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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待得太子带着施晨也走了,厅中便只剩了裴明淮一人,灯油已不多,风一吹来,更是一灯如豆,外面一串串的灯笼,也忽明忽暗。裴明淮随手端了手边的茶,茶是早送来了,他一直未喝,这时早已冷了,他也不着意,茶碗刚碰到唇边,突觉劲风袭面,“啪”地一声,那茶碗已被一根树枝击落,摔碎在地,顿时一股碧烟冒了出来。

裴明淮立时站起,掠至厅外,却半个人影也不见。他又走了回来,拣起地上那根树枝,树枝显然是匆匆折下的。他盯着地上那毒茶,这时才觉着背上森森寒意,若刚才他喝了那碗毒茶,现在恐怕已经倒毙在地了。

再一深想,裴明淮只觉寒意更盛。方才他见着庆云一直在喝茶,太子也喝了两口,沈信咳了几声,沈鸣泉在旁边端了茶给他,他也喝了。几个人都浑然无事,只有自己这碗……因为他们几个的座位是绝对不会混淆的,所以茶碗也绝不会拿混。既然如此,那毒就是下在自己的茶碗里面?

裴明淮记得,茶是鸣玉端上来的,若是有意下毒在一碗茶之中,做上认记并不难,但这丫头又怎能脱了干系?

他正凝神思索,那鸣玉竟然又过来了,朝裴明淮笑道:“裴公子,家里人少,让您久等了。您屋子早收拾好了,去歇息可好?”

裴明淮两眼凝视她,鸣玉却似不曾留意他的目光,一低头看到地上的茶,道,“啊,这茶碗怎的摔碎了?公子不如先回房,我再给公子送些茶点来。”

裴明淮留心看她神色,十分自然,实在看不出破绽来。便道:“这茶不错,是姑娘煮的么?”

鸣玉微笑道:“是啊,是我,给几位殿下的都是我去弄的,不放心厨房。”

裴明淮心道,若不是鸣玉在茶里下毒,那又是谁?厅中只有太子,庆云,还有沈信和沈鸣泉,哪一个都不该用这等手段来杀自己。

“鸣玉姑娘,劳你把你家少爷请过来。”裴明淮坐回了椅中,道,“不必惊动沈太傅,悄悄地说与鸣泉便是。”

鸣玉微微一怔,道:“裴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明淮道:“姑娘不必多问,只管请他来便是。”

不出片刻,沈鸣泉便急急来了,额头微见汗意,道:“明淮,真是怠慢了。我家里人少,哪里见过这阵仗,什么事都要我和于蓝去打理。我赶着让雇了几个人,明儿来,今儿晚上却是人手少了……”

裴明淮打断他话头,道:“我们不必客气。鸣泉,我请你过来,是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

沈鸣泉一怔,裴明淮问道:“你家里的下人,都是一直跟着你们的?”

“是,都是。”沈鸣泉道,“也就几个丫头,几个小厮,都是跟了我们多年的了。厨子也是。倒是粗使的那些,是附近村子里面找的,但自从我们搬至此处,也有些年头了。明淮,出了什么事?我家里……”

裴明淮朝地上一指,道:“我的茶里被人下了毒。”

沈鸣泉低头一看,竟连地上都被那毒茶给蚀了一块。沈鸣泉只惊得面色煞白,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那碎掉的茶碗不放。

“鸣泉,不必告诉老师。”裴明淮慢慢地道,“这花厅,也暂且锁着,不要让人进来。里面的什么都不要动。”

庆云和太子等人的残茶,也都还在原处。沈鸣泉道:“他们几位的茶……”

裴明淮摇头道:“他们都喝过了,想必只有我的有毒。”

沈鸣泉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只叫道:“好险!明淮,真的好险!还好,还好……还好你没喝……”

裴明淮不欲告诉他方才有人以树枝击落茶碗之事,只道:“是,实在好险。”

沈鸣泉又怔了片刻,问道:“那……现在如何是好?”

裴明淮道:“我自会唤人前来查察。只不过,得叨扰你们了。本来老师大寿,又是你的喜事……只是此事不小,这人既敢对我下毒,也可能会对太子和庆云下毒,还是让人来查个清楚的好。”

沈鸣泉仍然面色苍白,听裴明淮这般说,点头道:“好,这等事,我也不懂,明淮,你拿主意就好!”

裴明淮道:“也不早了,你命人将这花厅锁上,我也去歇息了。还有,鸣泉,你刚才说,你明儿另雇了人来帮忙,却是不必了。人多手杂,更不放心。”

沈鸣泉一怔,道:“可是,家里确实人不够用,尤其是丫头少,连侍候庆云公主都简慢了……”

“景风身边不会少人,等她来了,自有婢女。”裴明淮道,“你不必费心了,待得景风过来,自会让人去服侍庆云。你放心,庆云是知礼的人,不会见怪。”

沈鸣泉见他如此说,只得道:“是,你说得是。”

沈宅外表看来不起眼,里面屋舍倒是不俗,颇见匠心。给裴明淮准备的那间屋子,还供了一瓶茉莉,花虽不起眼,却是清香满屋。茶点是早送过来了,样样精雅,可这时候,裴明淮哪里还敢随意去碰?好在身上那颗辟毒珠是在的,试了一试,这回却是无碍。

睡到半夜,裴明淮忽听到一声尖啸声自花厅那边传过来,这声音十分凄厉,竟辨不清是男是女。裴明淮本就睡得警醒,这下是全然清醒过来了,一跃而起,推门奔出。

他奔得不远便见到太子,身边跟着施晨。裴明淮顿足道:“太子,你只带施晨一个人就出来了!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先别过去!”

太子道:“我跟你一道去。有你在,会有什么事?”又对施晨道,“你去庆云那边,不要让她有什么闪失。”

裴明淮见太子如此说,心里又急,只得作罢,跟太子一同快步过去。

花厅旁边遍栽绿竹,十分清幽,斜对着大门,有道垂花门相隔。一条小溪自山间流下,水却甚是湍急。一座竹桥架在溪上,桥上点了几盏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一架水车正在缓缓转动,却似个火轮一般,着了火烧得正旺。有个人架在着火的水车之上,由下而上,又由上而下地跟着转动。那是个满面血污的男子,自脖子以下,更是血污狼籍,从胸口一直剖到肠胃,五脏六腑都跟着血一起滑出来,挂在水车上面,还有一截长长的肠子弯弯曲曲地垂在空中,摇摇晃晃。

任凭裴明淮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这地狱图画一般的景象,还是让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太子也大是惊骇,虽然强自镇定,声音仍然微微发颤:“这……这人是谁?”

裴明淮定了定神,道:“太子殿下,您还是先进去,别让庆云和老师出来看见了。”

就在此时,有两个纤细的人影,便如风吹一般从竹桥上飘了进来。裴明淮向外一望,有乘小轿,行走如风,不时便停在了竹桥之外。桥旁有黄色灯火,想必是有人在轿侧随行。

那两个纤细人影此刻已到了溪边,原来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头梳双鬟,一着绿衣,一着红衣,腰边都插着短剑。裴明淮识得那是景风公主身边的侍婢珠兰和芝兰,外面那乘软桥里面的自然就是景风了。

珠兰和芝兰过来先向太子行礼,又向裴明淮问好。这两个小姑娘,却一眼都不看那水车上的人,一人一边,立在桥侧,过了片刻,环佩声响,一个打扮华丽的老妇,扶着个宫装女郎,缓缓地走了过来。这女郎年纪只比庆云略大两三岁,但却是出了阁的打扮,容貌极美,体态轻盈,弱不胜衣。

她一见到那火光冲天的水车,便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这话,太子和裴明淮,可都答不出来。太子上前扶了她,道:“你一路上辛苦,赶紧进去歇息。身子可还好?”

“多谢哥哥关心。”景风公主微笑道,“有红婆一路上细心照顾,除了略有些咳嗽,并无大碍。”

她又朝裴明淮看了一眼,笑道:“明淮,有一阵子不见了。听闻去了西域,一切可还好?”

裴明淮道:“谢公主挂怀,一切安好。”心道你想在我这里打听尉端的事,可没这么容易。景风自然也明白,淡淡一笑,转向太子道:“老师寿辰,又是鸣泉成亲,可不能出了差池,还是多小心着意的好。挂在这里成什么话?”朝珠兰与芝兰微微一点头,两个少女脚尖一点,飞身便往那水车而去,两人短剑出鞘,忽听“叮叮”两声响,二人被裴明淮拦回了竹桥之上。

裴明淮收了剑,淡淡地道:“公主说得极是,这死了的人,是得放下来,否则成什么话?只是,他死得蹊跷之极,还是先察看仔细,再作打算。这人分明是被人杀了后再绑在水车上点火的,照我看来,还是先灭火的好吧?”

太子点了点头,道:“明淮说得是。”

裴明淮道:“多谢太子。景风,就劳驾你手下的绣衣了,这等诡异之事,也不必惊动老师府上的人。”

“我远远地看着起火,心里奇怪,早让他们过来啦。”景风道,“放心好了,连沈家的人,一概都不让靠近。”

裴明淮笑道:“你的绣衣,实在是神出鬼没。”

景风盯了他一眼,并没答言。她站在那里,一身淡紫衣衫,云鬓也被风吹得略乱了些,影子映在溪中,当真是娇怯怯地引人生怜。她身边那个老妇,替她披了件合欢锦的斗蓬。她两眼凝视那溪里燃烧的水车,幽幽地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哥哥,明淮,你们看,那人……这死了的人,他的样子,像什么?”

裴明淮心中一动,只听太子道:“景风,我陪你先进去吧。这里风大,你身子弱,别着凉了。”

景风嗯了一声,随着太子慢慢地走了进去。裴明淮退在一边,等二人背影不见,再一回头,水车的火已渐渐熄灭,两个小姑娘仍站在一旁。裴明淮道:“你两个不随你们公主进去,还在这里干什么?”

珠兰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么?”说罢一掩口,道,“哎呀,又叫错了,公主说了,应该改口了。”

裴明淮淡淡道:“我这两年都在外面跑,那些官名衔头,都且收起来罢。我没什么吩咐了,你们两个进去吧。”

芝兰道:“这杀手想必还没走远,看那人血都还在往下滴呢。”

裴明淮朝那水车瞥了一眼,那人身上鲜血淋漓,想必是刚死片刻。只是要将人这般绑在偌大的水车之上,实在不是件易事。

他飞身掠到水车之上,此时火虽然熄了,但仍然滚烫,还在吱吱转动。裴明淮此刻凝神看那尸体,才发现他一颗心竟然被人剜走,内脏散在水车之上,有些血淋淋地掉进了小溪里面,有如地狱场景。

“明淮哥哥!”

裴明淮听到庆云尖叫,便扬声道:“你别过来!”

庆云手里拎着一盏黄色灯笼,她本来姣好之极的一张脸,竟也隐隐透出诡异之色。她手中的灯笼,也在微微摇晃,显得她心中激荡之极。只听她喃喃地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

裴明淮心中又是一动,回头向她望了一眼,只是庆云手里的灯笼摇晃得更厉害了,他连她脸都看不清了。

“你别过来,庆云,还是不看的好。”裴明淮沉声道,“这人脸上全是血……我也是过来了才看清的。这个人,就是方才给我们开门的管家!”

庆云惊道:“就是那个余管家?”

裴明淮道:“正是。他的相貌,难道还有人冒充得了?”

庆云颤声道:“这杀他的人,有何仇恨,竟将他挖心剖腹?”

这余管家实在死得惨极,一刀从胸口直划到小腹。这一刀极快极利,用的想必也是吹毛断发的利器,皮肉皆裂,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裴明淮听庆云声音发抖,便道:“你别看了,没人要你公主来查案!快进去,待在景风身边,哪里都别去!”

庆云不理,只道:“你……你没看出来,这……这像什么吗?”

裴明淮道:“什么?”心里暗想,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还会得断案了?只听庆云颤声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这水车,便像一个大火轮啊!这人……这死人在上面,像……像……像……饿鬼道里面的饿鬼!”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尖利,听得裴明淮都一阵发冷。珠兰芝兰也不由得退了一步,芝兰强笑道:“庆云公主,你就别吓人了,都快被您吓死了。”

裴明淮从那水车上跃回到竹桥上,盯着庆云,道:“庆云,你怎么也提到这个?方才景风也这么说。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要不是你们说,我压根就不会这么想。”

借着灯笼的光,他见着庆云脸色雪白,嘴唇微微发抖,便道:“你告诉我啊,庆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庆云哎了一声,道:“我要说了,你又要笑话我。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明淮哥哥,平原王府以前闹鬼的事?”

裴明淮一怔,只听庆云又接道:“我说里面死人,可不是骗你的。而且连死了的尸体,都会再死一次呢,个个都是从嘴到小腹都裂开,连头骨都像是被甚么东西给砸开了……所以……所以大家都说……说……”

裴明淮问道:“说什么?”

庆云道:“都说那里面死人太多,冤气太重,不得超生,那些人……便落在修罗道,饿鬼道,畜牲道之中……有饿鬼来吃他们的脑髓,畜牲来吃他们的五脏……”

裴明淮怒道:“胡说什么?庆云,这话也该是你说的?甚么冤气太重,不得超生?你贵为公主,却到处去听这等胡言乱语,你爹真不该放你一个人在外面跑!”

庆云见他动怒,不敢再说,只低声道:“我……我也只是听附近那些人说的……不止我知道,景风姊姊也知道……”

“别说了。”裴明淮打断她,道,“好了,我们进去向太子禀报吧。这种事,自有人料理,你不必过问。”转向芝兰珠兰,道,“你们两个带人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水车。若附近有可疑的人,便先擒下来!”

珠兰芝兰都点头领命,裴明淮一手拉了庆云,道:“走吧,还有什么看不够的?”

庆云脸色发白,苦笑道:“我今天晚上做梦,估计都会梦到这死人。”

回到正堂,只见太子负着双手站在厅角,景风坐在榻上,正在喝茶。沈信和沈鸣泉都在,一见裴明淮,沈信便颤巍巍地站起来,道:“明淮,死的那人,是不是余管家?”

裴明淮一怔,问道:“老师怎么知道?”

庆云抢过去扶住沈信,沈信倒在椅上,垂泪长叹道:“前两日他曾对我说,恐怕不能再服侍我了。我十分吃惊,追问究竟,他只说谢我这些年收留之恩……我再问,他不肯多说……”

裴明淮皱眉,只觉疑云重重,一时间房中无人说话,只闻竹林声响。太子问裴明淮道:“你那个好朋友,吴廷评现在何处?”

“他先我一步回京。”裴明淮道,“现在想必还在京城。太子是想要吴震过来一趟?那末叫他来便是。只是他赶过来也要一两日,还是先叫这里的县令过来的好。老师府上大喜之日,总不能让一具尸体悬在门口。”

太子点头道:“不错,明淮想得周到。”回头对身边那黑衣侍卫道,“施晨,你去跑一趟。”

景风手里端着碗茶,缓缓道:“这等小事,何必要他去?他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哥哥的好。我自会派人去,哥哥不必操心了。”

裴明淮道:“已经不早了,依我看,各位都先去歇息吧。庆云,你送老师回房,可好?”他实在觉得这沈宅气氛古怪,不说别的,出了这么大的事,长孙将军居然不见踪影,偌大一个宅子,除了这间亮着灯的正厅,黑黝黝的一片,只闻竹林沙沙之声。

他又望了一眼太子,太子看出他的心思,便笑道:“明淮可是想劝我县城里面住去?”

裴明淮道:“这凶案实在古怪,太子殿下身份贵重,万万出不得差池。照我看,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

太子笑道:“这大半夜的赶回去?罢了罢了,我看留在这里也比走夜路好。”

裴明淮一凛,道:“太子说得是。那便请太子安歇,恕明淮直言,今夜太子殿下务必警醒些,让施晨不要离太子左右。”

太子道:“是了,你如今倒是越来越像你哥了,哪有那么多念叨的!”

裴明淮苦笑道:“是,太子教训得是。”

太子笑道:“我哪里是教训你了,好好好,都依你!我先去了,你也早早休息!”他走出门去,又道,“明淮,我有句话想问你。”

裴明淮跟了出去,太子道:“你先前来对施晨说,叫他留意我的饮食,不要掉以轻心。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裴明淮心知若是照实说,那沈家必定麻烦无穷,当下笑道:“没什么缘故,就是看太子殿下身边人太少,怕他们照应不过来,嘱咐施晨一句罢了。庆云更是,硬扭着要跟我一道,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我也一样叮嘱她凡事留意了。好在景风到了,怎么也不缺侍候的人了。”

太子道:“是了,让珠兰去服侍庆云便是,你也不必操心了。倒是这管家……死得好离奇。”

裴明淮道:“太子只管歇息,别的事有我呢。”

此时沈鸣泉与庆云扶了沈信也出来了,裴明淮问道:“于蓝,一涵,她们都在自己房中吧?”

“我让绣衣去守着了。”景风道,“你放心,现在老师家里,连只面生的鸟也飞不进来的。”

裴明淮道:“你的人还是留在你、庆云与太子身边,别处巡视即可,否则,老师府上的人,怕是要吓得这喜事都办不了了。”

沈鸣泉道:“明淮说得有理,请公主将侍卫都留在身边的好,别的事都无关紧要,只有几位殿下,才是最要紧的。若是有一点点闪失……我们全家,粉身碎骨都担当不起啊!”

沈信也道:“是,是,最要紧的是几位殿下。”

景风大约也觉有理,叹了口气,道:“也罢。”

这一回,裴明淮知道也睡不了几时,只和衣而躺。睡了两个时辰,就听得有人轻轻叩门。便问道:“谁?”

门外有人答道:“下官祁县县令,前来见过裴公子。”

裴明淮开门出去,只见一个穿县令服色的男子垂手站在一侧,不到四十岁光景,身后还站了一个捕快装束的青年。

“打扰公子了。”县令行礼道,“只是裴公子传话说,只要下官一到,便立即来见,下官不敢怠慢,打扰公子了。”

裴明淮道:“阁下便是祁县县令?”

县令躬身道:“下官徐无归。”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好名字。”

“公子取笑了。”徐无归道,“此名实在是当之有愧。只是父母给的,也只得用着了。”

裴明淮道:“想必令尊令堂,都是雅人。”眼望那青年,徐无归道,“这是我手下的捕头,名唤柯罗。办事得力,只是人有些不会说话,若有得罪之处,公子莫怪。”

柯罗上前一步,道:“我已去看了那具尸体,四周并无绳子之类的物事,凶手必是一刀先杀了他,然后拎着他飞身上了水车,将人挂于水车之上,又一刀剖开他胸膛小腹,剜出内脏,然后点火……”

裴明淮道:“那水车虽是木头,但总是浸在水中,湿透了的,要点火,并不那么容易吧?我看到的时候,火燃得极旺,虽说只烧了一会,但人都快烧焦了。”

柯罗道:“不知当时公子可有闻到些异样的味道?”

裴明淮回想起来,确实是有,道:“是闻到了,但却不知是什么味道。倒让我想起了……”

柯罗道:“公子是不是想到了战场?照我看,应该是已经熔化的松香,又混以油脂,不仅易得,而且极易助燃。若是把此物洒在水车上,哪怕水车被水浸得透湿,也能马上燃烧起来。只是这杀人凶手,想必是早有预谋,否则哪里去找?”顿了顿又道,“我在竹桥上面发现几点血迹,颜色尚新鲜,想必凶手便是在那里杀了死者的。”

裴明淮道:“要带一具尸体自竹桥到水车上,不借助绳索之类的东西,这凶手定然是身有武功之人了。”

柯罗点头道:“正是。”说了两个字又不说了,想来除了他的本职之外,这人不怎么爱说话。

徐无归见柯罗又不开口了,只得道:“裴公子可知那死者是谁?”

“是这府上的管家。”裴明淮道,“我也是刚来,你们还是去询问这府上之人的好。只是二位,务必知晓,这两日既是我老师沈太傅的寿辰,又是他孙子沈家少爷娶亲的好日子,连太子殿下和景风庆云两位公主都来了,决不可再有什么闪失。”

徐无归大惊,道:“什么?……太子殿下?两位公主?这……”他想必做梦也料不到,自己这小小祁县,居然来了这许多皇亲国戚,哪一个都可以要他粉身碎骨,面色大变,连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徐大人不必太过担忧,只管做好你份内之事便是。凡事不必惊扰公主与太子,找我便是。这位柯捕头,看来精明强干,就请你与你的手下检视完毕之后,尽快将尸体放下来,该处理的便处理了。嗯,我看县衙与这里相距甚远,不如就在沈宅之内找个最远最僻静的屋子,命仵作验尸。只是二位公主乃千金之躯,徐县令,柯捕头,可都记得,将你们手下约束好了,内院一概不得进去。”

徐无归道:“是,谢公子提点。只是……只是发生了这等事,诸事未明,也不知道凶手在何处,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在此,恐怕……”

“那倒不怕。”裴明淮打断他话头,道,“此事徐大人不必操心,太子与公主身边自有侍卫保护。公主的绣衣,也是绝不可得罪的,二位想来都明白。好在绣衣大都在公主与太子那边,若遇到在府中巡视的,各位暂避便是。”

“绣衣”虽不如侯官势大,但也自成一脉,徐无归自然深知。当下不敢多问,一躬身道:“是,下官这就去办。”他走了两步,却见着柯罗还站在那里跟截木桩子似的不动,忙道,“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裴明淮笑道:“柯捕头想必还有话要说?尽管说。”

柯罗道:“是,确实有话想说。竹桥上的血迹虽然不多,但我细细查来,却见着有一溜血迹,是往院内而去。那死者流血极多,想必是凶手剖开他胸腹之时,血也溅在了自己身上。血自凶手身上滴将下来……”

徐无归叫道:“你是说……”

柯罗道:“是,我看这凶手不是外面来的人。否则怎会不立即离开,而是回了院中?若是他脱了血衣,回了自己房中,那才叫神不知鬼不觉呢!”

裴明淮摇头道:“但凭血迹,也不足以说明凶手是沈宅中的人。”

柯罗道:“若是呢?”

裴明淮道:“若你能找出真凭实据,先来回禀我,再作定夺。只是你行动之间留意些,万不可冲撞绣衣。你们手下的人,却是不必入内了。”

柯罗道:“是!”他招手叫了几名手下,朝竹桥那边而去。裴明淮眼望他走远,道,“徐县令,这位柯捕头,是个什么来头?”

徐无归一怔,道:“我到祁县上任的时候,他便是捕头了,已经在那里好些年了。”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徐大人,就劳烦你了,若有什么难解之事,便来回我。”

徐无归一揖道:“是。”

此时天色已微明,院中薄雾弥漫,裴明淮又闻到那奇怪之极的味道,说香自不是香,但也不能说是臭,浓烈之极。裴明淮走至月洞门前,向里一看,园中满满的都是一种树,红色花朵,色甚妖丽。在中间却有株无花之树,无枝无叶,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个女子站在那树下,正伸手轻轻抚摸树干,那动作轻柔无比,竟像是在抚弄孩儿一般。这女郎穿着打扮十分特异,一身滚着宽银丝边的靛青色衫子,手腕脖颈,都戴满沉甸甸的蓝绿色珠串。二十出头年纪,肤色白得犹如冰绡一般,容色美极,难描难画,当得起天姿国色四个字。见到裴明淮,她轻轻地“啊”了一声。

裴明淮站在那里,只盯着她看,也不言语。这女郎站在这一园古怪的红花之中,轻雾笼罩,真像是从另一个未知之境而来的人。她身上珠串叮当响动,清悦之极,宛如音乐。奇怪的是,本来伊兰味道难闻,但这时竟闻不到了,裴明淮鼻端只闻到一阵极清雅的檀香味道,想必就是那女郎身上发出来的,竟能压住伊兰奇臭。

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片刻,那女郎开口道:“你识得这是什么树吗?”

裴明淮道:“是什么?”

女郎道:“牛头旃檀。”

裴明淮摇头,道:“世间本无牛头旃檀。”

女郎一双点漆样的眼睛,朝他望了一望,缓缓地道:“世间既无,你自然也不曾见过,又怎能说有还是没有呢?”

裴明淮道:“你既不知牛头旃檀什么样子,又如何知道这就是牛头旃檀?”

女郎道:“有一个法子。”

裴明淮道:“什么?”

女郎道:“牛头旃檀一旦根芽长成,旁边的伊兰便会再不闻其臭,只得闻旃檀之香。只是,要它开花,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甘子!甘子!”

那长孙将军奔了过来,一见裴明淮,怔了一怔,道:“三公子,你怎么一大清早地在这里?”见裴明淮两眼盯着那女郎看,忙笑道,“那是我干女儿杨甘子,她出身外族,也不懂得什么礼数,公子休要见怪。”说罢便叫道,“甘子,还不过来见过公子?”

杨甘子缓步走了过来,对着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见过公子。”她声音柔软娇媚,但吐字有些古怪,但听起来也觉好听得紧。

裴明淮微一欠身,道:“杨姑娘。”

长孙将军对杨甘子道:“如今沈家又是太子,又是两位公主,你可别乱跑,冲撞了他们。那几位可比不得裴三公子脾气随和了。”

杨甘子朝裴明淮望了一眼,点了点头,道:“我先回去了。”

只听珠串叮当之声,她已走远了。裴明淮问道:“长孙将军,你这干女儿,看起来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不知你是何处遇到的?”

长孙将军一惊,忙道:“公子这件事,这件事,那个,是我一次出征柔然,遇到了她……”

裴明淮道:“柔然?”

长孙将军道:“她是于阗人。于阗长年与蠕蠕相争,总是不敌蠕蠕,流散无数。甘子家里人都死了,一个人流落在外,十分孤苦。”

裴明淮道:“长孙将军眼光不错,那等战乱之中还能发现你这个干女儿。”

“不不,公子误会了。”长孙将军忙道,“是我女儿救了她的。一涵向来是跟着我东奔西跑的,见甘子被人为难,便出手救人。她跟甘子一见如故,认了姊妹,也就认了我这个义父。我只是个附带的,哈哈!”

裴明淮微笑道:“令千金若是个男子,想必比将军你还能征善战。”

长孙将军略有些沮丧,道:“是哪,是哪,若她是个男子,定然能好好干一番事业。我那个儿子,可不如她多了……”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住,脸上神色突然变得凄苦之极。裴明淮见了也觉自己失口,道:“令公子为国捐躯,实在可敬。虽说破格追封,但将军总归是失了爱子,是我失言了。”

“不敢,公子言重了。”长孙将军苦笑道,“上了战场,就没那么多计较了。上至大将,下至兵卒,随时都可能会死。若是怕了,也不必打了。”

裴明淮点头道:“将军说得是。这杨姑娘,是陪着令千金一起来的么?”

长孙将军道:“正是,甘子不曾到过中原,也想来见见世面。只是她实在不懂礼数,公子常在江湖行走倒还好说,若是冲撞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还请公子替她斡旋。”

裴明淮道:“将军多虑了,太子和庆云景风,都不是拘礼的人。倒是夜里出了那等事,将军最好让令千金多多照顾这位杨姑娘,不要乱跑的好。”

长孙将军忙道:“多谢公子提醒,我这就去告诉她两个。”

裴明淮道:“将军请自便。”

长孙将军不敢再多说,自退下了。他走到一所屋舍外面,轻轻叩门,一个小丫头出来开了门,道:“长孙老爷,您怎么一大早来了?”

“小姐醒了吗?请她下来。”长孙将军左右一看,道,“我在旁边那间耳房等她。”

过了片刻,一个穿淡红衫子的女郎,快步走了过来。这女郎生得甚美,柳眉凤目,身材修长,颇有英气,走路也是风风火火的,发上的步摇摇来晃去。她一进屋子,便埋怨道:“爹爹,一大清早,你叫我作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甘子虽无妨,于蓝进进出出的,大半时间倒跟我们耽在一起,她看到估计又得心里嘀咕了。”

长孙将军道:“爹找女儿说话,有什么不成的?”

长孙一涵叹了口气,道:“爹爹急着找我,想必有事。”

长孙将军站了起来,长孙一涵只见他面色发青,太阳穴的青筋都在微微跳动,一惊道:“爹爹,出什么事了?您倒是说呀!”

“唉,一涵,我怕咱们这次……不见得会那么顺利。”长孙将军说道,“今天我看裴三公子对甘子十分留意,追问她来历,我怕……我怕他……”

长孙一涵皱眉道:“明淮?他?”

“你可别再这么叫。”长孙将军忙道,“他深得皇上皇后宠爱,又是清都长公主的独子,年纪轻轻就封王,前程无量。而且,他……”

“我不这么叫,还怎么叫,不叫他名字叫什么。”长孙一涵道,“爹爹,你别瞎想了,有什么好担心的?甘子从没出过门,谁会认得她?明淮大约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长孙将军瞪了她一眼,道:“还不都怪你这丫头,明明一段好姻缘,你偏就轻轻放过了。若是能跟裴家结亲,我还用担心这许多?”

长孙一涵脸一沉,道:“爹爹,这话再莫提起。我既然下定决心到沈家,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后悔的!”

“你说得倒是轻巧。”长孙将军面色发青,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侯官虽说明面上是由苏连主事,其实还不是由裴三公子把持。裴太师心思深沉,这小儿子虽说有爵位在身,却一直没什么明面上的官职,也是为了便于处理一些不便处理的事。难不成你跟他一处那么久,不知道侯官是什么?”

长孙一涵怒道:“爹爹,你不要再提他好不好?侯官又怎的?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一辈子都在外面打仗,一身是伤。甘子的事,我们做得有不对吗?我家如今就你我父女二人至亲,要杀便杀了,有甚么大不了的!你一辈子带兵打仗,刀头舐血,什么场面没见过,现在倒是怕了?”

长孙将军忙道:“小声,一涵,你就不能小声点吗?”又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没关系,但你还年轻啊。你弟弟已经不在了,我就剩你这一个女儿,只盼你好好的,你偏生要去揽些事……”

“行了行了,爹爹,我都听腻了!”长孙一涵道,“我们本是善心,做了便做了,有祸事便有祸事,有什么好多说的,我也不怕!至于沈家,总有沈太傅在,教了太子公主郡王一堆的,连累不了多少!”

长孙将军叹气道:“你这丫头,一点姑娘样都没有,真真是性子比我还暴躁!若是个男子也罢了,偏是个姑娘……”

“我要是男子,早就跟你和弟弟一起上阵杀敌去了,还在这里!”长孙一涵笑道,“好啦,爹爹,你也别太担心了,明淮不是好管闲事的人。等这两日过了,我再去探探他口风,如何?毕竟现在我是要出嫁的新娘子,跑去找他,也忒不成话了。等嫁了,我再去!”

长孙将军忙道:“别别别,你现在可千万别去找他,要让人看到,那成何体统!本来你住在这里,就够不成体统的了!”

长孙一涵反唇相讥。“是哪,一大清早就被爹爹叫出来,别人看到,还不知道我父女在偷偷商量什么呢,弄不好得挟带彩礼潜逃呢!”

“说到这个,”长孙将军皱眉道,“昨晚那个余管家死了,看他死的那样子,我心里很是担心……”

长孙一涵道:“我跟于蓝两个,偷偷溜出去看了一眼。嗯,实在是吓人,于蓝差点昏倒,我只得拖着她回来了,也没多看。甘子最怕这些,就没下去。”

长孙将军道:“我说你啊,一涵,你也得有点姑娘家样子吧,好歹这也是嫁人……”见长孙一涵凤目一瞪,柳眉一竖,只得闭嘴。隔了片刻,又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一涵,这件事,我怕没那么简单。我恍惚有种感觉,要大祸临头一般……”

长孙一涵道:“爹爹是指当年永昌王的事?”

长孙将军变色,忙伸手去掩她口,喝道:“低声!”

长孙一涵一直跟她爹唇枪舌剑,丝毫不让,这一回,还真是放低了声音。她原本明快爽朗,这时候脸上也露出了恐惧之色。“昔年的永昌王府,上上下下一夜之间,尽数被诛。都说……都说是永昌王去了一趟邛地,被那里的妖人所惑,才兴起谋反之意,累得全府上下暴死……本来么,永昌王是先帝最倚重的兄弟,那年南伐,永昌王可是立下了大功的。这事是惹得清都长公主大怒,她跟皇上虽然一母同胞,但性情要暴烈多了,嗯,明淮就脾性来说,还真不像她,至少面上是温文得很,待谁都不会失了礼数……公主她亲自前去,将獠族人全数杀死,这一族从此断了根……爹爹,他们死的时候,真是……真是那个形容么?”

“我倒也亲眼见过,公主去邛地的时候,我也随同一道。”长孙将军面上肌肉微微抽动,眼神茫然,似乎回到了昔日的战场之上,“那实在是个地狱!一片血海,火轮转动……断骨雪白,便如青莲花地狱……皮肉血红,如红莲花地狱……”

长孙一涵虽然脸色苍白,仍然追问道:“爹爹,是不是也有人死在水车之上?”

“不,不是水车,是个绝大的玉环。”长孙将军摇头道,“是用邛地所生的一种似玉的红色石头,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日力气方打磨而成,据说是獠人所崇之物,凡是祭仪,都得在那里举行。”

长孙一涵道:“那得是个多大的玉环?”

“跟水车差不多大。最难得的还会转动,每隔一个时辰,便转动一回,上面银铃便会叮当作响……甚是精妙……”长孙将军喃喃道,“我记得公主暴怒,将獠人族长一家悬在那玉轮之上,活活烧死……我还记得她当时冷笑,说:我倒看你们的蛊,能奈我如何?不是说把你们这甚么宝物给打碎了,你们的魂魄便无所依傍?好,我就打碎它,让你们这些人全变孤魂野鬼,连转轮都不能入!”

长孙一涵颤声道:“我从未曾听爹爹说得如此细致……永昌王……究竟是自己谋逆,还是真受那族人所蛊……?”

“这个你问我,我可就真说不上来了。不过,既然长公主亲身前往,恐怕是确有些影子。只是皇室严守秘密,没人敢提起,日子久了也就渐渐淡了。我能知道些事,是因为我也去了,亲眼所见。当年的人,大都已经死了……”长孙将军陡然住口,又道,“别再问了,一涵,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你最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长孙一涵道:“可是……”

长孙将军通红了脸,压低声音道:“别再说了!”他抬头一看,道,“沈家姑娘来了,什么都别说了。”

一个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笑道:“涵姐姐,长孙世伯。你们父女俩要说什么,说这么久?涵姐姐,送了衣服来,你快来看看,若有什么不对的,我马上叫去改。”

这少女便是沈鸣泉的妹妹沈于蓝,容貌十分清新,便如茉莉一般。长孙一涵勉强笑道:“好,我这就去。爹爹,你忙你的去。”

长孙将军呵呵笑道:“好,好,我就不耽搁你们女娃子的事儿了。”目送两个少女走开,他脸上的笑,却渐渐僵在那里了,眼神恍惚,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事情。

沈于蓝这屋子旁边种满了茉莉,清香扑鼻,连园子里面那气味极浓烈的伊兰,都闻不到多少了。方才沈于蓝鬓边,也插了一簇茉莉,看来她对此花,十分钟爱。

长孙将军慢慢走开,却看到对面竹林之中,有两个人正在说话,仔细一看,却是裴明淮和景风,景风身边连个婢女都没带。长孙将军一怔,连忙悄悄退了回去,另寻了一条路走了。

一大清早跑出来说话,想必就跟他父女一般,都是见不得人的说话。 D7jNUVW5Rx7Yu3dyfEEnTIR+lYsWVUOh4Ud9o1e2oT5P5/HifzjiI96vkt7MVU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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