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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走到沈信的书房门口,只见房门虚掩,裴明淮便上前去敲门。沈信的声音,从里面微弱地飘了过来。

“进来吧。”

裴明淮走进去,见到沈信,吓了一跳。沈信这一夜之间,本来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满头银丝微微地颤动。

“老师,你……”

沈信看了他一眼,道:“明淮,我正想找你。老师……想跟你好好谈谈。你坐下来,我们两个人,好好地说说话。”

裴明淮坐了下来,道:“是,我也有话想对老师说。”

沈信沉默了良久,缓缓地道:“明淮,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裴明淮一怔,他不曾想到沈信问他的,却是这样的问题。当下淡淡一笑,道:“老师,若是时世安稳,能做的,想做的,那便多了。谁又不想能有一番作为?可如今,天下大乱方平未艾,再经不得甚么了。明淮并无他求,只求我爹能安心终老,我母亲继续在佛寺吃她的斋念她的佛。两位兄长自幼疼我,也盼他们能平平安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信摇头,道:“我教了你那么些年,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还是抵不过你师傅对你的影响。”

“我师傅么?”裴明淮道,“老师,你是在说小国寡民,还是说,国无师长,民无嗜欲,自然而已?那都是圣人的境界了,我等凡人,哪里办得到?我师傅虽是道家之人,却从来不是出世之人。他年轻的时候,一心一意要求名,那心可比谁都要大了。后来看淡了,看轻了,却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后悔罢了。”

沈信道:“那不能算是他的错,他已然尽力。”

“但世间若无寇天师,先帝便不会尊道而灭佛。”裴明淮道,“家师为求名传后世,妄入红尘,晚年悔之不已,无论如何,此事总归是他推波助澜,虽无杀伯仁之心,终归害了伯仁。况且被杀的众位高僧之中,颇有他的知交,他说,他在静轮天宫之中,夜夜惊梦,最后终于诈死离去,世间只道他已羽化登仙,他却回了他早年修道的嵩山,潜心清修,自此与红尘绝。”

沈信双眼望着前方,神情茫然。“他倒也好了,飘然而去,再不理世间俗事。像我,却是不能。”

裴明淮道:“老师心中究竟有何事?”

沈信缓缓地道:“是,我心中确实有事。明淮,这件事,我在心里埋了多年,其实不该说与你听,我若说了,于你实无好处。”

“我倒也不怕。”裴明淮笑道,“我把自己的命从来看得都轻。此时此世,哪里有那么多善始善终。老师只管说便是。”

沈信两眼望着裴明淮,道:“你且到四周看看,隔墙是不是有耳?”

裴明淮道:“是。”

他出门见到苏连,便道:“替我看着,不许任何人接近。”

苏连道:“任何人?”

裴明淮道:“不错。”

他回转身进去,掩上了门,道:“老师请讲。”

沈信声音更低,道:“昔年老夫在太子……哦,不是现在的太子,是前朝景穆太子,皇上登基后尊为恭宗……我在他府中为太子少傅,这你自然是知道的。”

裴明淮道:“是,太子监国之后,势力日盛,先帝猜忌,以致父子相残,却是宦官宗爱一力调唆。后来先帝颇有悔意,宗爱生怕先帝问罪,竟先下手一步弑君,立了先帝的弟弟南安王为帝。”

沈信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皇上继位后,毕竟之前众大臣也觉得拥立先帝的兄弟并无不妥,他这个皇孙,还是早些有个继承人的好,方得断得了那些皇室宗亲的痴心妄想。是以皇上有了皇子,真是十分喜欢,那一年便大赦天下,封皇子为太子,并依祖制,赐太子的母亲李贵人死。”

裴明淮道:“这子贵母死之制,未免太不通人情。”

沈信淡淡一笑,道:“你可知道这李贵人原本是谁的王妃?”

裴明淮道:“是永昌王的王妃,后来永昌王谋反,妻妾没于宫中为奴,皇上却看上了她,才有了太子。”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隐隐有点明白沈信的意思了,只觉一阵发寒。只听沈信缓缓地道:“魏朝历代皇帝,都对皇妃的出身全不在意,因亡国而入宫的女子为妃为后,大有人在。是以李贵人虽然本是永昌王的王妃,皇上也并不在意。李氏是永昌王在南伐时自寿春得来的,后来封了贵人,又因为儿子被封为太子被赐死。但……但其实不管是皇上,公主,还是当时的常太后,对于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儿子,都是有疑问的,只是皇上并无别的儿子,又急于立个太子以断了众皇亲的念头,才……”

裴明淮道:“既然李贵人已死,死无对证,自然如今已无人知晓,也不能追查了。”

沈信摇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若太子真不是皇上的儿子,皇上又因当日情势所逼,非得立个太子,你说,皇上,或是长公主,他们那时还该做点什么?”见裴明淮神情,又道,“若换作是你,你会如何做?”

“我……我必定会留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作为证物,能为有朝一日所用。”裴明淮道。

沈信淡淡一笑,道:“不错,说得好。后来,宫里又发生过一件事,跟永昌王有些关系,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

裴明淮道:“是不是一个乳母偷了东西,被剖腹挖心处死的事?”

沈信道:“你知道?那乳母是永昌王府的人,谋反事发后跟李氏一同没入宫为奴的,李氏封贵人后,便带了这乳母回宫,后来又照料太子。那乳母偷了东西之后,立时便被发现,在她身上搜了个遍,怎么都没找到。本以为她可能是吞了下去,但即便是剖腹挖心,也不曾找到……”

他两眼凝视前方,似乎是记起了多年前的事,面上神色十分恍惚。“那个乳母,还有李贵人,都是不会有任何机会把任何东西传递出去的。但是,那东西,一定是传出去了……你知道邱枫为什么会死吗?邱枫在临行前,来见了我。他对我说,现在他们手里有一样东西,由这样东西,能找到另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他对我说,老师,你儿子儿媳都死在南伐一役中,连尸身都找不到,如此深仇大恨,您就不在意吗?难道您真心甘情愿为这大代一族效命?我告诉他,这些事,我早已经放下了。他说的话,我就只当没听到,也劝他不要胡思乱想。”

话已至此,裴明淮总算也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但越想,越觉得发寒。“老师,你是认为……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证明太子并非皇上之子,而是……而是永昌王的儿子……这东西原本是在宫里秘藏,却在多年前被人盗走,不知所踪。太子为了此物,不惜……不惜……”

“未必是太子所为,可能是另有其人。八姓勋贵,个个都脱不了嫌疑。毕竟,谁握了这把柄在手里,太子便得受他要挟。”沈信道,“太子跟你年龄差不多,他娘死的时候,他还太小,哪里做得出来这事。而且……我总归教了太子这些年,他……他不像是不择手段的人。”

裴明淮一哂,道:“恕明淮直言,这是老师过迂了。先帝父子相残,半年皇位三易其主,为了这帝位,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沈信望向他,道:“你似乎十分不以为然。”

裴明淮道:“先帝一生纵横沙场,铁蹄过处所到披靡,但又如何?最后落得人人惧之,连自己儿子都杀了,死于阉人之手,后世论起,也算是奇闻一桩。”

沈信笑道:“总得有这样的开拓疆土的君王,也得有看重文治的君王。最好的,便是二者兼具之,且有慈悲之心,有宽仁之量,还得有远高出常人的眼光器量,不拘于眼前的区区疆土。总得有人打下江山,方得徐徐谋之,哪有不流血不打仗就能改朝换代的呢,哪一回不是杀得个死去活来,元气大伤。总得传个几代,还得祖先烧了高香,才会有那么位有眼光有谋略有胸襟的明君出现。但一旦有了,自将名垂后世。”

裴明淮笑道:“老师说得是,只是你拿这个教训我,一点用也没有,还是拿这话去训导太子吧。”

沈信摇头道:“太子还是像先帝,总少些慈心,也少些气量,再怎么教,也是枉然。不是不好,是不够好,没有好到那个地步。或者是说……若是在以前,很好,现在,就不那么好了。太子若登基,那是一定会想再打仗的,若再南伐,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裴明淮叹了一声,道:“老师是思虑太过了。”

沈信摇了摇头,道:“唉!如今也是该重文治的时候了,仗还是少打为妙,百姓急需继续休养生息,这中原大地已经打了上百年了,经不得再来一波了。”

裴明淮道:“老师,我也想问您邱枫所问的那句话。您身为高族士人,却为大代效力,你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想法?毕竟,您的儿子儿媳,都死在南伐之中。”

沈信微微一笑,道:“我若说没有,你是不是不信?”见裴明淮不答,温言道,“明淮,你年纪还轻,你出生的那年头,天下已大致宁定。你虽然听得多,但你没有亲眼见过昔年那各路人马割据一方,杀红了眼的时候。不说远了,单单说先帝在位的时候,四处征伐,把百姓强行迁走,以充赋税。……你知道迁了多少人回来吗?数十万啊!先帝离开瓜步的时候,可谓是寸草不生……唉!谁是皇帝,改甚么朝代,又有何妨?只要肯为百姓着想多些,那便成了。本朝的几位皇帝,都是有谋略有眼光的人,知道一文一武相迭而行,胜过南朝许多了。”

他看裴明淮还是不言语,又道:“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你佛经读得比我还透,有些事,你得学着想通,否则总归是看不开的。”

裴明淮道:“老师也不必说太子不对,不管换了谁当皇帝,那仗是不得不打的。一南一北,谁不想收了天下?上回南伐,却也是因为南朝先北伐。边境那边,柔然又不时来犯,否则又何须六镇?”

“是了,那你若要打,是为了什么?”沈信道,“为何昔年先帝已打过淮河,得了瓜步,却又退了回来?因为即便打过了,也守不住。虽说如今北强南弱,但整个中原大地都元气未复,想要一统,不是时候。照我看,总得要休养生息,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

裴明淮笑道:“到那时候,老师跟我,都是黄土一堆了。”

“那又如何呢?”沈信道,“顺应天道,才是正理。现在要求的便是稳,先帝虽然好战,但在对刘宋的谋略上,却是一点不错的。以武力威慑,取几个必争之地,然后便作罢,因为如今无论是北,还是南,都没有吞并对方的能力。”

裴明淮道:“老师说的天道,又是哪一家的道?”

沈信微笑道:“从古至今,便只有一个道字,你也懂。如今的圣上,好黄老之学,以前是常常拉着我谈说,又尊儒道,崇佛理,已经跟开国的烈祖是大大不同了,除了仍然尚武之外,跟咱们哪里还有什么不同。明淮,最要紧的,不是血统氏族,而是所崇之道,这是不会变的。”

裴明淮不语,沈信看了他一眼,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可知道,为何你两个兄长年纪都不小了,却一直不娶亲?”

裴明淮怔住,道:“老师为何问这个?”

“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沈信道。

裴明淮苦笑,道:“我实在不知道。我问二位兄长,他们只笑笑不答。问我爹,我爹爹只说少管闲事,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成!”

他忽见沈信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那笑意十分古怪,又似叹息,又似嘉许。只见沈信点头道:“好,好,好!你爹果然强过老夫百倍了。我是惭愧,惭愧哪……”

裴明淮道:“老师,你就莫要跟我打哑谜了,论学问,我怎么学都差得远。老师难道知道缘故吗?”

沈信微微一笑,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

裴明淮道:“老师既然不肯说,就别扯到我身上了。方才你说那事情,你要我……要我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必做。”沈信道,“我告诉你,你心里知道便是。”

裴明淮犹豫半日,道:“好。”

沈信看着他,又是一笑,道:“你不准备禀告皇上?”

裴明淮道:“又何须从我口里说?我是不愿作这恶人,留得一分,便是一分。”

沈信道:“若是实在不能再留情了呢?”

裴明淮沉默良久,方道:“有些事,若是为了自己,明淮是死也不会做的。若是做了,又如何对得住老师的一番教诲?但若是为了家人……说不得,我也不会容情。苏连吴震总说我不该心软的时候会心软,我只是……我实在不愿看我自己变到无心无情的那一日,总想留得一份仁慈之心。但……究竟能不能办到,我也是不知道了。”

沈信点了点头,道:“好,说得好。”他朝窗外望了一眼,苏连远远地站在茉莉丛中。“明淮,你留苏连在身边,总归不是好事。”

裴明淮一怔道:“老师知道?”

“长得那般像,一看便知道了。我一眼能看出来,皇上又怎会看不出?”沈信叹道,“崔浩的事,说冤也是冤,说不冤却也不冤。”

裴明淮道:“老师说得是。任他权倾一时,只要是触了皇家的忌讳,说杀便也杀了,说灭族也便灭了。只可惜崔浩枉自聪明一世,自比子房,却也看不透这一点。家师倒还看明白了,早早隐退,否则我看也难免杀身之祸。”

沈信点头,道:“说得是,你说我迂,崔浩还比我迂了十分。先帝对他说‘务从实录’,他原原本本写了也罢,还刻上石碑放在路旁。先帝对崔浩可谓宠幸至极,说言听计从也不为过,崔浩的这辈子,走得是太顺了,是以他都差不多忘了,有些事是不能碰的。以彰直笔,用垂不朽!嘿!崔浩对我说的这话,现在还在我耳边打转,时不时地便想起来。他是雄心满满,想要刊石垂文,图芳万叶,却没想到害了自身,连那百余名修史的汉族士人,一同都害了。这国史之灾哪……以后修史的人,怕是一想起崔浩的教训,便战战兢兢,略有一丁点不能说的事,便绝不敢下笔写了,史书要写成甚么样子,那还不是皇帝说了算的?”

裴明淮回味沈信今日所说的话,只觉心里似明似昧,好似有些明白,又好似不明白。见沈信两眼闭上,脸上皱纹交错,神情疲累之极,便起身道:“老师不必想太多,好好歇着。别的事,自有明淮担当。”

沈信点了点头,隔了半日,道:“你唤苏连过来,我有话想对他说。”

裴明淮一怔,沈信道:“你放心,我不是要提他的身世。”

听沈信如此说,裴明淮只得叫了苏连过来。苏连也甚是惊奇,道:“沈太傅,唤我有何事?”

“……苏大人。”沈信的声音,微弱地飘了过来,“今日老夫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若是现在不明白,也无妨。我这辈子,教出来的最得意的学生便是明淮,我只盼他今后,无论何时,都记得我教给他的东西,也不要忘了今天他对我说的话。若他有一日忘了,你务必记得提醒他。”

苏连一脸茫然,见沈信望了他,白发飘动,意极殷切,又看了看裴明淮,只得道:“是,下官记住了。”

裴明淮走出了沈信的书房,轻轻掩上了门。苏连跟了出来,低声问道:“公子,沈太傅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反正也不算什么事,你应了他便应吧。”裴明淮摇了摇头,方才的那些话,真是每一句都只能藏在心里面,决不能宣之于人。

苏连看了一眼裴明淮,道:“你看着实在神色不好,沈太傅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来着?”

“我没什么,好得很。”裴明淮苦笑一声,道,“只是听老师一番说话,觉着自己如今做的这些事,好像都没什么意思。”

苏连奇道:“公子何出此言?”

正在此时,吴震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一见苏连就干笑几声,苏连把头一扭,转身就走了。吴震转向裴明淮,道:“沈太傅可有对你说什么?”

裴明淮一呆,道:“没说什么。”吴震叫道:“那你跟沈太傅说了这么久,都说了什么啊?”

“这……”说是说得多,但好像对于现在的事,一点帮助都没有。裴明淮只得苦笑,道,“老师他也不知道什么。”

吴震道:“我就不该指望你!”又道,“来来来,我有事要问你。我这一回,可是找到了好东西。”

裴明淮道:“问我?”

吴震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一层层打开,道,“我方才在柯罗身上找了整整半个时辰,我都要吐了,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个物事。”

丝帕上的东西,碧绿的极薄的一小片,嵌有金丝,只有人的小指甲盖般大,也亏了吴震能找出来。

裴明淮问道:“他身上什么地方?”

“心。”吴震道,“就嵌在他心房上面。奇怪得很,是不是?”

裴明淮看着那头发丝一般的一小段金丝,也不得不佩服吴震心细。“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吴震道:“我前些年倒是见过一回,这是启节,青铜所制,是十分贵重的,寻常人家决不得有。尤其是金丝嵌字,连仿造都难得。柯罗只是个县衙的捕快,哪来这样的物事?明淮,他难不成有什么来头?”

裴明淮不答,却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要去找的?你知道能找到这个?”

“我原本也以为,那凶手跟死者有深仇大恨,非要剖腹剜心,方解其恨。” 吴震道,“但我把三具尸首细细看来,才觉得有些不对。”

裴明淮对他这“细细看来”,大是佩服,自己是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了,真不是当神捕的料。“哪里不对?”

“我先说那个余管家。按理说,这么一刀剖下来……” 吴震拔出剑,虚挥了一下,“那凶手用的不是这样的剑,看伤口,是把十分锋利的匕首。凶手并未刻意地去剜死者的内脏,只是匕首太快,一块块地削落了些许下来而已,大半的内脏,还在原处。你要不再去看看余管家的尸体,留意看他的……”

裴明淮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你继续说。”

吴震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裴明淮不够“用心”,又道:“凶手其实是想找余管家身体里面的什么东西,但为了不让人察觉到,所以有意做成了这剖腹剜心的形容。而沈于蓝和柯罗——他们的心却都在。依你所言,你看到沈于蓝的尸身的时候,她的心并没被剖出来,但我来的时候,她的胸腹竟然被人以掌力击碎。我看,问题就出在她的心上。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到去细细察看柯罗的那颗心……嘿嘿,总算让我找到东西了。这凶手,千算万算,真是算无余子,但还是百密一疏。若没这个疏漏,我怕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为的是个什么东西!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裴明淮沉默不语,吴震又道:“为何要把那余管家挂在水车上,这一点我也有些想法。明淮,你说,当时你是被一声尖啸引过去的?”

“不错。”裴明淮道,“想必是有意要引我们过去看的。”

吴震点了点头,道:“是不是死在水车上,未必要紧。要紧的是,余管家死,要让大家都看到,所以选择了水车那么一个最显眼的地方。明淮,你可知这余管家有何来历?看他脸上那伤,想必也是有什么缘故吧。”

裴明淮其实并不想说出余管家的来历,但若想要吴震查案,什么都不说,恐怕也查不出什么。便道:“这余管家,以前是邱枫邱刺史的管家。邱枫此人,想必你也知道吧?”

吴震“啊”了一声。“什么?是他?自然知道,他上任途中全家被杀,是何等的惨事!这余管家,便是当时活下来的?是了,这便是了,想必余管家知道些什么,不,恐怕是有什么东西一直藏在他身子里面,这一回,还是被人拿走了!啊,若是找到这个杀人凶手,想必当年的邱刺史全家被杀的案子,也能一并破了!我一直想不出为何这个普普通通的管家会死得这么古怪,这下就找到原因了!”

裴明淮也不禁佩服吴震脑子转得快,不由得道:“有时候我觉着你真不像神捕,现在呢,我觉得你这神捕之名,好像也名不虚传。”

吴震斜了他一眼,道:“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能装傻当然要装傻。若是比你顶头上司还聪明,嘿嘿……”

裴明淮哪有心情跟他讨论官场上的为人处事,问道:“你还有什么发现?”

吴震道:“我倒也想起了一桩事。”

裴明淮道:“什么事?”

“永昌王的事。”吴震道,“原本皇上念在永昌王是先帝的兄弟,立功甚伟,他家人只是为奴为婢,并不曾斩尽杀绝。可是过了两年,却有旨意说,永昌王的家人因巫蛊之事,全部诛杀,哪怕是孩童都不曾留。你也知道,本朝哪怕是诛五族,十四岁之下的也向来是处腐刑,永昌王这件事,是破例了。”

“你是说这桩事啊。”裴明淮道,“你怎会把这案子跟沈家的事扯到一起来?”自己跟沈信刚才说的事,吴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

吴震沉默良久,道:“这样的事,其实最好莫翻出来,你知我知。你真要我说下去?”

裴明淮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走回来道:“无人,你我有话便说。吴震,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皇上登基,说实话,并没什么问题,虽说恭宗与先帝不睦,最终父子火并,但当今皇上是皇孙,他即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若无清都长公主率众皇亲力保,那也未必能成。”吴震道,“那一年,死了多少王公大臣,你自然知道。”

裴明淮皱眉道:“你说这话,我可不知怎么答了。”

“但凡新帝登基,清除异己,也是常事。皇上即位虽是名正言顺,但保不住他人也对皇位有染指之心。你对大代自然深知,他们习俗与汉人不同,以前都是兄死弟及,而非父子传袭。自烈祖建魏开始,传位于子,哪一次不是费了偌大功夫,花尽心思。”吴震道,“我实在无意翻这些旧帐,但这一回,恐怕不翻也不行了。有一件事,实在是让我一直心里有疑虑,只不过不敢深想而已。”

裴明淮道:“什么事?”

“獠族被灭。”吴震道,“蛊毒之术,他族独尊。还有就是氐族,也不错,不过比起獠族是差一点。”

裴明淮道:“你的意思是,獠族跟永昌王谋反有关系?”

“不错。”吴震道,“是清都长公主亲自去的,非得要劳动她的大驾?要灭个獠族,真不需要她出马。想必你娘是有什么缘故,非得亲去不可。”

裴明淮道:“你这么说,心里难道已经有数了?”

“没数。”吴震道,“只是案子办得多了,有时候也会隐隐有些感觉。自柯罗身上发现那引虫之后,我就想,沈家的凶案一定跟蛊脱不了干系。而与蛊相关的,与皇族有关的案子,一直成疑的就永昌王这一桩。又听你说余管家曾经是邱枫的管家,我马上想到那个刺史邱枫,也曾经是永昌王身边的人,后来依附新贵,方得起复。只是永昌王早已死了多年,这事就算翻出来,也并没有多大的意义。除非……”

裴明淮道:“除非什么?”

吴震看了裴明淮一眼,道:“除非永昌王还有后人。”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吴震,你真不愧是神捕,这么一点点线索,居然也让你想到了。”

“当年常太后对太子血脉存疑,虽说最后点了头,但多少总传了些风声出来,只是后来皇上与长公主再不提起,想着皇上总不至于让不是自己儿子的人来继承皇位罢?必是谣传甚么的,时间长了众人也淡忘了。”吴震道,“我今日且问你,明淮,那巫蛊之案,究竟还有些什么内情?你不用因为怕牵连我而不肯说,你向来对我够朋友,我也不怕为你粉身碎骨。”

裴明淮盯了他一眼,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话都说出来了?”

吴震看着他,只嘿嘿笑,裴明淮不悦道:“笑什么?算我倒霉,师傅有吩咐,要我对你多照应些,你就蹬鼻子上脸了。说起来,师傅是早就知道你的来历了?哼,他也不告诉我,自己倒好,一心修道去了,我倒看他能不能修成仙!”

吴震哈哈大笑,道:“仙未必修得了,人间的名,可是得了十足十。你不必瞒我了,明淮,你肯定知道些什么。”

裴明淮道:“我其实也知道得不多,你知道,我对这些事向来不着意。只是恍惚听我母亲跟姑姑谈论过……”

吴震道:“谈论什么?”

“那时我也就几岁,实在是记不太清楚了。”裴明淮皱眉道,“大约是说……太子殿下的乳母偷了什么东西。我记得我母亲非常生气,说什么居然让这样的妖女混进宫来,竟然还让她得手了。又说什么永昌王一世英雄,就坏在那一族的妖女手里,她决然不会放过。”

吴震道:“先帝一朝,除了先帝自己,打仗最得力的便是这位征西大将军永昌王,南伐时最倚重的便是他。我也不明白永昌王为何要谋反,但听公主的意思,怕真是受了他人蛊惑。”

裴明淮又道:“我是看见过一眼的,那乳母死得极惨,被剖腹挖心……”一言未毕,便顿住了。吴震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裴明淮道:“你是说很像在沈家发生的……”

“本来皇上没对永昌王的家眷赶尽杀绝,也就在这事以后,却是一个都不曾放过了。”

吴震道,“人尽数处死在王府之中,个个都尸身不全,也惨得很,哪怕是个小孩子都杀了,想起来,也就只有平原王那桩事,一样做得这么绝了。”

裴明淮突然记起庆云所言,平原王府之中甚么连头骨都被砸开的尸体,这时候总算是有些明白了。吴震又朝那金丝薄片看了一眼,道:“那个是只有小孩手指般大的启节。上面记载的,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想来就与太子的身世相关。唉!我看这一回,血雨腥风,是在所难免了。沈家的凶案,怕只是个开始。”

裴明淮长叹一声,半日,却道:“即便如此,拿到此物,也该毁掉才是,我们怕是再找不到的了。”

吴震却道:“那也难说,这样的东西,虽说留着就是个祸害,但同时也是致命的刀,换了我,再冒险也是得留下来的。”

裴明淮苦笑道:“只是这东西实在太小,要搜,也无从搜起。”

吴震忽然猛吸了一下鼻子,又用力皱眉,道:“他们家种那个什么伊兰,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味道,真是太怪了,而且居然种了一园子。除了竹子,茉莉,他们家就只有伊兰了吧?”

裴明淮道:“听说是为了入药。”

“入药?下毒吧!”吴震道,“入药需要这整一园子吗?”

裴明淮道:“下毒也用不着整一园子吧?”

吴震这下答不出来了,又道:“是不是什么佛经里面,提到过这伊兰?我恍惚好像记得。还提到过这伊兰必得跟什么牛头旃檀在一处,是不是?”

裴明淮道:“是《观佛三昧经》,里面说,伊兰林唯臭无香,若有啖其花果,发狂而死。牛头旃檀……你记性不错,我是见过此树,却在氐族。”

吴震若有所思地道:“发狂而死?……”

二人边走边说,这时已走到花厅对面那溪水边上。苏连却站在那里,望着那水车。吴震扬声道:“阿苏,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是在想,沈太傅为什么会住到这里。”苏连低声地道,“他是太想念他家乡了。”

裴明淮道:“什么意思?”

苏连淡淡一笑,道:“我看沈太傅的书房里面,挂了一幅字,是他自己写的一篇小赋。是说思念家乡,原来家中长了许多竹子,门口又有条小溪,还有水车什么的。赋中还提到鬟华,就是茉莉罢?唉……沈太傅也真是不容易。”

裴明淮和吴震都沉默不语,苏连却又道:“沈太傅跟长孙家结亲,怎么这事儿一点响动都没?连我都没听到一丝风声。”

吴震道:“其实那个阮尼阮姑娘跟沈鸣泉挺配的,又是旧识,娶她挺好的。”

裴明淮道:“可他就不娶相好的平民女子,偏偏去找了一个最不省油的长孙一涵。那可是个上阵能杀敌,只恨投错了胎的女子。”

苏连一笑,道:“皇上继位之初,长孙渴与长乐王自恃有勤王之功,相争不休,最后都被赐死。长孙氏本来是八大勋贵之一,从那以后,就大不如前啦,庆云公主的爹宜都王,俨然就成了八姓之首。”说着眼睛朝裴明淮溜了一溜,道,“公子,我看,你是跑不掉的啦,庆云公主你甩也甩不开。”

裴明淮脸一沉,道:“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吴震却若有所思地道:“长孙氏正因为大不如前,才应该给女儿寻个更好的亲家才对。沈太傅总归是隐退的人了,沈鸣泉又绝无入朝为官之念,嫁到沈家,对长孙将军,实在是没多大好处啊。况且,我也实在没听说,长孙家跟沈家有多少交情?”

他最后这话,是在问裴明淮。裴明淮犹豫了半日,道:“我想来想去,好像也想不出来,他们两家为何要结亲。鸣泉跟一涵,怎么看也不相配得很。对了,长孙将军呢?”

“在他屋子里呢,一直喝酒,没有出来过。”苏连道,“公子,你不好去追问你老师,去问长孙将军,总可以吧?”

裴明淮笑道:“要干这种事,我既不如你,也不如吴震。”

吴震道:“你就问他一件事,为什么要嫁女儿给沈鸣泉。你是精明到十分的人,他要想编些话来推搪,是不成的。”

裴明淮叹了口气,吴震笑道:“我见着太子殿下又去找那个杨姑娘了,仍然闭门不见,好大的架子!”

听他这般说,裴明淮的神情,微微有些变化。吴震又笑道:“那杨姑娘,为何要来这里?你跟她是旧识?”

裴明淮不语,只往长孙将军住的地方走过去。吴震跟在后面,还想再问,被苏连瞪了一眼,方才闭上了嘴。

长孙将军的屋子门是敞着的,老远就能闻到酒气。裴明淮道:“你们真不进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心里突然沉了一下。吴震反应极快,叫了一声:“不好!”

三人一进去,就见到长孙浩倒在榻上,双眼圆睁,胸口被刺透,早已毙命。他是武将,腰刀不离身,可这回却连刀都没拔出来。一个漆盘落在地上,里面的茶碗盘子掉了一地,汤汁点心滚得到处都是。

裴明淮怔在那里,吴震上前看了看长孙将军的脸,摇头道:“立刻毙命,杀他的人功夫不差,而且是出其不意。”说着盯了苏连一眼,道,“就跟你那两个手下一样,毫无防备。”

苏连脸色微微发青,如罩了一层霜,裴明淮自然知道他真恼起来就是这个样子,虽说不动颜色,但是真怒了。“这个人也真不简单,在这沈家,地方实在是小,稍微有点什么举动,都会被察觉,他还敢一再下手。”

吴震忽道:“明淮,赶紧去看看沈太傅。”

裴明淮这一回,是真的变了色。

沈信死了,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中毒死的。

他的脸色发黑,一缕黑血,自唇角溢出。但他的表情,却甚是安详,几乎看不出痛苦挣扎的痕迹。

他半躺在榻上,跟裴明淮离开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挪动过。他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三样东西。

一样是景风送的那什么悦般国的“仙草”,一样是庆云送的八种浆汁,还有一盏煮好的茶,是用的裴明淮送的茶饼。

这三样东西都动过,究竟是哪一样毒死了沈信?

吴震和苏连都怔在那里,过了良久,吴震才说:“明淮,你能保证,你送给你老师的茶,没有人有机会在里面下毒吗?”

裴明淮茫然之极,两眼只呆呆地看着沈信的脸,并不答话。吴震和苏连也不敢催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明淮才缓缓地道:“一直在我身上……与我一道来的,只有庆云。但即便是她,也应该没有机会从我这里换东西,她根本不知道我送的什么贺礼。她也没有理由要下毒……但是在沈家,煮茶的时候,能够下毒的人,那可就多了。”

吴震点了点头,道:“是了,我也不信景风和庆云二位公主会在自己送老师的礼物里面下毒,既无必要,也没理由。”

裴明淮道:“可是……”

吴震长叹一声,道:“我觉得,我们应该追究的,并非沈太傅是被什么毒死,而是他为什么被毒死的。”

裴明淮沉默良久,走到沈信身前,跪下磕了三个头。“老师,明淮对你发誓,一定会找出杀你的人。不管是谁,都要那个人给你偿命。”

吴震和苏连跟着跪下,二人对视了一眼,苏连轻轻地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kJJtRORnf2tFDZUqO0hFgmV4XJCrtbTtTQKXni6LHZNnV7X9Y0SdT37rJ8LjFx7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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