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冉
雨下个不停。浅灰色的云幕笼罩着屋久岛山脉,已经连续一个半月看不到屋久岛的最高峰宫之蒲岳,下屋久村的三十三间草房都生出了惨绿的青苔。
数十人聚集在村中央一栋大屋门前,在雨幕中拥挤着,发出低沉的嘟哝声。深红色泥浆淹没他们枯瘦的脚腕,那是用来刷涂墙壁的红色涂壁土的颜色,这个屋久岛山深处的村落正在融化于连绵大雨之中。
透过墙壁上的破洞,能看到两个男人坐在屋子当中。水珠滴滴答答落入火塘,腾起呛人的烟雾。坐在上首的白发老人喉结滚动,将唾液咽进枯涸的喉咙。饥饿感如一只巨手攫住他的胃,抓挠着肝肾,把肠子狠狠揉成一团。他肮脏的脚趾用力抠紧榻榻米,枯黄趾甲刺进草席。
他已经断食整整二十天了。二十天里,他吃下三十八升五合白米,相当于两名精壮武士的饭量,可他还是饿,饿得浑身浮肿,眼睛发黄。再多的米饭都填不饱肚子,唯有味噌和豆腐能带来一丁点儿充实感。他不住地进食,紧接着呕吐;继续进食,继续呕吐。
下屋久村名主(村长)饭田守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他需要肉,山猪、牛羊、鸡鸭,充满油脂的肥腻的肉是治疗饿病的唯一药品。然而早在二十多天前,村里就再也找不出任何肉类了,即使治饿病不那么有效的咸鱼干虾也已吃光。全村三十三户,每家每户的米缸都装满了白花花的大米,去年棚田(梯田)丰收,本该让村子安然度过青黄不接时节,可牛头天王在春雨时分降下饿病,使下屋久村陷入一片混沌。
“父亲大人,村寄合(村议会)早已做出决定,他们已经无法等待下去了。”下首正坐的年轻人说。他的身体浮肿胀大,面色焦黄,显然也正在经历难捱的饥饿。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稻盛孝广,下屋久村的百姓代,饭田守的女婿,今天是他断食第十九天。
雨鞭打着屋顶,火塘即将熄灭,屋外突然传来巨响,腐烂的篱笆墙被人们推倒在水中。呻吟声渐近,雨幕里,人影摇摇晃晃走来。
饭田守下定决心,从衣袖中慢慢摸出一柄短刀,说:“这柄肋差是下屋久出身的本乡大人赐给我的宝物,本乡大人是我们七十七万石萨摩藩的总番头(骑兵大将),为人宽厚,一定会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看着老人抽出短刀以白绢擦拭,稻盛孝广忍不住变了脸色,“父亲大人,你要做什么?难道想要自杀吗?我们是农户之身,怎么可以擅自切腹,那可是诛灭全族的罪名!”
“孝广啊……”饭田守翕动嘴唇,以黄疸严重的眼睛望向屋外昏暗的天空,“你还不明白吗?下屋久村已经完了。出去求援的人没有回来,说明所有的桥梁都被洪水冲垮了,通往港口的路也毁掉了,在这场雨停止之前,没人能进来,没人能出去。我活了五十八岁,从没听说世上有这样的饿病,牛头天王将疫种撒在这里,又用山洪封锁道路,就是要彻底毁掉下屋久啊……可是孝广啊,你想想,若能够将瘟疫同下屋久一起埋掉,对萨摩来说不是最好的事情吗?”
年轻人猛地站了起来,双腿因虚弱而摇摇晃晃,“村子不会毁灭,我们会活下去,撑到岛津大人的援军到来!”
饭田将短刀举起,借昏暗天光凝视刀身的云纹,“这话我在饿病刚发生的时候说过,在吃光肉的时候说过,在村寄合决定开始吃人的时候也说过。孝广,外面那些人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是食人的鬼,我们都是食人的鬼。每天吃掉一个人,这是恶鬼的行径,就算神佛也不会原谅的……夕子是柔弱的女人,甘愿为村子牺牲,成为大家的食粮;可是朝子才刚八岁,无论如何我也没办法……”
稻盛提高音量:“固然朝子是我的亲女儿,可作为百姓代,我必须听从村寄合的决定!父亲大人,你把朝子交出来吧,别让饭田家蒙羞!”
“嗤——”饭田浮肿的脸突然挤出一丝笑纹,老人回答道:“你没有吃夕子,我很感激你,可你终究会吃人的,不是朝子,就是其他人,变成外面那样的恶鬼……你找不到朝子的。你的眼神已经变了,只要我一倒下,你就会撕下我的皮肉,喝光我的血啊!稻盛,朝子已经走了,她会把灾祸带走,将一切终结……”
这时雷声从天际滚过,闪电照亮山峡间的孤村,下屋久村第十二代名主饭田守,猛力将冰凉的短刃刺入自己的左腹,慢慢向右横拉,刀刃切裂胃肠的感觉并未缓解蚀骨的饥饿。“本该拿锄头的手,看来还是不适合拿刀啊……”老人喃喃自语,“杀死夕子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干脆,要死很久的样子吧。稻盛,你能当我的介错人吗?……这听起来真像武士说的话啊。”说完,他头一歪,断了气。
“父亲大人!”
鲜血的气味芬芳四溢,稻盛孝广终于屈服于腹中的恶鬼。他扑向自己的岳父,牙齿映出雪白的光。那么多日夜的忍耐,只是因为对父亲大人的尊敬,如今表达敬意的方法,就是将对方的身体当成治病的良药。
村民们拥进大屋,浮肿的、恶臭的、如鬼一般的村民,人群将尸身淹没。外面的人开始啃噬同伴的肢体,呻吟声与咀嚼声在雨声中显得含混不清。
屋外的水流急促起来,红色泥浆冲走浮土,使地下草草掩埋的数十具骨骸显露出来。河水开始泛滥,在山腰用以分流溪水的堤坝旁,一个小女孩正用木棍吃力地翘起闸门。她不明白妈妈究竟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宁静的村子为何变了模样,她只知道自己小小的身体里还有一丝力气,足够完成外公给予她的最后指令。
“嘿呀……”朝子撬开闸门,蜷缩身体,把怀中的东西护卫起来。
堤坝崩溃,洪水到来。来自宫之蒲岳的洪流轰鸣而下,将山石、树木、泥土与小小的村庄一同吞噬。短短几分钟内,泥石流就彻底改变了山谷的模样。
印有萨摩藩大名岛津家十字丸纹章的船帆在风中飘摆,一位武士站在船头远眺,看到黑沉沉的雨帽覆盖下,屋久岛的绿色山脉正在流淌。
“山崩了……”武士摇摇头,叹息道,“返回鹿儿岛吧,下屋久已经完了。”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眼角挤出一颗泪珠,那是对故乡最后的惦念。
“5,4,3,2,1——”顾铁瞅着腕表读出数字,“现在是2012年12月21日了,同志们。”
屋里的四个人一齐扭头望向屋角的座钟,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自鸣钟咚咚敲响。人们屏住呼吸,静静等待了一会儿,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壁炉内的火焰噼啪跳动,老式电唱机上有黑胶唱片在嗞嗞空转。有人手中的酒杯倾斜了,琥珀色的酒液沿着杯壁流下,无声地坠入羊毛地毯。
“又一个世界末日!”长着一头浓密黑发的中国人倒在摇椅中,有气无力地摊开双手,“从1999年到现在,我们已经度过多少个这种狗屁世界末日了?无聊,无聊!”
有人将悬空的唱针复位,Billie Holiday的歌声再度响了起来。“玛雅人的历法同样令人失望啊,铁。那么该下一个故事了,我们每年只聚会一次,除了例行的世界末日妄想之外,总该有点儿新鲜话题吧……浅田,该你了。”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印第安女人转过身说。
“没什么好说的。”开口的是端坐在沙发上的中年日本人,这人皮肤黝黑,神情阴郁,看起来不大像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
顾铁嘟囔道:“老兄,拿出点儿奉献精神来吧,难道一年之中就没遇到点儿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吗?”
“没有。”名叫浅田的日本人生硬地答道,“我是个杀手,一年来只杀人而已。”
“当然,杀手……”屋里的几个人同时举起杯,喝了一口酒。这个穷极无聊的沙龙有且仅有四名成员,成立十六年来,只聚会过十六次。四个人的国籍、职业和教育背景完全不同,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是90年代中期刚刚兴起的网络留言板上一场有关生存意义的大讨论,哲学问题是没有最优解的,思维碰撞的结果是漫长而丑陋的论战,而在这场论战当中,四个陌生人发觉了彼此身上某种共性的东西,决定成立一个小小的讨论组,那就是这个沙龙的前身。
这个沙龙是松散的,成员之间基本互不联系,只在每年例行的聚会当中分享故事,彻夜长谈。今年的召集人是顾铁,他是中国北京一家投资基金的管理人,对未知事物有着超常的好奇和敬畏之心,带来的话题总是有关反进化论、反人类沙文主义和末日审判的激进观点。而此刻该讲故事的,是日本人浅田,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他的职业,浅田总是用那种故作深沉的语气说自己是一个杀手,这成了沙龙的一个例行娱乐项目,每当“杀手”二字出现,大家就要笑饮一杯酒——谁都知道真正的杀手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是杀手的,所以这只是个玩笑而已。
“离天亮还早着呢,总得聊点什么吧?”坐在唱机旁的人说。这个年纪四十岁的女人是美国华盛顿史密森学会的人类学家,名叫祖尔·科曼彻。
日本人闷闷地喝下杯中酒,“好吧,一个月前,我得到了一件东西,我不太明白它究竟是什么,或许你们能找到答案。”他从灰色外套的内兜中取出一个布袋,解开绳结,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咖啡桌上,“三十三天前,我在鹿儿岛县出差,负责接洽的客户是早稻田大学考古研究所的教授,他在鹿儿岛外海的屋久岛上进行考古发掘工作,那里新发现了绳文时期的建筑遗迹。这件东西从他手中得来,似乎对他很重要。我把它当作战利品——不,纪念品留了下来。”
祖尔说:“绳文时期是日本旧石器时代的后期,南九州的绳文遗址多有发现,基本上是距今九千五百年前的小村落遗迹。”说着话,她拿起桌上的物件端详着,“这可不是什么绳文时期的东西,它最多不超过三百年历史。和式的枣木木盒,做工粗糙,并非将军和大名所使用的器物。”
这个不起眼的盒子呈现朱红色,体积与一台游戏主机相仿,接缝处用淡黄色的蜡封闭。浅田点头道:“没错,这是日本幕府时期的东西,当时屋久岛属于萨摩藩管辖,岛上有人居住。在挖掘绳文遗址的时候,考古队发现了一个掩埋于地下的近代村落,根据地方志记载,应该是18世纪初毁于山体滑坡的下屋久村。由于没有得到挖掘许可,考古队并未进行深入发掘,不过在工程机械掘出的坑洞中找到了大量尸骨。这个盒子是早稻田教授私自取得的,没有列入日志当中,我猜想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不寻常的理由。”
“可以打开吗?”顾铁拿出一柄薄刃的匕首。
“要考虑到毒气和病菌的可能性。”旁边金发碧眼的男人提醒道,随即耸耸肩,“仅仅是提醒而已。”这个英俊的北欧人是沙龙的第四位成员,芬兰医药集团公司IDD的研究中心主任安德鲁·拉尔森,目前在美国CDC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从事高等级病毒实验室的组建工作。
“那我打开了,看看里面有什么宝贝。”顾铁催促道,“浅田你接着说。”
刀刃沿着盒子的缝隙刺入一翘,蜡封被破坏,中国人轻轻抽出盒盖,向里面看了一眼,“咦,还有一个盒子。”
日式木盒里装着另一个黑漆漆的木盒,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祖尔脸上掠过惊疑之色,将黑色小盒捧在手心,“奇怪,这是中式的红酸枝机关盒,用料相当考究,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中国明朝所造。这种机关盒由能工巧匠订制,每只盒子由数十个木块榫卯拼接而成,必须按照特定顺序才能组装起来;而开启的时候,也必须按照特定顺序抽出相应木块才行,否则榫卯会越咬越紧。瞧,盒子表面还用黑色的火漆刷过,所以变成这种颜色,火漆中的虫胶经过数百年时间胶结干燥,已经把机关盒彻底黏成一个整体了。”
这时屋中的人都聚集在咖啡桌前,好奇地端详着黑色机关盒。顾铁一副心痒难耐的表情,“能打开吗?日本盒子套中国盒子,里面没准儿还有个埃及盒子呢?”
“以现代技术对盒子进行扫描,把结构中的每一块木片还原为三维模型,就可以找到开启的顺序。”祖尔有点儿犹豫,“可是这只盒子已经无法正常开启了,恐怕只能切割开来。”
浅田给自己杯中倒满酒,继续说下去:“我的客户——早稻田大学的教授先生留下了一份工作日志,其中有对那几十具骸骨的描述:绝大多数骨骼有噬咬的痕迹,留下齿痕的并非兽类,而是人类,下屋久村遗址毫无疑问是一出食人惨剧的现场。这一发现能够颠覆日本人长久以来自我标榜的国民品格,除了斯特拉·马力斯大学橄榄球队事件以外,还未曾有过如此确凿的证据证明文明社会中的群体性食人事件存在。”
“吃人?”安德鲁·拉尔森倾斜身子,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洞穴奇案是最著名的法学、哲学问题之一,看来今年浅田带来了一个好故事。这盒子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日本人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教授先生应该已做出某种程度的推断,不过他并没发表研究成果,他只提到这个盒子是在一具矮小的女性尸骨身旁发现的,那具骨骼表面并没有啃噬痕迹。在萨摩藩的地方志中,下屋久村是被罕见的大雨隔绝交通近两个月之后,才被泥石流摧毁,两个月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谁都不知道。”
顾铁挑起眉毛,“那还等什么?”他抓起盒子站了起来,“X光照相,确保里面的东西不被伤害,然后用锯子锯开它,我们的地下基地有这些设备。”
“这种机关盒一般用于保存非常重要的资料、信物和贵重物品,如此完好的明代红木机关盒是极其罕见的,未开封的更是收藏家眼中的至宝。”祖尔说,“这件东西如果完整地送到苏富比,有超过三十万美元以上的价值。”
“比起人类的好奇心来说,三十万美元一点儿都不贵。对吧?”中国人如此作答。
四个人起身离开温暖舒适的客厅,沿隐秘的螺旋楼梯降至地下一层,这间大屋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收藏品(一半是与外星人有关的玩意儿,另一半是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诡异器官),周围四间实验室有着完备的解剖和理化分析设备。
沙龙的成员们走入第四实验室。红木盒子在X射线成像仪上转了几圈,一个立体模型呈现在投影屏幕上,盒子里的东西显出形态——毫不令人意外,那是另一只盒子。
“看起来是金属的。”顾铁挠挠鼻尖,“体积不大,正好将机关盒的内部空间填满,一丝缝隙都没有。”
“不,应该说机关盒就是为了封锁里面的金属盒而制造的,中国古代工匠有能力把硬木工艺品的误差控制在一毫米之内。”祖尔用手指在模型上画出几道切线,“这台X光机的功率太低了,看不清更里面的东西。应该从正面和两个侧面下锯,将上半部的红木剥离下来,锯路一定要窄,以防伤到金属盒子——这是在破坏艺术品,你们知道的。”
安德鲁·拉尔森微微一笑,“让我来吧,这不会比外科手术更难。”他将盒子捧至旁边的一台仪器上,熟练地键入数据设定参数,将机关盒用夹子固定,按下数控木工机床的启动按钮。嗞嗞……0.3毫米的超薄链锯开始切割木盒,人造金刚石锯齿柔滑地破开坚硬的红木,空气中出现一股微酸的香气。
这时顾铁发言:“历史上有关吃人的纪录是很多的,比如中国史书中就多有记载,大饥之年,易子而食,割肉道殍,灾民为了活命是不顾伦常的……关于人性的讨论先搁一边,我倒是想起一件不太平常的吃人事件,就发生在制造机关盒的明代。明朝天启二年,贵州一带爆发‘奢安之乱’,彝族头领安邦彦率领大军围困贵阳城三百天,贵州巡抚李橒率军死守城池,城中缺粮,开始吃死人的肉,后来吃活人的肉,再后来连亲人朋友都抓来吃,军队公开贩卖人肉,每斤生肉卖一两银子,等到叛军退走的时候,原本十万户人口的贵阳城只剩下千余人幸存,好几万人被活活吃掉了……这事是《明史》中记载的,听起来更像恐怖小说里的情节,若不是黑纸白字写着,绝对想象不到人类的疯狂能够达到这种程度。”
这耸人听闻的故事使屋子陷入寂静。过了一会儿,祖尔开口说:“这不是我研究的方向,不过在战争中出现的食人事件并不罕见。根据史料记载,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波提狄亚人被围困时就以尸体为食,十字军东征时也曾烤食战俘,而《拿破仑传》中多次提到俄国士兵烹食小孩的场景。《圣经·列王纪》说:你在仇敌围困窘迫之中,必吃你本身所生的,就是耶和华神所赐给你的儿女之肉。这说明吃人这件事情在特定条件下是被社会所接受的。”
“阿兹特克文明的献祭仪式中有吃人的环节,当然那主要是宗教意义上的行为。”北欧人说。
“数万人疯狂地大规模彼此相食,这不能仅仅归结于战争的原因吧。”中国人若有所思道,“若说起类似的事件,中国还发生过一回……我突然有点儿不太好的预感。”
这时机床嘀嘀一响,切割完成了。拉尔森松开滑动卡扣,黑色木片左右倒下,露出下面的金属表面。看到显露出来的东西,几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浅田突然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这是一个错误,不应该继续下去了。”
“要有科学求真的精神,浅田。”金发的芬兰人说,“绝不应该就此停下。”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只金灿灿的长方形金属盒,看起来像镀金制品,可短短半分钟内,其表面就浮现了一层青绿色的锈迹,显然以前是红木机关盒阻止了氧化反应发生,而当金属盒暴露在空气中时,这一反应过程便加速了千万倍。盒子表面雕有人物图案,线条是诡异的暗红色,五个人物分别位于盒子的五个面,五人面目不清,分别手执勺与罐、皮袋与剑、扇、锤、火壶,唯一没有人物的表面则刻着复杂纹饰。肉眼看不到盒子的接缝,看起来完全是一个金属浇铸的整体。
祖尔显得神色凝重,她默默观察金属盒,思考了一小会儿,说道:“这五个人物形象,应该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五瘟’,也就是五位瘟疫之神。而纹饰图案代表‘四神’,镇守四方的四大神兽。在中国文化里,这种形式叫做四神镇五瘟,表示降服瘟疫的意思。我在去年召开的墓葬文化研讨会上见到过类似的壁画,那是在瘟疫死亡者的合葬墓中出现的。”
“越来越有意思了。”顾铁拍了拍手,“根据惯例,不感兴趣的人可以提前退出了,到上面继续喝酒吧,酒柜里还有上好的单麦芽威士忌——我记得是美妙的麦卡伦30年。”
浅田一语不发地转身就走。剩下三个人围在工作台旁边互相注视,直到离开者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芬兰人说:“继续吧,看来你已经找到什么线索了。”
顾铁将眼神投向那神秘的小盒,“算是吧。这金属盒子是件青铜器,未经氧化的青铜器呈现金黄色,这证明盒子刚一制造出来就被封锁在了外层的机关盒中。只是有一个问题对不上号,看来需要做一个碳14鉴定才行。祖尔,如果没猜错的话,四神五瘟的图案应该流行于唐代,而那个朝代正是中国青铜器时代的尾声——这盒子来自唐朝。”
“这不可能!”其他两人异口同声叫道。
“铜盒铸成之后立刻被红木机关盒收纳,因此两只盒子的年代应该是一致的。明代是最合理的推测吧。”芬兰人说。
祖尔犹豫道:“这只盒子从造型和纹饰来说,确实符合唐代器物的特征。中国自五代十国以后普遍使用黄铜和紫铜,一般只有钟鼎等大型器物才会使用青铜浇铸……不过不排除仿古的可能性,宋代曾铸造了相当数量的仿古礼器。”
“碳14,很简单就能解答我们心中的疑惑,半衰期不会骗人。”顾铁戴上手套,小心地捧起盒子来到第三实验室,把铜盒摆在一个不锈钢操作台上。地面上的仪器只是冰山一角,庞大的加速器线圈藏在深深的地下,这台加速器质谱仪是足可以媲美顶尖大学实验室的新型设备,而懒散的主人们看来很少使用它,仪表上落着薄薄的灰。
祖尔对这种仪器并不陌生,她使用一次性探针从红木机关盒上取了三个样本,又从青铜盒表面阴雕处取得三个样本。碳14鉴定法无法测定无机物的年代,不过盒子阴雕线条中涂有赤红色颜料,“这应该是银朱(硫化汞)与桐油的混合物,能够代表铜盒制造、雕刻、涂装的年代。”人类学家介绍道,一边将探针插入收纳口,盖上保护盖,打开质谱仪的电源开关。
嗡嗡……不知藏在何处的大功率柴油发电机启动了,加速器要将同位素原子加速到数十兆电子伏特,所需要的电量是惊人的。屏幕显示整个程序需耗时十分钟,几个人就在仪器旁边坐下来,一边观察铜盒,一边继续讨论。
安德鲁·拉尔森将领带稍微松开,做了一个深呼吸,“稍微整理一下头绪。从营养学角度来讲,人肉同猪肉和牛肉没有太大分别,不过作为食物链顶端的生物,人肉是自然生物中污染富集程度最高的,常吃容易重金属中毒;而长期食用死者的肉则会导致某些疾病的交叉传染,例如新几内亚Fore部落因朊蛋白病毒而引起的震颤病。另一方面,顾铁刚才提到的大规模食人事件是有医学可能性的,甲状腺异常、胰岛功能亢进、皮质醇增多症等都可导致食欲亢进,若某种未知的传染病能够抑制饱食中枢的活动,使感染者出现异常旺盛的食欲,那么一千人吃掉几万人的场面就很可能出现。他们会吞下比食量多十倍的食物,不住呕吐,继续进食,直到成为别人的食物,化为一摊呕吐物……想象一下那是什么样的画面?”
祖尔露出恶心的神色,顾铁打了个响指,说:“就是这个思路!刚才我想到另一起群体性食人事件,灾难发生在唐朝至德二年,安史之乱时期。当时,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派兵进攻睢阳,唐将张巡守城十个月,粮尽后开始大规模吃人,到城破时,睢阳城四万户被吃了个干净,只剩四百人活了下来。盛唐年间发生这种惨剧,恐怕是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吧。”
“你是说唐代、明代的两起事件,都是盒子里的东西引发的?”拉尔森质疑道,“这说法没什么依据,虽然骇人听闻,可毕竟是战争中发生的事情,战争的本质就是剥夺生命。”
中国人摆摆手指,“不不,它们不符合战争的基本规律,守城战本身是消耗战,一旦资源枯竭,战争就走到了尽头。军民相食开始的时候,就是城防崩溃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再坚持那么长的时间。两起事件的守城时间都是十个月,即三百天,其中显然有着明显的规律性。无论史书中怎么记载,我认为,真实的攻城战其实早早就结束了,是敌军在城外隔岸观火,不肯进入这两座陷入疯狂的城。当数万人、数十万人大口大口撕扯对方血肉的时候,谁会做出大举进攻的决定?十个月,或许是幸存者人数递减到一个足够小的规模,或许是传染病的传播期已经过去,一切才算结束。”
祖尔脸色变得煞白,“就是说,这铜盒子里装着的是病毒?能导致人吃人的恶性病毒?”
芬兰人立刻纠正:“病毒在活体之外不呈现生命特征,离开宿主细胞后,没有代谢机制的病毒最多只能存活几天。”
“传染病在唐代的爆发导致了睢阳食人事件,当时的人铸造了四神镇五瘟纹青铜盒将最初传染源封存起来;八百六十五年之后,盒子被打开了,贵阳食人事件发生,于是人们按照唐代铜盒的原样铸造了第二只铜盒,重新封锁传染源,并且用红木机关盒加以额外保护。八十年后,这盒子辗转流落到日本,在九州的一个小岛上引发了食人事件。我刚在红木盒底部发现了一个直径不到两毫米的小孔,像是手钻留下的痕迹,日本人一定想窥探里面的东西,不小心把青铜盒与红木盒那微小缝隙中的瘟疫释放了出来。”顾铁向大家展示红木机关盒的碎片,“这就是我的推断。”
祖尔说:“也就是说,我们正处于危险当中吗?”
拉尔森略加思索,“我不这么认为,排除病毒的可能性之外,细菌类的群体生命是无限的,而在封闭环境中的单体受到细胞寿命限制,其生命周期其实很短,比如大肠杆菌只有二十五分钟左右,酵母菌不超过一个小时。目前最耐不良环境的细菌芽孢也存活不过二十年。无论里面曾关着什么怪物,都应该早已死去了。”
祖尔嚷道:“可是几起事件间隔几百年,就说明病原体一直活在盒子里头——这分明就是现实中的潘多拉盒子!”
“战争。疯狂食人。被毁灭的城市。”顾铁眉心打了一个结,“如果反过来想想的话,蒙古人进攻克里米亚半岛时就曾经将死尸抛进城市,用黑死病作为生物武器。这种食人怪病难道也是作为一种武器存在的?只是其表现形式太过凶残,威力不易控制,而安全期又太漫长,才会被重重封印起来,极少被使用在战争当中……”
拉尔森说:“那么日本村庄事件只是个意外,真正的瘟疫,还藏在明朝铸造的铜盒里未被释放出来。”
屋里突然安静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青铜盒子闪耀着异样的绿光,五瘟使者在铜锈下若隐若现,仿佛在盒子表面蠕动起来。
“到此为止。将铜盒密封起来,埋藏在内华达的戈壁滩深处,我们得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然后忘掉这件事情。”
“我同意。”
“同意。”
“同意。”
不知谁先开口,一个决议立刻达成。
祖尔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们是否知道印度的摩亨左达罗遗址?它被称为‘死丘’,是印度河中一座岛屿上的大型城市遗迹,科学家们推测这座城市是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毁灭的,有四万到五万人集体死去,大量骨骼堆积在城市当中。如果是类似的食人事件的话……”
正在这时,质谱仪嘟嘟的提示音打断了她的话,检测结果出现了:“样本一:1620年(正负8年);样本二:1620年(正负8年)……样本六:1620年(正负8年);复检将在十秒钟内开始。”
顾铁点点头,“没错了,正是贵阳城事件发生的年代。若分析青铜盒的成分,一定能发现那符合唐代青铜器的合金比例,因为新盒是融化旧盒重新浇铸的,古人一定认为这种特殊的金属和纹饰能够压制瘟疫。”
轰!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砰然巨响,四周立刻陷入漆黑,焦味沿着通风系统传来。屋里混乱起来,惊叫声和碰撞声响起,有人嚷道:“短路了!供电系统的负荷太大了,备用发电机启动需要三十秒钟……好了好了!”
头顶灯泡啪啪闪烁,接着慢慢亮了起来,实验室重新被柔和的白光照亮,三个人站在质谱仪旁,胸口起伏不定。“等等……”顾铁慢慢低下头,望着工作平台上完整的青铜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还好没事,要是有人碰到盒子就糟糕了,这种青铜器很坚硬,因为铸造时添加锡的比例相当高,不过同时韧性会变得很差,一摔就会碎成渣子吧?”
祖尔说:“快把它封起来,我再也不想看见这玩意儿了,即使这是个能获得诺贝尔奖的研究课题。”
安德鲁·拉尔森小心地捧起青铜盒,放进玻璃箱,带到第二实验室进行喷洒消毒,用玻璃和铅盒做了双重密封,最后用HDPE热塑树脂将铅盒裹在里面。芬兰人亲手将这团琥珀一样的东西丢进地下室的渗漏竖井,然后向井中灌入大量的速凝水泥,确保它被埋在无人能触及的地方。
完成这一切时已是凌晨六点。拉尔森摘下手套,抹去脸上的泥浆,“我们再去做一次消毒,接下来我会抽取咱们几人的血液样本做病理检验,确保没有染上什么怪病。观察期三天,没有异状的话才能离开这里,没异议吧?”
“当然,安全第一。”祖尔说。
“可惜没能看到那东西的真相,有点遗憾啊……”顾铁打了个呵欠,“这次聚会要延期了,希望大伙儿都有其他的好故事可讲。”
三个人说着话离开地下室,灯光熄灭,屋子重归黑暗。
咔嗒——在八十米深的地下,被重重包裹起来的铜盒突然裂开。它早就被人砸裂,只是拼合在一起勉强维持形态而已。若有光源照亮盒子,能看到断茬处的青铜呈现耀眼的金黄色,五瘟使者的脸支离破碎。盒子的内部空间小得可怜,只能勉强塞下一只ZIPPO打火机——而无论里面曾经装有什么,此刻都已不在了。
来自拉斯维加斯的航班刚刚降落,人流拥向机场捷运换乘站,航站楼中央竖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喇叭播报起降信息的间隙一直在反复播放《铃儿响叮当》,“哦呵呵呵呵——”圣诞老人驾着电动雪橇滑过大厅,笑着向孩子们分发礼物,大屏幕上每隔一分钟就飘过一阵雪花。圣诞节到了。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黑色滑雪帽和墨镜的人低头向停车场走去,看起来似乎不太享受这温馨的圣诞氛围。这时滑动门开了,一群身穿厚棒球外套的男孩冲了进来。“汤姆,传球!”“二垒!传给二垒手!”他们大声叫嚷着,将棒球掷过人们的头顶,瞧着吓了一跳的人们哈哈大笑。
嘭——黑衣人与其中一个男孩撞个满怀。这群高中生立刻将他围了起来,用金属球棍推搡着他的肩膀嚷道:“喂喂,你差点撞坏我们的第三棒打者哩!斯特里国王学校棒球队正要去佐治亚教训红脖子乡村队,万一大明星汤姆·史迪威被你害得怯场起来,难道要由你站上该死的打者席吗?”
“听着,我不想惹麻烦。”看不清面目的人举起双手,“快点去赶飞机吧,大明星们。我只想走出这道门而已。”
棒球队员们笑了起来。“有意思。教练怎么说来着?”被撞到的健壮男孩将棒球抛来抛去,突然握住球用力砸向对方的心窝,“……砰!痛快地用触杀来解决战斗!”
黑衣人捂住胸口痛苦地弯下腰,男孩们发出一阵哄笑。“你们在干什么?”机场保安在远处大喊一声快步跑来,领头的男孩带着队员迎上去把保安围在当中,“没什么,先生,这位路人跌倒了,我们扶他起来而已。”
这时候黑衣人低声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改变整个世界?”
“你说什么?”手持棒球的男孩愣了一下,接着笑了起来,“这是灵异电视剧的桥段吗?你要告诉我,我是被什么组织选中的?有任何一位灵魂导师是你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吗?哈哈……”
“在飞机上我做了一个决定。”黑衣人自顾自说下去,“我一直在试图了解人类,想搞清楚人心中最深的善和恶,可接触的人越多,就越觉得迷茫。刚才看到三万公尺的蓝天,我感到人类只是这地球上寄生的渣滓而已,没有半点儿价值;可当纽约出现在舷窗里,我又改了主意,因为无论是多么丑陋的物种,能建造起这么复杂高效而美丽的城市,都是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健壮男孩皱起眉头,用力推了他一把,“你精神有问题吗?”
黑衣人缓缓抬起头,“我必须做出选择,因为身上肩负着使命,从你的小脑瓜里不存在的遥远时代的遥远帝国继承而来的使命。我做了个决定:从下飞机的一刻起,第一个跟我对话的人若是善意的,我就停止这件事;若相反,我感受到了人类的恶意,那么一切就从此刻开始。德国演化生物学家吉斯·詹森通过对黑猩猩的研究得出结论:即使最接近人类的黑猩猩,也没有人类这种纯粹的卑劣品格,它们不会主动拉动机关剥夺其他黑猩猩的食物——‘恶意’这种东西是人类所独有的,是与社会性共同产生的毒瘤,是天性,是人的原罪。你们没有让我失望,大明星,恭喜你,2014年12月24日19时23分,你改变了世界。”
黑衣人的右手伸进衣兜捏碎了什么东西。随着手指抽出,一缕灰白的粉末从指缝间飘散。没人看见这小小的动作。
“疯子!”男孩使劲一搡将他推倒在地上,转身挤进人群。棒球队员们还嘻嘻哈哈围着保安说话,球队教练正走进机场大厅,圣诞老人抛出系着红色蝴蝶结的礼物盒,孩子们的眼神追逐着雪橇上的铃铛,一片雪花从自动门的缝隙中飞进来,马上被空调的热风融化。
空气循环系统让某种未知的物质在半个小时内散布到整个机场。
一个小时后,有人通过网络访问了纽约城市供水委员会的网站,浏览了纽约市几大自来水系统的概况。
四个小时后,黑衣人站在朗道特河北岸白雪覆盖的针叶林中,打开银色密封箱,捧出一团淡黄色的物体。北风吹来,笼罩着这团有机质的灰白色烟雾如纱轻舞。黑衣人松开手指,浅绿色河面泛起小小的水花。
“嗨,老兄,别乱丢东西啊。”不远处一位裹着厚毯子的垂钓者抱怨道。
“对不起……祝你好运。”黑衣人向他点头致歉,提着箱子转身离开河岸。
薄冰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清澈的河水向南流淌。这些来自卡茨基尔山脉的清流将流入朗道特水库,在那里进入供水系统,为纽约市提供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日常用水;而流出朗道特水库之后,水体会一直向东汇入哈德逊河,贯穿整个纽约,注入纽约湾。
四十个小时后,黑衣人播下的种子已遍布整个纽约。
“别连科先生,你在这里,太好了。”办公室门开了一条缝,副所长把头从里面探出来说,“我需要七天内的所有水文资料样本,深度由两百米至表层每十米抽样,精确到每小时。这事儿要保密,客人不希望惊动所长,所以别通过系统报备了,直接去样品室拿吧,我打过招呼了。”
名为别连科的实验室助手刚刚在门外偷听,此刻显然吓了一跳,“是、是的,博士,样本数量这么多,可能要花点儿时间。”
“别耽搁太久,装箱的时候要千万小心,别连科先生。”大胡子的中年副所长摆摆手,关上屋门。他走到沙发前,给客人的骨瓷茶杯续满红茶,“再喝一杯吧?反正时间还早。”
裹着黑色羽绒服的人扭头看看窗外,虽然只是下午四点,摩尔曼斯克港的夜幕已然降临。港口的探照灯照出雄伟巨舰的剪影,那是进港检修的俄罗斯北方舰队旗舰“库兹涅佐夫”号航空母舰。受到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摩尔曼斯克是北极地区的优良不冻港,俄罗斯最大的渔港和北方地区最大的商港,也是北方舰队的驻扎地。
“谢谢。这茶很棒。”客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深红色的茶水,慢慢咽下滚烫香甜的液体。不适感自胃部传来,客人不动声色地侧过脸,以免主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副所长愉快地摆弄着茶壶,“一到冬天几乎晒不着太阳,只有喝茶才能让身体暖和一点。这种中国茶加上柠檬、蜂蜜和红糖是最美味的,能让你的脚暖和一整天……对了,你为什么对北海的海水有兴趣?摩尔曼斯克的水没什么特殊的,在其他几个不冻港能找到几乎相同成分的海水样本呐。”
客人答道:“只是在这里短暂停留而已,我从布雷顿角、纽芬兰、冰岛和挪威来,前面也到过几个港口,通过一些手段收集了海水样本。因为我们是旧识,所以特地在摩尔曼斯克多停一天,好跟你坐下来喝杯茶。”
副所长说:“那么你已经去过特隆赫姆和纳尔维克了?”
客人说:“没错,接下来还要去阿尔汉格尔斯克和伊加尔卡看看。”
“你在追逐北大西洋暖流啊。”主人笑了起来,“我们早过了做这种傻事的年纪了,在找什么东西吗?这可不是你擅长的领域。”
黑衣人说:“并非特别寻找什么,只是有个特别长的假期需要浪费而已。这么说吧,圣诞前夜那天,我在纽约附近丢下了一些东西,这小玩意儿被墨西哥湾暖流带到北冰洋来了,按照洋流的平均速度,它们应该已经到达这里了吧。”
副所长笑道:“我们的圣诞前夜可是1月6日,别忘了这儿是俄罗斯。对了,你记不记得漂流小黄鸭的故事?1992年,一艘从中国出发去往美国的货船在太平洋遭遇风暴,两万九千只塑料小黄鸭坠入大海,其中一批鸭子花了三年时间完成了一万一千千米的北太平洋副热带环流漂流,访问了印尼、澳大利亚、南美洲和夏威夷;而另一批鸭子向北漂去,通过白令海峡前往北冰洋,花了五年时间才穿越北极到达格陵兰,向南进入大西洋,乘着墨西哥湾暖流抵达英国西海岸。这支迷路的鸭子舰队总共花了十六年时间才完成从太平洋到大西洋的环游之旅,总里程三万五千千米,几乎绕了地球一圈。到现在还有上万只鸭子在海上漂流,上个月我们的研究员就在港口捡到了一只鸭子,看来有些鸭子乘着墨西哥湾暖流来做客了呢。”
“啊,很有趣。”黑衣人说,勉强挤出礼貌的笑容,“根据我的观测,洋流推动漂浮物的速度比预想得要快呢,尤其是微小的漂浮物。”
副所长问:“什么漂浮物?”话刚出口,他又笑着摆手,“不不,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那么,聊点不碍事的话题吧,我的三女儿娜斯塔西娅去年获得了摩尔曼斯克州大提琴演奏比赛的银奖,要不要看她的比赛视频?我一直存在手机里面呢。”
“啊,当然。”黑衣人说,“不过我时间有点儿紧,老朋友,这回没空去你家里做客了,如果样本准备好的话,我会搭一个小时以后的飞机离开。”
“……别连科先生,五分钟之内准备好样本给我。”拉开门冲外面吼了一声,副所长回到桌前,掏出手机调出比赛视频,然后殷勤地给客人斟满红茶。“起码喝够了茶再走吧,尝尝卡莲娜亲手烤的饼干,偷偷告诉你,右边的锡瓶里装的是最好的斯米尔诺夫伏特加。”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手机屏幕上红脸蛋的女孩开始演奏舒曼的《梦幻曲》,走廊里响起实验室助手的脚步声。两个男人举杯相碰。
呕……离开研究所五分钟之后,黑衣人跪倒在路边不停呕吐,令他感到恶心的并非红茶、伏特加和饼干,而是一切来自于农作物的纤维类副产品。
几乎将整个胃清空之后,这个男人虚弱地靠在路灯杆上,摸出一块食物塞进口中,当囫囵嚼碎的肉干滚落喉咙的时候,他发出了满足的呻吟。
“这只是开始。”望着北极星照耀下的港口,他自言自语道,“我会好好培育你们……人类种下的是什么,收获的也是什么。顺着情欲撒种的,必从情欲收败坏;顺着圣灵撒种的,必从圣灵收永生……”
悠远的汽笛声传来,庞大的北海舰队即将起航。
“最近这样的例子多起来了,太太。您是在过分担心而已。”纳茨医生合上病历表,“就像我一直在说的那样,挑食对这么大的小伙子来说不算什么大问题。我开给你的复合维生素片可以弥补膳食中缺乏的营养成分,而且对于棒球队的运动员来说,牛肉和牛奶是最好的蛋白质来源……只爱吃牛排、小羊肉、炸鸡和培根?这听起来像三亿美国人的通病呀,哈哈哈……”
桌子对面的女人犹豫着说:“可汤姆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他很爱吃蔬菜,也爱吃肉汁土豆泥和起司通心粉。现在除了肉类以外,他什么都不碰。”
医生再次打开病历表,指着上面的字母和数字说:“现代医学是非常精准的科学,史迪威太太,您儿子的身体非常健康,所有读数都在正常范围之内,他的体能比同年龄段的大多数孩子要好得多。唯一的问题是右肩三角肌拉伤,挥棒动作导致的职业病——相比那些浑身零件都已经破破烂烂的职业选手来说,这根本不值一提。”
“好吧,谢谢。”史迪威太太站起来同医生握手,走出了办公室。外面的高中棒球明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挥舞着拳头嚷着:“我就要错过晚间练习了!快点,晚高峰就要来了,我可不想堵在路上!”
“走吧。医生说你一切正常。”女人拎起儿子的棒球包。
“我早说过。”汤姆·史迪威烦躁地走在前面,“对了,路过135街的时候停一下,我去买一桶鸡块。”
“你以前总说那是贫穷的黑人才吃的食物啊。”
“……随便啦。”
沙龙的几位成员同时收到了顾铁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
“To同志们:
我最近一直在考虑人吃人的法律问题。吃人这件事本身犯了侮辱尸体罪,可如果为了生存不得不吃人,则可应用《刑法》第二十一条的紧急避险原则:‘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发生的危险,不得已采取的紧急避险行为,造成损害的,不负刑事责任。’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亲手杀死别人(中国也没有对见死不救量刑的法律条款),被迫吃人就是无罪的。我不是法律专家,只想问问其他国家的情况是不是类似?这大概是个挺有意思的话题。
附上一本很有价值的专著《中国古代食人考》,里面或许有青铜盒子的线索。
——顾铁
P.S. 今天是中国的农历新年,最近大鱼大肉吃多了肚子真难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祝大家都好胃口。”
浅田刚刚结束为期一个月的工作,回到横滨。他按照惯例在离公司两千米外的地方下车,确认没有受到跟踪,绕了几个弯回到那栋陈旧的三层小楼,掏出钥匙开锁,将卷闸门拉开一条缝,钻了进去。
门前街灯将一束光投向屋内,照亮一双高高跷起在办公桌上的脚。浅田放下行李箱,转回身关闭卷闸门,让自己和不速之客同时陷入黑暗当中。“我不喜欢这样。”他的声音沉闷地响起,“出去。”
“我也不喜欢,但谁让你手机不开机呢。”坐在桌后的人说,“停电两天了,你冰箱里的菜都开始发臭啦,瞧瞧你的电费账单,从去年六月份起就没交过一分钱,攒钱留着干吗用啊?老兄。”
“出去。”日本人的声音换了一个方位。
椅子挪动声传来,桌后的男人站了起来,“我只想跟你聊聊而已,虽然这样不太符合沙龙的规章制度,可谁让我没什么朋友呢。”他说着话,发现一个红点出现在自己胸口部位,隔着衣服灼得心脏怦怦直跳。
“出去。”浅田第三遍重复道,语气听起来,他不想再重复第四遍了。
啪嗒。突然一朵小火苗亮起,一次性打火机的火焰照亮了顾铁扬着眉的脸,“原来你真是个杀手啊。我会自己滚出去的,可走之前,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你饿不饿?”
这问题显然出乎日本人的意料。沉默了一会儿,阴影中走出浅田高瘦的身影,他手腕一转,手枪无声地消失在袖管里。“吃完东西,然后出去。”丢下一句话,他拎起行李箱转身登上楼梯。
三支蜡烛的光填满屋子,这栋楼的二层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两人盘腿坐在地板上,每人面前摆着一份单兵作战口粮。
在等待口粮自加热的时间里,顾铁说:“我知道咱们俩没有多深的交情,不过能坦率地把老巢的地址告诉我,就当是你相信我的证明吧。浅田,我的身体出问题了,从几个月前开始的。问题就是——米饭和面条再也填不饱我的肚子,只有肉才能解渴。宣武医院消化科主任医师给我做过检查,结论是缺乏必要消化酶导致的异食症。他开了几瓶药给我,让我每顿饭前服用一片,过段时间再去检查。”顾铁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放在地板上,“复方消化酶:含胃蛋白酶、木瓜酶、淀粉酶、熊去氧胆酸,用于食欲缺乏、消化不良等症。药效起初非常好,我又能吃大碗的炸酱面,大口大口嚼黄瓜了,每天三次,每次一片,药效持续了一个礼拜。”
作战口粮开始冒出白烟,浅田沉默地拆开咖啡包,倒入一次性茶杯。
顾铁叹息道:“那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吃了盘外卖的炒饼。几分钟后,我开始喷射状呕吐,像个洒水机一样把整张办公桌浇了个遍。之后情况就更严重了,与肉类无关的物质不能与胃相容,加大用药量的话能暂时控制这种情况,可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这是个不断下降的螺旋。”他平伸双手,药片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现在再多的消化酶也不起作用了,我只能吃肉,大量吃肉,远超过身体需要量的红肉。”
日本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顾铁露出苦笑,“我没有再去医院,因为这不是什么异食症。我被感染了,浅田,被那盒子里的东西感染了!而你就算没有亲身参与开启盒子的过程,也与盒子处于同一个房间之内,面对同样的感染源……如果没猜错的话,你也早就不能进食谷物和蔬菜了,对吧,老兄?”
口粮加热好了,红酒牛肉烩饭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日本人用叉子铲起米饭送进口中咀嚼着,一边说:“不,我很好。我说过不要打开盒子。我根本就不该把那盒子带到沙龙,更不该当众拿出来。”
顾铁三口两口把牛肉吃完,然后用自己包里的牛肉干补充能量,“你是个嘴硬的家伙……不承认也没关系。我想问的是:你认为是谁开启了最内层的青铜盒子?红木盒子是安全的,青铜盒子才是感染源,我认为是在农场断电的半分钟内,有人用重物敲裂了青铜盒,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造成我们几人的连带感染。”
“不是我。”浅田冷淡地回答,继续吃着米饭,“或许是你,或许是芬兰人,又或者是祖尔。我不关心。吃完你就赶紧出去,我不想被你传染。”
中国人咧嘴笑了,“你这么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听说我身患传染病的消息而无动于衷?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也得了一样的病……别闹别扭了,事情比你想象得严重得多,这可不是什么玩笑!”
浅田吃光盒里的饭,喝完咖啡,把垃圾装进纸袋,站起来说:“好了,话说完了,走吧。”他没再给顾铁说话的机会,用瘦长的双臂推搡着顾铁下楼,直到把客人送出门外。“路口右转,便利店门口有一辆丰田花冠,车钥匙在右后轮胎上面放着,开着去机场,然后飞回中国去。”他说,“再见。”
卷闸门轰隆隆关闭。顾铁站在街灯下,望着一片漆黑的小楼,没有离开。五分钟后,他绕到楼房后面,攀着排水管爬到二层,敲敲玻璃窗,“喂,接下来讨论点有建设性意义的话题吧,老兄。”
黑暗的房间中央,孤独男人的身体如虾米般蜷缩。
“先生。”侍应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黑衣人身后,用手捂住无绳电话的话筒,低声道,“来自美国的电话,先生,您要接听吗?对方没有表明身份,说有重要的事情必须找到您。”
男人愣了一下,“我知道了,谢谢。”他递出一张纸币换来电话机,目送侍应生鞠躬离去,“是美国CDC的人吗?我已经辞职了,请不要来打扰我,病毒实验室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会马上离开南非,消失在你们的情报圈外,就这样,再见。”
“不。我是祖尔·科曼彻。”听筒里传来中年女性的声音,“我必须同你谈谈。回房间用Skype联系,电话不安全。”
“祖尔?”黑衣人显得很意外,他摘下墨镜,湛蓝的眼睛望着阿尔弗莱德码头的点点白帆。“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是用假护照出境的,处处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电子指纹。除了该死的医药间谍之外,没人能跟在我身后。”
女人严厉地说:“开普敦大学是社会人类学的学术中心,南非是我的大本营,拉尔森!”
芬兰人叹息道:“大学教授的情报网吗?我给你五分钟时间,就在这里说吧,用不着什么网络电话。”
“是你放出了匣子里的东西!就是你!”祖尔叫了起来,“我出现了严重的症状,那不是幻觉,我被感染了!……顾铁和浅田并不了解你,只有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起,你就总在念叨那些疯狂的念头,安德鲁·拉尔森,你根本不爱别人,也不爱你自己,你只爱显微镜里的那些小东西!你取出匣子里的东西,将它们——无论那是病毒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散播到每一个地方。你想让整个人类灭绝,疯子!”
男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龙舌兰日出”鸡尾酒。糖浆、酒精、水,除了肉类之外,这是消化系统所能接纳的极限了。“让人类灭绝?你从何处得来这么荒谬的结论?”他舔舔嘴唇,“我最近是在周游世界,追寻洋流和大气环流的路线,印证之前的一些设想而已。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制造人类,让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所有的爬虫,我尊重人类的存在,正如我信仰上帝本身。”
“闭嘴,你的话令我恶心。”祖尔说,“听着,我已经提取了自己的体液样本交给我的助手,只要拨出一个号码,他会立刻联络CDC、国土安全部和FBI,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会找出病原体,把你的名字加入全球通缉的黑名单!用不了半天时间,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X48无人机就会把你轰成一团碎肉!”
“可你没有那么做。”
“尚未那么做。但现在我的手指就放在电话的呼叫键上,拉尔森。”
“我猜是多年的友谊拯救了我,对吗?”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四个月。征兆一出现,我就断绝与外界的联系,以染病为由闭门不出。我每天测量自己的生命体征,记录身体的微小变化,怀着恐惧和侥幸默默等待。我变成了食肉动物,过着‘五月花’号到达北美大陆之前美洲部落祖先们的生活。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生肉比熟肉更加美味,我怀着愉快的心情吃下了两磅淌血的牛肉,然后睡了个午觉。醒来之后我在浴室看到自己嘴角的血液,整个人突然崩溃了,要知道在此之前,我当了整整二十年的素食主义者,就连人造肉汉堡包都未曾碰过一下……没错,这就是盒子里的瘟疫,令人类变成食人狂的传染病!疾病在古代缺乏肉食补充的情况下爆发,一定会令人类陷入彼此相食的疯狂状态,饥饿感会夺取人的理智……我只尝试过三天不进食,就在无意识中咬掉了自己的左手小拇指。”
芬兰人平静地说:“可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祖尔说:“不,我不好。充足的肉类供给能延缓疾病进程,但一切正在变得更糟,我用显微镜在呕吐物中找到了病原体——那比想象中简单得多,根本用不着电子显微镜,致病的是一种微米级的生物体,用普通光学显微镜就能看到。我不是专家,分不清这是阿米巴原虫、细菌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可这些该死的虫子在游动,一刻不停地游动……”
“祖尔,”男人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你是人类学家。人类学是什么?”
“是从生物和文化的角度来研究人类的学科。我没有玩问答游戏的心情!”
“那么,人类是什么?”
“……智慧生物。文明的创造者。社会组成者。”
“分类学意义上呢?”
“……动物界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
安德鲁·拉尔森在南非的灿烂阳光下眯起眼睛,“没错,目前已知的物种数量共约两百万,未知物种数量可能是这个值的十倍,仅从动物界来说,人类只是灵长目下面一个微不足道的科属,一百五十万种分之一。遍布整个星球的人类在分类学意义上不过是末梢的一个节点,渺小得不值一提。”
“你想表达什么?”祖尔的声音明显在颤抖,不知是在压抑愤怒,还是在掩饰恐惧,“人类是生态圈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你、我、他,七十亿人构成了现在的世界!”
“那是因为其他物种没有获得同等的机会。自然选择还是上帝造人,这话题俗不可耐,我只相信物种存在的机会性。设想,如果人类彻底消失,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子?”拉尔森提出问题,然后自己作出回答,“仍然是我们熟知的地球,或许会稍微冷一点、绿一点而已。不仅如此,借用BBC大卫·阿腾保爵士的话:‘如果一夜之间所有的脊椎动物从地球上消失,世界仍会安然无恙。’构成陆地生态系统的不是高度进化的脊椎动物,而低等的无脊椎动物、植物和微生物。”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一个假设。令人类极度衰弱、给予其他生物平等机会的假设。我已经思索多年,感谢浅田带来的魔盒,那里面藏着的并非瘟疫,那并非顾铁设想的生化武器。那里面装的,是远古的遗产,留给世界的希望。”
拉尔森的手机响了起来,那是一条来自莫桑比克国家科学中心的水文分析报告。男人滑动屏幕,在赞比西河入海口处采集水样的分析结果中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参数,他的眼中泛起了满意的光彩。他在尼罗河、刚果河、尼日尔河与赞比西河四大流域的种子投放都已顺利完成,加上季风与洋流的复合作用,整个非洲大陆已被充分覆盖,包括最干旱的撒哈拉地区。
“我要拨通电话了。”印第安女人说,“就现在。”
“不,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吧,我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飞机就快起飞了。”安德鲁·拉尔森站了起来,“祖尔,这也是你最后的人类学研究课题。当你注定很快死去,而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整个世界未来的时候,人类趋于作出怎样的判断?先天的恶意与后天养成的社会责任感哪个比较强大?把原罪和自我救赎放上天平,又是哪一边比较沉重?思考一下吧,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前所未有的课题。”
“你说服不了我。”在华盛顿的宅邸中,坐在来自世界各地的民俗工艺品当中,浑身浮肿的女性人类学家用力咀嚼着生马肉,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总是说谎。”北欧人挂断了电话。
棒球赛进入第八局,斯特里国王高中目前落后两分,汤姆·史迪威坐在休息席上,用帽檐遮住自己的脸。连续七场无安打,这对高中球队王牌打者来说是难以置信的糟糕成绩,汤姆的电子邮箱塞满了恐吓信,女孩们对他视而不见,除了父母之外,没人再为他加油叫好。
两人出局,三垒满员,被寄予厚望的强打者拎着球棒走向打击位,体育场响起热烈的欢呼声。投手掷出一个速度很快的直球,打者挥棒,清脆的打击声传来,棒球高高飞向电子记分板。“全垒打!全垒打!”观众席沸腾了,“国王万岁!”
汤姆竖起耳朵。在嘈杂声中有人叫嚷着:“让软蛋汤姆·史迪威去死!没了他我们一样能赢得冠军!”
汤姆摘下棒球帽。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体型明显消瘦下去,腹部却鼓鼓囊囊撑起棒球服。饥饿感如炼狱的火炙烤着他的灵魂,他被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折磨了太久,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刻。
他踩着长凳爬上观众席,在惊呼声中扑进人群,抓住那个咒骂自己的男孩,张开嘴巴,一口狠狠咬在对方脖颈上!
热乎乎的血液充满口腔,汤姆咕咚咕咚咽下甘美的血浆,用力撕扯肌肉。人类没有撕裂肉类用的犬齿,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切下一整块肉,匆匆咀嚼后吞进腹中。滑腻而柔韧的触感沿着食道一路向下,胃部传来欣喜的悸动,汤姆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这么做。这感觉太棒了!还不满足,还要更多!更多!
摄影机将行凶画面准确捕捉,两千五百名观众从体育场的大屏幕上看到了汤姆咬死男孩的一幕。史迪威太太坐在那儿,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史迪威先生站了起来,逆着惊惶四散的人潮向自己的儿子走去,手伸进外衣,死死握住了柯尔特手枪的枪柄。
嘎嘣!半颗门牙被坚硬的颈椎硌断,汤姆抬起头来,吐出沾血的牙齿。这一刻,他觉得需要向父亲和母亲解释点儿什么,主导自己身体的并不是名为汤姆·史迪威的十二年级学生,而是几个月前机场那位怪人所施加的诅咒。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原始的掠食冲动强迫他俯下身子,张开血淋淋的嘴巴。
安德鲁·拉尔森停下脚步,立刻被几十个光脚的孩子围在中间。“先生,行行好吧。”这是孩子们唯一会说的英语,他们用脏兮兮的手拽着芬兰人的衣角,翻着他的衣兜,解开他的鞋带以防他逃跑。警察刚刚离开,他们曾再三告诫这位游客不要拿出任何一个铜板,找一根木棍当自卫武器,快速通过最混乱的棚户区。拉尔森却向最混乱的街巷走去,直到被乞讨者包围,再也挪不动步子。
他丢出兜里所有的零钱,在人群中引起短暂的混乱,可乞讨者们并未满意,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裸着身体的孩子、枯瘦的吸毒者、年老的妓女。索纳加其棚户区有数十万人口,其中包括一万两千名未成年的性工作者,这些女孩用不足两美元的日薪养活着她们的男友、母亲和孩子。低矮砖房间用木板互相连接,破败的遮雨棚覆盖天空,人们像昆虫一样在建筑物的缝隙中生活,无数恶臭而黑暗的小巷织成庞大的蛛网。“来玩玩儿吧,先生。”女孩们用厚厚的粉底掩盖年龄,她们躲避着遮阳棚缝隙里的阳光,如影子一样在门背后发出邀请,“只要一美元。”
拉尔森扫视四周。一位肤色漆黑的老人倒毙在路旁,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栋象牙白的二层建筑,“仁爱传教会——垂死者之家”——白色拱门上如此写道,可大门紧闭着,挂着冷冷的锁。
芬兰人喃喃自语:“八十年前,一个阿尔巴尼亚人来到加尔各答,以自由修女的身份帮助有需要的穷困者,她工作了整整六十年,救助了无数被霍乱、麻风病和战乱所迫害的垂死者,在一百多个国家留下了四千名修会修女,还有超过十万名义工。她是个伟大的人,可她改变了什么?”
一个孩子用小刀割断带子抢走了他的背包,但没等冲出人群,他就被打倒在地,失去了刚刚到手的战利品。“什么都没有改变。人类不会改变,永不改变。”拉尔森取出一个银色盒子,弹开盒盖,将一团淡黄色的原生质抛向空中。灰雾被风吹散,就算这闭塞而黑暗的贫民窟深处,也总有外面世界的风吹来。
春季季风将会吹遍整个加尔各答,乃至恒河三角洲。这是布置在南亚次大陆的最后一粒种子。
“已经确认了,这不是玩笑。”CDC中心主任曼根海姆博士对着摄像头说,“恐怕我有个非常糟的消息要公布。你们必须马上控制体液样品的提供者,我们从粪便样品中提取出了致命的传染源。”
“正在做。”对方简短地回应道,“有多糟?”
“正式报告还没有出来,但已经糟到必须把总统先生从床上叫起来。糟透了!”曼根海姆博士犹豫了一下,点击鼠标发出一份文件,“实际上,刚才我发现全美报告的类似事件已经有两百二十起,提取的样本数很多,可我们传染病实验室的系统没有把同类样本归档,反而将报告的重要性降到最低,拖延我们发现病原体的时间……拉尔森——这个人是我们新传染病实验室的负责人,实验室建设已经完成,他应该在CDC进行一年半的调整观察,可几个月前他突然辞职了。是他对系统做了手脚,这一定是有关联的。”
对方沉默了几秒钟,看来是在阅读档案,“安德鲁·拉尔森,我们正在调查这个人。博士,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事情糟到什么地步了?总统已经被电话吵醒,半个小时后他会在白宫听取简报。”
CDC主任摘下眼镜丢在桌上,“直径三微米,单细胞结构,有八根游动鞭毛。我们发现的是一种孢子,准确地说,一种真菌孢子。需要解释吗?孢子是真菌的繁殖器官,由菌丝分裂而成。真菌有寄生和腐生两种形态,我们发现的真菌会寄生于人体消化器官内部,一旦这些孢子进入消化道,就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在胃和肠道中分裂繁殖。”
“真菌?”对面的人顿了顿,“危害呢?”
“还不清楚。样本中没有明确病变征兆,我相信你的样本提供者一定还活着。我不清楚真菌到底想做什么,或许它们能像消化菌一样与人类达成共生?”
“可你说‘糟透了’。”
“是的,基于三点判断。第一,这是全新的物种,从未在人类视野中出现过的消化系统寄生真菌;第二,这种孢子(以及在粪便中提取到的少量菌体)几乎不可能被现有手段杀死,它们对紫外线和X射线免疫,对甲醛、石碳酸、过氧乙酸等化学消毒剂高度抵抗,常用的伊曲康唑等三唑类抗真菌剂、特比萘芬等丙烯胺类药物的药效都不明显。我们怀疑新真菌及孢子的细胞膜磷脂双分子层具有特殊的物理结构,能够抵抗药剂及消毒剂的通透。目前唯一有效的杀灭途径是一百二十度以上的高温长时间作用,不过这只对孢子起作用,长在消化道内壁的真菌显然不能这样消灭。”
“继续说,博士。”
“第三点,也是让人绝望的一点。”说到这里,曼根海姆博士吸了一口气,组织一下语言,“刚才我让新传染病实验室的几名研究员做了自身抽检,所有人都检验出真菌感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实验室是P4级别的,全球生物安全最高级别的实验室,我们的负压、过滤、隔离和消毒系统是最顶尖的,我敢肯定管理方面没有任何疏漏,样本不可能泄漏,外面的东西也不可能进来……没错,这证明我们所有人早已被真菌感染,只是它们没有表现出明显症状,所以没人注意到而已。”
“你是说,整个CDC的人都被传染了?”
“不,是整个亚特兰大,整个乔治亚州,整个美国,整个世界。”博士说,“叫总统起床,让所有人做个粪便检测吧,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叫‘糟透了’。”
医生关掉体外循环机,正式宣告汤姆·史迪威的死亡。
棒球场惨剧发生时,汤姆被其父亲的大口径手枪射出的子弹击中心脏,倒在另一个孩子的尸体上。他被送入医院时并没有咽气,子弹擦伤心脏,打穿横膈膜后坠入腹腔,尽管伤势很重,经验丰富的长老会医院心脏外科医生们还是有信心保住他的性命,起码支撑到人工心脏准备完成。心脏瓣膜修复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当医生们准备切开汤姆的腹腔取出子弹时,某些不寻常的现象使他们停了下来。
“……告诉我并不是我眼花了,埃德。”
“你没有眼花,医生。这鬼玩意儿……是他的食道、胃和小肠。”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怪异的明黄色人体组织,就像医疗教学中用到的解剖模型一样,汤姆·史迪威的消化系统被鲜艳的黄色标示出来。“从没见过这样的病例。”主刀医生说,用手捧起一截小肠,不同于健康器官,手中的肠子有一种怪异的橡皮质感,仿佛有人把洗车用的黄色橡胶软管胡乱塞进了男孩的腹腔。
“这里有一处伤口,子弹看来钻进去了,医生。”第一助手指着胃壁提醒道。
“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医生犹豫了几秒钟,“用衬垫把胃垫起来,我要从伤口切开,准备引流,别让里面的东西流进腹腔。”
手术刀在小小的伤口上做出十字切割,几乎同一时刻,一股黏糊糊的黄色流质猛地将子弹头推了出来,就算戴着口罩也能闻到四溢的恶臭,“上帝!”医生后退一步,摘下手术放大镜,“你们看到切面了吗?他已经完全没有正常的胃壁组织了,有种东西侵蚀了整个消化系统!这孩子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手术暂停,准备缝合!埃德,去叫消化内科的朴教授来,现在!”
消化科主任匆匆赶来。在他的要求下,医生切下一小块胃壁样本,然后进行胸腹缝合。朴教授通过仪器做了简单观察,然后宣布这可能是一种罕见的真菌病,因为布满消化系统的东西是真菌的菌体,无数菌丝刺入消化器官内壁,向器官内部伸展,现在病人的整个消化道成为了真菌的营养体,他吞下的每一克食物都要先被寄生者享用。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之后,医院立刻通知CDC,并将汤姆·史迪威移入传染病观察室。这时汤姆的生命体征正在急剧恶化,仿佛触动了某种防卫机制,真菌的活动加剧了,棒球手的心跳、血压、激素水平和血含氧量出现大幅度波动,短短几个小时后,他的心脏、肝与肾脏都陷入衰竭,不得不以循环机维持生命。
当CDC将整个楼层完全封锁时,汤姆·史迪威的脑波消失了。
他是第一个牺牲者。
“贝尔”407直升机从内华达戈壁上空飞过,炙热太阳下飞机的投影在仙人掌和月见草之间快速穿行。“科曼彻博士!”坐在副驾驶席的银发男人回头喊,“状况怎么样?能坚持住吗?”
“还没死。”祖尔·科曼彻回答道,衰弱的声音没能穿透防化服面罩,她随即意识到无线电没有开,于是举起右手大拇指作为回应。这简单的动作耗去了她大半力气。
“还有五分钟就到了,让伙计们准备好。”银发男人敲敲无线电麦克风。
“进入目视距离,中校。”直升机驾驶员指向前方,“与卫星图片一致,主建筑物只有一栋。”
“按计划来,当心防空火力。”
稀疏的铁丝网圈起一百五十英亩的土地,除了满地的风滚草以外,这个荒凉的农场看不到什么像样的植物。红色屋顶的主宅与车库、谷仓连成一体,坐落在杂乱无章的车辙辐射线中央,随着直升机高度下降,地面的杂草倒伏下来,瓦片噼啪作响。
四架CH-47“奇努克”直升机悬停在十五米高度,身穿橙色防化服的突击队员沿滑降绳进行快速机降,将屋子四周包围起来。“贝尔”直升机缓缓降落在正门前,银发男人摘掉耳机,扣上防化服面罩,跃出机舱。后舱门开启,祖尔乘坐电动轮椅驶出,臃肿的A级防化服让她牢牢卡在轮椅里面,能动弹的只有两只手臂。
“你确定要这么做?”男人说。
“这屋子的地下室是一个迷宫,除了我们四个,没人能摸清所有机关。”祖尔的轮椅咯咯碾过沙砾,“我相信他正躲在地下室深处研究那种致命病毒。让我带路是最好的选择。”
男人做了个手势,突击队员扩大了包围圈,CDC特勤小组点燃气囊弹,嘭!水桶大小的弹丸被抛上天空,向四周洒出三百枚钢针弹,随着钢针啪啪钉入地面,一顶覆盖整座建筑物的高密度聚酯薄膜帐篷建立起来了。特勤小组在气囊正面制造出一个拉链拱门,两名士兵抬着破拆器材钻进帐篷,将冲击槌的两脚架钉入地面。砰!第一次冲击就将那扇厚重的红橡木大门撞得四分五裂,士兵向屋内抛入几枚震爆弹,然后把UAV涵道风扇微型无人机送进门内。
“其实我有钥匙。”祖尔小声说。
嗡嗡作响的无人机在起居室上空盘旋,震爆弹的声光平息之后,屋内的光电/红外感应画面出现在指挥系统上,一个三维战场模型正在被建立。投影式头盔内壁出现代表安全的绿色信号,“走。”银发男人手持冲锋枪钻进屋门,祖尔操纵轮椅跟在后面,四个战术小队鱼贯而入,胶底军靴悄无声息地踩过地板。
绕过沙发、餐桌和吧台向楼梯前进途中,祖尔说:“让我走前面,中校。你不认识路。”
男人向身后打个手势,放慢了脚步。人类学家将轮椅驶到楼梯前,拉着扶手撑起身子,笨拙地迈步下楼。楼道里的壁灯亮着,“千万别启动那什么炸弹。”她一边艰难地挪动木柱子一样的腿,一边嘱咐,“那会毁掉所有的资料。你们需要那些资料。”
中校在无线电里说:“……看来无线电静默是没用了,博士。突击前破坏建筑物的供电系统,这是标准程序,对于这种拥有独立供电设备的房屋,我们不得不准备定向EMP冲击炸弹。在明确情况之前,我不会发动EMP攻击的,毕竟那对我们的电子设备也是致命打击。”
“那么,谢谢?”
祖尔喘着粗气踏下最后一级台阶。在身后的士兵转过螺旋形楼梯之前,她有十秒钟不受监视的时间,可这并不够,“……小心!”她隔着厚厚的手套抓起旁边的一个金属罐子向楼梯丢去,来自中国的茶叶罐叮叮当当反弹着乱滚。她几乎能想象到中校和突击队员们动作突然静止的滑稽样子。
压缩空气阀门嗤嗤响着,祖尔向第三实验室走去。
不足四十平米的房间里堆满了实验设备,除了烧杯和烧瓶之外,浅田叫不出任何一样东西的名字。他熟悉的是手中的瓦尔特P22手枪,点二二口径,短螺纹枪管,Silencerco牌的消声器。这支手枪射出的子弹只能在眉心开一个洞,打不穿后脑的头盖骨,浅田最中意的就是这一点:翻滚的子弹能把脑子搅成一锅杂碎粥,而伤口最多淌几滴血而已,又干净又高效。
不过他从来没有冲着朋友的脑门开过枪——如果他可以把眼前的人称作朋友的话。浅田是个不善交际、沉默寡言的家伙,长久以来唯一的消遣就是做完杀人买卖之后,回到横滨港的一家芬兰浴去洗个澡,趁着身体暖和,去临街的小馆吃老板娘煮的萝卜、炸豆腐和鱼板,喝三杯烧酒,然后回家躺在冷冰冰的木地板上睡觉。顾铁成立的沙龙对他来说是个非常奇特的存在,他害怕每年一次的面对面谈话,又对那种疏远而亲密的关系有所憧憬,甚至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大家——尽管没人相信。
“下一枪打准一点。”安德鲁·拉尔森抱怨道。他捂着肩膀坐在地上,指缝里汩汩冒出鲜血,“原来你真是杀手,真让人意外。是谁派你来的?”
浅田沉默地望着对方,手枪的照门准星重合在北欧人的眉间。他再次犹豫了,这对杀手来说显然是个极大的错误。想了想,他说:“是顾铁。他说必须杀掉你。那种病毒……已经被你散布到全世界了吧。我和他的身体都不行了。”
拉尔森望着他,“那不是病毒,是真菌。病毒只能算一串基因而已,真菌才是完整的生物,浅田。没错,是我打破了青铜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时候我们四人都被最初的孢子感染了……想看看它的模样吗?”他把身体挪动了几厘米,肩膀一撞桌子,一个透明树脂球掉了下来。
浅田戒备地望着那东西。封存在树脂里面的是一块黄色的生物组织,厚度约两厘米,像一牙披萨饼的形状,凑近观察,能看到组织表面生满极纤细的绒毛。“这就是中国明代被封存进盒子的东西,一块被寄生后长满菌丝的胃,人的胃。”拉尔森靠在桌子上,胸部起伏,“当时我在黑暗中没来得及细看,顺手把它塞进衣兜,第二天回到亚特兰大的CDC实验室之后才拿出来研究。我有了惊人的发现。1622年的真菌孢子至今仍保持着活性,它们以一种完全脱水的无生命状态度过五百年岁月,然后在适合的温度湿度条件下复苏。它们寄生在人的消化道,几乎不可能被杀死。它们会改造人类的肠胃,生出无数菌丝结成菌毯,吸收人类吞下的水和蛋白质作为养分,分裂释放出孢子……”
浅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听。我杀死别人是为了报酬,一份报酬,一条生命,这是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你呢?”
“我快说到了。”芬兰人说,“真菌需要大量的蛋白质,所以它们寄生的第一步就是改造人体肠胃的消化酶。人的消化液中有许多种消化酶,每种酶都是专一的,只催化另一种化学反应,比如淀粉酶促进淀粉和糖原水解,脂肪酶分解脂肪,蛋白酶分解蛋白质。真菌改变黏膜细胞使其分泌的蛋白水解酶变质,极大地加强了蛋白酶的活性。你知道,酶本身就是一种蛋白质,变质的蛋白酶会将其他种类的消化酶全部分解,导致消化系统内只剩下一种酶存在。这种变化体现在人身上,表现为对肉类的强烈渴求,因为淀粉、脂肪类食物无法被分解,只有肉能够被肠胃(应该说肠胃中的寄生真菌)分解吸收。这就是我们饥饿感的来源,人类从杂食动物变成了食肉动物……这本应是上帝的工作吧。”
这时,电话震动的嗡嗡声响起。两个人对视一眼,日本人垂下枪口,默默地摸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喂,拉尔森还活着吧,我想跟他说几句话。”顾铁说,“给我视频对话模式吧。”
浅田把手机转个方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发男人的形象。“顾铁,”芬兰人虚弱地抬起右手打招呼,“你好吗?”
“好个屁!”中国人毫不客气地说,“半死不活的,饿得想吃人。我昨天一顿吃下了两斤半猪五花肉,生的,吃得越多越饿。黄豆、豆腐、面筋……植物蛋白一点儿用都没有,看来肚子里寄生的玩意儿对动物蛋白情有独钟啊。”
拉尔森回答道:“没错,真菌需要的是动物蛋白质,我猜可能与免疫球蛋白和赖氨酸含量有关,不过没有做相关实验。你我所经历的只是一个阶段而已,当真菌菌丝体彻底成熟,人类就不会再有饥饿感了。”
顾铁啐道:“呸,废话,死了还知道饿啊!距离最后阶段还有多少时间?”
“因人而异,如果营养补充充分的话,成熟期会推迟一些。最多还有三四个月吧。”拉尔森说,“当整个消化道被成熟菌体侵占,人会死去,孢子则通过体腔飞散出来,完成真菌的生殖过程。你看过成熟的菌丝体吗?非常美丽的金黄色,与这种半成品完全不同。”他手指一松,凝固着人体组织的树脂球在地上骨碌碌滚动。
顾铁问:“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检测出了孢子感染。做什么都太晚了,对吗?”
“很抱歉,是的。”
“跟我说说有关真菌的事情吧。我搞不太懂它的生态。”
“……它其实很单纯。第一,它通过孢子传播,孢子具有很强的环境耐受力,可以在空气、水和泥土中生存,极难被杀死,一旦进入消化道,它们会在食道、胃和肠中扎根;第二,它制造饥饿感,促使寄主大量进食肉类,分解蛋白质作为养分。孢子的正常生存期是六个月,而菌丝的正常成熟期也在四到六个月之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有趣:在一个小圈子里(比如古代中国一座被围困的城,或者日本一个被封闭的村),被感染的人类将会被饥饿感驱使化为食人魔,他们杀死别人,撕开其他人体腔的时候,未完全成熟的真菌会提前完成生殖过程,这时释放出来的孢子感染力很弱,只要短短几天就会失去活性;而倘若处在食物充足的环境中,寄主因消化道崩溃而自然死亡,这时菌丝会成长为真正的菌体,释放出第二种孢子:腐生孢子。可以这么说,寄生孢子是手段,腐生孢子才是目的,这种奇异的真菌有两种生命形态,藏在人体内部的寄生形态和生存在腐殖体之上的腐生形态,前者微需氧,后者需氧。”
顾铁皱着眉头说:“那盒子里的孢子是怎么回事?上百年了啊。”
北欧人眼睛明亮,“这是最有趣的地方,寄生孢子若处于极端环境中,会产生一种我们尚不能理解的变异,或者说进化——孢子会自我脱水,进入无生命状态,再次接触到水源和氧气的时候又恢复活性。这种状态可能持续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而复活只需要短短几秒钟。我最初在纽约散布的是盒子里藏着的原生孢子,而后来通过这种脱水假死制造了大量的新生孢子,两种孢子从形态到能力上都毫无不同。”
“你制造了大量孢子?用人类做原料?”
“当然。”
“你估计全球人类被寄生孢子感染的比例有多少?”
“接近百分之百。”
“其中有多少人会死去?”
“接近百分之百。”
“也就是说,人类还剩下几个月时间。这应该够了,如果全世界的科学研究齿轮启动,总会找到治疗感染的办法……”
“不。”
拉尔森咳嗽着,“我留给人类的时间,只有十天。你说的几个月是在肉类供应充足的前提下,可我已经在全球一百二十四处关键地点埋下了种子,它们会陆续爆炸释放孢子,全新的孢子……这些宝贝是我在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不同于只以人类作为寄主的原生真菌,新孢子会感染一切具有完整消化腔的动物——所有脊椎动物。”
顾铁沉默了几秒钟,“你是说,从天上的鸟到海里的鱼到大象猴子青蛙还有猪圈里的猪牧场里的牛羊养鸡场里的鸡……”
“一旦被感染,杂食与草食的牲畜会开始自相残杀,人类的肉食供应链在几天之内就会中断。植物蛋白无法满足需要,人工肉的技术尚不成熟。顾铁,现在全球的肉食储备最多支撑十天,十天后,整个地球将变成……天启二年的贵阳城。”安德鲁·拉尔森平静地述说着,仿佛谈着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这时,日本人突然扣动扳机。
当突击队员进入地下室的时候,祖尔·科曼彻正倚着第三实验室的门喘气,“他不在这里。最里面的那扇门,第一实验室是生化实验室,他一定在那里。”她伸手指向地下室深处,“中校,我已经解除了警卫系统。这里安全了。”
中校挥挥手,士兵们如幽灵一样潜入地下室诸多收藏物的阴影里,在外星人标本、大头婴儿和风暴武士之间穿行。“你可以出去了,科曼彻博士。”中校说,“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
“我走不动了。再说,我也想亲眼看到最后。”人类学家慢慢坐了下来。
突击队员们很快到达第一实验室门前,在铝合金气密门铰链处装上黏性炸药,插入引爆线路。这时,UVA垂直起降无人机嗡嗡地降下楼梯,开始在地下室中盘旋,头戴式显示仪仍然显示代表安全的绿色信号,这证明无人机的声光电探测设备并未找到任何潜在危险,例如枪口焰、瞄准镜反光和激光发射器等。
中校做出手势,士兵们隐蔽起来,咚!沉闷的爆炸声响起,冲击波推倒一排展示架,装满福尔马林的瓶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大门轰然倒下,无人机加速冲向爆炸烟雾,机身下部激光致盲武器的保护盖咔哒弹开。军靴碾过扭曲变形的金属门,两个小队的士兵跟着无人机进入房间。
“把手放在看得见的地方!”中校通过防护服肩部的扬声器高喊,“安德鲁·拉尔森,放弃抵抗!”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次行动有点儿太过顺利了。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发誓听到了什么声音,可不能确定。如今想来,那应该是机械或电流嗞嗞的噪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这个念头令他心神不宁,可爆炸烟雾正在散去,士兵已经控制了实验室,他必须前进。跃出隐蔽处,他快速冲进门内。
无人机悬停在房间中央,用传感器扫视四周,它的激光脉冲并未发射,因为这房间里并没有任何需要攻击的对象。“安全!”突击队员回报,“这里没有人,长官!”
中校愣住了。在头盔射灯纵横交错的光柱里,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塞满了线圈和管道的狭窄房间,这根本不是什么实验室。他转身望向被炸开的大门,厚达十五厘米的门只有薄薄一层铝合金外壳,里面灌满了铅。几秒钟后,他猛然转身叫道:“撤退!控制科曼彻博士!别让她再碰任何东西!”
然而已经太晚了。那种蜜蜂般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士兵们扭头寻找声音来源,发觉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说得对,安德鲁。”祖尔自言自语道,“在知道死期将近的时候,人的行为模式会变得难以预料。文化背景、性别、年龄、教育程度,什么也好……研究了一辈子有关人的问题,却连自己都看不明白,这感觉真是无力啊……”
一千五百米长的巨蛇首尾相接,在深深的地下将整栋房屋环抱,质谱仪的串列加速器线圈正在全速运转,铯枪射出的离子被三百万伏特的电压差加速,在环形线圈中狂奔。负责供电的大型柴油机转速已进入红线区,带电粒子达到极限速度,正在这时,用以检修线圈的工作间防辐射门被炸开了。震动使环形真空管出现一丝裂缝,而比爆炸更早到来的,是强大的辐射。
橙色防化服在辐射面前如纸片般无力。人们的晶状体化为一团熟透的蛋白,内脏被热量煮沸,五官开始融化。
二十秒后,一场爆炸将农场从内华达的荒原上彻底抹去。
一个弹孔嵌在安德鲁·拉尔森的眉心,点二二子弹射入头颅,男人却一时尚未死去。血沿着鼻梁流向嘴角,他目视窗子,眼神安静,声音低微地念起了诗:
“……假如我变成了一朵金色花,为了好玩,
长在树的高枝上,笑嘻嘻地在空中摇摆,
又在新叶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么……”
顾铁说:“没来得及问他到底为什么。我虽然总想着世界末日的事情,却从未有过亲手毁灭世界的念头,就算再破再烂,毕竟也是自己的家啊,被无良房地产商强拆就算了,难道住着住着突然抡起大锤乱砸?真是莫名其妙。”
“任务完成了。”浅田松开手指,手枪坠落在地,“我可以休息了吗?”
“当然。”
日本人捂着腹部,慢慢走向房门。他的脚尖踢到一件东西,透明树脂球滚向门外,在地板留下一行鲜艳的血迹。推开门,浅田沐浴在芬兰赫尔辛基的明亮晨光中,越过封冻的山麓,能看到宁静的城市被波罗的海环抱。几只燕鸥划过树梢,浅田转回头,望着树林中的红顶小屋,这是安德鲁·拉尔森家的老宅,那个男人出生和死去的地方。
两天前在横滨的家里,顾铁对他说:“你这个白痴杀手。明知自己死期将近,还是按部就班过着从前的日子,简直无聊透顶!我给你一个任务,你要找到那个混账芬兰人,问出有关真菌的情报,然后杀死他。”
一天前,祖尔·科曼彻发来一封没头没尾的邮件:“我受到监控,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同你们接触了。拉尔森在芬兰,在完成一切之后,他一定会回到那个地方去。五岁那年,他第一次在那儿完成了真菌培养试验;二十九岁那年,我们在那儿第一次做爱,也是唯一的一次,是个错误,但很美好。我不会让美国人找到他,用刑逼问他解药的制作方法,因为开启魔盒的是我们几人,审判与被审判的,也应该是我们自身。再见,朋友们。”
一个小时前,浅田敲了敲门,门开了。拉尔森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很久,开枪吧,除非你还有什么事情想要知道。”
日本人做了个深呼吸,林间清冷而芬芳的空气令他内脏的灼痛逐渐平息。
在屋子后面,本来生长着大片铃兰花的地方,隆起数十座浅浅的坟茔。一层柔软的金黄色厚毯覆盖了大地,闪耀着湿润光泽的真菌迎着太阳展开菌伞,菌丝垂挂下来,如柔软丝绒在晨风中轻摆。成熟的孢子被风吹起,越过林巅,投向大海,它们不再是危险的寄生者,而是渴求腐烂原生质的甘美养分、能够在空气中茁壮成长的崭新生命。
中国山东省枣庄市一家国营养猪场发生意外,一头母猪吞吃了刚刚产下的六头猪崽。母猪产后食崽通常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负责调配饲料的几名职工因此被扣了当月奖金。养猪人老徐在下班后回到猪舍,用铁锹杆子抽打老母猪泄愤,突然被猪一口咬住脚腕。
“放开!”老徐挥锹用力戳向母猪的眼睛,可猪嘴却并未放松。人类血液和肉的味道对它来说是陌生的,可那毫无疑问,是食物的味道,代表生存的味道。
四百五十斤重的母猪奋力扬起前蹄将老徐扑倒在地,张嘴咬住了他的喉管。与此同时,幸存下来的两头小猪开始啃噬人类的手指,用乳牙磨破皮肤,吮吸着甜美的血浆。
中国北京中关村华富大厦三十三层的办公室,顾铁在键盘上敲下最后的休止符。“准备好了。”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从隔壁房间进来开口提醒道,一边推了推老式玳瑁框眼镜,“黑市医生的技术很不错,不过他可没做过这种手术。你想好了,可别后悔。”
“知道啦,马上过去。”顾铁嚼着肉干摆摆手,站了起来。他的办公室贴满了电影海报,天花板的高清投影仪在屏幕上投出一百五十寸画面,十四只DTS环绕音箱隐藏在四周的墙壁中。他非常喜欢看电影,不过近一段时间以来,他的投影屏幕没有出现过任何电影片段,复杂的编程软件已经运行了两个月时间,到今天终于完成了最后调试。
这就是他为世界所作出的努力。他以旗下基金公司的名义收购了一家业内领先的基因工程公司,亲自编制了崭新的基因图谱,当项目启动后,五百个正在培育的人工胚胎将被注入新基因片段——除了顾铁本人,没人会知道这件事。
这家公司是世界医学伦理委员会放松基因调制管制后成立的高级定制企业,面对顶级客户服务,为富豪进行人工胚胎的基因优化工作。
“你算错了几件事情啊,老兄。”望着墙上的一张海报,顾铁自言自语着,“就算所有脊椎动物都被真菌感染,以浮游生物-肉食性动物为主链的海洋生态系统还能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鱼类蛋白质足够全世界有钱人活到生命机能的极限;而即使我们想不出治疗真菌寄生的法子,也还是能苟延残喘下去啊,拉尔森,这就是人类。”
投影屏幕上的基因序列表明,五百名富豪之子将成为先天性的无肠人,他们没有食道、胃和肠,没有适合真菌寄生的消化道缺氧酸性环境。位于腹部的黏膜是他们获得营养的途径,尽管效率低下,又有感染风险,可这些新生儿将对寄生孢子完全免疫。
顾铁脱去衬衣西裤,换上手术用的蓝色开衫,走进隔壁的房间。在巨大无影灯的照耀下,几名面目模糊的医生围在手术台旁边,戴玳瑁框眼镜的人说:“去消毒,我们马上开始。切下来的东西要怎么处理?”
“留着,种在土里,做个盆景什么的。”顾铁撇撇嘴。
这将是世界第一例消化道完全摘除手术。他决定将自己的消化系统切除,赶在身体机能崩溃之前,如壁虎断尾一样将寄生者抛弃。他可能死在手术台上,也可能撑过这离奇的手术,在有生之年他不能再吞咽任何东西,只能靠点滴维持身体机能,肠外营养无法长久维持人体运转。几年后,他将死于败血症与尿毒症,可在此之前,他能够见证那些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看护着他们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慢慢长大。
手术台硌得后背生疼,凉丝丝的麻醉剂进入血管,“跟着我数数,一,二……”麻醉师的脸在眼前慢慢模糊。顾铁喃喃道:“大饥之年。彼此相食,伦理崩坏,谁能想到我们的末世是这副模样……人类建立了文明,又以最不文明的姿态灭亡……几年之后,这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有多少人还活着?七十亿尸体,将开出多少朵金黄色的花?……应该说多少朵金黄色的蘑菇吧,噗,想想还真是好笑……”
“六,七……麻醉完成。”麻醉师说。
“你为什么这么做?”
“五岁那年,我妹妹失踪了。二十天以后,我们在山谷里找到了她,她被埋在厚厚的树叶里,身上长出五颜六色的蘑菇。非常美丽的蘑菇。生命的形态是平等的,祖尔,盒子里的东西选定了我,这是命运。”
“Life finds a way。”
手术台上的男人突然睁开眼睛,说出了他最爱的电影里的台词。
注:
1. 本文人物由《星空王座》里的角色客串;
2. 可以玩玩《瘟疫公司》感受一下真菌传染病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