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裴明淮一直闭目养神到将近子时,方才起身,准备去见杨甘子。此时沈家已是一片死寂,但闻风过竹梢的细碎沙沙声,有时候简直会错听成人的脚步声。
自然不能让杨甘子等,裴明淮快步往园子的方向走去。越走近园子,伊兰那味道就越浓,裴明淮眉头都皱了起来了,这说臭又不是恶臭,但是闻着实在难受。
他越走近,就越觉得不对。
园子里面有人。有呼吸的声音。
是个男子。不是杨甘子。
裴明淮的右手,已经握在剑柄上。他已经闻到了血腥味,也已经看到在伊兰花丛中,有一抹素白的颜色。
杨甘子。
裴明淮实在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杨甘子的皮肤就像是裂了开来,然后跟纸一样,碎成一片一片的。从她的咽喉处往下碎裂,胸腹都尽数绽开,不知多少黑黝黝的虫子一样的东西,在她五脏六腑之间蠕动。裴明淮不知道,那些虫子是不是在咬噬杨甘子的血肉?
只有她那张脸还是完好的,只是却像张美人的画皮,越是绝丽,便越是骇人。
一个穿黑衣的男子,站在那株牛头旃檀旁边,两眼盯着杨甘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裴明淮叫了一声,他都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变了。“二哥。”
接下来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裴明淮半跪在了杨甘子身边,只觉头晕目眩。白日里见到杨甘子,虽然光线昏暗,他就觉得杨甘子看起来不对。后来再见她,天色已晚,她又站在竹林里面,几乎看不清她的容貌。
杨甘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听脚步声响,走来的却是吴震。想必是他先前听到裴明淮说这个时辰要在园子里跟杨甘子见面,也过来一看究竟。一见裴琇,吴震便呆了一呆,叫了一声:“裴尚书!”跟着又看到杨甘子,吴震大张着嘴,脸上神色不断变化,实在是一言难尽。
裴明淮低声道:“吴震,你守着园门,先莫让人进来。叫苏连去我房间,找身我的衣服来。”
吴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好。”
待吴震走开,裴明淮抬头问裴琇道:“二哥,你来就看到她在这里了?”
“对。”裴琇道,“我原本是想来见一涵的。”
裴明淮此时的感觉,十分古怪,他还知道去想,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总觉得连自己的声音,都很遥远,裴琇在说话,他是听得到,但也觉着像是隔了什么一样。
“……我一直不明白一涵为何突然要嫁到沈家,她成婚之前,我还是想找她问个究竟。可我没料到你会让苏连来,我不愿暴露身份,若让太子或是景风公主的手下看到,那便难解释了,只得匆匆离开。今日我知道太子和景风庆云已经去了县衙,想着也就你和苏连吴震在此,他们都是心腹,遇上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裴明淮道:“你怎么会走到这园子来,二哥?”
“我看着她进来的。她走得摇摇晃晃,我听到她身上有很奇怪的声音……忍不住想看一眼……”裴琇缓缓地道,“像是很多虫子聚在一起啮咬血肉……又像是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
他见着裴明淮的脸色,哪里还说得下去。这时苏连走进了园子来,大约吴震已经对他说过,也并无惊讶之意,把衣衫交给裴明淮,便退了出去。
“你穿成这样,谁都觉得是有人偷偷进来了。”裴明淮道,“二哥,你先穿我的衣服吧,待会即便是景风的绣衣和太子的侍卫见到也没关系,你得知老师死讯,连夜赶来,怎么也说得过去!”
“你倒是想得周到。”裴琇苦笑,见旁边那棵旃檀,便走到后面去更衣。裴明淮扬声叫道:“吴震,苏连,都进来!”
话未落音,他便听到裴琇一声低呼,裴明淮一凛,道:“二哥,有什么事吗?”
他转到那株牛头旃檀后面,见裴琇站在那里,那神情比起方才裴明淮见到他的时候,要可怕十倍。裴明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裴琇看的是那株旃檀。这旃檀本来无枝无叶,树干极粗,此时树干里面却裂了一个大洞,直直地对着裴明淮的,便是一张人脸,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也在瞪着他。
裴明淮往后退了一步,这晚月色明亮,投在那张人脸上,却生生地成了惨青的颜色,那张人脸本来就是人死后的青灰之色。一时之间,裴明淮竟然看不出来,那究竟是谁的脸。
他只听到裴琇喃喃地道:“是一涵……”
裴明淮脸色大变,一时间他脑子里面涌出的那些念头,是一个比一个可怕。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剑已出鞘,将那截旃檀上半平平削了去。
一刹那,裴明淮最清晰的那个念头,竟然是:原本树已中空,只有一张树皮蒙在外面,那即使是等上十年百年,又如何能开花?
树干已空,一个女子蜷缩着被塞在里面,那张脸正好对着树外。这时候看得清楚了,确实是长孙一涵。她死状极之凄惨,双目睁得大大,容貌扭曲,手指甲都掉了好几个,显然临死之前经过一番极痛苦的挣扎。
他兄弟二人在这里站了半日,吴震和苏连自然也发觉不对了,只是他们不叫,也不好过来。待得裴明淮挥剑削掉了那旃檀,当然也就过来了,一见到长孙一涵的尸首,枉自这两人都是见惯了死人的,也都惊得呆了,半日说不出话来。
裴明淮再回头看杨甘子,“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吴震和苏连哪里见过裴明淮这样子,两个人都又惊又吓,一时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吴震低声道:“还楞着什么,阿苏?陪明淮和裴尚书回房,我留在此处料理。”
裴明淮那房中虽未熏香,却仍然能闻着窗外的茉莉香。裴明淮自从到了沈府,就一直闻到此香,本来茉莉清香,闻着应该心里舒畅才对,但不知为何,裴明淮后来一闻到这茉莉香,便有种不安之感,且越来越浓。
如今他是明白了,他最后两回见到杨甘子,都不曾闻到过她身上的香气。
此时他只觉喉间仍然甜腥一片,但方才那天旋地转之感,已经好得多了。
苏连亲自端了茶来,裴琇这时脸色已然平静,全然看不出刚才的光景。淡淡一笑,道:“劳动你,却是不敢当。”
“这话可折煞阿苏了。”苏连微笑道,“我先出去了。”
裴琇问裴明淮道:“如今究竟是你自己去回皇上,还是他?侯官的事,我也不敢掺和。”
裴明淮道:“都有。二哥知道,我在京城的时候也不多。不过二哥尽管放心,天下人或者我都不信,苏连不会对我有二心。他去我去,都是一回事。”
裴琇道:“你也忒自信了。”
裴明淮一笑,不置可否。裴琇也不再多说,问道:“今晚那个死去的姑娘,就是那个你昔日带兵去氐族的时候,喜欢的姑娘?”
“现在她已经死了,我喜欢不喜欢,已经无所谓了。”裴明淮道,“但我不能不知道原因!”
裴琇叹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是中了蛊?”
“她是氐族的嫡女,蛊术极精,谁能害她?”裴明淮道,“她那不是中了蛊,是被某种蛊虫给反噬了!而且……她自己是一清二楚……”记起在屋中见到杨甘子的情状,裴明淮心知,自己当时的感觉并没有错。要不是杨甘子强过常人,恐怕那时候那张脸或者那张皮就会像她死时一般碎裂开来。
她的大限之期大约就是她跟自己约的时辰。她拎着灯笼来找自己的时候,也是站在竹林之中,并没出来。
裴明淮抬起头,望着裴琇,缓缓道:“从苏连说看到有黑衣人夜半想进沈家,我就猜到是你。我实在不明白,你跟长孙一涵有情,那你们成婚便是,长孙家必不会拒这门亲事,就算有什么不妥,求姑姑作主便是。我也不明白,一涵为何突然要嫁沈鸣泉?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真是不信自己的耳朵,又不好多问。那夜你来见她的时候,你随身的佩玉掉了,你可知道?若不是落在我手中,当着太子的面被人发现,又是好一段是非!”
裴琇不语,裴明淮道:“究竟为什么?你跟大哥一直不娶亲,总得有个原因吧?总不能是要我先娶庆云吧?我已经跟皇上和姑姑说过了,这件事请他们向穆世伯周旋,作罢了事。况且,从来都没有让弟弟先娶亲的理吧?若你跟长孙一涵成婚,她又何至于嫁到沈家,死得如此凄惨?”
裴琇叹道:“不是我不肯跟她成婚,是她不肯。我不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一涵她……她突然就对我说,不能跟我一处了,她另外要嫁人。”
裴明淮道:“沈鸣泉对他心仪的女子也是这么说的。”
裴琇道:“他们想必是在做一件事,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你既然跟这杨姑娘相熟,你自然应该知道,氐族和獠族一样,历来以蛊毒闻名?”
裴明淮道:“知道。”说罢把吴震在柯罗身上发现的那一小片嵌金薄片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递给裴琇道,“二哥,你想必识得此物?”
裴琇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过了半日,方道:“你既然如此问我,定然已经知道来龙去脉了?”
裴明淮道:“来自永昌王府的那个乳母,她偷的东西是启节,对不对?能证明太子是不是皇上亲子的证物?”他又摇头,道,“不,也不对。皇上把永昌王府上的人全都杀了,全找遍了,也没能找到。她是立刻就被抓到的,不可能把东西传递出宫的。”
裴琇摇了摇头,道:“你忘了一件事。她是太子的乳母。”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但裴明淮已经恍然大悟。种种不明之处,此时已是全然清明,失声道:“她把东西藏在了太子的身上?!甘子此来,就是为了此物?!对,我想起来了,甘子说过,蛊虫体内可藏物,再把蛊虫吞咽而下,这物事便会藏在人身子里了。若是没这引虫,蛊虫便会终生蜇伏,也不会对人有什么损伤……”
裴琇皱眉,道:“若是人死了呢?”
“人若死了,那蛊虫便会得一同消失无踪。”裴明淮道,“听起来匪夷所思,我也是半信半疑罢了。但甘子既这么说,就不会错……”
一提到杨甘子,裴明淮只觉那天旋地转的感觉又出来了,只是摇头,喃喃道:“不,不会。甘子那一族,是受了我朝册封的,杨炯他担不起这个事。即使退一步说,是他们氐族干的,甘子也决不会做这样的事,招抚氐族是我去的,她不该这么害我。杨炯是她异母哥哥,与她最好,我跟杨炯也交情不错,于公于私,他都不至于背后弄这个鬼。”
裴琇摇头道:“不,不是,你会错意了。杨姑娘自然不会害你,她怎会害你?就算找到了那东西,也是对你无害的。”
裴明淮道:“无害?招抚氐族是我的事,太子若是知道端底,定然会认为杨甘子做这件事是我指使,这既是害她族人,也是害我!”
裴琇望着他,道:“你真认为她会害你?或是害她的族人?”
“我不信。”裴明淮道,“但事情到了这地步,也就这个结果。”
裴琇道:“若她来此的目的确实如我们猜想,她应该会留好后路。若是会害到你,她不会这么做。”
裴明淮喃喃地道:“她已经对我说得清清楚楚,她不是引虫的主人,若要引那蛊虫出来,必得自噬。这般说来,长孙浩父女二人,都脱不了干系,他们都在帮助甘子。但为何他们都被杀了?又是何人杀他们的?”
裴琇惨然道:“一涵性子直率,胸无城府,我只怕她是被人利用,却不自知。我想他父女二人,都是被人欺骗,最后又被杀之灭口!”
裴明淮问道:“你一直就在附近?”
“我就在县城里面。”裴琇道,“过来快马加鞭,只需大半个时辰。”
此时有人敲门,裴明淮道:“谁?”
只听吴震的声音道:“是我。”
裴明淮道:“进来罢。”
吴震进来,朝裴琇行了礼,便道:“我刚才看过了长孙一涵的尸体,她早就死了,至少已经死了一天了。她是闷死的,我猜想,她必定是在一个极小的地方——也许是个小小的密室,也许是个什么大箱子——她的指甲折断,里面有些木屑,恐怕是个不透风的大箱子。”
裴琇脸色惨白,竟说不出话来。吴震不敢看他,裴明淮道:“长孙一涵武功不错,若是个木箱子,恐怕难不住她吧?”
“你有所不知,明淮。”吴震道,“她的手足,都被人硬生生地折断,下手之人残忍之极,还不要她马上就死。或者,是为了逼问她什么?问不出来,就索性将她闷死在里面了。嗯,大概也是怕她叫喊,毕竟到处都是人。”
裴琇这一回连着退了几步,靠在墙上,半日说不出话来。裴明淮听着也觉惊心,吴震不敢在此刻跟裴琇说话,只回头问裴明淮道:“我没见过这位长孙一涵,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性子刚硬至极。”裴明淮道,“毫无闺阁脂粉之气。”
吴震点了点头,裴明淮知道他的意思,长孙一涵这个脾气,那是怎么折磨也逼问不出什么的。吴震小心地看了一眼裴琇,又道:“长孙一涵指甲里面的木屑并非常物,是金丝楠木,相当贵重。这种质地的箱子,怕这沈府上也找不到几个,应该易寻。”
裴明淮眉头一动,道:“金丝楠木?”
吴震道:“怎么?”
裴明淮道:“景风出门,向来排场不小。我看她的箱子,好像几口都是……都是这金丝楠木做的。”
吴震叫道:“你怀疑景风公主?”
裴明淮不语,裴琇此时道:“景风与太子素来最是亲厚,若是为了兄长今后的皇位,景风要夺那启节倒也是常情。”
“景风与太子那时候都是孩子,要主导此事,恐怕不能。”裴明淮道,“应该他们身后,还另有人。”
裴琇道:“太子母妃李氏,早已赐死,而这样的事,还有谁会知道?”
吴震却道:“裴尚书,我倒是有件事情要禀报。比太子这事,还要重要得多。”
裴明淮与裴琇都望向他,裴明淮道:“什么事?”
吴震却看着裴琇,道:“便是以前要我留意的那桩事。”
裴琇一凛,道:“你有头绪了?”
裴明淮道:“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
吴震朝裴琇看了一眼,道:“不是瞒着你,是这事本来就十分不着边际,告诉你也没什么意思,反得落你一顿笑话。”
裴明淮道:“究竟什么?二哥,你说说看。”
裴琇嗯了一声,道:“明淮,你可记得,本朝几位皇帝,都爱服寒食散?”
裴明淮道:“这谁不知道,二哥怎么提这个?如今皇上也有这嗜好啊,我劝了多少回,总是不听,也不知那东西究竟有什么奇效!已经有两位皇帝都等于是送命在这东西上面,有这样的先例,还劝不听!我前次去凤仪山,也是为了替他找药,连麒麟官都动用了。”
裴琇道:“我就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你就抱怨一大堆。”
裴明淮道:“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吴震在旁边道:“明淮一见了哥哥,就嘴也贫了。”此话一出,裴琇虽然没说什么,裴明淮却瞪了他一眼,道:“吴震,你知不知道,你如果有一天死了,会是怎么死的?”
“知道啊,就是我这张嘴害死的,是不是?”吴震说道。裴琇开了口,道:“吴廷评,你说我三弟嘴贫,我倒真觉得你这张嘴,越来越没上没下了。”
见裴琇说话了,吴震也收敛了,躬身道:“不敢,下官不敢。”
裴琇叹了一声,道:“明淮,我隐约知道你跟那位杨姑娘的事,你也莫要太伤心了,做哥哥的还不知道你了?你素来极重情义,现在看起来若无其事,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再也忍耐不住,推开门便冲了出去。裴琇又长叹一声,只是摇头,沉默不语。吴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跟着不说话。过了良久,裴琇方道:“我这个弟弟,就是太重情义了些。也好,也不好。吴震,他对你也是尽心尽力了,若你有负,那便也是不仁不义了。”
这话说得是太清楚也太重了,吴震大惊,正要答时,裴明淮已经又推门进来了,大约是听到了,淡淡地道:“二哥,这话却不必说了。”
吴震叫道:“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又不仁不义了?我这个人,嘴是不好了些,但对你还不够仗义吗?”
裴明淮道:“哦,仗义到跟尉端一道去西域,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明知道我是有正事去那处的!”
吴震跌足道:“唉,我就知道,你就记这个仇!当时那情形,我实在是没法子告诉你一声啊!”
裴琇皱眉道:“你们能不能说正事?”转向吴震,道,“那件事,你且说说。你记性是出名的好,我怕我记得不如你细。”
吴震躬身道:“是。”他看了一眼裴明淮,道,“其实说是一件事也行,说是几件事也行。本朝的开国之君道武皇帝,是被亲生儿子所弑。他驾崩之前,因为长年服食寒食散,行事暴厉,杀了诸多臣子。侯官便是他设的,只要被侯官告发,再怎么小的事,也难以脱罪。想当年,庾岳这样功勋赫赫的重臣,行事十分谨慎,只因侯官说他‘衣服鲜丽’,便被赐死,烈祖晚年便常常提着剑上朝,看谁不顺眼了便杀谁,尸体便堆在帐下,想想都是骇人。他对清河郡大肆杀戮,把那个郡的人,都杀了大半。究其原因,都是说自他把随身的御医阴光杀了,此后那寒食散之毒,便一发不可收拾,连人都有些……”
裴明淮道:“此间只有我三人在,直说无妨。”
吴震苦笑道:“烈祖人都有些疯癫了,大有狂态,行事也颠三倒四。朝中人人自危,生怕哪一日祸事就落到自己头上,否则清河王也不敢弑父。自然,清河王也没落到什么好处,那帝位却是被他兄弟得了。太宗也喜服寒食散,好在他还记得自己即位时的险景,赶紧立了太子,太子也顺顺当当即位了,倒没什么大事。只是他确是长年服食此物,否则也不至于仙逝如此之早。”又看了裴家兄弟一眼,道,“现在就得说到先帝了。”
裴琇道:“你只管说便是。”
“先帝大部分时候都在出征打仗,早早地立了太子,又命太子监国。”吴震道,“但这件事,却出了差池,这太子一当就当了十多年,崔浩一死,更没有能制约他的人了。接下来我说的,便是不能说的事了。”
他叹了口气,道,“景穆太子——不,是恭宗,皇上登基后,追封他爹,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想先帝当时已然起了杀心,恭宗私调羽林军为东宫卫队,这简直是明着的犯上作乱了。先帝诈死,引得恭宗前来奔丧,却在半道被擒。”吴震停顿了片刻,似觉得接下来的话,甚难出口。
裴明淮接口道:“我替你说罢。本朝历代皇子都尚武,恭宗更是武艺高强,多少个人都怕困不住他。先帝以铁笼囚住他,一直带回京城,待得将东宫党羽尽数铲除干净,便将恭宗也杀了,对外宣称太子暴毙,追封景穆太子,匆匆在云中金陵下葬。都说是宗爱进谗言于先帝,宗爱虽得先帝欢心,但又如何能唆使先帝杀亲子?”
吴震道:“你说是太子先谋逆呢,还是先帝先起了杀心?”
裴明淮道:“是后者无疑。先帝一生征战,几乎没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又不像烈祖,可没失掉人心。太子哪有那实力,能与先帝相抗!必定是见先帝已经动了废太子之念,无可奈何,方才破釜沉舟,反正都是一个死字了。我猜这件事,我母亲是知情的,她比皇上大好几岁,那时早已懂事了。”
吴震道:“那我问你,先帝为何会起杀心?他除了太子,原本无更合适的人可传位了,说句实话,太子实在不是他父皇的对手,不论是在哪一方面。先帝一直力主太子监国,自己在外忙于征战,朝政大事都交与太子,为何最后突然改变主意?”
裴明淮道:“大约是太子已经有了谋逆之心,预备付诸实施?”说罢摇头道,“总得有件特别严重的事,才能让先帝下此决心吧?”
吴震道:“什么是特别严重的事?”
裴明淮迟疑了片刻,道:“……难不成太子有谋害先帝的举动?”
吴震道:“先帝之前的两位皇帝,是怎么死的?”
裴明淮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失声道:“寒食散?!”望向裴琇,道,“二哥,你不会一直就如此怀疑吧?”
“我是疑惑极了。”裴琇道,“寒食散,大家都用,只是多少而已。你是寇天师的传人,你从来不碰,所以有些事你不会知道。你问问吴震,他用不用?”
吴震干笑一声,道:“你去赴宴,大家都用,你要不用,那还真是不合群啦。大家都知道你练的是道家玄功,所以都避着你,你不了解也不奇怪。”
他见裴明淮一脸不以为然,道:“寒食散是有毒,但只要控制得宜,也没什么大事。用这个生病的有,死的也不是没有,令人暴躁难耐的也是常事,但,像道武皇帝那般几乎疯癫的,恐怕还真没有。”
裴明淮只觉怵然,道:“你是说,烈祖疯癫,并非是寒食散之过?”
“你要记得一件事,便是他的病加重,是在他宠信的御医阴光死了之后。他服寒食散多少年了,一直无甚大碍。”吴震道,“为何阴光一死,他的病便日益加重?难道倾国之力,找不出一个象样的御医?”
裴明淮缓缓地道:“你是说,有人在暗中毒害他。”
“不错。”吴震道,“定有擅药石的人,暗暗把毒药加在他饮食之中。常人只道是寒食散服用久了,狂躁之态日盛,万万想不到另有毒物所致。”
裴明淮道:“御医们也查不出来?”
“要么就是查不出来,要么便是装不知道。”吴震道,“据说先帝在杀景穆太子之前,也颇有狂躁之态。”
裴明淮道:“你怀疑是太子暗中毒害其父,先帝察觉,才下手杀了亲子?!”
“而这桩事,一直没停过。以前是谁在做这件事,我还不清楚,但现在是谁在做,我是明白了。”吴震道,“我知道你不愿信这一点,但这想必是事实。”
裴明淮道:“为什么?”
吴震道:“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裴明淮道:“我?!”
吴震道:“《观佛三昧经》有云,伊兰林唯臭无香,若啖其花果,发狂而死!否则沈家为何种这么多伊兰?这伊兰乃是异种,我从未在中原见过,想必便是从杨甘子的氐族那里弄来的花种!是你自己说的,他们那里有牛头旃檀,那末就一定也有伊兰!”
裴明淮道:“你想说是沈家人干的?我不信,老师不会做这样的事。”
“沈太傅不会做,不等于沈鸣泉不会。”吴震道,“他精通医术,你难道不知道?”
裴明淮说不出话来,裴琇道:“这件事实在太严重,明淮,得立刻禀告皇上,还有公主,越快越好。”
“是了。我会告诉母亲,皇上日常一应饮食,包括常用的香料之属,都得好好查验一番。还有皇上身边的人……”裴明淮道,“二哥先回京,这里的事,你不必管了。我这两日间,一定赶回来,亲自对皇上禀报。只是……这事不追查是不能了,但若是追查起来,还不知道会牵连多少人。如今的皇上,便是先帝的皇孙,景穆太子的亲生儿子,不管昔年是儿子要弑父,还是父亲要杀儿子,都是宫闱秘事,也只有替他们掩盖的份,实在没必要牵连太广。”
裴琇道:“你是心善不错,但若景穆太子身后还有旁人呢?若那人现在还在呢?”
裴明淮皱眉道:“东宫能杀的,几乎全杀了,王公大臣也不知死了多少。若要说从那时候算起,直到现在还权势不改的,嗯,也并不多。庆云的父亲宜都王自然算一个,皇上的叔祖京兆王在宗室中资历是最老的。皇上的几个兄弟分镇各州镇,这些年倒还安静。还有谁,二哥?”
裴琇想了想,道:“常氏一族,你说算还是不算?”
“常太后已故世多年,常氏已大不如前。”裴明淮道,“只是皇上顾念旧恩,荣宠不减罢了。”
裴琇道:“旧恩?三弟在我面前,也知道说场面话了。”
裴明淮道:“好罢,那我直说。因为皇上本是皇孙,当了皇帝之后,方才照旧制,赐其母闾氏死。那时皇上年纪尚小,恐怕都是常太后主使。只是皇上顾着颜面,一直隐忍不发而已。”
吴震道:“常太后?说起来倒是有可能。要不是她,皇上当时又如何保得了性命。只是以她当时地位,不过是个乳母,恐怕计划不了如此周密之事。”
裴明淮道:“若是先帝跟之前两位皇帝一般,服寒食散而亡,想必众人也不会有丝毫怀疑。景穆太子若论实力,实在不能与先帝抗衡,暗中下毒是个好法子。有两位皇帝的先例,谁又会去疑呢?只是事情泄露得早,先帝察觉,诛杀东宫,才没能成罢了。不过,我就不信能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历经三朝,毒害三位皇帝!”
裴琇笑了一声,道:“历经三朝的老臣,可不少啊。像穆氏,一直倍受宠幸,代代袭爵,是不是一个人,有什么要紧?是一伙人,便行了。”
裴明淮再细想想,确实心惊。“能害三位皇帝,也就能害下一位。皇上……他也有服用寒食散的习惯……”
吴震接口道:“恐怕长孙父女就是因为发现这件事,才被杀的。不要说他们父女两个,哪怕是杀千百个人,也得把这桩事给彻底掩埋,否则,若暴露了,那就是九族之祸,不知株连多少!”
裴琇对裴明淮道:“你这趟回京,最好去见见长公主,多问问她。”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他又想了半日,道,“我仍是不明白。若说昔日烈祖被人暗中毒害,我信,但年久日深,也查不出来什么了。若说是毒害太宗,好罢,那也就算罢。然后又毒害接下来的先帝?……这是为了什么?……”
他忽然一震,抬头道:“这般说来,若真有此人,他必定……必定……”
裴琇道:“必定与大魏有深仇大恨,是不?”
裴明淮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裴琇和吴震都莫名其妙。裴明淮笑了半日,方道:“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一回跟皇上说话,我问他,平原王莫瓌为何要谋反?皇上就笑了,说你问的这话,朕可是都觉得腻了。他举国都被我大魏所灭,至于他是姓赫连,姓冯,姓慕容,还是姓沮渠,那又有什么不同的!单单是被大魏所灭的亡国之君,就能数出一大串来,想要报仇的,那可是数不完了!”
裴琇默然,道:“不止是亡国之君的后人,代氏毕竟是异族,不满他们的汉人也多了去了。先帝当年南伐……唉!”
吴震道:“无论如何,也得是近在身边的人,否则又怎能暗中下毒?若非极亲近的人,是办不到的。可是,哪里有这般亲近的人,能够服侍数代国君?”
裴明淮道:“怎么没有?”
吴震一怔,道:“谁?”
裴明淮道:“我听老师说,宫中常常都有御医来给他送药诊病,甚至李谅前些时日都亲自来了,还亲自点拨沈鸣泉的医术……”
他话还没说完,吴震就在案上重重一拍,叫道:“对,说得对!我怎么会忘了李氏?他们几代人都在宫中效力,也深得几位皇帝宠信。若是他们,倒真是大有可能!”
裴明淮道:“也许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伙人,为的就是颠覆魏朝。只是这些人怕也是低估了这大魏,他们自入主中原以来,就把汉人一切好的都纳为己用,又加上他们自身尚武的天生长处,二者相融,当真是无敌。”
裴琇望了一眼裴明淮,道:“三弟,你这话说得……你莫忘了,你身上也一样地流着代氏皇族的血。”
裴明淮叹了一声,道:“我总归是姓裴。老师叫我要看透些,我觉着,倒是难呢。二哥,此处非善地,我看你莫要久留,早些回京的好,我令苏连护送你。你本不该来沈府,长孙一涵已死,这是说不清楚的事。”
裴琇自也无话,二人走到沈宅门口,裴琇见到那烧得精光的水车,神情微微有异。裴明淮道:“庆云和景风都说了同一句话:轮回六趣,如旋火轮。庆云还说,昔日的永昌王府,也就是后来的平原王府,死的人个个连尸体都不得好下场,便如修罗道场一般,个个身体撕裂,残破不堪。唉,宫中的事,她们都知道得清楚啊。本来皇上并未对永昌王家眷赶尽杀绝,遇上那乳母盗物,自然一个都活不了,连尸身都不得全。”
裴琇却大约连他后面半截话都不曾听清,只喃喃道:“修罗道。”
裴明淮又道:“那日跟老师一席话,我就在想,这大代一族,难道不是人人都本为修罗?好战成性,杀孽无数,似乎这一族的人就是为征伐杀戮而生。他们未必就是为了开疆辟土,就是为征战而活,见血便喜,争斗不休。你也难说他们是好,还是不好,究竟是善,还是恶。”
裴琇看了他一眼,道:“三弟,你真不能忘了,你自己身上也流着一样的血。你娘清都长公主,是皇上唯一同母的姊妹,乃是嫡长女,昔年助皇帝登基,又助他灭莫瓌,威望极高,不输男儿。他们与汉人不同,女子一样可专权,否则又怎会有那子贵母死之制?”
“我没忘。我又怎能忘?”裴明淮道,“我也知道自己总归流着一样的血,好战之心生来就有,雄心壮志也不是没有。我时时刻刻都得警醒自己,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
裴琇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我先走一步,明淮,你自己小心。”
裴明淮道:“二哥路上也小心。”
他看裴琇走过竹桥,此时天色已渐亮了,却仍是雾气朦胧。
吴震在园子里面找到裴明淮,只见裴明淮站在伊兰丛中,两眼怔怔地望着园中那株旃檀。
吴震是从未见过裴明淮这表情,哪怕是韩琼夜死的时候,也没见过。也不好相劝,只叹了口气,自语道:“伤心就伤心,何必苦捱着。”
“……我在想我跟甘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裴明淮缓缓地说,眼光却没看吴震,也不知是看在哪里。“那一年,氐族又生乱象,我奉皇上之命,带兵前去。皇上的意思很清楚,若能安抚,那便尽量安抚,若不能,那便……”
吴震道:“便尽数剿灭?”
裴明淮道:“不错。”
吴震叹道:“明淮,你虽然抵触,但你不能否认,你再学多少佛理,你跟大魏这一族人没有区别。”
“我并没灭掉氐族。有甘子兄妹周旋,好歹暂时安抚了下来。甘子的兄长是庶子,愿意接受册封。他有意让甘子嫁我,但……”
吴震道:“又是跟韩琼夜一样的事。你究竟心里有谁?你想娶的是谁?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实在是觉得奇怪,除了庆云公主,我并没见着你跟谁亲近啊?你又坚决不娶她,你到底心里的人是谁?”
裴明淮不答,眼神茫然,慢慢地道:“我初见甘子,她便在一大片伊兰丛中。就跟这里差不多。她赤了脚坐在水边,那些伊兰花……奇怪得很,伊兰本来那么奇怪的味道,她坐在那里,就闻不见了。她身上的香气……我就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了,我从没闻过那样的香。像很清淡的檀香,但多闻一会,却觉得越来越浓郁……她的香味,甚至可以把伊兰那么怪异的味道都压住……”
吴震听他说,脸色越来越古怪,也不便打断,只听裴明淮的声音,越来越空茫。“我……我是被她迷住了,她……真的不一样……她身旁便是水潭,她赤了双足,脚放在水里面……那水潭很奇怪,绿幽幽的,却有白烟不断地向上冒,那烟雾越来越浓,把人都能遮在里面……”
裴明淮又停下不说了,吴震越听越觉不对味,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跟杨甘子她……你们两个……”
“我愿意娶她,但她不愿意跟我走。”裴明淮道,“我也不能留在氐族,她不愿离开她的族人,我也有自己的家族,不能背弃。”
吴震讪笑道:“明淮,你应该觉得庆幸才是。她和她的家族,不曾对你下蛊,你还能好好地离开。”
裴明淮道:“对我下蛊?你以为,他们家族敢承担这么做的后果?”
听他如此说,吴震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两眼望着裴明淮,道:“明淮,我一直都不是说笑。你骨子里面流着的血确实没什么不同,若真是惹了你,你一样的会大肆杀戮,绝不会留情。”
裴明淮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至于多造杀孽。况且,你知道我是谁的弟子,遣我去氐族,也是有这个原因。”
吴震恍然,道:“啊,对了,难怪你胆子这么大,敢跟他们族的公主……”话未说完就把后半句吞了回去,那后半句,自然也不好出口。裴明淮低了头,道:“我那时候,是鬼迷心窍了。我能弥补的就是跟她成婚,可她……她不愿意。她不肯离开那里。”
吴震苦笑道,“明淮,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你不要见怪。我的意思是,这位杨姑娘既然不幸惨死,人死不得复生,你也不必太伤心。”
裴明淮茫然道:“她说她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便如那里的花一般,离了那里便会枯萎……”他眼望那伊兰花丛,伸手去抚那株无枝无叶的旃檀,低声道,“我是等不到旃檀花开那一日了。本来,甘子身上的香,就是旃檀的香,又何须花开?那日你跟我一起见到她的时候,她其实……已经跟死人差不多了……我也再闻不到那香了……”
“这倒是奇怪,真有人身上有檀香味的?”吴震道,“身有异香不是没见过,但能压制伊兰的那味道,还真是闻所未闻了。明淮,你难道一开始并未想到,她……这位杨姑娘,她此次前来,便十分古怪吗?”
裴明淮道:“是,我是这么觉得。她说过,不会离开她家的。所以在沈家看到她,我是真觉得十分惊讶。而且,她根本不是于阗人,更不是什么家里人都死了,只是我拿不准她的意思,不好当面揭穿她而已。我本想找个机会问她,没想到她……”
吴震叹了口气,道:“要想不着痕迹地接近太子,实在不易。太子不常离京,府上难进,就算接近了,太子身边侍卫众多,又有景风公主的绣衣护卫,实在是难。这一回,沈太傅孙子娶亲,又加上祝寿,冲着老师的面子,太子素来有尊师重道之名,无论如何都得来这一遭。”
裴明淮道:“其实太子十分看重跟沈鸣泉的交情,也是为了这个。”
吴震摇头道:“恕我直言,你这个曾经的情人,这一回前来,已经不是昔年的她了。她又美貌,天姿国色,又怎能不引起太子的注意?……你自然也应该发现了,太子对她诸多侧目之处……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太子没看上她,这计划,是不是就失败了?”
裴明淮一怔,继而摇头道:“不会。”
吴震道:“为什么?”
“他们有种情蛊。”裴明淮道,“越是美貌之人,用这种蛊越能奏效,越能让对方爱上她,死心塌地。不过,我是见到太子看甘子的样子的,甘子应该不需要用什么蛊,她自己就够了。”
吴震点头道:“这就明白了,美人计嘛,毕竟不可能一定成功。若是加上这个,就足够了。但你说的也不错,若是太子怪罪她家族呢?杨甘子不管为了什么,也不可能去害自己族人,她没傻到那份上。”
裴明淮突然脸一红,吴震见他这表情,一拍手道:“我就知道,你一定知道!快说,快说,你不说,哪里有线索呢!”
裴明淮苦笑道:“你这个人,什么都瞒不过你。据说他们族里有种蛊术,就是以少女自身作蛊的容器,若是跟别的男子……那姑娘就能够控制那男子。我大约问过杨炯,他说那其实跟一般的蛊是一个道理,只不过以女子自身为蛊,而不是用蛊虫。”
吴震道:“能够控制?怎么个控制法?”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裴明淮道:“一部分心智吧?但是能控制多少,得看那个人本身。”
吴震斜了他一眼,道:“那她为什么不这么对你?就能把你留在她身边了。”
“你忘了,我是跟谁学艺的。”裴明淮道,“他们的蛊术,对我没用。”
吴震又看了看他,道:“明淮,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这个人,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
裴明淮笑道:“你我也算知交一场,你说呢?”
“只要不触及你的底线,你都好说。”吴震道,“但若是真碰到,你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你跟着天师学艺,又精研佛理,仍然消解不掉你血里面那股戾气。”
裴明淮笑道:“少说废话,若真像你说那样,凭你这张不知收敛的嘴,你早该死百十回了。”
吴震嘿嘿了两声,道:“我发现了点东西,你要看么?不过我话先说在前面,实在是……唉,太过残忍。”
裴明淮道:“什么东西?”
吴震叹道:“长孙一涵死的地方。”
吴震推测无错,长孙一涵确实是在一口金丝楠木的大箱子里面闷死的。箱子内壁尽是指甲划出的痕迹,触目惊心。裴明淮转过脸去不愿再看,吴震低声道:“这箱子便在花园角落的小屋里面,堆了些花肥锄头什么的。那人怕是恨极了长孙一涵,以重手法折断她手足,将她塞进……”
说到此处,也不愿说下去了。又取了暗沉沉的一物,道:“这是我在箱子里面发现的。”
那是块龟甲,上面刻了一个“癸”字。吴震叹了口气,道:“是九宫会,六仪里居末的癸仪。九宫会来掺和做什么?这倒是令我不明白了。”
裴明淮不语,吴震道:“我一直怀疑,九宫会跟朝廷有什么干系,现在想来恐怕不差。明淮,我们不是正在怀疑,是不是有一个什么组织,跟朝廷过不去,一直要跟他们暗中作对?如果说是九宫会,也不是没可能。只可惜,这九宫会实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直都摸不到他们的蛛丝马迹。”
裴明淮道:“以你吴震之能,总该有些线索。”
“线索是有,但都查不下去,查着查着就断了,回回如此。”吴震道,“老实对你说罢,我也真是下了不少功夫。九宫会联合天下坞壁,众坞壁本来自成一体,实际上是不服朝廷管辖的,九宫会能将它们扭成一团,也真是厉害,不得不服。”
裴明淮道:“既然同仇敌忾,要扭成一体,又有何难?各坞壁再强,也总归有限,再厉害的也不能单枪匹马对抗朝廷!只有众坞壁联合起来,才能对抗朝廷。对朝廷而言,只要坞壁不要过份,暂时也还能相安无事。”
吴震道:“你这话,也是皇上的意思?”
“现在没有空来对付坞壁,且让他们去吧。”裴明淮道,“南朝才是第一要务,还有柔然,最近又有些动作。坞壁总归是有它的作用的,目前不必多虑。到了一定的时候,坞壁自然也就会失去其价值,不攻自破。”
吴震道:“坞壁本身若是分散的,确实不足虑,但若是九宫会首脑纠结众坞壁之力,那就是极其可怕的一股力量,恐怕比平定盖吴之乱更难。盖吴总归乌合之众甚多,但坞壁本身都是训练有素,随时能上战场的。九宫会已成气候,恐怕朝廷现在存心要灭,都得费极大的力气。”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倒忧国忧民起来了,这都是后话,暂不足虑。吴大神捕,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吴震道:“我在想这口箱子。总不至于是为了杀长孙一涵,才把这箱子移到花园吧?不可能,肯定是本来箱子就在这里,盛着什么东西。”
他的手指,自箱壁滑过,摊开到火折子之下,只见有暗红色的粉末,味道刺鼻。裴明淮道:“是伊兰。”
吴震沉默良久,道:“走,去沈于蓝死的屋子,我有些话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