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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自平原王被诛杀之后,好些年了,裴明淮还是头一回走进莫府。

这王府曾经也是盛极一时,本来是永昌王的府第,因谋反被诛,牵连甚广,这富丽至极的宅子却留了下来。永昌王穷奢极侈,那园子修得堪比宫苑,如今再看,早已成了野狗夜枭的天下。

裴明淮朝那扇金漆早已剥落的朱红大门瞟了一眼,再上好的木料,无人养护,也早已朽得不成样子。里面遍地野草,有些长得都有半人高了,处处断垣残壁,间间屋子空空荡荡。能偷的,能拿的,自然是早被人洗劫一空了,哪里还有什么能剩下。

他脚下忽然觉得踩着了什么圆圆的东西,低头一看,乱草之中,竟然是一个骷髅头。裴明淮记得曾听兄长说起,平原王府上下尽数被诛,满门数百人无一活口,自然也不会去找甚么地方好好埋葬,黄色封条将大门一封,便成为禁地。

这夜月色极好,若换个地方,水榭楼台,正好饮酒赏月。只可惜在这府第之中,本来甚是妩媚的月色,也像是变了个模样。想来也是,再好的月光,洒在骷髅上面,也得变成白惨惨的颜色了。

裴明淮忽然听到一阵琴声,穿过几进院落,从花园那边飘了过来。虽说琴声悦耳,但这大半夜地在这废宅中听到,时不时伴着枭啼和野狗吠声,真真是鬼气森森。

祝青宁坐在一株老树之下,膝上搁了一张琴,正在抚琴。那树也不知生了多少年了,盘根错节,却开了花。那曲子极美,裴明淮从未听过。琴他也是认得的,是在凤仪山鬼王洞中的那一张,祝青宁还真老实不客气地纳入囊中了。那琴音质极妙,透明澄澈,裴明淮听起来,便如一颗颗露珠,自草尖滴下一般。

此处不知为何,倒不像别处一般,野草都生了半人高,风一吹瑟瑟萧萧。居然还有几只羽毛甚是美丽的小鸟,停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听琴。一旁的一块青石上,趴了只狐狸,眼睛半睁半闭。

一曲终了,裴明淮拍了拍手,笑道:“弹的是什么曲子?当真是百鸟来朝啊。”

祝青宁朝周围看了看,道:“嗯,若是连乌鸦老鸹野猫野狗都算上,大概是有上百之数了。”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真是,想恭维你,你还嫌弃。究竟是什么曲子,我从来没听过。”

“《晨露》。”祝青宁微微一笑,道,“这张琴,弹这曲子,正好。”

裴明淮道:“《晨露》乃是传说中的名曲,可没见过曲谱。”望了祝青宁,道,“青宁,你为何深夜来此?”

祝青宁本来脸色宁静,此时听他一问,也微微现出黯然之意。“想必你已知我的身世,还问这样的话?”

裴明淮听他语调平和,便道:“青宁,我问你一句话。灭门之仇,曝尸荒野,你难道就不恨么?你就不想报仇么?你入九宫会,难道不是为了复仇?”

祝青宁缓缓站起,只见他衣袂在风里飘飞,映了那惨白月色,看在裴明淮眼里,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知他究竟是仙是鬼。旁边一蓬枯草被吹得掀了起来,隐隐看到有几个骷髅头落在草丛中,野草竟然长长地从骷髅的眼中嘴里伸了出来,又缠在骷髅的脸上。

“昔日列子与弟子在路上见到百岁骷髅,列子拔了一根蓬草,感叹道:只有自己和那骷髅,方能参悟生死的道理。”

裴明淮道:“你真这么想?”

祝青宁听他有不信之意,淡淡一笑,道:“我说真心话的时候,裴兄倒是又不相信了。”

“青宁不是真名,祝筠也不是。”裴明淮道,“我并非不信,只是大凡有这等仇怨之人,又怎会不想复仇?”

祝青宁又是一笑,手指拂过琴弦,音如滴露。“人生百年,终会化作那蓬草中的百岁骷髅。此过养乎?此过欢乎?”

裴明淮见青石之旁,点了三柱线香,那烟气袅袅上升,已将燃尽。便道:“你为何不替府上众人收尸?任他们这般曝于府中,总归……总归不太好。”

祝青宁侧目看蓬草中的骷髅,微笑道:“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哪里有这么多好在意的。更何况……嗯,这宅子听说已经赐与了当今太子,这位太子殿下,自会好好地令人收拾一番,又哪里需要我来呢。”

裴明淮也一笑,道:“你说了半日道不道的,这时候总算落到实处了。你倒是消息灵通!”

“不敢。”祝青宁道,“明淮,你怎的知道我在这里?”

“那有什么难猜的。”裴明淮道,“不久这宅子便会归太子殿下,想再随意进出,可就不容易了,你自然会再来一次。今日又是平原王府上下被……”说到这里,却也不说下去了。

祝青宁把琴放在了那块青石上,却惊扰了那只打瞌睡的狐狸,一溜就跑不见了。只见他沉吟道:“为何太子会想要这宅子?不是我信这些,实在是……实在是有些不吉利啊。又是谋逆皇亲的宅子,总该避讳啊。”说罢抬头问裴明淮道,“不知是皇上赐的,还是太子自己想要的?”

裴明淮笑道:“皇上若是赐这宅子给太子,那恐怕太子得拼死辞了才成。自然是他自己要的,说本来是废宅,稍稍整修便是,也不必多耗民脂。”

祝青宁“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瞅着裴明淮道,“你信?”

裴明淮道:“京城之中,好像也只有这府第有那么大。要说呢,倒是说得过去,只是……只是此事,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祝青宁沉吟道:“这太子是何等样人?”

“皇上对这个儿子可是看重得很,一出生就封了太子。”裴明淮笑道,“人是真不错的,向来礼贤接士,也知道体恤百姓,还颇有些整顿吏治的心。我可告诉你,别去招惹他,给自己惹些事来。”

祝青宁眼珠一转,笑道:“多谢提醒。”说罢站起,道,“虽说这宅子已成鬼宅,但以前总也是我家。既然来了,不如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吧?”

裴明淮失笑,道:“地主之谊?你都说了,平原王府已成鬼宅,只有些野狗野狐……”他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便向他头顶扑来,裴明淮一惊,挥掌拍去,只听一声凄厉叫声,那黑影远远地飞了开去,竟然是只蝙蝠。那蝙蝠却也不飞远,倒挂在老树之上,扑打着翅膀。裴明淮不由得苦笑道:“你说要在这里尽地主之谊吧?我们还是另找个地方说话吧?我知道附近有个酒楼,那里的酒……”

祝青宁哼了一声,打断他道:“你是看不上这里吧?那你自己走吧。”

说句实话,这地方阴森森的,处处磷火闪耀,比之坟场更有一番“风味”。裴明淮哪里是看不看得上的问题,看那倒挂着的蝙蝠一双小红眼盯着自己看,哪里愿意耽下去。但既然祝青宁都这么说了,也只得苦笑,道:“好,好,听你的。”

平原王府本来甚大,原本是永昌王的宅第,是以远超本来应有的规格。裴明淮一路跟着祝青宁走过去,遍地枯草,藤蔓丛生,不时地有只不知道什么野物飞奔而过,月光透过树梢洒下来,依稀能看到地上不曾掩埋的白骨。裴明淮心下更觉着疑惑,要在这地方住,这太子也未免太有些特异独行了。

府中的屋舍,倒是大半还好。忽见一桥,下面的水居然还清澈得很,桥旁边一间水榭也还完整,朱红栏杆尚未褪色,雕着的莲花也还清晰。

大约是才下过雨的缘故,居然还算干净。祝青宁站在水阁边上,影子投射在桥下,流动闪烁,半日方道:“唉,我还记得这个地方。”

他也不知从哪里拿了坛酒出来,裴明淮看那酒的样子,灰尘积封,放了没十年也有八年了,便问道:“难不成是这里藏的酒?”

“是啊。”祝青宁道,“别的东西自然没了,酒窖里倒还有几缸酒。”

裴明淮拍碎泥封,顿时酒香四溢,喜道:“这还真是好酒,又放了这么些年。多谢你请我喝酒了。”

“叫你你还嫌弃不肯来呢,觉着这地方不配你裴三公子吧?”祝青宁说道,又笑了笑,说,“哦,我忘了,还没恭喜你呢。”

“你说的是封郡王的事?”裴明淮道,“没什么恭喜不恭喜的,我也不稀罕。只是皇上要封,我推也推不掉。”

他仰头便连着喝了好几口酒,祝青宁见他神情郁郁,微笑道:“你虽是皇亲国戚,终归年轻,能封郡王,实在是少见的事,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裴明淮把那缸酒抛给他,笑道:“青宁,你是江湖中人,这些事少听些的好。知道得越多,便越难以脱身。”

祝青宁喝了一口酒,两眼怔怔地望着那水,良久方道:“我是所谓的逆臣之子,那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了,更脱不了干系。”

裴明淮想想也是,倒答不出来了,只笑道:“此过养乎?此过欢乎?这等话,想是能想明白,但谁又能那么做了?生死就算能窥破,但若是落在自己至亲至爱之人身上,又怎能等闲视之?”

“说得好。”祝青宁淡淡道,“你若问我本心,我确是愿意快意江湖,能隐逸山林也好。可是,我终归是莫瓌之子,哪里是脱得了身的。即便我无复仇之心,别人也不会如此想。连你明淮都不信,又何况别人?我这条命,早晚难得保住。这一点,我是早知道的,倒也不觉得如何难过。”

他又把酒抛回给了裴明淮,取了那琴,弹将起来。裴明淮听着,弹的还是那一曲《晨露》。

琴声一起,又有几只鸟飞了过来,奇的是那只跑掉的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一动不动地倒像是在凝神听琴。裴明淮忍不住笑道:“这白狐狸真是成了精的么?我看它倒是听得很入神,比我还懂琴哪。”

祝青宁在凝神抚琴,裴明淮本也没指望他答话。过了半晌,却听见祝青宁的声音,低低地道:“我倒是宁可自己是只修炼成精的狐狸,别的都不必想,只要担心天劫便可。那天劫数百年一回,死便死了,了便了了。而不必做人……明知人生百年,不过朝菌蟪蛄,仍得营营不休。为的却也不是自己,七情所误,不得已而为之……”

裴明淮怔怔听着他说,手里抓着酒坛,酒香扑鼻,却忘了喝。待得祝青宁一曲《晨露》弹完,笑道:“我敬你。”

祝青宁接了酒,裴明淮道:“琴能借我弹弹么?”

“本来便不是我的。”祝青宁笑道,把琴递给了他,又盯了他一眼,“说起来,我的剑现在你处啊,什么时候还我?要有孔周三剑,方能寻得藏金,你单单取了我承影,也没什么用啊。”

裴明淮笑道:“话说如此,就这么还给你,我有些不甘心哪。”

“那我们做个交易吧。我知道藏金所在,一同前去,如何?”祝青宁笑道。“你得把我的承影给带上。东西嘛,若找到了,一人一半。”

裴明淮问道:“你怎么知道地方?”

祝青宁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不就是那八块琰圭的功劳么,非得要卖个关子?你好歹告诉我地方,不然我怎么去?”裴明淮放了琴在膝上,低头拨弦,笑道,“等过了这几日,我才走得了。”

祝青宁道:“为什么?”

“我老师七十大寿,又是孙子娶亲,我非得去不可,连太子殿下都要去。”裴明淮道,“他以前是太傅,我们都是他教的,实在是个极端正的人。”

祝青宁道:“可是那位姓沈的太傅?”

“正是。”裴明淮道,“也就几日光景,过了我便去找你,你告诉我去哪里便是。”

祝青宁不再说话,听裴明淮弹的是一曲《长清》,当的是清声净雅,婉而兼质。他眼神也渐渐柔和,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月色照水,晚风一拂,那水影波光,便似揉碎了一般。

裴明淮次日清晨走出王府大门的时候,还觉得脑子晕沉沉的,不知道是不是那酒后劲太大,自己又喝得太多。再不就是这宅子本来阴气太重,呆了一晚人也会不舒服?

祝青宁自然早就不见人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在此处一般。那些蝙蝠啊野狗什么的,天一亮自然也藏了起来,裴明淮一路走出来,连只老鼠都不曾见到。左右四顾,只觉破败不堪,野草荆棘长得路都看不清了,心里更觉诧异,太子居然一心想住这废宅,不说忌讳不忌讳,打理起来恐怕比新建个宅子还费力。

他站在门口,回头一望,此时天还未大亮,天色灰白,一层淡淡雾气笼罩在长草之上,极尽萧瑟。他叹了一口气,正要走出去,却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不出片刻,一骑黑马便停在了面前。那马通体乌黑发亮,只有四蹄是雪白的,以黄金相护,极是神骏。马上是个蓝衣少女,发髻一边的簪头垂了一串明珠,每颗珠子都环以金镂,服饰十分华贵。

裴明淮一见到这少女,就只有心里叹气的份。蓝衣少女自马上一跃而下,笑道:“明淮哥哥,你从回了京城就不见人影,我找得你好苦!”

“庆云,你找我做什么?”裴明淮问。这少女正是庆云公主,宜都王穆庆的爱女,娇俏明快,素来得皇帝与清都长公主欢心。若非裴明淮坚辞,庆云也该是他妻子了。

“这还用说,老师的寿辰快了,约你一道去啊!”庆云笑着说,她纵马一阵疾驰,双颊生晕,笑起来便如芙蓉花开一般。裴明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可没告诉谁去。”

庆云吐了吐舌头,道:“我答应了人家的,不告诉你。”

裴明淮淡淡地道:“不说也猜得到。想来你定然是问的景风公主吧?哼,景风手下的‘绣衣’,还真是无孔不入。”

庆云听他言语间颇有不悦之意,笑着拉他手臂,道:“明淮哥哥,你别生气,我就是想快点找到你,跟你一道去啊!我若不找景风姊姊,又找谁呢?”

裴明淮冷冷道:“她再有本事,恐怕也找不到自己丈夫吧?”

庆云一怔,放开了他手臂,道:“你怎的说这话?她跟尉小侯爷又怎么了?”

裴明淮因为韩琼夜的事深怨尉端,对景风公主自然也心有芥蒂。只是这话也不能向庆云说出口,又觉着自己的态度实在不怎么样,便一笑道:“人家夫妻俩的事,我们外人,又怎么管得了?也罢,反正都是要去的,我们一道吧。”

庆云听他答应,喜上眉梢,什么都不问了。一翻身上马,道:“已经迟啦,我们路上还得快些儿!若是误了老师的寿辰,就太不敬了!沈家哥哥也要娶亲了,双喜临门,我们可不能误了!”

裴明淮听到“娶亲”二字,不由得朝庆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皇帝跟清都长公主有没有跟她提自己拒婚的事。但庆云言笑晏晏,毫不忸怩,裴明淮自然也不能拿这事去问她,当下笑道:“我的马拴在附近,去牵了来,咱们就走吧。”

庆云问道:“你不回家了?我好久不见裴伯伯了,本来还想跟你一同去呢。”

“不必了,先去老师那里。”裴明淮道,“我爹也不在意这些虚礼的。”

二人上了马,并肩而行。庆云笑道:“明淮哥哥,景风姊姊也要去,你可别给她脸色看。”

裴明淮笑道:“我哪里敢给她脸色看?她是公主娘娘,我怎敢得罪她?她是跟太子殿下一道的吗?”

“太子殿下是先去了,他向来都是尊师重道之人,又跟沈家哥哥亲厚,肯定不会晚到的。景风姊姊素来慢吞吞的,应该还在路上,我这不是为了等你么。”庆云道,“我们几个都蒙老师教导,七十大寿若是不去,那也说不过去。”

她说罢回头朝那宅第看了一眼,道:“太子殿下也真是有意思,偏要这宅子当太子府。咦,明淮哥哥,你又来这里干什么?你难不成也想要这里当你的郡王府?嘻嘻,这闹鬼的宅子,还成了抢手货了!”

裴明淮问道:“闹鬼?”

“是啊,你不知道吗?”庆云笑道,“这宅子实在是太不吉利了,先是永昌王谋反,后来又出了莫瓌这个大大的反贼!听说永昌王死后,府中众人的尸身,个个都被剖腹剜心,五脏不全,这不是闹鬼,又是什么?”

裴明淮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你还真是会讲故事,讲得这么象模象样,倒像是你亲眼见到的一般!”

庆云却道:“是真的啊,明淮哥哥。你要不信,去问你那个好朋友吴廷评去。嗯,你哥哥想必也知道。这事儿,可传了好些年了,连我都听过了。”

裴明淮一提马缰,道:“哪里来这么多鬼?别胡说了,走罢!”

庆云跟了上来,笑道:“你回来得匆忙,可有替老师预备寿礼?”

“早备下了,连鸣泉的贺礼都备下了。”裴明淮道,“我跟他也多年未见了,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庆云奇道:“你不认得?不是吧,明淮哥哥,是长孙浩的女儿啊。”

裴明淮一怔,道:“是长孙一涵?长孙浩不就一个女儿吗?”

“是哪,可惜了他儿子了,死在战场上,本来该是大有作为的一个人。长孙将军自儿子死后,整个人都变啦,日日里在家喝闷酒。”庆云道,“长孙将军虽然是武将,却也仰慕儒学,对老师十分敬重,能结这门亲事,可是开心得不行。”

裴明淮皱眉不语,庆云见他神情,便道:“明淮哥哥,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裴明淮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时天色已明,也早将那阴惨惨的宅子抛在了后面。“是有些迟了,我们快些赶路吧!要两日间赶到,还得辛苦点儿了。”

裴明淮和庆云知道沈信住在祁县,却不知道他的宅子并不在县城里面。离县城越来越远,天色愈发暗了,路上已见不着几个行人。庆云越走越是诧异,道:“老师怎么寻了个这么远的地方住?我们这都走到哪里来了?快要进山了吧?”

裴明淮笑道:“老师素来喜静,想必是为这里幽静吧。记得老师说过,他老家的宅子也是在山间的?”

庆云道:“这不叫幽静,叫……”她突然住了口,只见前面忽然亮起了灯火。天色已然全黑,灯火亮处正好是山下面一处凹地,周围一团漆黑,那些灯笼突然亮起,实在是能让人吓一跳。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座宅院,这方圆数里之间,大约就只有这一所宅子,此外再无半点灯光。

庆云道:“明淮哥哥,就……就是那里么?我怎么觉得……若是让我住在这里,晚上可得被吓死呢。”

裴明淮其实心里也一般地觉得诧异,只是面上不愿露出来,当下笑道:“谁叫你非赖着我一路,我身边也没个人侍候你。本来么,你就算住在这里,也该是前呼后拥一群人,热闹都来不及呢,又怎会吓死?”

庆云面上仍有惊疑之色,勉强笑道:“这两日既是老师寿辰,又是沈家哥哥娶亲的大好日子,人也不会少吧。”

裴明淮笑道:“我们去了,岂不又多上两个?庆云,你也把你的脾气性子收收,我看老师家里也不见得能如何齐备,你可别撒娇任性,失了礼数。”

庆云听他这么说,笑道:“明淮哥哥,你也把本公主看得忒不识大体了!长公主殿下老夸我呢,说我虽然平时叽叽喳喳的,但只要有正经事情,绝不会丢皇家的脸面的!”

这话连裴明淮也听过,清都长公主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庆云虽说平时活泼了些,但年轻姑娘嘛,没什么不好,要庄重识大体,她也一点儿不差,又是八姓勋贵之首穆氏的嫡女,亲上加亲嘛……每次都听得裴明淮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一直急驰,到了那庄园门口,只见挂着一块黑底描金的匾牌,上书“厚栋任重”四个字。庆云叫道:“啊,是皇上御赐的。就是这里没错了,明淮哥哥。”

裴明淮翻身下马,正要说话,只听门“吱呀”一声响,有个嘶哑的声音问道:“可是裴三公子和庆云公主?”

“是。”裴明淮道,“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来得迟了。”

门又打开了些,那人手里拎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映在他脸上,庆云一见,险些失声惊呼。那人的半张脸,就像是被一刀劈过,长好的伤痕又像条肉红色的长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地爬在脸上,连鼻子和嘴的位置都歪到了一边去。裴明淮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道:“我们的马放在哪里?”

“老爷正陪着太子殿下,二位可要先去?”那人道,“二位的马,就交给小人了,小人自会安排。”

庆云问道:“你是沈家的管家?”

“正是,小人姓余。”余管家退在一边,让裴明淮和庆云进去,牵了马道,“二位只管朝里面走,那亮着灯的便是正堂。”

裴明淮点头,与庆云一同进去。院中挂了几盏灯笼,都贴着大红的“喜”字,却不知为何,毫无喜庆之意。裴明淮觉着,大约是这宅子里面到处都种着竹子,又下着微雨,碧幽幽的让人心生凄清之意。

只听脚步细碎,一个丫头拎了盏灯笼过来了,朝裴明淮跟庆云福了一福,道:“又有贵客到啦,二位请随我这边走。”

裴明淮看那丫头,肤色微黑,杏眼樱唇,一身粉红衫子,倒也娇俏甜净。庆云笑道:“我们是不是来得最晚的?”

那丫头抬头朝二人看了一眼,微笑道:“太子殿下是到得最早的。我们乡下丫头,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二位,可不要见怪。”

裴明淮见她说话文雅,条理清楚,不像个普通丫环,便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公子抬举了,唤我鸣玉便是。”鸣玉笑道。裴明淮道:“我姓裴,这位是庆云郡公主。”

鸣玉忽地一怔,脚下也顿了一顿,目光停留在裴明淮脸上,道:“你……你就是裴三公子了?”说完这话,大概也觉得十分唐突,忙低了头道,“我家老爷念了几遍了,说你还不到,鸣玉一时失言,公子勿怪。”

裴明淮微笑道:“姑娘客气了。”

鸣玉拎着灯笼,引二人往正堂而去。裴明淮只听玉器轻响,低头一看,鸣玉腰上丝绦坠着个绯色玉环,玉质晶莹,裴明淮依稀觉得有点眼熟,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这鸣玉打扮说话,都不像是个丫头。

沈宅虽不大,也有四进院落,还有个花园。裴明淮闻到某种气味,说是臭倒也不是臭,只觉奇怪,便问鸣玉道:“这里可是种了什么异种花木吗?”

鸣玉笑道:“公子鼻子好灵。正是,园中多种伊兰,此花味道古怪,也不是难闻,但也绝对不是香了。”

裴明淮眉头一皱,道:“伊兰?哪一种伊兰?”

“便是佛经里面那一种伊兰。”鸣玉笑道,“公子可小心了,那伊兰有剧毒,花果皆有毒,千万不要去碰。”

庆云奇道:“老师在家里种这剧毒之物,却是为何?”

鸣玉道:“不是老爷种的,是少爷种的。他说伊兰虽是剧毒之物,一样的可以入药。毒性再大,若是用好了,一样可以……”

她陡然停住,不再说话,提着灯笼快步走在前面。裴明淮心里更是疑惑,朝墙那边一望,园子里面花树极多,色呈深红,想来便是那“伊兰”了。

这时一人转过垂花门,大步前来,对二人恭恭敬敬行礼道:“见过公主!”又朝裴明淮笑道,“恭喜三公子了,这下可得改口了!”

裴明淮见那人一脸虬须,身材粗壮,甚是威武,笑道:“是长孙将军啊,该说恭喜的是我。原来一涵是跟沈家结亲,实在是美事一桩。”

庆云笑道:“涵姊姊呢?她住在哪里?”

长孙将军脸上微有尴尬之色,道:“一涵她……嗯,便在沈家住着,住的是沈家姑娘的屋子。”

庆云道:“什么?”看了看裴明淮,裴明淮也觉着奇怪,还没成婚,长孙一涵便到沈家住着了,不要说是沈太傅,寻常人家也没这规矩吧。即便是跟沈家姑娘住一处,也于礼不合。只是总归是别人家事,自不便多问,裴明淮便笑道:“这地方偏僻,要是从城里迎亲,那可得麻烦了,还是先过来的好。”

这话也说得太虚伪了些,听得庆云在一旁吐舌头翻白眼,哪里还有半分公主的贵气。长孙将军道:“是,正是如此。二位,请,这边走。”

正堂之中,灯火通明,一个老人坐在椅中,左首是个跟裴明淮年纪相仿的男子,衣饰也不如何华贵,但容貌出众,气度高华,一看便不是寻常人。见了裴明淮,那男子笑着起身,道:“明淮到了。庆云,叫你跟你景风姊姊一道来,你偏要骑马。”见裴明淮和庆云都要行礼,一伸手拦道,“在老师这里,我们什么礼数都免了。要行礼,都朝老师去。”

沈信颤巍巍地想站起来,裴明淮跟庆云忙抢上扶住。庆云笑道:“我们是来给老师您拜寿的,您就坐着,受我们的礼罢!”

裴明淮看沈信,数年不见,已老了许多,且脸色腊黄,一看便是久病缠身。便问道:“老师,您究竟是什么病?”

“唉,也没什么病。”沈信道,“御医来来去去的都不知道来了多少了,也没诊出个什么来,不过是老了,身体虚罢了!”说罢又微笑道,“你们啊,也别一年到头都送东西来了,我这里的名贵药材,都能开家药铺了,我哪里用得完这许多,只得让鸣泉拿去救人治病。若是还记挂着我,一年半载的,有时间,就来看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说得裴明淮跟庆云都觉惭愧,低头不语。太子含笑道:“老师,明淮事多,刚从西域回来,就来替您祝寿了,您倒还埋怨他。庆云呢,总归是个姑娘,若不是您的寿辰,她哪里出得了京城!”

沈信笑道:“是,太子说得是,是老夫糊涂了。来,来,你两个快坐下。鸣玉!快上茶来。”

太子道:“上次皇上都让李谅亲自来了,还是没诊出什么吗?”

“他啊,他来就是跟我叙叙旧,看什么病啊!”沈信笑着道,“倒是还点拨了鸣泉不少,鸣泉那点子医术,跟李谅可差得远了。”

裴明淮道:“老师跟李谅好像一直交情不浅。”

“还好,还好。”沈信道,“我们这班子老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能过来一趟叙叙旧,倒也是好事。”

他这话一出口,裴明淮,庆云,太子,都不知如何接话了。这时鸣玉端上了茶来,裴明淮记起方才那个管家,却听庆云开口问道:“老师,方才开门的那个管家,他的脸怎么那么吓人?”

“他啊。”沈信叹了口气,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七八年前,刺史邱枫在上任途中,竟被灭了满门?”

庆云抢着道:“这么大的事,官府江湖,都惊动了,怎会不知?说是那个杀手杀了人后,便横刀自刎了,连查都查不出究竟来。那位新任刺史,并无什么仇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全家被杀,连一个人都没剩下来,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沈信点了点头,道:“不错,难为庆云记得清楚。只是你有一点说错了,还是有一个人活下来了。这个人,便是那位邱刺史的管家,只是脸上捱了一刀,差点也见了阎王。”

庆云失声道:“就是刚才给我们开门的……”

沈信道:“那刺史邱枫也是我的学生,离京之前还来见了我一面,跟我道别,我也替他欢喜,备了些薄礼给他,却没想到他还没上任便……所以余管家投奔到我这里,我自然就让他留了下来,这已经有数年了。”

裴明淮问道:“难道当年就没有问这余管家,当时的情况吗?”

“余管家说,他当时被一刀劈到面门上,昏死了过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沈信叹道,“至于那个凶手……他看不看到,又有什么分别?反正凶手是自刎在当场了。”

庆云却道:“灭门之仇,可不是寻常的仇。那凶手……”她话未说完,太子便笑着打断了她,道,“好好地,说这个做什么,看你还说起劲了。”

庆云做了个鬼脸,道:“是,是我多嘴了。”又道,“景风姊姊呢?她怎么还没到?”

“她一向慢吞吞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笑道,“她身边侍候的人多,不用操心。”说罢又朝沈信道,“老师,景风来迟了,您可别恼她。”

沈信微笑道:“我还不知道景风那性子?每次要写什么,她都是最后一个交出来的。”

几人都不觉莞尔,庆云问道:“沈家哥哥呢?还有于蓝妹妹?”

沈信道:“于蓝正陪着一涵,鸣泉还有些事在张罗。唉,我们这家里下人少,就那么几个,一下子来了你们这么多位贵客,怕招待不周,于蓝一个人顾不过来,鸣泉亲自去看着放心些。”

太子笑道:“老师,哪里来这么多客套!鸣泉从前是我伴读,那时候从来没这么多虚礼的。我应过他,若他娶亲,一定来。等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他真就不娶了呢!”

庆云插嘴道:“是啊,老师,你知道,皇上素来管太子得紧,哪里肯让他出京。太子急了,对皇上说,从前答应过沈家哥哥,若他娶亲必到,人是不是应该守信?又因为皇上一向最看重老师,才勉强应了。”

沈信听了此话,脸色微微有变,自椅中站了起来,道:“太子殿下,这……这……这如何当得起?”

太子忙将沈信扶回椅中,笑道:“老师说这话,才是跟我见外了。以前鸣泉替我挨罚都不知道挨了多少次,他成婚,我若不来,才真是不够朋友呢。”

裴明淮听着也一笑,正要搭话,听见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是沈鸣泉进来了。数年不见,沈鸣泉更显稳重,人却清瘦了几分。他跟沈信年轻的时候极像,一身的书卷之气,儒雅彬彬,温润如玉。沈鸣泉向裴明淮与庆云见了礼,朝太子笑道:“我在门外都听到了,太子殿下记性好,这些事都记着。”

“倒是你记性不好了,以前都跟我叫名字的,现在殿下不离口。”太子叹道,“我那时候让你留下来,你偏不肯,说不愿为官,唉!”

沈鸣泉眼中也露出一丝笑意,道:“那是小时候,现在再叫,就是不敬了。”

庆云问道:“沈家哥哥,听说你现在是大夫?”

“回公主,我在县城里面开了家医馆。”沈鸣泉道,“我也没什么本事,能行医治人,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裴明淮看了庆云一眼,道:“庆云,不如先去歇息?你赶了这么久路,想必也累了。”

庆云笑道:“也好,我骑了一天马,脸上都是灰。”说罢起身,沈鸣泉忙道,“我这就叫于蓝过来,让她陪公主去。”

“好啊,我好久不见于蓝妹妹了。”庆云道。裴明淮对沈信道:“老师,你身子不好,也早些歇着吧。”

沈信道:“好,好。”

裴明淮见太子身边只跟了个穿黑衣的侍卫,便道:“太子殿下,你不会只带了施晨一个人吧?”

“还带了几个人。”太子道,“都留在我住的那厢房了。”

裴明淮道:“殿下是太不着意了。今晚我就住太子旁边吧。”

“哪里要劳动你!”太子笑道,“景风今夜必到,明淮不用担心。你的屋子早就安排下了,你也早去歇息罢。”

裴明淮见他坚持,也不好再说,只道:“是,太子若有吩咐,立时唤我。” /EafRqPhfX4UHnOnP/5gycBIDHKLuVUROI3IyaPOUXCu+qVX+jtnUen3M4/k4V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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