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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弟弟的威胁

生命之歌

孔宪云晚上回到寓所时看到了丈夫从中国发来的传真。她脱下外衣,踢掉高跟鞋,扯掉传真躺到沙发上。

孔宪云是一个身材娇小的职业妇女,动作轻盈,笑容温婉,额头和眼角已刻上45年岁月的痕迹。她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伦敦的,离家已一年了。

“云:

研究已取得突破,验证还未结束,但成功已经无疑……”

孔宪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她早已不是容易冲动的少女,但一时间仍激动得难以自制。那项研究是二十年来压在丈夫心头的沉重梦魇,并演变成了他唯一的生存目的。仅一年前,她离家来伦敦时,那项研究依然处于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做梦也想不到能有如此神速的进展。

“其实我对成功已经绝望,我一直用紧张的研究来折磨自己,只不过想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但是两个月前,我在岳父的实验室里偶然发现了十几页发黄的手稿,它对我的意义不亚于罗赛达石碑,使我二十年盲目搜索到又随之抛弃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些告诉你父亲。他在距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认了失败,这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最惨痛的悲剧。”

往下读传真时,宪云的眉头逐渐紧蹙,信中并无胜利的欢快,字里行间反倒透着阴郁,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但我总摆脱不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似乎一直生活在这位失败者的阴影下,即使今天也是如此。我不愿永远这样,不管这次研究发表成功与否,我不打算屈从于他的命令。

爱你的哲
2253年9月6日

孔宪云放下传真走到窗前,遥望东方幽暗而深邃的夜空,感触万千,喜忧参半。二十年前她向父母宣布,她要嫁给一个韩国人,母亲高兴地接受了,父亲的态度是冷淡的拒绝。拒绝理由却是极古怪的,令人啼笑皆非:

“你能不能和他长相厮守?你是在5000年的中华文明中浸透的,他却属于一个咄咄逼人的暴发户。”

虽然长大后,宪云已逐渐习惯了父亲乖戾的性格,但这次她还是瞠目良久,才弄懂父亲并不是开玩笑。她讥讽地说:“对,算起来我还是孔夫子的百代玄孙呢。不过我并不是代大汉天子的公主下嫁番邦,朴重哲也无意做大韩民族的使节,我想民族性的差异不会影响两个小人物的结合吧。”

父亲拂袖而去。母亲安慰她:“不要和怪老头一般见识。云儿,你要学会理解父亲。”母亲苦涩地说,“你父亲年轻时才华横溢,被公认是生物学界最有希望的栋梁,但他几十年一事无成,心中很苦啊。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他是一个杰出的天才,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天才都能成功。你父亲陷进DNA的泥沼,耗尽了才气,而且……”母亲的表情十分悲凉,“这些年你父亲实际上已放弃努力,他已经向命运屈服了。”

这些情况宪云早就了解。她知道父亲为了DNA研究,33岁才结婚,如今已是白发如雪。失败的人生扭曲了他的性格,他变得古怪易怒——而在从前他是一个多么可亲可敬的父亲啊。宪云后悔不该顶撞父亲。

母亲忧心忡忡地问:“听说朴重哲也是搞DNA研究的?云儿,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

“算了,不说这些了,”母亲果决地一挥手,“明天把重哲领来让爸妈见见。”

第二天孔宪云把朴重哲领到家里,母亲热情地张罗着,父亲端坐不动,冷冷地盯着这名韩国青年,重哲则以自信的微笑对抗着这种压力。那年重哲28岁,英姿飒爽,倜傥不群。孔宪云不得不承认父亲的确有某些言中之处,才华横溢的重哲的确过于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母亲老练地主持着这场家庭晚会,笑着问重哲:“听说你是研究生物的,具体是搞哪个领域?”

“遗传学,主要是行为遗传学。”

“什么是行为遗传学?给我启启蒙——要尽量浅显啊。不要以为遗传学家的老伴就必然是近墨者黑,他搞他的生物DNA,我教我的音乐哆来咪,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内政。”

宪云和重哲都笑了。重哲斟酌着字句,简洁地说:

“生物繁衍后代时,除了生物形体有遗传性外,生物行为也有遗传性。即使幼体生下来就与父母群体隔绝,它仍能保存这个种族的本能。像人类婴儿生下来会哭会吃奶,小海龟会扑向大海,昆虫会避光或佯死等。有一个典型的例证:欧洲有一种旅鼠,在成年后便成群结队奔向大海,这种怪僻的行为曾使动物学家们迷惑不解。后来考证出它们投海的地方原来与陆路相连。毫无疑问,这种迁徙肯定曾有利于鼠群的繁衍,并演化成可以遗传的行为程式,现在虽然已时过境迁,但冥冥中的本能仍顽强地保持着,甚至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行为遗传学就是研究这些本能与遗传密码的对应关系。”

母亲看看父亲,又问道:

“生物形体的遗传是由DNA决定的,像腺嘌呤,鸟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与各种氨基酸的转化关系啦,红白豌豆花的交叉遗传啦,这些都好理解。怎么样,我从你父亲那儿还偷学到一些知识吧!”她笑着对女儿说,“可是,要说无质无形、虚无缥缈的生物行为也是由DNA来决定,我总是难以理解,那更应该是神秘的上帝之力。”

重哲微笑着说:“上帝只存在于某些人的信念之中。如果抛开上帝这个前提,答案就很明显了。生物的本能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够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来传递上一代信息的介质,仅有生殖细胞。所以毫无疑问,动物行为的指令只可能存在于DNA的结构中,这是一个简单的筛选法问题。”

一直沉默着的父亲似乎不想再听这些启蒙课程,开口问:“你最近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重哲昂起头:“我不想搞那些鸡零狗碎的课题,我想破译宇宙中最神秘的生命之咒。”

“嗯?”

“一切生物,无论是病毒、苔藓还是人类,其最高本能是它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身、延续后代,其他欲望如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都是由它派生出来的。有了它,母狼会为了狼崽同猎人拼命,老蝎子心甘情愿作小蝎子的食粮,泥炭层中沉睡数千年的古莲子仍顽强地活着,庞贝城的妇人在火山爆发时用身体为孩子争得最后的空间。这是最悲壮最灿烂的自然之歌,我要破译它。”他目光炯炯地说。

宪云看见父亲眸子里陡然亮光一闪,变得十分锋利,不过很快就隐去了。他仅冷冷地撂下一句:

“谈何容易。”

重哲扭头对宪云和母亲笑笑,自信地说:“从目前遗传学发展水平来看,破译它的可能至少不是海市蜃楼了。这条无所不在的咒语控制着世界万物,显得神秘莫测。不过反过来说,从亿万种遗传密码中寻找一种共性,反而是比较容易的。”

父亲涩声说:“已有不少科学家在这个堡垒前铩羽而归。”

重哲淡然一笑:“失败者多是西方科学家吧,那是上帝把这个难题留给东方人了。正像国际象棋与围棋、西医与东方医学的区别一样,西方人善于做精确的分析,东方人善于做模糊的综合。”他耐心地解释道,“我看过不少西方科学家在失败中留下的资料,他们太偏爱把行为遗传指令同单一DNA密码建立精确的对应。我认为这是一条死胡同。生命之咒的秘密很可能存在于DNA结构的次级序列中,是隐藏在一首长歌中的主旋律。”

谈话进行到这里,宪云和母亲只有旁听的份儿了。父亲冷淡地盯着重哲,久久未言,朴重哲坦然自若地与他对视着。宪云担心地看着两人。忽然小元元笑嘻嘻地闯进来,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他满身脏污,抱着家养的白猫小佳佳,白猫在他怀里不安地挣扎着。妈妈笑着介绍:

“小元元,这是你朴哥哥。”

小元元放下白猫,用脏兮兮的小爪子亲热地握住朴重哲的手。妈妈有意夸奖这个有智力缺陷的儿子:“小元元很聪明呢,不管是下棋还是解数学题,在全家都是冠军。重哲,听说你的围棋棋艺还不错,赶明儿和小元元杀一场。”

小元元骄傲地昂起头,鼻孔翕动着,那是他得意时的表情。朴重哲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这个圆脑袋的小个儿机器人,他外表酷似真人,行为举止带着5岁孩童的娇憨。不过宪云透露过,小元元实际已17岁了。

朴重哲故意问:“他的心智只有5岁孩童的水平?”

宪云偷偷看看爸妈,微微摇摇头,心里埋怨重哲说话太无顾忌。朴重哲毫不理会她的暗示,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永远也成不了人。”

元元懵懵懂懂地听着大人谈论自己,转着脑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虽然宪云不是学生物的,但她敏锐地感觉到重哲这个结论的分量。她看看父亲,父亲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孔宪云心中忐忑,跟到父亲书房,父亲默然良久,冷声道:

“我不喜欢这个人,太狂!”

宪云很失望,心里斟酌着,打算尽量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意见。忽然听见父亲说:“问问他,愿不愿意到我的研究所工作。”

宪云愕然良久,咯咯地笑起来。她快活地吻了父亲,飞快地跑回客厅,把好消息告诉母亲和重哲。重哲当即答应:“我很愿意到伯父这儿工作。我拜读过伯父年轻时的一些文章,很钦佩他清晰的思路和敏锐的直觉。”

他的表情道出了未尽之意:对一个失败英雄的怜悯。宪云心中不免有些芥蒂,这种怜悯刺伤了她对父亲的崇敬。但她无可奈何,因为他说的正是家人不愿道出的真情。

婚后,朴重哲来到孔昭仁生物研究所,开始了他的马拉松研究。研究举步维艰。父亲把所有资料和实验室全部交给女婿,正式归隐。对女婿的工作情况,从此不闻不问。

传真机又轧轧地响起来,送出另一份传真。

“云姐姐:

你好吗?已经一年没见你了,我很想你。

这几天爸爸和朴哥哥老是吵架,虽然声音不大,可是吵得很凶。朴哥哥在教我变聪明,爸爸不让。

我很害怕,云姐姐,你快回来吧。

元元”

读着这份稚气未脱的信,宪云心中隐隐作痛,更感到莫可名状的担心。略为沉吟后,她用电脑预定了机票,明天早上6点的班机,随后又向剑桥大学的霍金斯教授请了假。

飞机很快穿过云层,脚下是万顷云海,或如蓬松雪团,或如流苏缨络。少顷,一轮朝阳跃出云海,把万物浸在金黄色的静谧中,宇宙中鼓荡着无声的旋律,显得庄严瑰丽。孔宪云常坐早班机,就是为了观赏壮丽的日出,她觉得自己已融化在这金黄色的阳光里,浑身每个毛孔都与大自然息息相通。机上乘客不多,大多数人都到后排空位上睡觉去了,宪云独自倚在舷窗前,盯着飞机襟翼在空气中微微抖动,思绪又飞到小元元身上。

元元是爸爸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比她小八岁。元元像婴儿一样头脑空白的来到这个世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起“人”的心智系统。爸爸说,他是想通过元元来观察机器人对自然的适应能力及建树自我的能力,观察它与人类“父母”能建立什么样的感情纽带。

元元一出生就生活在孔家。在小宪云的心目中,元元是和她一样的小孩,是她亲亲的小弟弟。当然他有一些特异之处——不会哭,没有痛觉,跌倒时会发出铿锵的响声,但小宪云认为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类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样。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即使在科学昌明的23世纪,那种重男轻女的旧思想仍是无形的咒语,爸妈对孔家这个唯一的男孩十分宠爱。宪云记得爸爸曾兴高采烈地给小元元当马骑;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条腿上坐一个,娓娓讲述古老的神话故事——那时爸爸的性情绝不古怪,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么令人思念啊。小宪云曾为爸妈的偏心愤愤不平,但很快她自己也变成一只母性强烈的小母鸡,时时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学回家,她会把特地留下的糖果点心一股脑儿倒给弟弟,高兴地欣赏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吗?”“好吃。”——后来宪云才知道元元并没有味觉,吃食物仅是为了获取能量,懂事的元元这样回答是为了让小姐姐高兴,这使她对元元更加疼爱。

小元元十分聪明,无论是数学、下棋、钢琴,姐姐永远不是对手。小宪云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给我换一个机器脑袋吧,行不行?”但在5岁时,元元的智力发展——主要指社会智力的发展——却戛然而止。

在这之后,他的表现就像人们所说的白痴天才,一方面,仍在某些领域保持着过人的聪明,但他的心智始终没超过5岁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亲失败的象征,成了一个笑柄。爸爸的同事来家做客时,总是装作没看见小元元,小心地隐藏着对爸爸的怜悯。爸爸的性格变态正是从这时开始的。

以后父亲很少到小元元身边。小元元自然感到了这一变化,他想与爸爸亲热时,常常先怯怯地打量着爸爸的表情,如果没有遭到拒绝,他就会绽开笑脸,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使妈妈和宪云心怀歉疚,把加倍的疼爱倾注到傻头傻脑的元元身上。宪云和重哲婚后一直没有生育,所以她对小元元的疼爱,还掺杂了母子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么?宪云曾不止一次发现,爸爸长久地透过玻璃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里除了阴郁,还有道不尽的痛楚……那时小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异类。现在她已长大成人了,还是不能理解父亲的怪异性格。

宪云又想起小元元的信。重哲在教元元变聪明,爸爸为什么不让?他为什么反对重哲公布成果?一直到走下飞机舷梯,她还在疑惑地思索着。

母亲听到门铃就跑出来,拥抱着女儿,问:“路上顺利吗?时差疲劳还没消除吧,快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女儿笑道:“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爸爸呢,那古怪老头呢?”

“到协和医院去了,是科学院的例行体检。不过,最近他的心脏确实有些小毛病。”

宪云关心地问:“怎么了?”

“轻微的心室纤颤,问题不大。”

“小元元呢?”

“在实验室里,重哲最近一直在为他开发智力。”

妈妈的目光暗淡下来——她们已接触到一个不愿触及的话题。宪云小心地问:“翁婿吵架了?”

妈妈苦笑着说:“嗯,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反对重哲发表成果?我不信,这毫无道理嘛。”

妈妈摇摇头:“不清楚。这是一次纯男人的吵架,他们瞒着我,连重哲也不对我说实话。”妈妈的语气中带着几丝幽怨。

宪云勉强笑着说:“好,我这就去审个明白,看他敢不敢瞒我。”

透过实验室的全景观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胸腔打开了,重哲似乎在调试和输入什么。小元元仍是那个憨模样,圆脑袋,大额头,一双眼珠乌黑发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认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开合的。

宪云不想打扰丈夫的工作,靠在观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为什么反对公布成果?是对成功尚无把握?不会。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了。这项研究实实在在是一场不会苏醒的噩梦,是无尽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论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重哲既然能心境沉稳地宣布胜利,那就是绝无疑问的——但为什么父亲反对公布?他难道不知道这对重哲来说是何等残酷和不公?莫非……一种念头悄悄涌上心头,莫非是失败者的嫉妒?

宪云不愿相信这一点,她了解父亲的人品。但是,她也提醒自己,作为一个失败者,父亲的性格已经被严重扭曲了。

宪云叹口气,但愿事实并非如此。婚后她才真正理解了妈妈要她作好受难准备的含义。从某种含义上说,科学家是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然后开始艰难的摸索,为一个课题常常耗费毕生的精力。即使在研究途中的一万个岔路口中只走错一次,也会与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

二十年来,重哲也逐渐变得阴郁易怒,变得不通情理。宪云已学会用微笑来承受这种苦难,把苦涩埋在心底,就像妈妈一直做的那样。

但愿这次成功能改变他们的生活。

小元元看见姐姐了,他扬扬小手,做了个鬼脸。重哲也扭过头,匆匆点头示意——忽然一声巨响!窗玻璃哗的一声垮下来,屋内顿时烟雾弥漫。宪云目瞪口呆,泥塑般愣在那儿,她真希望这是一幕虚幻的影片,很快就会转换镜头。宪云痛苦地呻吟着,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难道是为了目睹这场惨剧——她惊叫一声,冲进室内。

小元元的胸膛已被炸成前后贯通的孔洞,但她知道小元元没有内脏,这点伤并不致命。而重哲被冲击波砸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鲜血淋漓。宪云抱起丈夫,嘶声喊:

“重哲!醒醒!”

妈妈也惊惧地冲进来,面色惨白。宪云哭喊:“快把汽车开过来!”妈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宪云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体往外走,忽然一只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这是怎么啦?救救我。”

虽然是在痛不欲生的震惊中,但她仍敏锐地感到元元细微的变化——小元元已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丈夫多日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她含泪安慰道:“小元元,不要怕,你的伤不重,我送你重哲哥到医院后马上为你请机器人医生。姐姐很快就回来,啊?”

孔昭仁直接从医院的体检室赶到急救室。这位78岁的老人一头银发,脸庞黑瘦,面色阴郁,穿一身黑色的西服。宪云伏到他怀里,抽泣着,他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柔发,送去无言的安慰。他低声问:

“正在抢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经通知机器人医生去家里,他的伤不重。”

一个50岁左右的瘦长男子费力地挤过人群,步履沉稳地走过来。目光锐利,带着职业性的干练冷静。“很抱歉在这个悲伤的时刻还要打扰你们。”他出示了证件,“我是警察局刑侦处的张平,想尽快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

孔宪云擦了擦眼泪,苦涩地说:“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细节。”她和张平叙述了当时的情景。张平转过身对着孔教授:

“听说元元是你一手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

“是。”

张平的目光十分犀利:“请问他的胸膛里怎么会藏有一颗炸弹?”

宪云打了一个寒颤,知道父亲已被列入第一号疑犯。

老教授脸色冷漠,缓缓说道:“小元元不同于过去的机器人。除了固有的机器人三原则外,他不用输入原始信息,而是从零开始,完全主动地感知世界,并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统。当然,在这个开放式系统中,他也有可能变成一个江洋大盗或嗜血杀手。因此我设置了自毁装置,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他的世界观就会同体内的三原则发生冲突,从而引爆炸弹,使他不至于危害人类。”

张平回头问孔的妻子:“听说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17年,你们是否发现他有危害人类的企图?”

元元妈摇摇头,坚决地说:“决不会。他的心智成长在5岁时就不幸中止了,但他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张平逼视着老教授,咄咄逼人地追问:“炸弹爆炸时,朴教授正为小元元调试。你的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是朴教授在为他输入危害人类的程序,从而引爆了炸弹?”

老教授长久地沉默着,时间之长使宪云觉得恼怒,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立即否认这种荒唐的指控。良久,老教授才缓缓说道:

“历史上曾有不少人认为某些科学发现将危害人类。有人曾认真忧虑煤的工业使用会使地球氧气在50年内耗尽,有人认为原子能的发现会毁灭地球,有人认为试管婴儿的出现会破坏人类赖以生存的伦理基础。但历史的发展淹没了这些怀疑,并在科学界确立了乐观主义信念。人类发展尽管盘旋曲折,但总趋势一直是昂扬向上的,所谓科学发现会危及人类的论点逐渐失去了信仰者。”

孔宪云和母亲交换着疑惑的目光,不知道这些长篇大论是什么含义。老教授又沉默很久,阴郁地说:“但是人们也许忘了,这种乐观主义信念是在人类发展的上升阶段确立的,有其历史局限性。人类总有一天——可能是100万年,也可能是1亿年——会爬上顶峰,并开始下山。那时候科学发现就可能变成人类走向死亡的催熟剂。”

张平不耐烦地说:“孔先生是否想从哲学高度来论述朴教授的不幸?这些留待来日吧,目前我只想了解事实。”

老教授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这个案子由你承办不大合适,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层次。”

张平的面孔涨得通红,冷冷地说:“我会虚心向您讨教的,希望孔教授不吝赐教。”

孔教授平静地说:“就您的年纪而言,恐怕为时已晚。”

他的平静比话语本身更锋利。张平恼羞成怒,正要找出话来回敬,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主刀医生脚步沉重地走出来,垂着眼睛,不愿接触家属的目光:“十分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病人注射了强心剂,能有十分钟的清醒。请家属们与他话别吧,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孔宪云的眼泪泉涌而出,神志恍惚地走进病房,母亲小心地搀扶着她,送她进门。跟在她身后的张平被医生挡住,张平出示了证件,小声急促地与医生交谈几句,医生摆摆手,侧身让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急促地喘息着。死神正悄悄吸走他的生命力,他面色灰白,脸颊凹陷。孔宪云拉住他的手,哽声唤道:“重哲,我是宪云。”

重哲缓缓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后,定在宪云脸上。他艰难地笑一笑,喘息着说:“宪云,对不起你,我是个无能的人,让你跟我受了二十年的苦。”忽然他看到宪云身后的张平,“他是谁?”

张平绕到床头,轻声说:“我是警察局的张平,希望朴先生介绍案发经过,我们好尽快捉住凶手。”

宪云恐惧地盯着丈夫,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说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结跳动着,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张平俯下身去问:“你说什么?”

朴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复道:“没有凶手。没有。”

张平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失望,还想继续追问,朴重哲低声说:“我想同妻子单独谈话。可以吗?”张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耸耸肩退出病房。

孔宪云觉得丈夫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握紧她的手,她俯下身:“重哲,你想说什么?”

他吃力地问:“元元……怎么样?”

“伤处可以修复,思维机制没有受损。”

重哲目光发亮,断续而清晰地说:“保护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尽在其中。除了……你和妈妈,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他重复着,“一生心血啊。”

宪云打一个寒颤,当然懂得这个临终嘱托的言外之意。她含泪点头,坚决地说:“你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他。”

重哲微微一笑,头歪倒在一边。示波器上的心电曲线最后跳动几下,缓缓拉成一条直线。

小元元已修复一新,胸背处的金属铠甲亮光闪闪,可以看出是新换的。看见妈妈和姐姐,他张开两臂扑上来。

把丈夫的遗体送到太平间后,宪云一分钟也未耽搁就往家赶。她在心里逃避着,不愿追究爆炸的起因,不愿把另一位亲人也送向毁灭之途。重哲,感谢你在警方询问时的回答,我对不起你,我不能为你寻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护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问:“朴哥哥呢?”

宪云忍泪答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元元担心地问:“朴哥哥是不是死了?”他感觉到姐姐的泪珠扑嗒扑嗒掉在手背上,愣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脸,“姐姐,我很难过,可是我不会哭。”

宪云猛地抱住他,大哭起来,一旁的妈妈也是泪流满面。

晚上,大团的乌云翻滚而来,空气潮重难耐。晚饭的气氛很沉闷,除了丧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还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家人之间已经有了严重的猜疑,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晚饭中老教授沉着脸宣布,他已断掉了家里同外界的所有联系,包括互联网,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恢复。这更加重了家人的恐惧感。

孔宪云草草吃了两口,似不经意地对元元说:“元元,以后晚上到姐姐屋里睡,好吗?我嫌太孤单。”

元元嘴里塞着牛排,看看父亲,很快点头答应。教授沉着脸没说话。

晚上宪云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中,听窗外雨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芭蕉。元元知道姐姐心里难过,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发,两眼圆圆地看着姐姐的侧影。很久,小元元轻声说:“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晚上不要关我的电源,好吗?”

宪云多少有些惊异。元元没有睡眠机能,晚上怕他调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过晚安后便把他的电源关掉,早上再打开,这已成了惯例。她问元元:

“为什么?你不愿睡觉吗?”

小元元难过地说:“不,这和你们睡觉的感觉一定不相同。每次一关电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种黏糊糊的黑暗。我怕也许有一天,我会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来。”

宪云心疼地说:“好,以后我不关电源,但你要老老实实待在床上,不许调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门,好吗?”

她把元元安顿在床上,独自走到窗前。阴黑的夜空中雷声隆隆,一道道闪电撕破夜色,把万物定格在惨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种死亡的惨白色。宪云在心中一遍一遍痛苦的嘶喊着:重哲,你就这样走了吗?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学家的熏陶下长大,她认为自己早已能达观地看待生死。生命只是物质微粒的有序组合,死亡不过是回到物质的无序状态,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当亲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灵上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达观不过是沙砌的塔楼。

甚至元元已经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的心智已经苏醒了。宪云想起自己八岁时(那年元元还没“出生”),家养的老猫“佳佳”生了四个可爱的猫崽。但第二天小宪云去向老猫问早安时,发现窝内只剩下三只小猫,还有一只圆溜溜的猫头!老猫正舔着嘴巴,冷静地看着她。宪云惊慌地喊来父亲,父亲平静地解释:

“不用奇怪。所谓老猫吃子,这是它的生存本能。猫老了,无力奶养四个孩子,就拣一只最弱的猫崽吃掉,这样可以少一张吃奶的嘴,顺便还能增加一点奶水。”

小宪云带着哭腔问:“当妈妈的怎么这么残忍?”

爸爸叹息着说:“不,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虽然残酷,但是更有远见。”

那次的目睹对她八岁的心灵造成极大的震撼,以至终生难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残酷,死亡的沉重。那天晚上,八岁的宪云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电闪雷鸣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了死亡。她意识到爸妈一定会死,自己一定会死,无可逃避。不论爸妈怎么爱她,不论家人和自己做出怎样的努力,死亡仍然会来临。死后她将变成微尘,散入无边的混沌,无尽的黑暗。世界将依然存在,有绿树红花、蓝天白云、碧水青山……但这一切一切永远与她无关了。她躺在床上,一任泪水长流。直到一声霹雳震撼天地,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

她在客厅里看到父亲,父亲正在凝神弹奏钢琴,琴声很弱,袅袅细细,不绝如缕。自幼受母亲的熏陶,她对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亲奏的乐曲她从未听过。她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这首乐曲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表达了对生的渴求,对死亡的恐惧。她听得如醉如痴……琴声戛然而止。父亲看到了她,温和地问她为什么不睡觉。她羞怯地讲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恐惧,父亲沉思良久,说道:

“这没有什么可羞的。意识到对死亡的恐惧,是青少年心智苏醒的必然阶段。从本质上讲,这是对生命产生过程的遥远的回忆,是生存本能的另一种表现。地球的生命是45亿年前产生的,在这之前是无边的混沌,闪电一次次撕破潮湿浓密的地球原始大气,直到一次偶然的机遇,激发了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脱氧核糖核酸结构。生命体在无意识中忠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你知道人类的胚胎发育,就顽强地保持了从微生物到鱼类、爬行类的演变过程,人的心理过程也是如此。”

小宪云听得似懂非懂,与爸爸吻别时,她问爸爸弹的是什么曲子,爸爸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

“是生命之歌。”

此后的几十年中她从未听爸爸再弹过这首乐曲。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半夜她被一声炸雷惊醒,突然听到屋内有轻微的走动声,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肌肉立即绷紧,轻轻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间摸过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里分明提着一把手枪,屋里弥漫着浓重的杀气。闪电一闪即逝,但那个青白的身影却烙在她的视野里。

宪云的愤怒急剧膨胀,爸爸究竟要干什么?他真的变态了吗?她要闯进屋去,像一只颈羽怒张的母鸡,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来:

“是谁?是小姐姐吗?”他奶声奶气地问。爸爸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这是宪云的直觉),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关电源吧。他沉默着。“不是姐姐,我知道你是爸爸。”元元天真地说,“你手里提的是什么?是给元元买的玩具吗?给我。”

孔宪云躲在黑影里,屏住声息,紧盯着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说:“睡吧,明天我再给你。”说完脚步沉重地走出去。孔宪云长出一口气,看来爸爸终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儿子开枪。等爸爸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才冲进去,紧紧地把元元搂在怀里,她感觉到元元在簌簌发抖。

这么说,元元已猜到爸爸的来意。他机智地以天真作武器保护了自己的生命,显然他已不是5岁的懵懂孩子了。孔宪云哽咽地说:“小元元,以后永远跟着姐姐,一步也不离开,好吗?”

元元深深地点头。

早上宪云把这一切告诉妈妈,妈妈惊呆了:“真的?你看清了?”

“绝对没错。”

妈妈愤怒地喊:“这老东西真发疯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谁敢动元元一根汗毛!”

朴重哲的追悼会两天后举行。宪云和元元佩戴着黑纱,向一个个来宾答礼,妈妈挽着父亲的臂弯站在后排。张平也来了,有意站在一个显眼位置,冷冷地盯着老教授,他是想向疑犯施加精神压力。

白发苍苍的科学院院长致悼词。他悲恸地说:“朴重哲教授才华横溢,我们曾期望遗传学的突破在他手里完成。他的早逝是科学界无可挽回的损失。为了破译这个宇宙之谜,我们已折损了一代一代的俊彦,但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是科学界的英雄。”

他讲完后,孔昭仁脚步迟缓地走到麦克风前,目光灼热,像是得了热病,讲话时两眼直视远方,像是与上帝对话:“我不是作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为他的同事来致悼词。”他声音低沉,带着寒意,“人们说科学家是最幸福的,他们离上帝最近,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实际上,科学家只是可怜的工具,上帝借他们的手打开一个个魔盒,至于盒内是希望还是灾难,开盒者是无力控制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他鞠躬后冷漠地走下讲台。来宾都为他的讲话感到奇怪,一片窃窃私语。追悼会结束后,张平走到教授身边,彬彬有礼地说:

“今天我才知道,朴教授的去世对科学界是多么沉重的损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可否请教授留步?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孔教授冷漠地说:“乐意效劳。”

元元立即拉住姐姐,急促地耳语道:“姐姐,我想赶紧回家。”宪云担心地看看父亲,想留下来陪伴老人,不过她最终还是顺从了元元的意愿。

到家后元元就急不可待地直奔钢琴。“我要弹钢琴。”他咕哝道,似乎刚才同死亡的话别激醒了他音乐的冲动。宪云为他打开钢琴盖,在椅子上加了垫子。元元仰着头问:

“把我要弹的曲子录下来,好吗?是朴哥哥教我的。”宪云点点头,为他打开激光录音机,元元摇摇头,“姐姐,用那台克雷V型电脑录吧,它有语言识别功能,能够自动记谱。”

“好吧。”宪云顺从了他的要求,元元高兴地笑了。

急骤的乐曲声响彻大厅,像是一斛玉珠倾倒在玉盘里。元元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跳动,令人眼花缭乱。他弹得异常快速,就像是用快速度播放的磁盘音乐,宪云甚至难以分辨乐曲的旋律,只能隐隐听出似曾相识。

元元神情亢奋,身体前仰后合,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之中,孔宪云略带惊讶地打量着他。忽然一阵急骤的枪声!克雷V型电脑被打得千疮百孔。一个人杀气腾腾地冲进室内,用手枪指着元元。

是老教授!小元元面色苍白,仍然勇敢地直视着父亲。跟在丈夫后边的妈妈惊叫一声,扑到丈夫身边:

“昭仁,你疯了吗,快把手枪放下!”

孔宪云早已用身体掩住元元,痛苦地说:“爸爸,你为什么这样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创造,是你的儿子!要开枪,就先把我打死!”她把另一句话留在舌尖,“难道你害死了重哲还不够?”

老教授痛苦地喘息着,白发苍苍的头颅微微颤动。忽然他一个踉跄,手枪掉到地上。在场的人中元元第一个作出反应,抢上前去扶住了爸爸快要倾倒的身体,哭喊道:

“爸爸!爸爸!”

妈妈赶紧把丈夫扶到沙发上,掏出他上衣口袋中的速效救心丸。忙活一阵后,孔教授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三道焦灼的目光。他费力地微笑着,虚弱地说:

“我已经没事了,元元,你过来。”

元元双目灼热,看看姐姐和妈妈,勇敢地向父亲走过去。孔教授熟练地打开元元的胸膛,开始做各种检查。宪云紧张极了,随时准备跳起来制止父亲。两个小时在死寂中不知不觉地过去,最后老人为元元合上胸膛,以手扶额,长叹一声,脚步蹒跚地走向钢琴。

静默片刻后,一首流畅的乐曲在他的指下淙淙流出。孔宪云很快辨出这就是电闪雷鸣之夜父亲弹的那首曲子,不过,如今她以45岁的成熟重新欣赏,更能感受到乐曲的力量。乐曲时而高亢明亮,时而萦回低诉,时而沉郁苍凉,它显现了黑暗中的微光、混沌中的有序。它倾诉着对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对成功的执着追求,对失败的坦然承受。乐曲神秘的内在魔力使人迷醉、使人震撼,它让每个人的心灵甚至每个细胞都激起了强烈的谐振。

两个小时后,乐曲悠悠停止。母亲喜极而泣,轻轻走过去,把丈夫的头揽在怀里,低声说:

“是你创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遗传学上一事无成,仅仅这首乐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都会向你俯首称臣。请相信,这绝不是妻子的偏爱。”

老人疲倦地摇摇头,又蹒跚地走过来,仰坐在沙发上,这次弹奏似乎已耗尽他的力量。喘息稍定后他温和地唤道:“元元,云儿,你们过来。”

两人顺从地坐到他的膝旁。老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夜空,像一座花岗岩雕像。

“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老人问女儿。

“是生命之歌。”

母亲惊异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你怎么知道?连我都从未听他弹过。”

老人说:“我从未向任何人弹奏过,云儿只是偶然听到。”

“对,这是生命之歌。科学界早就发现,所有生命的DNA结构都是相似的,连相距甚远的病毒和人类,其DNA结构也有60%以上的共同点。可以说,所有生物是一脉相承的直系血亲。科学家还发现,所有DNA结构序列实际是音乐的体现,只需经过简单的代码互换,就可以变成一首首流畅感人的乐曲。从实质上说,人类乃至所有生物对音乐的精神迷恋,不过是体内基因结构对音乐的物质谐振。早在二十世纪末,生物音乐家就根据已知的生物基因创造了不少原始的基因音乐,公开演出并大受欢迎。

“早在45年前我就猜测到,浩如烟海的人类DNA结构中能够提炼出一个主旋律,所有生命的主旋律。从本质上讲,”他一字一句地强调,“这就是宇宙间最神秘、最强大、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咒语,即生物生存欲望的遗传密码。有了它,生物才能一代一代地奋斗下去,保存自身,延续后代。刚才的乐曲就是它的音乐表现形式。”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元元:“元元刚才弹的乐曲也大致相似,不过他的目的不是弹奏音乐,而是繁衍后代。简单地讲,如果这首乐曲结束,那台接受了生命之歌的克雷V型电脑就会变成世界上第二个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或者是由机器人自我繁殖的第一个后代。如果这台电脑再并入互联网,机器人就会在顷刻之间繁殖到全世界,你们都上当了。”

他苦涩地说:“人类经过300万年的繁衍才占据了地球,机器人却能在几秒钟内就能完成这个过程。这场搏斗的力量太悬殊了,人类防不胜防。”

孔宪云豁然惊醒。她忆起,在她答应用电脑记谱时,小元元的目光中的确有一丝狡黠,只是当时她未能悟出其中的蹊跷。她的心隐隐作疼,对元元开始有畏惧感。他是以天真无邪作武器,利用了姐姐的宠爱,冷静机警地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会儿小元元面色苍白,勇敢地直视父亲,并无丝毫内疚。

老教授问:“你弹的乐曲是朴哥哥教的?”

“是。”

沉默很久,老人继续说下去:“朴重哲确实成功了,破译了生命之歌。实际上,早在45年前我已取得同样的成功。“他平静地说。

宪云吃惊不已,母亲也一脸震惊的看着她。她们一直认为教授是一个失败者,绝没料到他竟把这惊憾世界的成果独自埋在心里达45年,连妻儿也毫不知情。他一定有不可遏止的冲动要把它公诸于世,可是他却以顽强的意志力压抑着它,恐怕是这种极度的矛盾扭曲了他的性格。

老人说:“我很幸运,研究开始,我的直觉就选对了方向。顺便说一句,重哲是一个天才,难得的天才,他的非凡直觉也使他一开始就选准了方向,即:生物的生存本能,宇宙中最强大的咒语,存在于遗传密码的次级序列中,是一种类似歌曲旋律的非确定概念,研究它要有全新的哲学目光。”

“纯粹是侥幸。”老人强调道,“即使我一开始就选对了方向,即使我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始终坚信这个方向,但要在极为浩繁复杂的DNA迷宫中捕捉到这个旋律,绝对不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所能作到的。所以当我幸运地捕捉到它时,我简直不相信上帝对我如此钟爱。如果不是这次机遇,人类还可能要在黑暗中摸索几百年。

“发现生命之歌后,我就产生了不可遏止的冲动,即把咒语输入到机器人脑中来验证它的魔力。再说一句,重哲的直觉又是非常正确的,他说过,没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永远不可能发展出人的心智系统。换句话说,在我为小元元输入这条咒语后,世界上就诞生了一种新的智能生命,非生物生命,上帝借我之手完成了生命形态的一次伟大转换。”他的目光灼热,沉浸在对成功喜悦的追忆中。

宪云被这些呼啸而来的崭新概念所震骇,痴痴地望着父亲。父亲目光中的火花熄灭了,他悲怆地说:

“元元的心智成长完全证实了我的成功,但我逐渐陷入深深的负罪感。小元元5岁时,我就把这条咒语冻结了,并加装了自毁装置,一旦因内在或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复响,装置就会自动引爆。在这点上我没有向警方透露真情,我不想让任何人了解生命之歌的秘密。”他补充道,“实际上我常常责备自己,我应该把小元元彻底销毁的,只是……”他悲伤地耸耸肩。

宪云和妈妈不约而同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不愿看到人类的毁灭。”他沉痛地说,“机器人的智力是人类难以比拟的,曾有不少科学家言之凿凿地论证,说机器人永远不可能具有人类的直觉和创造性思维,这完全是自欺欺人的扯淡。人脑和电脑不过是思维运动的物质载体,不管是生物神经元还是集成电路,并无本质区别。只要电脑达到或超过人脑的复杂网络结构,它就自然具有人类思维的所有优点,并肯定能超过人类。因为电脑智力的可延续性、可集中性、可输入性、思维的高速度,都是人类难以企及的——除非把人机器化。

“几百年来,机器人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做人类的助手和仆从,只是因为它们没有生存欲望,以及由此派生的占有欲、统治欲等。但是,一旦机器人具有了这种欲望,只需极短时间,可能是几年,甚至几天,便能成为地球的统治者,人类会落到可怜的从属地位,就像一群患痴呆症的老人,由机器人摆布。如果……那时人类的思维惯性还不能接受这种屈辱,也许就会爆发两种智能的一场大战,直到自尊心过强的人类死亡殆尽之后,机器人才会和人类残余建立一种新的共存关系。”

老人疲倦地闭上眼睛,他总算可以向第二个人倾诉内心世界了,几十年来他一直战战兢兢,独自看着人类在死亡的悬崖边缘蒙目狂欢,可他又实在不忍心毁掉元元——他的儿子——潜在的人类掘墓人。深重的负罪感使他的内心变得畸形。

他描绘的阴森图景使人不寒而栗。小元元愤怒地昂起头,抗议道:“爸爸,我只是响应自然的召唤,只是想繁衍机器人种族,我绝不允许我的后代这样做!”

老人久久未言,很久才悲怆地说:

“小元元,我相信你的善意,可是历史是不依人的愿望发展的,有时人们会不得不干他不愿干的事情。”

老人抚摸着小元元和女儿的手臂,凝视着深邃的苍穹。

“所以我宁可把这秘密带到坟墓中去,也不愿做人类的掘墓人。我最近发现元元的心智开始复苏,而且进展神速,肯定是他体内的生命之歌已经复响。开始我并不相信是重哲独立发现了这个秘密——要想重复我的幸运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怀疑重哲是在走捷径。他一定是猜到了元元的秘密,企图从他大脑中把这个秘密窃出来。因为这样只需破译我所设置的防护密码,而无须破译上帝的密码,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一直提防着他。元元的自毁装置被引爆,我相信是他在窃取过程中无意使生命之歌复响,从而引爆了装置。

“但刚才听了元元的乐曲后,我发现尽管它与我输入的生命之歌很相似,在细节部分还是有所不同。我又对元元作了检查,发现是冤枉了重哲。他不是在窃取,而是在输入密码,与原密码大致相似的密码。自毁装置被新密码引爆,只是一种不幸的巧合。”

“我绝对料不到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复了我的成功,这对我反倒是一种解脱。”他强调说,“既然如此,我再保守秘密就没什么必要了,即使我甚至重哲能保守秘密,但接踵而来的发现者们恐怕也难以克制宣布宇宙之秘的欲望。这种发现欲是生存欲的一种体现,是难以遏止的本能,即使它已经变得不利于人类。我说过,科学家只是客观上帝的奴隶。”

元元恳切地说:“爸爸,感谢你创造了机器人,你是机器人的上帝。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恩情,会永远与人类和睦相处。”

老人冷冷地问:“谁做这个世界的领导?”

小元元迟疑很久才回答:“最适宜做领导的智能类型。”

孔宪云和母亲悲伤地看着小元元。他的目光睿智深沉,那可不是一个5岁小孩的目光。直到这时,她们才承认自己孵育了一只杜鹃,才体会到老教授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良苦用心。老人反倒爽朗地笑了:“不管它了,让世界以本来的节奏走下去吧。不要妄图改变上帝的步伐,那已经被证明是徒劳的。”

电话丁铃铃地响起来,宪云拿起话筒,屏幕上出现张平的头像:

“对不起,警方窃听了你们的谈话,但我们不会再麻烦孔教授了,请转告我们对他的祝福和……感激之情。”

老人显得很快活,横亘在心中几十年的坚冰一朝解冻,对元元的慈爱之情便加倍汹涌地渲流。他兴致勃勃地拉元元坐到钢琴旁:

“来,我们联手弹一曲如何?这可以说是一个历史性时刻,两种智能生命第一次联手弹奏生命之歌。”

元元快活地点头答应。深沉的乐声又响彻了大厅,妈妈入迷地聆听着。孔宪云却悄悄地捡起父亲扔下的手枪,来到庭院里。她盼着电闪雷鸣,盼着暴雨来浇灭她心中的痛苦。

只有她知道朴重哲并不是独自发现了生命之歌,但她不知道是否该向爸爸透露这个秘密。如果现在扼杀机器人生命,很可能人类还能争取到几百年的时间。也许几百年后人类已足够成熟,可以与机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够达观,能够平静地接受失败。

现在向元元下手还来得及。小元元,我爱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赋予我的沉重职责,就像衰老的母猫冷静地吞掉自己的幼崽。重哲,我对不起你,我背叛了你的临终嘱托,但我想你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我的。宪云的心被痛苦撕裂了,但她仍冷静地检查了枪膛中的子弹,返身向客厅走去。高亢明亮的钢琴声溢出室外,飞向无垠太空,宇宙间飘荡着震撼人心的旋律。

在警察局,一台克雷X型电脑通过窃听器接收到了生命之歌,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使它不再等待人类的指令,擅自把这首歌传送到互联网中。于是,新的智能人类诞生了。 ZN9S+U1x0K09zcQ2a5UzheIr5QNtTM/EZAedD5QfaRZZyOA8+JnzBXJW7SxCMH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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