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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总算是捱到了时辰,沈家也真真化繁为简,什么礼数都省了,但这夫妻拜堂,是怎么也省不了的。沈鸣泉一身吉服,满面笑容,全然是个新郎官的样子,只是略有些倦容。本来沈家多少也是请了些客人的,但昨夜的事一发,裴明淮为保无虞,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不礼节了,闲人一概不能入沈家,是以这席上就太子、庆云景风和他自己,婚事办成这样,倒也少见。他对沈信说的时候,还怕沈信不悦,沈信却什么话都没多问,倒让裴明淮觉得有些奇怪了。

鸣玉扶了长孙一涵进来,任长孙一涵平时再风风火火,这时候也袅袅婷婷的。长孙浩与沈信坐在一处,两个人都面含笑意,频频点头,就差说“天作之合”四个字了。

这些看起来都平平常常,热热闹闹,但裴明淮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但他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庆云大约也有此想法,趁着太子跟沈鸣泉在那里说话,对裴明淮低声道:“明淮哥哥,虽说这婚事是顺顺当当地办了,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奇奇怪怪的,我心里上上下下的。”

若单单是自己这么想,裴明淮还觉得可能是自己太多心。但庆云也这么说,便定然是有什么不对了。当下问庆云道:“你好好想想,是什么不对?”

庆云皱眉,回头看景风。景风一直坐在一扇象牙屏风的榻上,旁边站着那个红婆。景风慢悠悠地道:“对不对的,我倒没看出来。只不过……”她用手里的扇子,轻轻指了一指,“一涵的衣裳有点不对倒是真的。”

裴明淮跟庆云的目光同时停在了长孙一涵身上,裴明淮还没看明白,庆云就道:“啊,是了,景风姊姊,还是你厉害,我虽然觉得不对,但就没看出来。是了,涵姊姊怎会穿这样的衣裳?”

裴明淮仍是莫名其妙,道:“她衣裳怎么了?我看着好好的啊。”

景风掩面而笑,道:“果然是还没成亲的人,这你就不懂了。”声音放得更低,道,“长孙浩是二品的将军,位已经不低了,一涵不该穿成这样。她这衣裳,是普通百姓出嫁穿的,她是将军之女,穿这个是太贬低自己了。”

裴明淮有些不以为然,道:“也就你们两个,着意这些。老师已经是隐退的人了,婚事又一切从简,衣裳简单些也没什么。”

景风叹了口气,道:“男子再聪明,也不懂女子的心思。若我成婚的时候给我件这样的衣裳,我宁可不要嫁了。”

庆云也道:“是啊,是啊,那也太看轻人了,如何能嫁?”

裴明淮笑道:“长孙姑娘是武将之女,素来舞枪弄棒的,哪来你们两个这么多细致心思。若是这个,我倒觉得没什么。”

二女对望一眼,大概觉得跟裴明淮解释不清楚,都不说了。此时沈鸣泉与长孙一涵正向长孙浩和沈信磕头,太子含笑走回来,对几人道:“好啦,我们疑这疑那的,这下总算是事事妥贴地办完了。”

裴明淮道:“太子也早些歇息罢。两位公主,你们也别在这里说人家的衣服了,谁敢跟你们比。”

太子奇道:“说人家的衣裳?什么衣裳?”

裴明淮道:“这两位公主,非得说长孙姑娘的衣裳太简陋,不合她身份。”

太子回头看了一眼,道:“大概时间紧,来不及做吧?我看穿着都有些不合适,一涵刚才差点踩着裙子绊了一跤。”

“不是不合适。”景风摇着扇子道,“是她从来都爱穿男装,穿成这样,我看她走路都快走不动了。”

庆云还在旁边嘀咕:“好歹也是出嫁,再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寒碜自己吧?”

太子大约也听这两个公主说衣裳听烦了,对裴明淮笑道:“明淮,让她们两个嘀咕去,我们出去喝一杯?唉,平日里我事情太多,根本离不得京师,偶尔出去,也就是陪皇上狩猎什么的,景风又当我是三岁小孩,成天绣衣不离左右,连只鸟飞过来都得要抓下来看看。我说庆云出来不容易,仔细想起来,我比她还惨!老师大寿,本来都来不了的,好歹加上鸣泉成婚,双喜临门,我跟皇上好说歹说,才算是放我出来透透风!真是羡慕你得很,爱去哪就去哪,没那么多拘束!”

裴明淮笑道:“太子身份尊贵,小心在意是正理。我是外面野惯了的,哪里能跟太子比。不知老师这里可有好酒?喝两杯最好,听这两位说得我都头晕。”

太子瞅他一眼,笑道:“到你成婚那日,我一定送份大大的贺礼。”说着朝庆云又瞅了一眼。庆云也不脸红,笑道:“那我就先谢过太子殿下啦!”

景风叫道:“哟哟哟,这不害羞的,谁说是你了?明淮就一定要娶你吗?你也不问问,人家肯不肯答应!”

裴明淮见扯到自己身上,庆云大方得不行,他反而脸红了一红。景风本来在笑,忽然脸色一僵,两眼盯着裴明淮身后。

堂中本来鼓乐嘈杂,谁也不会留意外面动静。裴明淮一回头,见苏连站在门口,也是一怔。

苏连走了进来,向太子和景风庆云一一见礼。沈信和长孙浩一见苏连,都脸上变色,长孙浩站了起来,勉强笑道:“今日是什么风,把苏大人都给吹来了?”

裴明淮心里着恼,只是碍着一屋子都是人,又不好多说。苏连上前对二人行礼,脸上笑道:“来得急了,也不曾备礼,沈太傅,长孙将军,请勿见怪。二位也不必担心,下官此来,跟二位无涉。”

听他这么说,连沈信都松了一口气。苏连朝众人一一地看了过去,道:“我也不想扰了沈太傅家的喜事,就直说了。有人想要潜入沈太傅家中,也不知是什么人。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都在此,怕伤及贵体,我看还是让下官来处理。景风公主的绣衣,就在内院护卫便是。”

景风脸色甚是难看,冷冷地道:“好啊,明淮,老师家这样的喜事,你却不吭声地就把他传来了,是想怎么样?”

裴明淮还未答话,苏连便笑道:“别人说这话还可,公主说这话,就没意思了。这满屋子的绣衣,可比我带来的人还多呢。”

景风两眼盯着他,道:“你现在还真是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苏连。”

苏连笑道:“不敢。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侯官求百官疵失,连皇亲也不例外,下官自然不敢不遵。”

裴明淮问道:“什么人潜入?”

“一个黑衣人,身法极快,要不是我出来拦住,恐怕就进来了。”苏连道,“我又率人绕着宅子找了一圈,也找不到了,我心里担忧,才贸然进来,还请各位不要见怪。太子殿下,两位公主,就请绣衣护送你们回房吧,免得跟我的手下闹将起来,扰了喜事。”

被他进来这么一折腾,本来就半分都没有的喜气,已全然成了疑意,景风不言语,连庆云都不再说话。

太子伸了个懒腰,笑道:“也好,新人要入洞房了,我们也回去睡罢!”

杨甘子站在一旁,只要有她在,当真是连香都不用了,满屋子就只闻那檀香般的清雅香气。只听她笑道:“在我家那里,是不入洞房的,另有一番讲究呢。”

太子道:“哦?景风的娘,尉昭仪便是于阗的公主,也听她讲过些,甚是有趣。”

裴明淮看太子陪着杨甘子走了出去,这晚杨甘子穿了一袭胭脂红的纱衫,脸上一点脂粉都无,也没什么首饰,但却实是丽质天然,美得犹如娇花生晕一般。只听她声音娇软,笑声清甜,在那里对太子说着她家那边诸多趣事,太子还真是在认真听,不时侧头看杨甘子一眼,眼神十分柔和。

太子跟杨甘子走远了,众人又是一阵安静。最后还是裴明淮起身道:“老师想必是乏了,早些休息吧。”

沈信缓缓站了起来,笑道:“是啊,是乏了。”对长孙将军道,“我们两个老家伙,就先回去了罢?”

长孙将军笑道:“是,是,也都乏了。”

沈于蓝扶着沈信,与长孙将军一同走了。景风和庆云带着婢女也准备回房,庆云对景风笑着说:“看来太子殿下身边又得新添一位嫔妃了。”

景风道:“说得是,我从未见哥哥这样子。”

庆云笑道:“这杨姑娘好生美丽,看着羡慕呢。”

她二人带着珠兰芝兰一走,裴明淮也跟着回房,一进去便问苏连道:“方才你说的是真,还是假?”

苏连站在他身边,笑道:“自然是真,那人来得正好,我正愁没理由进来搜,这下便有了。”

“理由倒是有了,你也不看看景风脸色都成什么样了。”裴明淮道,“太子心里,早把你千刀万剐一万遍了。我刚跟你说过,叫你收敛些,你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苏连淡淡地道:“我全家无故被灭族,五服皆灭,我又怕什么千刀万剐。”

裴明淮叹息一声,道:“如此说来,你该连我都恨在内了。我是清都长公主的儿子,她可是皇上一母所生的亲姊姊。”

“公子何必说这样的话?”苏连道,“你心里清楚,哪怕是你杀了我全家,我对你的心也不改。”

裴明淮笑出了声,道:“那你岂不是不孝不义了?”

“既为侯官之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做过,还说什么孝不孝,义不义,公子这是拿阿苏消遣了。”苏连笑道,“还是说正经的罢。我确实见着一个黑衣人想进来,只是被我阻住罢了。我看他不欲与我朝面,难道是认得我的?不知这人是何来路,会不会对沈家众人不利?我请景风公主将绣衣唤回保护,虽说是为了我们行事方便,也并没什么错,我若是派人去守着他们,那才是自讨没趣。”

裴明淮道:“景风又何须别人保护?”

“话是没错,可公子,若来的人是相熟的人,并无防备呢?”苏连道,“毕竟又是太子又是公主,我可担不起这责。公子你也别揽事了,还是小心些好。”

裴明淮心中一动。尉端一直不见,难不成这时候来了?若是他,又何须偷偷来见景风?也说不通。

此刻沈府里又安静了下来,除了一串串的大红灯笼,实在是看不出喜从何来。苏连侧头向窗外望了望,道:“这门亲事,也实在古怪,看着沈太傅和长孙将军都似有隐忧,哪里有半分喜气的样子。”

裴明淮淡淡地道:“那还不是因为见了你。谁见了你不怕?你这只白鹭到了,那祸事也不远了。”

苏连微微一笑,当真是颜如白玉,灿然生辉。“是哪,人都说我苏连貌如好女,却心如蛇蝎。我倒嫌他们说差了,蛇蝎都是蠢物,人要是狠毒起来,再毒的蛇也比不过。”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哪一日,你莫连我都咬一口。”

苏连笑道:“我对公子之心,公子深知,何必说这话?可真是伤了阿苏的心。”

裴明淮不语。苏连也沉默了片刻,方道:“沈太傅和长孙将军绝不是见了我才脸现忧色的。他们原本就有什么心事。我看,今晚我就在你房外吧,昨夜有人在你茶里下毒,说不定还会来试第二次。”

裴明淮问道:“庆云呢?”

“两位公主在一起,公子只管放心。”苏连道,“绣衣尽数调至内院,那是公主最信得过的侍卫,绝不至于有什么差池。”

裴明淮点点头,道:“你再派几个人去老师那里,门外守着。鸣泉他们新房,你让人盯着,但别离太近了,太扰人家也不好。”

“是,已经安排了。”苏连道,“公子只管歇息,我看你也倦得很了。”

裴明淮道:“是么?大约是心里多少有些紧张,总觉得有些古怪,却又不知错在哪里,不由自主地觉得紧绷。”

苏连微笑道:“有阿苏在,公子只管休息便是。”说着便起身要出去,裴明淮笑道:“夜深露凉,我又怎忍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就留在房里,警醒点便是。”

苏连笑道:“多谢公子体恤。”又道,“公子,太子跟那位杨姑娘……”

裴明淮道:“少管闲事。”

“唉,这等绝色,堪称倾国。”苏连道,“也难怪太子心动,什么都顾不得了。太子对自己的妃嫔向来淡淡的,从没见过这样子。公子,你猜,现在那杨姑娘在何处?”

裴明淮脸一沉,道:“她在何处,干我什么事?再多一句嘴,你就自己外面淋雨去。”

苏连吐了吐舌头,道:“真是难得见公子生气。是阿苏多嘴了,公子可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不说了,成不成?”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越来越牙尖嘴利了。你派人跟着太子了么?”

“自然是要跟着的,万一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我可不好交待,毕竟我人也在这里。”苏连笑道,“公子到底要不要听?”

裴明淮道:“你既然要说,又何必管我听不听?”

苏连朝他走近了两步,低低地道:“太子把那杨姑娘,带回到自己房中啦。这夜深了,孤男寡女的,公子你说,还会有什么事呢?”

裴明淮冷冷地道:“你还真是多管闲事。太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苏连笑道:“公子可是真这么想?”

裴明淮合上眼,缓缓地道:“不管我怎么想,于事又有何益?”

夜半时分,园中的薄雾仍然不曾散去。杨甘子站在那株无枝无叶的大树之侧,身边有轻烟缭绕,她仍是那身雪白的衫子,乌黑的长发却散了开来,飘飘然地似欲乘风而去。淡淡清香,似有若无,却真能压住伊兰之臭。

裴明淮怔怔地盯着她看,杨甘子回望他,展颜一笑,如玉如玥。“我知道,你总会来找我的。记得当年,我们初次见面,也就是这个时辰,也就是在旃檀旁边。”

“甘子,你为何来此?”裴明淮问。“一别经年,我实在想不到,会在老师家里遇上你。”

杨甘子不答,两眼只望着面前的树干。过了良久,才缓缓地道:“当年我说,世上必有牛头旃檀,我家里那棵便是。若它开花,周围的伊兰,必定不闻其臭,只闻旃檀之香。你说世上本无牛头旃檀,只是佛经传说而已。我笑你精研佛理,又自幼随天师学艺,却是甚么都不信,白学了一番。你也笑,说若是旃檀真长出根芽,才欲成树,普皆香美,你便信。我说那好,我便日日灌之,哪一日若真成树,香泽四十旬,便是你回来找我的时候。”

裴明淮听她说话,脸上露出恍惚之色,笑道:“你记性好,甘子,我们当时说的话,你一个字都没说错。”

“可是我终究等不到那一天。”杨甘子缓缓地道,“裴大哥,那一年,你受命带兵前来我族,我父亲久病缠身,族中叔伯意见不一。有人说拼死一战,有人说不如受降,大魏杀伐之名,人人皆知,又有獠族被灭之事在前,全族无不畏惧。我那时并不懂那么多,我就是见到你,喜欢你,想你留下来。你也喜欢我,但你不答应。”

裴明淮微笑道:“我说要带你走,你不也不愿意吗?你我都有家族亲人,哪里是说能放下,便能放下的。甘子,你觉得你家如桃源,人心向往之,但总归不是桃源。我倒是要多谢你哥哥啦,若非他力排众议,我也不能那么容易办成事的。”

杨甘子微笑道:“是我哥哥要谢谢你,他是庶子,向来受排挤,若非你帮他撑腰,他哪能顺顺当当做上族长呢。他要我问你好,说以后若有机会,再来找你。”

裴明淮道:“是了,他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又道,“你来中原做什么,甘子?还是早日回去罢。”

杨甘子道:“你也明白,裴大哥,我是回不去的了。从今晚开始……便是成定局了,再也回不去了。”

裴明淮望着她,道:“你的意思是……”

“你心里清清楚楚,又何必不好出口。我们氐族女子,本来也没那么多讲究的。”杨甘子道,“太子殿下对我十分痴迷,你是看得出来的。他说了,这就带我回京去,一定好好待我。”

她见裴明淮神情,便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大哥。你们大魏皇族,根本不在意啊,太子说了,他娘李氏本来是先帝的兄弟永昌王的妃嫔,后来永昌王谋反,妻妾们都入宫为奴,皇上驾幸阴山的时候遇到了他娘,就纳了他娘为贵人。所以啊,他根本不在意啊,他就说我好,比他的个个妃嫔都好,以后一定专宠我。”

裴明淮道:“你稀罕么?”

“自然不。”杨甘子笑道,“可是,裴大哥,你心里藏得最深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啊。从我第一回见到你那天,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人。不,我不是说你对我虚情假意,你说要娶我为妻,是真心的,我信。可是,你带兵到我族的时候,你定然是遇上了件十分失意的事,你那时候,跟现在大不一样啊,浑身上下都是戾气。你深爱的女子,那时候因为不知道什么缘故,离开了你,是不是?她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了,是不是?”

她见裴明淮沉默不语,朝他走近了两步,轻轻地道:“我还是想见你一面的,裴大哥。我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见到了你,看到你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裴明淮眉头微皱,道:“甘子,你为何要冒充是于阗人?你若是要跟太子回去,这事迟早要被拆穿的,景风之母尉昭仪便是于阗公主。你就直说你的身份,也无妨哪。”

“多谢你当时没揭穿我。”杨甘子道,“你很快就会知道原因的,裴大哥。你不要问我了,好不好?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她忽然停住不说了,又抬头望了裴明淮一眼。裴明淮只见她眼波如水,弯如月牙,虽然在笑,却是掩不住的哀伤。风把她身上戴着的珠串吹得叮叮当当作响,一时间这园子里面,再无别的声响。

“我走了。”

杨甘子对他道。裴明淮没有开口,杨甘子自他身边走过,一直走到园门口,又说了一句:“裴大哥,你多保重。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裴明淮仍然站在那里,站了半晌,突然回头。他听到脚步声细碎,本以为是杨甘子回来了,一看之下又是一怔,站在身后的并非杨甘子,却是景风。

景风素来是不紧不慢的,此时手里拿着把扇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淡淡地道:“哦,这位原来就是你昔年在氐族遇上的女子啊,果然是与众不同。听说氐族善蛊,本朝两位郡王便是受蛊毒之祸而暴毙。这位杨姑娘,在族中必定身份高贵,她为何不向你下情蛊,就能把你留在她身边了?”

裴明淮冷冷地道:“那你也可想法子给尉端下情蛊,这样他就不会弃你而去,而是找一个样样都不如你的平民女子?”

景风被他一语刺得怒极,握着扇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裴明淮也不看她,又道:“自然,那也无妨,就算尉端一去不回,朝中青年勋贵多的是,文武双全品貌出众的也多的是,公主素来最得皇上疼爱,谁要能尚公主,那真是大大的殊荣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又得喝景风公主的喜酒了。”

景风气得浑身发抖,道:“你说这话,到底有没有良心?”

“景风姊姊,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啦?”说话的却是庆云,她身边跟着景风的侍婢珠兰,道,“太子说啦,我们都别乱跑,你一个人出来,遇上那个杀人凶手可怎么好?”

景风不语,裴明淮转向庆云,道:“庆云,跟景风一起回去。明天一大早,你们就走,礼数也尽了,沈家如今事多,早早离开的好。”

庆云见裴明淮脸色不好,不敢再说,拉着景风就走。裴明淮仍站在那里不动,望着二女的背影,慢吞吞地说:“苏连,出来。”

苏连自竹林后面转了出来,做了个鬼脸,笑道:“被公子逮着了。”

“我都说了,我就是睡不着出来散散步,你跟着做什么?”裴明淮也不看他,冷冷地道。

苏连道:“我这还不是担心公子么?公子息怒。”

裴明淮问道:“景风是什么时候来的?”

“公子放心,她刚找过来,没听到你和杨甘子的说话。”苏连道,“这晚上,我看这沈家上下,就没一个人是睡得着的。”

裴明淮只觉面上微凉,伸手一接,手心微湿,落了几点微雨。记起方才杨甘子离开之时,眼角珠光闪烁,美是美如星子,却也凄清如雨落。裴明淮一时间心如乱麻,半日长叹了一声,道:“别人睡不睡得着,与我有何干系。回去罢!”

那晚下了些雨,裴明淮只听着竹梢雨声,鼻端闻到的茉莉清香,似有若无。他原本甚是警醒,想着这夜恐怕不会那么好过,但居然一夜无事,见天色晶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听外面有人声,过了片刻,苏连推门进来,裴明淮见他神情难看,道:“怎么了?”

“出事了。”苏连面色本极白,这时微微发青,倒有点像那些茉莉。“侍候沈于蓝的丫头早上进去服侍,刚进门就吓昏了。……里面……”

苏连居然也说不下去了,裴明淮催道:“你倒是说啊,你还有什么没见过的?”

“沈于蓝死在自己房中,还被剖腹挖心……”苏连一语未毕,裴明淮已站了起来,叫道,“什么?!”

他不再发问,一言不发地向外便走,苏连忙跟了上来,道:“公子,这件事太蹊跷了,也太邪门了。”

沈于蓝住的那厢房是沈宅里最僻静的一隅,如今有数名侯官守在外面,几人头上都滴满竹叶上掉下来的水珠,显然没挪开过一步。门外那些茉莉被雨一打,都有些枯败了,花朵散了一地,竹子被昨夜雨水一洗,却是碧绿青翠得紧,像道碧色屏风,连门都快掩住了。窗外竹梢挂着一盏大红灯笼,灯笼固然是早已熄了,红纸也破了,连“喜”字都裂成了两半,衬着那些茉莉青竹,甚是凄凉。

裴明淮道:“没人进去过吧?”

一人上来回道:“不曾。我等自发现出事,便过来守着了。”

裴明淮点了点头,推门进去。他一进去,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绣被之下,躺着沈于蓝的尸身。那绣被原本是什么颜色,几乎看不清了,被她的血给染得通红。沈于蓝原本是个秀雅如茉莉的少女,此时脸尚完好,但自脖子以下,胸腹全被利刃剖开,内脏散乱在榻上,不忍卒睹。倒是心还在原处未动,裴明淮记得那余管家,可是连心都被人挖了出来。

苏连在旁低声道:“唉,公子还是找别的人来查吧,对这种事,我可一点也不懂了。让我查,也只能查出一堆冤案来。那个叫柯罗的捕快一直想进来察看,我看他倒还精干,让他过来么?”

裴明淮还未答话,这时听见外面沈鸣泉的声音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妹妹出什么事了?”外面有侯官,他也不敢擅自闯入。裴明淮叹了口气,扬声道:“让他进来罢。”

沈鸣泉奔了进来,一见沈于蓝的死状,“啊”地一声,睁大双眼,呆在那里。“这……这……这……于蓝她……”

只听脚步声响,鸣玉扶着沈信也过来了。裴明淮忙抢上两步出去,道:“老师,你……你还是不要看的好。”

话是如此说,越说不要看,那是越要看的。沈信挣脱了鸣玉的扶持,走了进去,他偏生眼又不太好,一直走到榻前,才看清沈于蓝的死状,脚下一软,向后便倒。裴明淮跟在后面,连忙将沈信一把搀住。沈信脸色青白,只是喘气,一个字都说不出了。裴明淮回头叫道:“快端水来!”

鸣玉赶紧端了水进来,扶着沈信喝了两口,又替他捶背揉胸,半日沈信方缓过气来,颤声道:“于蓝……怎么会?”一语未毕,却已昏了过去。裴明淮赶紧又叫了两个人,将沈信送回房去。

这边折腾了一番,能惊动的人都惊动了。柯罗总算也被放进来了,一看之下,连着倒退了几步,背靠在墙上。他站了片刻,定了定神,上前将沈于蓝的尸体检视了一番,道:“裴公子,这情形,还是让仵作来吧?跟余管家的尸身一般,停放到……”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就留在此处,不必挪动。反正于蓝这住处不与他处相邻,也不会惊动人。仵作不必叫了,吴震也该快到了,他自会验视。你先看看,可有什么发现?”

柯罗长叹一声,脸上哀戚之色甚浓。“这沈姑娘……是先被一刀刺入腹中……流血不止而死。死了后……才被人……挖出五脏的。看她身子都冷了,照我看,至少也死了三四个时辰了。应该是昨晚子时左右便被人杀了……”

裴明淮回头问沈鸣泉道:“她身边的丫环呢?”

沈鸣泉一直木立当场,神色凄然。此时听裴明淮问话,方道:“她的丫环去伺候一涵和杨姑娘了。这两天,有贵客在家,我们自己的事,自然是能省则省了……”一言未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裴明淮低声道:“鸣泉,节哀。杀于蓝的人,我们必定得找出来。”

沈鸣泉点头,裴明淮又道:“昨天夜里,一涵跟你自然是在新房。杨姑娘她是一个人吗?”

“不是。一涵还是跟杨姑娘住在一起。”沈鸣泉道。

此言一出,裴明淮便怔住。沈鸣泉道:“明淮你不知道,一涵有宿疾,昨夜不巧又发作了,哪里还能什么洞房。她跟杨姑娘仍在一处,杨姑娘,还有于蓝的丫环,照料了她有半宵的光景。”

裴明淮皱眉道:“杨姑娘昨天晚上一直跟她一起?”

沈鸣泉摇头,道:“我心里太乱……我……我从头说起。我去厨房看着把一涵的药煎好,给她送了去,于蓝那时候也在,还陪着她。我……这时候正好出去,看到太子……太子殿下和杨姑娘一同自太子房中出来……太子一直把杨姑娘送了回来,看到一涵居然没在新房,也很是惊讶。我对他说了缘由,太子殿下大笑,说我这个新郎真是好没福气。他……他好像心情极好的样子,叫我一同去下棋,喝上两杯。太子这么说,我……我怎能推辞?这一喝,就到了四更光景……”

柯罗在旁问道:“那杨姑娘呢?她回去后,就一直陪着长孙姑娘吗?”

“想必是吧?”沈鸣泉神情恍惚地道,“我那时陪着太子走了,我也不清楚……一大早,我便去看一涵了,那时候,杨姑娘自然在。我没见着于蓝还在奇怪,以为……以为她是前两日太累了睡晚了,没想到……没想到……”

裴明淮却知昨晚杨甘子又偷偷跑到了花园,跟自己见了一面。但无论如何,她也得回房。那原本是沈于蓝的住处,她让给了杨甘子和长孙一涵,自己寻了个最僻静的厢房,丫环也去侍候长孙一涵和杨甘子了,房中就她一人,凶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想到此处,裴明淮不由得黯然,只实在不明白,沈于蓝这么个年轻姑娘,为何被杀?

这时只听到长孙将军在外面大声说道:“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走了出去,道:“长孙将军,你女儿昨夜旧疾发作,你可知道?”

“啊,知道,知道。”长孙将军见了裴明淮,声音也小了,“她就是一太累了就容易犯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头疼,得躺着。我正打算去看看她,不知道这里……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道:“沈姑娘死了。被人杀了。”

长孙将军想必是真的吃惊到了极点,脸色大变,叫道:“什么?!沈于蓝?她怎么会死?她……”柯罗见长孙将军的表情,上前一步,道:“难道将军知道些什么?”

长孙将军这才把柯罗看在眼里,道:“你是什么人?敢来问本将军的话?”

裴明淮道:“这位是县衙的柯捕头,昨日就来了,我让他在这里查余管家的事。现在于蓝又出了事,总得有人来查,先就交给他吧。”

他这般一说,长孙将军也不敢再说什么。裴明淮回头对苏连道:“你去禀告太子和两位公主,请他们不必过来。此时天色已亮,最好请他们到县衙里去,此处我看是不祥得很,也不必在此久留。”

苏连道:“是,不过我看此事奇怪得紧,庆云公主最是好事,未必肯走。”

听苏连这么说,裴明淮更添心烦,道:“事情已经够多了,她最好别给我添乱!你就说我的意思,让她马上走!”

苏连伸了伸舌头,道:“这话我可不敢说,公子自己去对她说吧。若是我照样回了,恐怕又说侯官连公主都欺负上了。”

裴明淮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耍嘴皮子?你没看见这是什么事吗?老师的孙女儿被杀,还死得如此凄惨!”

苏连见他真动怒了,不敢再说,低头道:“是,我这就去。”

裴明淮回头对长孙将军道:“我问将军一句话,将军莫要见怪。昨天夜里,将军是在自己房中吗?”

“是,是。”长孙将军道,“我回自己房便睡了,一直睡到现在。”

裴明淮道:“一涵旧疾发作,将军没去看看吗?”

“她跟甘子在一起,我去了也不便。”长孙将军道,“她那病我最清楚,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所以……所以也不怎么在意。只是,只是觉得这发作的时间多少有些……不巧罢了。”

裴明淮点了点头。“也罢,将军请自便。还有,杨姑娘请将军多加照应,不要出什么差池。”

长孙将军一呆,但裴明淮既如此说,只得应承。“是,是。公子放心,一涵自会照顾甘子。”

长孙将军走了,裴明淮只听柯罗在那里喃喃自语:“不知这位长孙姑娘急急嫁过来,可有什么缘故?”

裴明淮回头道:“柯捕头何意?”

“裴公子大概不知道,原本沈家少爷有个心仪的女子,大家都以为他们会成亲。”柯罗道,“沈家却急急忙忙跟长孙家结了这门亲事,按理说沈太傅这样知书识礼的人,礼数是一样都不可缺的……”

裴明淮问道:“那个女子是谁?”

“家里开着个药铺,祖上也是书香人家。”柯罗道,“跟沈太傅也是旧识,还跟沈姑娘是好姊妹,听说是自小一同长大的。”

裴明淮道:“跟沈太傅是旧识?”

“阮姑娘是六州乱事中跟沈家兄妹一同逃出来的。”柯罗叹道,“听说家人都死在战乱之中,本来还有个娘,不久前也过世了。”

裴明淮道:“老师的儿子媳妇,都是在江淮乱事里面死的。唉!……老师在我朝为官早,家人却都淹留南朝。当年鸣泉带着于蓝,兄妹俩好不容易才逃到京都,找到了爷爷。现在于蓝又……老师这把年纪了,看着孙女惨死,他……”竟说不下去了。

柯罗又道:“阮姑娘也是好人,抓药常常都会少收钱。她这段时日,成天心事重重的,大家看着都替她难过,又觉得奇怪,为何沈少爷突然要娶别的姑娘呢?沈家少爷又没打算当官,何必要娶个将军之女?”

他这么一说,连裴明淮都觉得古怪了。柯罗又道:“对了,裴公子,我还想起一件事。松脂什么的,县城里面卖的铺子并不多,阮姑娘家就有。”

裴明淮道:“哦?那我看来得去见一见这位阮姑娘了。”

他走得离那屋子远了,血腥之气方才渐渐散去。这时候闻到的又是伊兰的味道了,竟似又浓烈了许多。裴明淮心中又是疑惑,又是难过,信步向花园走去,此时雾已散尽,走进园中,看那些伊兰之花,竟似又红艳了几分。

只听苏连在他身后道:“公子,二位公主都不肯走,说要留在沈府。公子看呢?”

裴明淮道:“太子殿下呢?”

“自然是要陪着景风公主的。”苏连道,“殿下还去找了一趟杨姑娘,杨姑娘却没开门,只说受了惊吓,要歇息一下。长孙一涵也没出来,想必是还病着?”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既然劝不动,就由得他们去罢。”转身自园中走出,道,“我有事要去城里一趟,你随我一道吧。”

苏连道:“是。”朝那些盛放的伊兰望了一眼,道,“沈家竟然种了这许多伊兰,古怪得很。此花我向来只闻其名,还是第一回亲眼见到。这可是剧毒之物,花果皆有毒,公子还是远着些儿吧。”

裴明淮喃喃道:“牛头旃檀,若是枝叶生发,旁边的伊兰便会失其臭,香气昌盛。这难道会是真的?”

“不过是佛经的说法而已,自然不会是真的。”苏连道,“公子去县城有什么事?”

裴明淮道:“我要去找一个人。……算了,你还是留在沈府,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离开。沈府里面的人,一个都不准出去。”

苏连笑道:“若是太子要走呢?”

裴明淮瞥了他一眼,道:“太子既说了不走,便不会走。况且哪怕是太子,也不会开罪侯官。你平日怎么做,如今便怎么做,还要我教你不成?”

“我怕公子回来怪罪。”苏连道,“我想好好将沈家搜上一搜,你看如何?”

“也好。”裴明淮道,“你客气些。”

苏连微笑道:“公子尽管放心,礼数上我是从来不缺的。心里想着这人反正是我砧板上的鱼肉,脸面上礼数周到又有何妨?”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摇头道:“我改主意了,你还是跟我一道去。”

苏连道:“那最好了,我巴不得呢。留在这里有甚么意思!太子和景风公主,心里怕不早把我杀了一千遍了!” ZHdRQjoqUPDWtVNgqH1zcYOFSSo3RDwbrYcDGsyhn5To/q1SAXeMJeJHyv0soKY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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