我在她家上次的舞会里认识的。”

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 ,伯爵夫人因为要显出主妇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宾客没有一个无名小卒,而说得特别着重的两句话,发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那副冷淡的矜持的神气,招呼大学生道:

“久仰久仰。”

连玛克辛·特·脱拉伊伯爵也不安地瞧了瞧欧也纳,不像先前那么目中无人了。一个姓氏的力量竟像魔术棒一样,不但周围的人为之改容,便是大学生自己也头脑清醒,早先预备好的聪明机变都恢复过来了。巴黎上流社会的气氛对他原是漆黑一团,如今他灵机一动,忽然看清楚了。什么伏盖公寓,什么高老头,早已给忘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玛西阿一族已经没有人了。”特·雷斯多伯爵对欧也纳说。

“是的,先生。先伯祖特·拉斯蒂涅骑士,娶的是玛西阿家最后一位小姐。他们只生一个女儿,嫁给特·格拉朗蒲元帅,便是特·鲍赛昂太太的外祖父。我们一支是小房,先伯祖是海军中将,因为尽忠王事,把什么都丢了,就此家道中落。革命政府清算东印度公司的时候,竟不承认我们股东的权利。”

“令伯祖是不是在一七八九年前带领报复号的?”

“正是。”

“那么他该认得先祖了。当时先祖是伏维克号的舰长。”

玛克辛对特·雷斯多太太微微耸了耸肩膀,仿佛说:“倘使他跟这家伙大谈海军,咱们可完啦。”阿娜斯大齐懂得这意思,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对他笑着说:

“你来,玛克辛,我有事请教你。你们两位尽管驾着伏维克号和报复号并排儿出海吧。”说罢她站起身子,向玛克辛做了个俏皮的暗号,玛克辛便跟着她往上房走去。这蹊跷的一对刚走到门口,伯爵忽然打断了跟欧也纳的谈话,很不高兴地叫道:

“阿娜斯大齐,你别走。你明明知道……”

“我就来,我就来,”她抢着回答,“我托玛克辛的事,一下子就说完的。”

她很快地回来了。凡是要自由行动的女子都不能不看准丈夫的性格,知道做到哪一步还不至于丧失丈夫的信任,也从来不在小事情上闹别扭。就跟这些女子一样,伯爵夫人一听丈夫的声音,知道这时候不能太太平平在内客室耽下去。而这番挫折的确是从欧也纳来的。因此伯爵夫人恨恨地对玛克辛指着大学生。玛克辛含讥带讽向伯爵夫妇和欧也纳说:

“嗳,你们谈正经,我不打搅了;再见吧。”说完他走了。

“别走啊,玛克辛!”伯爵嚷道。

“回头来吃饭吧。”伯爵夫人丢下欧也纳和伯爵,跟着玛克辛走进第一客室,耽搁了半晌,以为伯爵可能打发欧也纳走的。

拉斯蒂涅听见他们俩一忽儿笑,一忽儿谈话,一忽儿寂静无声,便在伯爵面前卖弄才华,或是恭维他,或是逗他高谈阔论,有心拖延时间,好再见伯爵夫人,弄清她同高老头的关系。欧也纳怎么都想不过来,这个爱上玛克辛而能摆布丈夫的女子,怎么会同老面条商来往。他想摸清底细,拿到一点儿把柄去控制这个标准的巴黎女人。

“阿娜斯大齐!”伯爵又叫起太太来了。

“算了吧,可怜的玛克辛,”她对那青年说,“没有法儿了,晚上见……”

“希望你,娜齐,”他咬着她耳朵,“把这小子打发掉。你梳妆衣敞开一下,他眼睛就红得像一团火;他会对你谈情说爱,连累你,临了教我不得不打死他。”

“你疯了吗,玛克辛?这些大学生可不是挺好的避雷针吗?当然我会教特·雷斯多对他头痛的。”

玛克辛大声笑着出去了,伯爵夫人靠着窗口看他上车,拉起缰绳,扬起鞭子,直到大门关上了她才回来。

“喂,亲爱的,”伯爵对她说,“这位先生家里的庄园就在夏朗德河上,离凡端伊不远。他的伯祖还认得我的祖父呢。”

“好极了,大家都是熟人。”伯爵夫人心不在焉地回答。

“还不止这一点呢。”欧也纳低声说。

“怎么?”她不耐烦地问。

“刚才我看见从这儿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里,而且是隔壁房间,高里奥老头……”

一听到老头这个俏皮字儿,正在拨火的伯爵好似烫了手,把钳子往火里一扔,站起身子说:

“先生,你可以称呼一声高里奥先生吧!”

看见丈夫烦躁,伯爵夫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狼狈不堪。她强作镇静,极力装着自然的声音说:“怎么会认识一个我们最敬爱的……”她顿住了,瞧着钢琴,仿佛心血来潮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喜欢音乐吗,先生?”

“喜欢得很。”欧也纳脸色通红,心慌意乱,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闯了祸。

“你会唱歌吗?”她说着,走到钢琴前面,使劲按着所有的键子,从最低音的do到最高音的fa,啦啦啦的响成一片。

“不会,太太。”

伯爵在屋里踱来踱去。

“可惜!不会唱歌在交际场中就少了一件本领。——Ca-a-ro,Ca-a-ro,Ca-a-a-a-ro,1non1dubita-re。” 伯爵夫人唱着。

欧也纳说出高老头的名字,也等于挥动了一下魔术棒,同那一句“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的魔术棒,作用正相反。他好比走进一个收藏家的屋子,靠了有力的介绍才得进门,不料粗心大意撞了一下摆满小雕像的古董橱,把三四个不曾十分粘牢的头撞翻了。他恨不得钻入地下。特·雷斯多太太冷冷地板着脸,神情淡漠的眼睛故意躲开闯祸的大学生。

大学生道:“太太,你和特·雷斯多先生有事,请接受我的敬意,允许我……”

伯爵夫人赶紧做一个手势打断了欧也纳:“以后你每次光临我们总是挺欢迎的。”

欧也纳对主人夫妇深深地行了礼,虽然再三辞谢,还是被特·雷斯多先生一直送到穿堂。

“以后这位先生来,再不许通报!”伯爵吩咐莫利斯。

欧也纳跨下石级,发觉在下雨了。

“哼!”他心里想,“我跑来闹了一个笑话,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范围;除此以外还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应该乖乖地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个严厉的法官。要体体面面地到交际场中混,先得办起两轮马车,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头,金链条,从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黄手套,我够得上这个资格吗?混账的高老头,去你的吧!”

走到大门口,一个马夫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大概才送了新婚夫妇回家,正想瞒着老板找几个外快;看见欧也纳没有雨伞,穿着黑衣服、白背心,又是白手套、上过油的靴子,便向他招招手。欧也纳憋着一肚子无名火,只想往已经掉下去的窟窿里钻,仿佛可以找到幸运的出路似的。他对马夫点点头,也不管袋里只剩一法郎零两个铜子,径自上了车。车厢里零零落落散着橘花和扎花的铜丝,证明新郎新娘才离开不久。

“先生上哪儿去呢?”车夫问。他已经脱下白手套。

欧也纳私下想:“管他!既然花了钱,至少得利用一下!”便高声回答:“鲍赛昂府。”

“哪一个鲍赛昂府?”

一句话把欧也纳问住了。初出茅庐的漂亮哥儿不知道有两个鲍赛昂府,也不知道把他置之脑后的亲戚有那么多。

“特·鲍赛昂子爵,在……”

“葛勒南街,”马夫侧了侧脑袋,接口说,“你知道,还有特·鲍赛昂伯爵和侯爵的府第,在圣·陶米尼葛街。”他一边吊起踏脚,一边补充。

“我知道。”欧也纳沉着脸回答。他把帽子往前座的垫子上一丢,想道:“今天大家都拿我打哈哈!吓……这次胡闹一下把我的钱弄光了。可是至少,我有了十足的贵族排场去拜访我那所谓的表姊了。高老头起码花了我十法郎,这老浑蛋!真的,我要把今天的倒霉事儿告诉特·鲍赛昂太太,说不定会引她发笑呢。这老东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该死的关系,她一定知道。与其碰那无耻女人的钉子——恐怕还得花一大笔钱——还不如去讨好我表姊。子爵夫人的姓名已经有那样的威力,她本人的权势更可想而知。还是走上面的门路吧。一个人想打天堂的主意,就该看准上帝下手!”

他思潮起伏,不知转着多少念头,上面的话只是一个简单的提纲。他望着雨景,镇静了些,胆气也恢复了些。他自忖虽然花掉了本月份仅存的十法郎,衣服鞋帽究竟保住了。一听马夫喊了声:“对不住,开门哪!”他不由得大为得意。金镶边大红制服的门丁,把大门拉得咕咕的直叫,拉斯蒂涅心满意足,眼看车子穿过门洞,绕进院子,在阶前玻璃棚下停住。马夫穿着大红绲边的蓝大褂,放下踏脚。欧也纳下车听见游廊里一阵匿笑。三四名当差在那里笑这辆恶俗的喜事车子。他们的笑声提醒了大学生,因为眼前就有现成的车马好比较。院中有一辆巴黎最华丽的轿车,套着两匹精壮的牲口,耳边插着蔷薇花,咬着嚼子,马夫头发扑着粉,打着领带,拉着缰绳,好像怕牲口逃走似的。唐打区的雷斯多太太府上,停着一个二十六岁男子的轻巧两轮车,圣·日耳曼区又摆着一位爵爷的煊赫的仪仗,一副三万法郎还办不起来的车马。

“又是谁在这儿呢?该死!表姊一定也有她的玛克辛!”欧也纳到这时才明白,巴黎难得碰到没有主顾的女人,纵然流着血汗也征服不了那样一个王后。

他跨上台阶,心已经凉了一半。玻璃门迎着他打开了;那些当差都一本正经,像挨过一顿痛打的骡子。他上次参加的跳舞会,是在楼下大厅内举行的。在接到请柬和舞会之间,他来不及拜访表姊,所以不曾进入特·鲍赛昂太太的上房,今天还是第一遭瞻仰到那些精雅绝伦、别出心裁的布置;一个杰出的女子的心灵和生活习惯,都可以在布置上面看出来。有了特·雷斯多太太的客厅做比较,对鲍府的研究也就更有意思。下午四点半,子爵夫人可以见客了。再早五分钟,她就不会招待表弟。完全不懂巴黎规矩的欧也纳,走上一座金漆栏杆,大红毯子,两旁供满鲜花的大楼梯,进入特·鲍赛昂太太的上房;至于她的小史,巴黎交际场中交头接耳说得一天一个样子的许多故事之中的一页,他可完全不知道。

三年以来,子爵夫人和葡萄牙一个最有名最有钱的贵族,特·阿瞿达—宾多侯爵有来往。那种天真无邪的交情,对当事人真是兴味浓厚,受不了第三者打扰。特·鲍赛昂子爵本人也以身作则,不管心里如何,面上总尊重这蹊跷的友谊。在他们订交的初期,凡是下午两点来拜访子爵夫人的宾客,总碰到特·阿瞿达—宾多侯爵在座。特·鲍赛昂太太为了体统关系,不能闭门谢客,可是对一般的来客十分冷淡,目不转睛地老瞧着墙壁上面的嵌线,结果大家都懂得她在那里受罪。直到巴黎城中知道了两点至四点之间的访问要打搅特·鲍赛昂太太,她才得到清静。她上意大利剧院或者歌剧院,必定由特·鲍赛昂和特·阿瞿达—宾多两位先生陪着;老于世故的特·鲍赛昂先生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顿停当之后,就托故走开。最近特·阿瞿达先生要同洛希斐特家的一位小姐结婚了,整个上流社会中只剩特·鲍赛昂太太一个人不曾知道。有几个女朋友向她隐隐约约提过几次;她只是打哈哈,以为朋友们妒忌她的幸福,想破坏。可是教堂的婚约公告 马上就得颁布。这位葡萄牙美男子,那天特意来想对子爵夫人宣布婚事,却始终不敢吐出一个负心字儿。为什么?因为天下的难事莫过于对一个女子下这么一个 哀的美敦 。有些男人觉得在决斗场上给人拿着剑直指胸脯倒还好受,不像一个哭哭啼啼了两小时,再晕过去要人施救的女子难于应付。那时特·阿瞿达侯爵如坐针毡,一心要溜,打算回去写信来告诉她;男女之间一刀两断的手续,书面总比口头好办。听见当差通报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来了,特·阿瞿达侯爵快乐得直跳。一个真有爱情的女人猜疑起来,比寻欢作乐、更换口味还要心思灵巧。一朝到了被遗弃的关头,她对于一个姿势的意义,能够一猜就中,连马在春天的空气中嗅到刺激爱情的气息,也没有那么快。特·鲍赛昂太太一眼就觑破了那个不由自主的表情,微妙的,可是天真得可怕的表情。

欧也纳不知道在巴黎不论拜访什么人,必须先到主人的亲友那里,把丈夫的,妻子的,或儿女的历史打听明白,免得闹出笑话来,要像波兰俗语所说的, 把五头牛套上你的车! 就是说直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出你的泥脚。在谈话中出乱子,在法国还没有名称,大概因为谣言非常普遍,大家认为不会再发生冒失的事。在特·雷斯多家闹了乱子以后——主人也不给他时间 把五头牛套上车 ——也只有欧也纳才会莽莽撞撞闯进鲍赛昂家再去闯祸。所不同的是,他在前者家里教特·雷斯多太太和特·脱拉伊先生发窘,在这儿却是替特·阿瞿达解了围。

一间小巧玲珑的客室,只有灰和粉红两种颜色,陈设精美而没有一点富贵气。欧也纳一进客室,葡萄牙人便向特·鲍赛昂太太说了声“再会”,急急地抢着往门边走。

“那么晚上见,”特·鲍赛昂太太回头向侯爵望了一眼,“我们不是要上意大利剧院吗?”

“不能奉陪了。”他的手已经抓着门钮。

特·鲍赛昂太太站起身子,叫他走回来,根本没有注意欧也纳。欧也纳站在那儿,给华丽的排场弄得迷迷糊糊,以为进了天方夜谭的世界;他面对着这个连瞧也不瞧他的太太,不知道怎么办。子爵夫人举起右手食指做了个美妙的动作,指着面前的地位要侯爵站过来。这姿态有股热情的威势,侯爵不得不放下门钮走回来。欧也纳望着他,心里非常羡慕。

他私下想:“这便是轿车中的人物!哼!竟要骏马前驱,健仆后随,挥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睐吗?”奢侈的欲望像魔鬼般咬着他的心,攫取财富的狂热煽动他的头脑,黄金的饥渴使他喉干舌燥。他每季有一百三十法郎生活费;而父亲、母亲、兄弟、妹妹、姑母,统共每月花不到两百法郎。他把自己的境况和理想中的目标很快地比较了一下,心里愈加发慌了。

“为什么你不能上意大利剧院呢?”子爵夫人笑着问。

“为了正经事!今晚英国大使馆请客。”

“你可以先走一步啊。”

一个男人一开始欺骗,必然会接二连三地扯谎。特·阿瞿达先生笑着说:“你非要我先走不可吗?”

“当然。”

“嗳,我就是要你说这一句呀。”他回答时那种媚眼,换了别的女人都会被他骗过的。

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走了。

欧也纳用手掠了掠头发,弓着身子预备行礼,以为特·鲍赛昂太太这一下总该想到他了。不料她身子往前一扑,冲入回廊,跑到窗前瞧特·阿瞿达先生上车;她侧耳留神,只听见跟班的小厮传令给马夫道:“上洛希斐特公馆。”

这几个字,加上特·阿瞿达坐在车厢里如释重负的神气,对子爵夫人不啻闪电和雷击。她回身进来,心惊肉跳。上流社会中最可怕的祸事就是这个。她走进卧室,坐下来拈起一张美丽的信纸,写道:

“只要你在洛希斐特家吃饭而不是在英国使馆,你非和我解释清楚不可。我等着你。”

有几个字母因为手指发抖而写走了样,她改了改,签上一个C字,那是她的姓名格兰·特·蒲尔高涅的缩写。然后她打铃叫人。

“雅各,”她咐吩当差,“你七点半上洛希斐特公馆去见特·阿瞿达侯爵。他在的话,把这条子交给他,不用等回音;要是不在,原信带回。”

“太太,客厅里还有人等着。”

“啊,不错!”她说完推门进去。

欧也纳已经觉得很不自在,终于瞧见子爵夫人的时候,她情绪激动的语气又搅乱了他的心。她说:

“对不起,先生,我刚才要写个字条,现在可以奉陪了。”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心里正想着:“啊!他要娶洛希斐特小姐。可是他身子自由吗?今晚上这件亲事就得毁掉,否则我……噢!事情明天就解决了,急什么!”

“表姊……”欧也纳才叫了一声。

“唔?”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教大学生打了一个寒噤。

欧也纳懂得了这个“唔”。三小时以来他长了多少见识;一听见这一声,马上警惕起来,红着脸改口道:“太太。”他犹豫了一会又说:“请原谅,我真需要人家提拔,便是拉上一点儿远亲的关系也有用处。”

特·鲍赛昂太太微微一笑,笑得很凄凉:她已经感觉到在她周围酝酿的厄运。

“如果你知道我家庭的处境,”他接着说,“你一定乐意做神话中的仙女,替孩子们打破难关。”

她笑道:“哦,表弟,要我怎样帮忙呢?”

“我也说不上。恢复我们久已疏远的亲戚关系,在我已经是大大的幸运了。你使我心慌意乱,简直不知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我在巴黎只认识你一个人。噢!我要向你请教,求你当我是个可怜的孩子,愿意绕在你裙下,为你出生入死。”

“你能为我杀人么?”

“杀两个都可以。”欧也纳回答。

“孩子!真的,你是个孩子,”她咽住了眼泪,“你才会真诚地爱,你!”

“噢!”他甩了甩脑袋。

子爵夫人听了大学生这句野心勃勃的回答,不禁对他大为关切。这是南方青年第一次用心计。在特·雷斯多太太的蓝客厅和特·鲍赛昂太太的粉红客厅之间,他读完了三年的 巴黎法 。这部法典虽则没有人提过,却构成一部高等社会判例,一朝学成而善于运用的话,无论什么目的都可以达到。

“噢!我要说的话想起来了,在你的舞会里我认识了特·雷斯多太太,我刚才看了她来着。”

“那你大大地打搅她了。”特·鲍赛昂太太笑着说。

“唉!是呀,我一窍不通,你要不帮忙,我会教所有的人跟我作对。我看,在巴黎极难碰到一个年轻、美貌、有钱、风雅而又没有主顾的女子;我需要这样一位女子,把你们解释得多么巧妙的人生开导我;而到处都有一个脱拉伊先生。我这番来向你请教一个谜的谜底,求你告诉我,我所闹的乱子究竟是什么性质。我在那边提起了一个老头儿……”

“特·朗日公爵夫人来了。”雅各进来通报,打断了大学生的话,大学生做了一个大为气恼的姿势。

“你要想成功,”子爵夫人低声嘱咐他,“第一先不要这样富于表情。”

“喂!你好,亲爱的。”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握着她的手,感情洋溢,便是对亲姊妹也不过如此。公爵夫人也做出种种亲热的样子。

“这不是一对好朋友吗?”拉斯蒂涅心里想,“从此我可以有两个保护人了;这两位想必口味相仿,表姊关切我,这客人一定也会关切我的。”

“你真好,想到来看我,亲爱的安多纳德!”特·鲍赛昂太太说。

“我看见特·阿瞿达先生进了洛希斐特公馆,便想到你是一个人在家了。”

公爵夫人说出这些不祥的话,特·鲍赛昂太太既不咬嘴唇,也不脸红,而是目光镇静,额角反倒开朗起来。

“要是我知道你有客……”公爵夫人转身望着欧也纳,补上一句。

子爵夫人说:“这位是我的表弟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你有没有蒙脱里伏将军的消息?昨天赛里齐告诉我,大家都看不见他了,今天他到过府上没有?”

大家知道公爵夫人热恋特·蒙脱里伏先生,最近被遗弃了;她听了这句问话十分刺心,红着脸回答:

“昨天他在爱丽舍宫。”

“值班吗? ”特·鲍赛昂太太问。

“格拉拉,你想必知道,”公爵夫人放出狡狯的目光,“特·阿瞿达先生和洛希斐特小姐的婚约,明天就要由教堂公布了?”

这个打击可太凶了,子爵夫人不禁脸色发白,笑着回答:

“哦,又是那些傻瓜造的谣言。干吗特·阿瞿达先生要把葡萄牙一个最美的姓送给洛希斐特呢?洛希斐特家封爵还不过是昨天的事。”

“可是人家说贝尔德有二十万法郎利息的陪嫁呢。”

“特·阿瞿达先生是大富翁,决不会存这种心思。”

“可是,亲爱的,洛希斐特小姐着实可爱呢。”

“是吗?”

“还有,他今天在那边吃饭,婚约的条件已经谈妥;你消息这样不灵,好不奇怪!”

“哎,你究竟闹了什么乱子呢,先生?”特·鲍赛昂太太转过话头说。“这可怜的孩子刚踏进社会,我们才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懂。亲爱的安多纳德,请你照应照应他。我们的事,明儿再谈,明儿一切都正式揭晓,你要帮我忙也更有把握了。”

公爵夫人傲慢地瞧了欧也纳一眼,那种眼风能把一个人从头到脚瞧尽,把他缩小,化为乌有。

“太太,我无意之间得罪了特·雷斯多太太。 无意之间 这四个字便是我的罪名。”大学生灵机一动,发觉眼前两位太太亲切的谈话藏着狠毒的讽刺,他接着说:“对那些故意伤害你们的人,你们会照常接见,说不定还怕他们;一个伤了人而不知伤到什么程度的家伙,你们当他是傻瓜,当他是什么都不会利用的笨蛋,谁都瞧不起他。”

特·鲍赛昂太太眼睛水汪汪地瞟了他一下。伟大的心灵往往用这种眼光表示他们的感激和尊严。刚才公爵夫人用拍卖行估价员式的眼风打量欧也纳,伤了他的心,现在特·鲍赛昂太太的眼神在他的伤口上涂了止痛的油膏。

欧也纳接着说:“你们才想不到呢,我才博得了特·雷斯多伯爵的欢心,因为,”他又谦恭又狡狯地转向公爵夫人,“不瞒你说,太太,我还不过是个可怜的大学生,又穷又孤独……”

“别说这个话,先生。哭诉是谁都不爱听的,我们女人又何尝爱听。”

“好吧!我只有二十二岁,应当忍受这个年纪上的苦难,何况我现在正在忏悔;哪里还有比这儿更美丽的忏悔室呢?我们在教士前面忏悔的罪孽,就是在这儿犯的。”

公爵夫人听了这段亵渎宗教的议论,把脸一沉,很想把这种粗俗的谈吐指斥一番,她对子爵夫人说:“这位先生才……”

特·鲍赛昂太太觉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很好笑,也就老实不客气笑了出来。

“对啦,他才到巴黎来,正在找一个女教师,教他懂得一点儿风雅。”

“公爵夫人,”欧也纳接着说,“我们想找门路,把所爱的对象摸清根底,不是挺自然的吗?”(呸!他心里想,这几句话简直像理发匠说的。)

公爵夫人说:“我想特·雷斯多太太是特·脱拉伊先生的女弟子吧。”

大学生说:“我完全不知道,太太,因此糊里糊涂闯了进去,把他们岔开了。幸而我跟丈夫混得不坏,那位太太也还客气,直到我说出我认识一个刚从他们后楼梯下去,在一条甬道底上跟伯爵夫人拥抱的人。”

“谁呀?”两位太太同时问。

“住在圣·玛梭区的一个老头儿,像我这穷学生一样一个月只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费,被大家取笑的可怜虫,叫作高里奥老头。”

“哦呀!你这个孩子,”子爵夫人嚷道,“特·雷斯多太太便是高里奥家的小姐啊。”

“面条商的女儿,”公爵夫人接口说,“她跟一个糕饼师的女儿同一天入宫觐见。你不记得吗,格拉拉?王上笑开了,用拉丁文说了句关于面粉的妙语,说那些女子,怎么说的,那些女子……”

“其为面粉也无异。” 欧也纳替她说了出来。

“对啦,”公爵夫人说。

“啊!原来是她的父亲。”大学生做了个不胜厌恶的姿势。

“可不是!这家伙有两个女儿,他都喜欢得要命,可是两个女儿差不多已经不认他了。”

“那小的一个,”子爵夫人望着特·朗日太太说,“不是嫁给一个姓名像德国人的银行家,叫作特·纽沁根男爵吗?她名字叫但斐纳,头发淡黄,在歌剧院有个侧面的包厢,也上喜剧院,常常高声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

公爵夫人笑道:“嗳,亲爱的,真佩服你。干吗你对那些人这样留神呢?真要像特·雷斯多一样爱得发疯,才会跟阿娜斯大齐在面粉里打滚。嘿!他可没有学会生意经。他太太落在特·脱拉伊手里,早晚要倒霉的。”

“她们不认父亲!”欧也纳重复了一句。

“嗳!是啊,”子爵夫人接着说,“不承认她们的亲爸爸,好爸爸。听说他给了每个女儿五六十万,让她们攀一门好亲事,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以为女儿永远是女儿,一朝嫁了人,他等于有了两个家,可以受到敬重、奉承。哪知不到两年,两个女婿把他赶出他们的圈子,当他是个要不得的下流东西……”

欧也纳冒出几颗眼泪。他最近还在家中体味到骨肉之爱,天伦之乐;他还没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而且在巴黎文明的战场上还是第一天登台。真实的感情是极有感染力的:三个人都一声不出,愣了一会。

“唉!天哪,”特·朗日太太说,“这一类的事真是该死,可是我们天天看得到。总该有个原因吧?告诉我,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什么叫女婿?——女婿是我们替他白养女儿的男人。我们把女儿当作心肝宝贝,抚养长大,我们和她有着成千成万的联系。十七岁以前,她是全家的快乐天使,像拉马丁所说的 洁白的灵魂 ,然后变作家庭的瘟神。女婿从我们手里把她抢走,拿她的爱情当作一把刀,把我们的天使心中所有拴着娘家的感情,活生生地一齐斩断。昨天女儿还是我们的性命,我们也还是女儿的性命;明天她便变作我们的仇敌。这种悲剧不是天天有吗?这里,又是媳妇对那个为儿子牺牲一切的公公肆无忌惮;那里,又是女婿把丈母撵出门外。我听见人家都在问,今日社会里究竟有些什么惨剧;唉,且不说我们的婚姻都变成了糊涂婚姻;关于女婿的惨剧不是可怕到极点吗?我完全明白那老面条商的遭遇,记得这个福里奥……”

“是高里奥,太太。”

“是啊,这莫里奥在大革命时代当过他们分会主席;那次有名的饥荒,他完全知道底细;当时面粉的售价比进价高出十倍,他从此发了财。那时他囤足面粉;光是我祖母的总管就卖给他一大批。当然,高里奥像所有那些人一样,是跟公安委员会分肥的。我记得总管还安慰祖母,说她尽可以太太平平地住在葛朗维里哀,她的麦子就是一张出色的公民证。至于把麦子卖给刽子手们 的洛里奥,只有一桩痴情,就是溺爱女儿。他把大女儿高高地供在特·雷斯多家里,把老二接种接在特·纽沁根男爵身上,纽沁根是个加入保王党的有钱的银行家。你们明白,在帝政时代,两个女婿看到家里有个老革命党并不讨厌;既然是拿破仑当权,那还可以将就。可是波旁家复辟之后,那老头儿就教特·雷斯多先生头疼了,尤其那个银行家。两个女儿或许始终爱着父亲,想在父亲跟丈夫之间委曲求全;她们在没有外客的时候招待高里奥,想出种种借口表示她们的体贴。‘爸爸,你来呀。没有人打搅,我们舒服多了!’诸如此类的话。我相信,亲爱的,凡是真实的感情都有眼睛,都有聪明,所以那个大革命时代的可怜虫伤心死了。他看出女儿们觉得他丢了她们的脸;也看出要是她们爱丈夫,他却妨害了女婿,非牺牲不可。他便自己牺牲了,因为他是父亲,他自动退了出来。看到女儿因此高兴,他明白他做得很对。这小小的罪过实在是父女同谋的。我们到处都看到这种情形。在女儿的客厅里,陶里奥老头不是一个油脂的污迹吗?他在那儿感到拘束闷得发慌。这个父亲的遭遇,便是一个最美的女子对付一个最心爱的男人也能碰到,如果她的爱情使他厌烦,他会走开,做出种种卑鄙的事来躲开她。所有的感情都会落到这个田地的。我们的心是一座宝库,一下子倒空了,就会破产。一个人把情感统统拿了出来,就像把钱统统花光了一样得不到人家原谅。这个父亲把什么都给了。二十年间他给了他的心血,他的慈爱;又在一天之间给了他的财产。柠檬榨干了,那些女儿把剩下的皮扔在街上。”

“社会真卑鄙。”子爵夫人低着眼睛,拉着披肩上的经纬。特·朗日太太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些话刺了她的心。

“不是卑鄙!”公爵夫人回答,“社会就是那么一套。我这句话不过表示我看透了社会。实际我也跟你一般想法,”她紧紧握着子爵夫人的手,“社会是一个泥坑,我们得站在高地上。”

她起身亲了一下特·鲍赛昂太太的前额,说:

“亲爱的,你这一下真漂亮。血色好极了。”

然后她对欧也纳略微点点头,走了。

欧也纳想起那夜高老头扭绞镀金盘子的情形,说道:“高老头真伟大!”

特·鲍赛昂太太没有听见,她想得出神了。两人半天没有出声,可怜的大学生愣在那儿,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也不敢开口。

“社会又卑鄙又残忍,”子爵夫人终于说,“只要我们碰到一桩灾难,总有一个朋友来告诉我们,拿把短刀掏我们的心窝,教我们欣赏刀柄。冷一句热一句,挖苦,奚落,一齐来了。啊!我可是要抵抗的。”她抬起头来,那种庄严的姿势恰好显出她贵妇人的身份,高傲的眼睛射出闪电似的光芒。——“啊!”她一眼瞧见了欧也纳,“你在这里!”

“是的,还没有走。”他不胜惶恐地回答。

“嗳,拉斯蒂涅先生,你得以牙还牙对付这个社会。你想成功吗?我帮你。你可以测量出来,女人堕落到什么田地,男人虚荣到什么田地。虽然人生这部书我已经读得烂熟,可是还有一些篇章不曾寓目。现在我全明白了。你越没有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不留情地打击人家,叫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作驿马,把它们骑得精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不是吗,你要没有一个女人关切,你在这儿便一文不值。这女人还得年轻,有钱,漂亮。倘使你有什么真情,必须像宝贝一样藏起,永远别给人家猜到,要不就完啦,你不但做不成刽子手,反过来要给人家开刀了。有朝一日你动了爱情,千万要守秘密!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底细,决不能掏出你的心来。你现在还没有得到爱情;可是为保住将来的爱情,先得学会提防人家。听我说,米盖尔……(她不知不觉说错了名字) 女儿遗弃父亲,巴望父亲早死,还不算可怕呢。那两姊妹也彼此忌妒得厉害。雷斯多是旧家出身,他的太太进过宫了,贵族社会也承认她了;可是她的有钱的妹妹,美丽的但斐纳·特·纽沁根夫人,银行家太太,却难过死了;忌妒咬着她的心,她跟姊姊貌合神离,比路人还不如;姊姊已经不是她的姊姊;两个人你不认我,我不认你,正如不认她们的父亲一样。特·纽沁根太太只消能进我的客厅,便是把圣·拉查街到葛勒南街一路上的灰土舐个干净也是愿意的。她以为特·玛赛能够帮她达到这个目的,便甘心情愿做他奴隶,把他缠得头痛。哪知特·玛赛干脆不把她放在心上。你要能把她介绍到我这儿来,你便是她的心肝宝贝。以后你能爱她就爱她,要不就利用她一下也好。我可以接见她一两次,逢到盛大的晚会,宾客众多的时候;可是决不单独招待她。我看见她打个招呼就够了。你说出了高老头的名字,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是的,朋友,你尽管上雷斯多家二十次,她会二十次不在家。你被他们撵出门外了。好吧,你叫高老头替你介绍特·纽沁根太太吧。那位漂亮太太可以做你的幌子。一朝她把你另眼相看了,所有的女人都会一窝蜂地来追你。跟她竞争的对手,她的朋友,她的最知己的朋友,都想把你抢过去了。有些女人,只喜欢别的女子挑中的男人,好像那般资产阶级的妇女,以为戴上我们的帽子就有了我们的风度。所以那时你就能走红。在巴黎,走红就是万事亨通,就是拿到权势的宝钥。倘若女人觉得你有才气,有能耐,男人就会相信,只消你自己不露马脚。那时你多大的欲望都不成问题可以实现,你哪儿都走得进去。那时你会明白,社会不过是傻子跟骗子的集团。你别做傻子,也别做骗子。我把我的姓氏借给你,好比一根阿里安纳的线,引你进这座迷宫。 别把我的姓污辱了,”她扭了扭脖子,气概非凡地对大学生瞧了一眼,“清清白白地还给我。好,去吧,我不留你了。我们做女人的也有我们的仗要打。”

“要不要一个死心塌地的人替你去点炸药?”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

“那又怎么样?”她问。

他拍拍胸脯,表姊对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走了。那时已经五点;他肚子饿了,只怕赶不上晚饭。这一担心,使他感到在巴黎平步青云,找到了门路的快乐。得意之下,他马上给自己的许多思想包围了。像他那种年龄的青年,一受委屈就会气得发疯,对整个社会抡着拳头,又想报复,又失掉了自信。拉斯蒂涅那时正为了 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 那句话发急,心上想:“我要去试一试!如果特·鲍赛昂太太的话不错,如果我真的碰在门上,那么……哼!特·雷斯多夫人不论上哪一家的沙龙,都要碰到我。我要学击剑,放枪,把她的玛克辛打死!——可是钱呢?”他忽然问自己,“那儿去弄钱呢?”特·雷斯多伯爵夫人家里铺张的财富,忽然在眼前亮起来。他在那儿见到一个高里奥小姐心爱的奢华、金碧辉煌的屋子,显而易见的贵重器物,暴发户的恶俗排场,像人家的外室那样的浪费。这幅迷人的图画忽然又给鲍赛昂府上的大家气派压倒了。他的幻想飞进了巴黎的上层社会,马上冒出许多坏念头,扩大他的眼界和心胸。他看到了社会的本相:法律跟道德对有钱的人全无效力,财产才是 金科玉律 。他想:“伏脱冷说得不错,有财便是德!”

到了圣·日内维新街,他赶紧上楼拿十法郎付了车钱,走入气味难闻的饭厅;十八个食客好似马槽前的牲口一般正在吃饭。他觉得这副穷酸相跟饭厅的景象丑恶已极。环境转变得太突兀了,对比太强烈了,格外刺激他的野心。一方面是最高雅的社会的新鲜可爱的面目,个个人年轻,活泼,有诗意,有热情,四周又是美妙的艺术品和阔绰的排场;另一方面是溅满污泥的阴惨的画面,人物的脸上只有被情欲扫荡过的遗迹。特·鲍赛昂太太因为被人遗弃,一怒之下给他的指导和策划的计谋,他一下子都回想起来,而眼前的惨象又等于给那些话添上注解。拉斯蒂涅决意分两路进攻去猎取财富:依靠学问,同时依靠爱情,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博士,同时做一个时髦人物。可笑他还幼稚得很,不知道这两条路线是永远连不到一起的。

“你神气忧郁得很,侯爵大人。”伏脱冷说。他的眼风似乎把别人心里最隐蔽的秘密都看得雪亮。

欧也纳答道:“我受不了这一类的玩笑,要在这儿真正当一个侯爵,应当有十万法郎进款;住伏盖公寓的就不是什么走运的人。”

伏脱冷瞧着拉斯蒂涅,倚老卖老而轻蔑的神气仿佛说:“小子!还不够我一口!”接着说:“你心绪不好,大概在漂亮的特·雷斯多太太那边没有得手。”

欧也纳道:“哼,因为我说出她父亲跟我们一桌子吃饭,她把我撵走了。”

饭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高老头低下眼睛,掉转头去抹了一下。

“你把鼻烟撒在我眼里了。”他对邻座的人说。

“从今以后,谁再欺负高老头,就是欺负我。”欧也纳望着老面条商邻座的人说:“他比我们都强。当然我不说太太们。”他向泰伊番小姐补上一句。

这句话成为事情的转折点,欧也纳说话的神气使桌上的人不出声了。只有伏脱冷含讥带讽的回答:

“你要做高老头的后台,做他的经理,先得学会击剑跟放枪。”

“对啦,我就要这么办。”

“这么说来,你今天预备开场啰。”

“也许,”拉斯蒂涅回答,“不过谁都管不了我的事,既然我不想知道旁人黑夜里干些什么。”

伏脱冷斜着眼把拉斯蒂涅瞅了一下。

“老弟,要拆穿人家的把戏,就得走进戏棚子,不能在帐幔的缝子里张一张就算。别多说了,”他看见欧也纳快要发毛,补上一句,“你要愿意谈谈,我随时可以奉陪。”

饭桌上大家冷冰冰的,不作声了。高老头听了大学生那句话,非常难受,不知道众人对他的心理已经改变,也不知道一个有资格阻止旁人虐待他的青年,挺身而出做了他的保护人。

“高里奥先生真是一个伯爵夫人的父亲吗?”伏盖太太低声问。

“同时也是一个男爵夫人的父亲。”拉斯蒂涅回答。

“他只好当父亲的角色,”皮安训对拉斯蒂涅说,“我已经打量过他的脑袋:只有一根骨头,一根父骨,他大概是 天父 吧。”

欧也纳心事重重,听了皮安训的俏皮话不觉得好笑。他要遵从特·鲍赛昂太太的劝告,盘算从哪儿去弄钱,怎样去弄钱。社会这片大草原在他面前又空旷又稠密,他望着出神了。吃完晚饭,客人散尽,只剩他一个人在饭厅里。

“你竟看到我的女儿么?”高老头非常感动地问。

欧也纳惊醒过来,抓着老人的手,很亲热地瞧着他回答:

“你是一个好人,正派的人。咱们回头再谈你的女儿。”

他不愿再听高老头的话,躲到卧房里给母亲写信去了。

“亲爱的母亲,请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再给我一次哺育之恩。我现在的情形可以很快地发迹;只是需要一千二百法郎,而且非要不可。对父亲一个字都不能提,也许他会反对,而如果我弄不到这笔钱,我将濒于绝望,以至自杀。我的用意将来当面告诉你,因为要你了解我目前的处境,简直要写上几本书才行。好妈妈,我没有赌钱,也没有欠债;可是你给我的生命,倘使你愿意保留的话,就得替我筹这笔款子。总而言之,我已见过特·鲍赛昂子爵夫人,她答应提拔我。我得应酬交际,可是没有钱买一副合适的手套。我能够只吃面包,只喝清水,必要时可以挨饿;但我不能缺少巴黎种葡萄的工具。将来是青云直上还是留在泥地里,都在此一举。你们对我的期望,我全知道,并且要快快地实现。好妈妈,卖掉一些旧首饰吧,不久我买新的给你。我很知道家中的境况,你的牺牲,我是心中有数的;你也该相信我不是无端端地教你牺牲,那我简直是禽兽了。我的请求是迫不得已。咱们的前程全靠这一次的接济,拿了这个,我将上阵开仗,因为巴黎的生活是一场永久的战争。倘使为凑足数目而不得不出卖姑母的花边,那么请告诉她,我将来有最好看的寄给她。”

他分别写信给两个妹妹,讨她们的私蓄,知道她们一定乐意给的。为了使她们在家里绝口不提,他故意挑拨青年人的好胜心,要她们懂得体贴。可是写完了这些信,他仍旧有点儿心惊肉跳,神魂不定。青年野心家知道像他妹妹那种与世隔绝、一尘不染的心灵多么高尚,知道自己这封信要给她们多少痛苦,同时也要给她们多少快乐;她们将怀着如何欢悦的心情,躲在庄园底里偷偷谈论她们疼爱的哥哥。他心中亮起一片光明,似乎看到她们私下数着小小的积蓄,看到她们卖弄少女的狡狯,为了好心而第一次玩弄手段,把这笔钱用匿名方式寄给他。他想:“一个姊妹的心纯洁无比,它的温情是没有穷尽的!”他写了那样的信,觉得惭愧。她们许起愿心来何等有力!求天拜地的冲动何等纯洁!有一个牺牲的机会,她们还不快乐死吗?如果他母亲不能凑足他所要的款子,她又要多么苦恼!这些至诚的感情,可怕的牺牲,将要成为他达到特·纽沁根太太面前的阶梯;想到这些,他不由得落下几滴眼泪,等于献给家庭神坛的最后几炷香。他心乱如麻,在屋子里乱转。高老头从半开的门里瞧见他这副模样,进来问他:

“先生,你怎么啦?”

“唉!我的邻居,我还没忘记做儿子做兄弟的本分,正如你始终当着父亲的责任。你真有理由替伯爵夫人着急,她落在玛克辛·特·脱拉伊手里,早晚要断送她的。”

高老头嘟囔着退了出来,欧也纳不曾听清他说些什么。

第二天,拉斯蒂涅把信送往邮局。他到最后一刻还犹疑不决,但终于把信丢进邮箱,对自己说:“我一定成功!”这是赌棍的口头禅,大将的口头禅,这种相信运气的话往往是致人死命而不是救人性命的。过了几天,他去看特·雷斯多太太,特·雷斯多太太不见。去了三次,三次挡驾,虽则他都候玛克辛不在的时间上门。子爵夫人料得不错。大学生不再用功念书,只上堂去应卯划到,过后便溜之大吉。多数大学生都要临到考试才用功,欧也纳把第二第三年的学程并在一起,预备到最后关头再一口气认认真真读他的法律。这样他可以有十五个月的空闲,好在巴黎的海洋中漂流,追求女人,或者捞一笔财产。

在那一星期内,他见了两次特·鲍赛昂太太,都是等特·阿瞿达侯爵的车子出门之后才去的。这位红极一时的女子,圣·日耳曼区最有诗意的人物,又得意了几天,把洛希斐特小姐和特·阿瞿达侯爵的婚事暂时搁浅。特·鲍赛昂太太深怕好景不长,在这最后几天中感情格外热烈;但就在这期间,她的祸事酝酿成熟了。特·阿瞿达侯爵跟洛希斐特家暗中同意,认为这一次的吵架与讲和大有好处,希望特·鲍赛昂太太对这头亲事思想上有个准备,希望特·鲍赛昂太太终于肯把每天下午的聚首为特·阿瞿达的前程牺牲,结婚不是男人一生中必经的阶段吗?所以特·阿瞿达虽然天天海誓山盟,实在是在做戏,而子爵夫人也甘心情愿受他蒙蔽。“她不愿从窗口里庄严地跳下去,宁可在楼梯上打滚。”她的最知己的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这样说她。这些最后的微光照耀得相当长久,使子爵夫人还能留在巴黎,给年轻的表弟效劳——她对他的关切简直有点迷信,仿佛认为他能够带来好运。欧也纳对她表示非常忠心非常同情,而那是正当一个女人到处看不见怜悯和安慰的目光的时候。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男人对女子说温柔的话,一定是别有用心。

拉斯蒂涅为了彻底看清形势,再去接近纽沁根家,想先把高老头从前的生活弄个明白。他搜集了一些确实的材料,可以归纳如下:

大革命之前,约翰—姚希姆·高里奥是一个普通的面条司务,熟练,省俭,相当有魄力,能够在东家在一七八九年第一次大暴动中遭劫以后,盘下铺子,开在于西安街,靠近麦子市场。他很识时务,居然肯当分会主席,使他的买卖得到那个危险时代一般有势力的人保护。这种聪明是他起家的根源。就在不知是真是假的大饥荒时代,巴黎粮食贵得惊人的那一时节里,他开始发财。那时民众在面包店前面拼命,而有些人照样太太平平向杂货商买到各式上等面食。

那一年,高里奥积了一笔资本,他以后做买卖也就像一切资力雄厚的人那样,处处占着上风。他的遭遇正是一切中等才具的遭遇。他的平庸占了便宜。并且直到有钱不再危险的时代,他的财富才揭晓,所以并没引起人家的妒羡。粮食的买卖似乎把他的聪明消耗完了。只要涉及麦子、面粉、粉粒,辨别品质、来路,注意保存,推测行市,预言收成的丰歉,用低价籴进谷子,从西西里、乌克兰去买来囤积,高里奥可以说没有敌手的。看他调度生意,解释粮食的出口法、进口法,研究立法的原则,利用法令的缺点等等,他颇有国务大臣的才气。办事又耐烦又干练,有魄力有恒心,行动迅速,目光犀利如鹰,什么都占先,什么都料到,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藏得紧,算计划策如外交家,勇往直前如军人。可是一离开他的本行,一出他黑魆魆的简陋的铺子,闲下来背靠门框站在阶沿上的时候,他仍不过是一个又蠢又粗野的工人,不会用头脑,感觉不到任何精神上的乐趣,坐在戏院里会打盹,总而言之,他是巴黎的那种陶里庞人 ,只会闹笑话。这一类的人差不多完全相像,心里都有一股极高尚的情感。面条司务的心便是给两种感情填满的,吸干的,犹如他的聪明是为了粮食买卖用尽的。他的老婆是拉·勃里地方一个富农的独养女儿,是他崇拜赞美、敬爱无边的对象。高里奥赞美她生得又娇嫩又结实,又多情又美丽,跟他恰好是极端的对比。男人天生的情感,不是因为能随时保护弱者而感到骄傲吗?骄傲之外再加上爱,就可了解许多古怪的精神现象。所谓爱其实就是一般坦白的人对赐予他们快乐的人表示热烈的感激。过了七年圆满的幸福生活,高里奥的老婆死了;这是高里奥的不幸,因为那时她正开始在感情以外对他有点儿影响。也许她能把这个死板的人栽培一下,教他懂得一些世道和人生。既然她早死,疼爱女儿的感情便在高里奥心中发展到荒谬的程度。死神夺去了他所爱的对象,他的爱就转移到两个女儿身上,她们开始的确满足了他所有的感情。尽管一般争着要把女儿嫁给他做填房的商人或庄稼人,提出多么优越的条件,他都不愿意续娶。他的岳父,他唯一觉得气味相投的人,很有把握地说高里奥发过誓,永远不做对不起妻子的事,哪怕在她身后。中央市场的人不了解这种高尚的痴情,拿来取笑,替高里奥起了些粗俗的诨号。有个人跟高里奥做了一笔交易,喝着酒,第一个叫出这个外号,当场给面条商一拳打在肩膀上,脑袋向前,一直翻倒在奥勃冷街一块界石旁边。高里奥没头没脑地偏疼女儿,又多情又体贴的父爱,传布得遐迩闻名,甚至有一天,一个同行想教他离开市场以便操纵行情,告诉他说但斐纳被一辆马车撞翻了。面条商立刻面无人色地回家。他为了这场虚惊病了好几天。那造谣的人虽然并没受到凶狠的老拳,却在某次风潮中被逼破产,从此进不得市场。

两个女儿的教育,不消说是不会合理的了。富有每年六万法郎以上的进款,自己花不了一千二,高里奥的乐事只在于满足女儿们的幻想:最优秀的教师给请来培养她们高等教育应有的各种才艺;另外还有一个做伴的小姐;还算两个女儿运气,做伴的小姐是一个有头脑有品格的女子。两个女儿会骑马,有自备车辆,生活的奢华像一个有钱的老爵爷养的情妇,只要开声口,最奢侈的欲望,父亲也会满足她们,只要求女儿跟他亲热一下作为回敬。可怜的家伙,把女儿当作天使一流,当然是在他之上了。甚至她们给他的痛苦,他也喜欢。一到出嫁的年龄,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丈夫,各人可以有父亲一半的财产做陪嫁。特·雷斯多伯爵看中阿娜斯大齐生得美,她也很想当一个贵族太太,便离开父亲,跳进了高等社会。但斐纳喜欢金钱,嫁了纽沁根,一个原籍德国而在帝政时代封了男爵的银行家。高里奥依旧做他的面条商。不久,女儿女婿看他继续做那个买卖,觉得不痛快,虽然他除此以外,生命别无寄托。他们央求了五年,他才答应带着出盘铺子的钱跟五年的盈余退休。这笔资本所生的利息,便是他住进伏盖公寓的时代,伏盖太太估计到八千至一万的收入。看到女儿受着丈夫的压力,非但不招留他去住,还不愿公开在家招待他,绝望之下,他便搬进这个公寓。

受盘高老头铺子的缪莱先生供给的资料只有这一些。特·朗日公爵夫人对拉斯蒂涅说的种种猜测的话因此证实了。

这场暧昧而可怕的巴黎悲剧的序幕,在此结束。 rp6NofDR7VcLfg/hX0RF0B7x0ehomWGd2ayQewfMI6BDUK4CWDdxstnaKgkCCgd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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