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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屋舍虽然普普通通,但如今看在裴明淮眼里,却觉得有股阴森之气在里面流转。他都不想再多看榻上一眼,沈于蓝的尸身,仍然在那里。。

“明淮,沈鸣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听吴震这么问,裴明淮想了片刻,道:“我跟他多年不见,你要这么问我,我实在答不出来。只是就我记得的沈鸣泉,跟老师一样品格端方,决不会做苟且之事。”

吴震听他如此说,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先不管他,先说说柯罗。”

他走到了墙角,以剑尖在地上一划,道:“那天我们两个人进来,就看见两名侯官死在外屋,而柯罗是一个人躺在这里,被一柄短剑杀死。你还记得么,我们在他身边发现了什么?”

裴明淮道:“茉莉?”他自然记得,那被剑气划成片片的茉莉花瓣。

吴震道:“那时候,我就对你说过,那死人的场景让我觉得十分奇怪。谁有那本事,能杀死两名侯官,又进来杀死柯罗?景风公主的绣衣?你别忘了,绣衣和侯官是死对头,哪能让两名本来就十分戒备的侯官放松呢?”

裴明淮忽然一震道:“你的意思是……”

吴震道:“你已经想到了。”他拉了裴明淮一把,道,“想一想当时,两位侯官在门口守着,若是听到里面传出惨叫声,会怎么办?”

裴明淮道:“这还用说,自然是即刻进去。”

“是了。”吴震道,走到了外面那房间,“这二人一进来,便见着柯罗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大惊之下自然会上前察看。就在这时候……”

裴明淮道:“就在这时候,柯罗拔出随身的短剑,将两名侯官一刀毙命!”

吴震道:“不错,我想来想去,这是十分合理的解释。但我这时候又面对一个问题,柯罗随身的是刀,跟短剑是差得太远了。可我们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短剑的影子。”

裴明淮叹了一声,道:“是我疏忽了。”

他这时已经记起来了,他与吴震当时全部心神都在屋内,阮尼一个人留在了外面。阮尼在外面做什么,他们都是无暇留意的。

窗外便是茉莉花丛,柯罗就正好倒在窗前的地上。

不管他死前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总还能强撑着那口气,将那柄短剑扔出窗外的茉莉花丛中。只是剑掷出的时候,那极之锋利的剑刃劈掉了几朵茉莉,风又把茉莉花瓣的碎片给吹了进来。

吴震是眼光如炬,那裂开的花瓣也没瞒过他的眼睛。

“阮尼偷偷把那柄短剑——也就是本来无处可藏的凶器给藏了起来。我们想都没想过怀疑她,因为她那时候根本没进来过。”裴明淮道,“真是聪明至极,不过,这个局,须得事先商量好吧?若是我不肯带阮尼来呢?”

“你会。”吴震道,“柯罗跟你稍加接触,便大致能判断你是什么样的性子。这样的事,你不会拒绝。他对你说了那么多阮尼的事,你不可能不去找阮尼问个究竟。你和苏连二人一走,柯罗不管如何行事,都无人打扰了。唯一要冒的险,便是太子与两位公主还在沈宅。不过,柯罗也深知,绣衣和侯官势同水火,绣衣应该不会去侯官守着的地方,发生冲突。——没人会想开罪苏连,哪怕是太子和公主。白鹭到的地方,便如大丧,这话你应该听过。”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你这么说,我真是替苏连害怕。”

“他自己都不怕,你替他担心什么。”吴震道,“我只是在想,你原本是让苏连留在沈家,后来临时改了主意让他一起去。若苏连留下的话……”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也不禁后怕,道:“柯罗看来便是死士之一,哪怕是苏连撞上了,也一样的是非杀不可……”

只听苏连带笑的声音响起,他人也走了进来,一身紫衣,虽是一夜未睡却仍是容色清新,笑道:“你们又背着我,说我什么坏话?”

“我二哥走了?”裴明淮问。苏连道:“是,听公子吩咐,我亲自带人送裴尚书走的,那边自有人护送,公子不必担心。”说着眼珠一溜,又道,“公子实在不必操心裴尚书,他大风大浪,比你见得还多呢!”

裴明淮道:“我这两位兄长自幼疼我,为了我是命都可以不要的,我又怎能不为他们尽心?”

他说罢沉默了片刻,吴震道:“是了,我想起来了,你十多岁,第一回跟着出去打仗的时候……”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害我大哥为了救我,差点死啦,也多亏了慕容将军。”裴明淮道,“也给了我一个老大的教训,从此做人做事,都别太张扬。”

苏连岔开话题,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了?”

“说你阿苏好运道。”吴震道,“那天若明淮不带着你一道走,恐怕死在这里的就不止是两名侯官,也得加上你了!”

裴明淮道:“阿苏,你的剑呢?”

苏连拔出佩剑递给裴明淮。裴明淮知道苏连用的剑比一般的短,但也并没真的留心过,这时才有机会细看。当下道:“侯官都用这种剑?”

“不错。”苏连道,“我这柄自然要好些,但长短轻重,都是完全一样的。”

裴明淮伸指在剑刃上一弹,只听一声清响,道:“好些?怕不止是好些。”倒转剑柄递回给苏连,道,“名剑鱼肠,也不过如此罢。”

吴震道:“绣衣用的也是短剑,因为景风公主手下的绣衣,女子颇多,所以还要短两分。”

苏连听吴震把刚才那番话又说了一遍,沉吟片刻,突然手腕一动,剑尖微颤,青芒直指吴震喉间。吴震猝不及防,猛地翻身后仰才避过他这一剑,十分狼狈,连头发都被削了几丝下来。

“你干什么?”吴震大叫。苏连收剑回鞘,淡淡地道:“要想偷袭,好像也不那么容易。你对我可是没防备的,我下杀手,都不容易。就算他偷袭,也未必杀得了我。你不也避开了么?毕竟武功相差甚远,他偷袭也不一定能得手。我看,若果真是你推想的那般,他必定是看到我也跟你们走了,才放下心来干这事。”

裴明淮道:“阮尼费了偌大力气前来,就为了一把凶器吗?”

“肯定不是。”吴震道,“捡那凶器是次要的,阮尼前来,一定是拿一件对他们极其重要的东西。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那一样东西。”

裴明淮顿足道:“我就不该让柯罗留在那处!”

现在他全然明白了,柯罗本想让沈于蓝的尸身挪个地方,更方便行事,只是自己不同意,才不得已放弃,却想办法怂恿裴明淮去找阮尼。裴明淮带着苏连一同去了,柯罗如愿以偿,但守在外面的侯官,就是他最后的障碍,是以他将两名侯官都杀死了。再以自杀伪装他杀,以洗清自己的嫌疑,这样一来,就很难疑到阮尼。

再往深处想一想,柯罗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来沈家的。是以余管家死得那般诡异,又十分显眼,在场的人都不好处置,按常理来说,总得去唤离得最近的捕快,柯罗出场,便是顺理成章,决不会引起众人疑心。而柯罗在裴明淮面前表现得十分敏捷,甚至让裴明淮都觉得跟徐无归形容的那个捕快柯罗大相径庭,就是为了让裴明淮相信他的能力,让他留在沈家主理此事。

但裴明淮仍然是立即唤了吴震前来,柯罗也清楚,吴震一到,行事就会极为不便了,所以一切都最好在吴震到之前便完成。

想到此处,裴明淮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是真笨到不行,被这柯罗牵着鼻子走。吴震还在屋里走来走去,道:“这柯罗杀了两名侯官之后,大概并没出过屋子。”

裴明淮走到当日柯罗陈尸的地方,正在窗下。向外面望去,窗前绿竹幽幽,悬着一盏大红灯笼,却早被雨水给淋湿了,破了个大洞。

苏连顺着他眼光望去,道:“这灯笼破成这样,也不换一个。”

吴震笑道:“阿苏,这种灯笼,哪里那么容易被淋破的。”

裴明淮道:“东西藏在灯笼里面?”

吴震道:“想来如此。他直接以手劲把那东西扔进去便是了,不必自己出去放,更不易被人看到。阮尼趁我们在里面的时候便悄悄取走,沈于蓝这屋子外面,竹子茂密,门都被遮住了,看来沈于蓝选这个地方住,并非巧合,而是早就考虑过的。他们的局是都有后着的,若一个不成,便有下一个。下一个又不成,还能再有一个。也就是说,这件事,他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牺牲甚么都没关系。”

三人都一时沉默无言,裴明淮缓缓地道:“真是好狠的计策,为了这东西,人人都甘心就死。甘子说,蛊虫再次自她身上引出来的时候,必得立即以处女心血饲之。想必她一自太子那里出来,便来找了沈于蓝。而在十二个时辰以内,又必须再以一男子的心血喂之,这蛊虫就能自行消融,留下的就是蛊虫体内的东西——也就是你吴震发现的那物事。”

“千算万算,柯罗临死前多少有点力不从心,那薄片掉了一小块在他身上,他不曾发现。”吴震叹道,“若是没留下这点线索,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一段启节!”

裴明淮道:“若万一我没带阮尼来呢?”

“所以杨甘子本来那时候就应该死了,但她硬撑了一两天。”吴震道,“长孙父女那时候他们已经不能信任,所以若阮尼不来,杨甘子就会来取。她要离开还是容易的,毕竟有太子在。但是,柯罗最信任的一定是阮尼,所以首选一定是阮尼,他们原先的计划也是阮尼来取!照我看来,对杨甘子,他们并不那么相信!”

苏连道:“那还等什么?赶快去找阮尼!沈鸣泉必定是脱不了干系的,我让人拿下么?”

“先别管他。”裴明淮道,“看住他,他逃不了。”

三人出了沈宅,上了马,裴明淮脸色阴沉,道:“他们这群人,沈鸣泉,沈于蓝,柯罗,阮尼,都是死士无疑。以身相殉,嘿!”说罢一提马缰,疾奔而去,吴震见他神色,不敢多说,赶紧跟上。

此时还是早上,县城里面自然是安静得很。吴震低声道:“是敲门,还是怎么着?”

裴明淮道:“破门而入你都不会了?”

结果阮家那药铺根本连门都是虚掩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一进去,吴震就跺脚道:“来晚一步了,肯定是跑了!她药铺上总不会就她一个人吧?”

裴明淮道,“似乎有个伙计,那天帮她赶车的,你不也见过?”

吴震道:“一定是帮凶!”

裴明淮左右一看,道,“松脂她这里最多,余管家就是在她这里取的。好胆大的女子,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站在我们面前,我却从不曾疑过她!”

吴震道:“她是九宫会的人?不会就是那个癸仪吧?”

裴明淮道:“有可能。”

吴震道:“要不要追?”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这都多长时间了,哪里追得上!”

他二人在里面,苏连却留在外面,这时叫道:“公子,糟了!”

裴明淮一惊,忙出来问道:“怎么了?”

苏连把一卷文书呈给他。“这是刚送来的。”

裴明淮展开一看,真是恼恨之极。“好,好,好,这真是来得好。柯罗早就死了?那他怎么在县衙里面干了这么久,也无人怀疑?我们面前这个柯罗,是冒名顶替的货色,而且冒名了这么多年?那个徐无归,看起来精明强干,也是个吃素的,这都被蒙骗?”

“他倒不是吃素的。”苏连道,“他跟济南王慕容白曜是一个地方的人,我令人查过了,他们是自幼的交情。只是徐无归骨头太硬,也不肯靠这层关系,是以知道的人极少罢了。”

苏连此言一出,裴明淮突然出了一身冷汗,立时明白了苏连说“糟了”的意思。吴震叫道:“太子殿下,还在县衙……”

县衙里面十分安静,裴明淮心里更是急得快发了疯。他冲进内院,却也不见一个人。

忽然台阶上出现一人,裴明淮吃了一惊,收住势头,那人竟然是徐无归。徐无归一身便服,脸带笑容,朝裴明淮深深一揖,道:“公子来得好快。”

裴明淮淡淡地道:“徐大人好似知道我要来一般。”

徐无归微笑道:“公子来得比我想的略慢了些。”

裴明淮道:“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呢?”

徐无归跟他隔得甚远,脚边隐隐有火光闪动,只是被徐无归挡住了,看不清楚。徐无归微笑道:“是一排蜡烛,公子。这里的地上,全是松脂。公子自然不怕,但是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都在这间屋子里面。公子自然也知道松脂的用途,一旦燃起来,那就是马上变成个火人,就算扑灭了,也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了。”

裴明淮眼神一冷,道:“他们怎么样了?”

“自然是毫发未损,只是饮了茶睡着了而已。”徐无归笑道,“公子不必担心,下官哪有这胆量,敢伤及几位殿下呢。不论是穆氏,还是太子,哪一个跺跺脚,都能教下官粉身碎骨。”

裴明淮道:“有此胆色,我倒也佩服阁下。阁下所求为何,尽管说便是。”

徐无归抚掌道:“裴三公子果然爽快人!好,在下就直说了。在下所为的决不在太子殿下或是公主,也决不伤及他们。在下是想求公子救一个人。”

裴明淮道:“谁?”

徐无归道:“慕容白曜!”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是慕容将军的知交,我却不记得有见过你。”

“我在将军幕下当过半年功曹,只是时间太短,所以将军的事,倒也并没牵连到我。”徐无归道,“公子心里自然知道,慕容将军是不是冤屈。他如今身陷天牢,只等处决。下官与他是过命的交情,只要能救他一命,哪怕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只要公子肯放人,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自当无恙。”

他又看了裴明淮一眼,道:“或者,公子只想要两位公主回来,那也未尝不可。”

裴明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无归道:“若我说得不是,公子只当没听见便是。”

裴明淮道:“你跟柯罗,不是一伙的?”

“不是。”徐无归道,“我一到此上任,便觉着柯罗有些不对劲。我暗自去查了一番,也大约能猜到他的来历。但我也不想惊动,一直冷眼看着罢了。我知道慕容将军出事,只是我位低官小,比不得他身边那些武将,还想去劫狱救人。见公主和太子到此,我心里想,真是老天爷给的大好良机。”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徐无归,此处只有你跟我,我便跟你说实话。你既然来求我,想必是知道昔年我跟慕容将军也算有些渊源,我少年之时,也跟着慕容将军出征柔然,对他的人品,我其实是心里明白的。”

徐无归道:“是,所以我来求公子。我也冷眼看着,公子与他人不同,才敢说这话。”

裴明淮道:“但你为官多年,也该十分明白,有些事,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能。顺水人情是可以做,过了的事,我办不到。”

徐无归道:“我知道,但这件事,并非是要公子承担。皇上不会不顾念太子和公主,景风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不会不管。慕容将军……唉,你我都知道,就算活下来,怕也是废人了,于皇上又有何损失?他……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谋逆啊!”

裴明淮神色不动,只淡淡地道:“从古至今,不曾想过谋逆的人,被说是谋逆,实在是多不胜数,也不差慕容白曜一个。兵权在握,功高震主,哪一条都是死!”

徐无归面上变色,惨然道:“那也是为了君主,也有错吗?”

“无错。”裴明淮道,“但只有死!”

徐无归忽然一笑,道:“公子年纪轻轻便封为淮州王,举家上下都荣宠之极,公子就不担心吗?”

裴明淮道:“那也不劳烦徐大人操心。有前车之鉴,明淮自当时时刻刻警醒,不敢稍有懈怠。”

徐无归叹了口气,忽然双膝跪地,朝裴明淮叩了三个响头,道:“裴公子,你看在昔年与慕容将军的交情份上,便救救他吧。我说过,不是要你承担这件事的后果,只是求你帮忙,我怕找了别人,最终徒劳无功。我从不想伤害公主和太子,只要你肯,他们便会毫发无伤。至于在下,只要能救出将军,哪怕是凌迟车裂,徐无归也无怨无悔。”

裴明淮道:“徐大人可有妻室儿女?”

徐无归道:“有。”

裴明淮道:“你可知道这是株连之祸?你对得住慕容将军,又如何对得住你家中老小?我劝你一句,把人毫发无伤地交出来,我便让你和你家人毫发无伤地离开。至于慕容将军,我可以想办法给他一个痛快,不必再受那些零碎苦痛。”

徐无归抬眼望裴明淮,道:“公子可知道,为何你到县衙内院,却如此安静?”

裴明淮一怔,当下竟觉发冷,道:“你……”

徐无归道:“公子可到那边厢房一看。”

裴明淮走了过去,推门向里一看,只见一个女子倒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幼儿,两个人都脸上发黑,嘴中流出黑血。裴明淮上前把手放到那女子的鼻端试了一试,她肌肤尚温,但已死去。

裴明淮站了好一会,才慢慢自厢房里走出。徐无归仍一动不动,跪在当地。裴明淮见那些蜡烛,都在徐无归身后,自己跟他相隔了一个院子,就算是一剑杀了徐无归,他倒下的时候,也难免不碰到蜡烛。

松脂常常用在箭上,以备攻城之用,一旦燃起来,里面的人,要想丝毫无伤,恐怕不能。

“徐无归,你疯了。”

徐无归缓缓地答道:“下官与慕容将军自幼相识,互为知己。裴公子,自古情义不可两全,我三十余岁方得了此子,疼爱万分,我妻子与我青梅竹马,我何尝不心痛?公子可以说我对家人无情,但为了全我对慕容将军的义气,我也没甚么好后悔的。我朝之制,公子知道,这等大罪,必当诛五服,不如让他们安安静静地走的好。”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徐无归,你是要仿效赵氏孤儿么?”

“若无此侠义之心,那我等自幼读的圣贤书,便是白读了。”徐无归脸上平静无波,道,“荆轲为太子丹之义刺秦,左伯有羊左之义,聂政刺侠累而毁面自尽。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若二者不可得之,在下自当舍生而取义,只求公子成全!公子受沈太傅教诲,难道连孟子的话都忘了?”

裴明淮道:“即便是这几位义士,也不曾累及家人。”

徐无归道:“不是我毒死我夫人,是她杀了孩子自尽的。若她还在,我怕我也下不了这狠心。”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向裴明淮掷了过来。“这是她留给我的书信。”

裴明淮展开书信一看,果然是女子手笔,十分娟秀。上面写着:妾身不敢自比聂嫈,但也决不畏死,夫君不必以我为牵挂。

裴明淮慢慢将书信合上,道:“敢问夫人闺姓?”

“陈留谢氏。”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难怪。”摇了摇头,道,“徐无归,你也是官场上多年的人,什么不曾见过。不是我不肯帮你,是你已经犯了大忌,以一位太子两位公主来要胁皇上,只能让慕容将军死得更快,你这是在给他下催命符!恕在下不能帮你这个忙,你应该很清楚,任何人缠进这件事里面,那倒霉的就是那个人。”

徐无归笑道:“那下官就只能拖着两位公主和太子殿下,一起下黄泉了。裴公子觉得,这三位若是死了,你又是否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他又一笑,道,“这三位之中,至少有那么一个人,是公子特别在意的。公子刚才进来时的焦急,那可是骗不了人的。”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我实在做不了主。只有皇上点头,才能放人。我也实在不知道,皇上肯不肯受这个要胁。”

徐无归听他口气松动,大喜道:“求公子周全!”

裴明淮叹了口气,唤道:“苏连!”

只听衣袂响声,苏连站在墙头上,冷冷地横了徐无归一眼,道:“公子,你不会真答应他吧?皇上对济南王是积怨已久,并非是甚么功高震主的事,这浑水,你趟不得。”

裴明淮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听着便是。徐无归,你也听清楚,一个字也不要漏。你以为你将计就计,算得高明,但你可知道,太子是什么样的人?景风统率绣衣,又是什么样的人?你能说出只让两位公主回来的话,足见你也不是对如今情势一无所知。我今天若趟了这浑水,怕接下来倒霉的就是我裴氏一门。你只能死,徐无归,我答应你,我会设法见慕容将军一面,若他想活,我会助他,但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你以为,以他的为人,和跟你的交情,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还能苟活于世?你的恩情,对他而言,更是催命符!”

徐无归面色惨然,裴明淮又道:“我答应你这一回,不因为你的威胁,只是因为你全家的情义,你应该明白。”

徐无归沉默半日,缓缓地道:“我就信公子这一回了。”

裴明淮剑已出鞘,平平飞出,落在徐无归手中。徐无归横剑在颈,全不停顿,头往旁一侧。裴明淮那柄剑是何等锋利的神兵利器,只见鲜血四溅,剑身却仍如雪一般,不留丝毫血痕。

裴明淮望着徐无归尸身缓缓倒下,脸上一丝表情也不动,唤道:“苏连。”

苏连道:“公子吩咐。”

“这里的事自有我在,你不必管。你即刻回京城,亲自禀告皇上。说我的话,慕容白曜有余党妄图相救,已尽数伏诛,家人亦畏罪自尽,请皇上下旨处死慕容白曜,以免夜长梦多,徒生事端。记得,这旨意,你一定要自己接,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也得你亲手接,而且一定要拖到我回来。”

苏连自墙上飘然而下,看了徐无归的尸身一眼,叹了一声,道:“公子,你还是决定趟这浑水了。”

裴明淮慢慢地道:“若一个人为了独善其身,便连起码的道义都不顾了,那又与禽兽何异?那圣人之道,便也是白学了。”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只要你肯帮忙,也不至于会祸及我自身。”

苏连低头半晌,道:“公子教训得是。”

沈宅之中,居然又有了些热闹光景,比起前两日那死一样的安静是好多了。厅中灯烛辉煌,太子坐了首座,景风和庆云坐了右首,裴明淮左边相陪。吴震带了人,在外面来往巡视,却离这花厅远远的。

庆云已重梳洗过,略施了脂粉,娇艳无俦。她手里拿着酒杯转来转去却不喝,低声道:“唉!老师不在了,沈家哥哥一直在替老师守灵,我呆在这里,浑身都不自在。明淮哥哥,你硬把我们都拉来做什么?我还不如去温泉宫住呢。”

景风斜倚在榻上,脸有倦容,却更有一番弱不胜衣的娇懒之态。“好啦,歇歇也好。我倦死了,哪里还有力气回京都!明淮,你也真是,怎么让那个徐无归就那么自杀了?”

太子却端了一杯酒,站了起来,对裴明淮道:“明淮,我这妹妹被我宠坏了,你别在意。这次真是要多谢你了,若非是你,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裴明淮连忙站起,笑道:“太子殿下这可是叫我当不起了。我还没向太子殿下请罪,都是我疏忽了,一心都在老师家的事上面,不曾想到居然有逆贼胆敢对太子和两位公主不利,让太子殿下和景风庆云都受委屈了。”

太子举杯道:“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话,就见外了。这一杯,我就先喝了。”

裴明淮也喝了杯里的酒,庆云道:“委屈倒是没受,那姓徐的好大的胆子,在我们茶水里面下了药,我喝了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还好明淮哥哥来得快,我也没受什么惊吓。他居然想烧死我们?”

景风也道:“这人的胆子也真是大。”

裴明淮淡淡地道:“这徐无归是慕容白曜的知交,想以三位的性命去换慕容白曜的命。自然,这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景风哼了一声,道:“若他真的要放火,你就不管我们啦?”

裴明淮笑道:“我怎么敢?徐无归不会武功,我跟他说话的时候,早让苏连和吴震悄悄过去了,吴震就在窗子旁边。苏连自然也能以暗器把那些蜡烛击飞,一丝头发也伤不到你的。”

景风不言语了,庆云嗔道:“景风姊姊,你老是跟明淮哥哥过不去。”

太子也笑道:“明淮,你别跟我这妹妹一般见识,她就是被我娇宠坏了。还是那句话,这一回,是多谢你了。”

裴明淮望了太子一眼,道:“太子殿下,其实,这一回老师家发生的事,大都还是朝着你来的。”

太子愕然道:“我?”

裴明淮道:“恕我问一句,太子,你跟那位杨甘子杨姑娘,婚礼那晚上,你们两个人后来去哪了?”

太子一楞,似未想到裴明淮问得如此直接。景风皱眉,道:“哥哥的私事,这是你该问的吗?”

“无妨。”太子挥手道,“明淮既然如此问,就定然有缘故。此间并无外人,我也不瞒了,是,我对杨姑娘一见倾心,那天晚上是带她回了我房中。”又道,“明淮,你这么问,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是谁杀了她?我一直想她……怎么会……”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殿下,接下来我说的事,你恐怕很难相信。”

太子道:“你只管说。”

裴明淮朝庆云和景风望了一眼,道:“你们两位,要不要先回避?我接下来说的,可不那么雅了。”

庆云忙道:“我不怕我不怕,明淮哥哥,你就当我不在!”

裴明淮明知问也是这个结果,也不再多说,说道:“太子殿下,杨甘子并不是她所说的于阗人,因为战乱而流乱在外,被长孙一涵见到,结为姊妹。她说是于阗人,又作于阗女子的打扮,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她是氐族人罢了了。她出身氐族蜀地的那一支,太子也该听说过,该族人擅蛊,不下于獠族。而杨甘子,就是他们族长的嫡女。她出现在沈家,决非偶然。这是一个极好的可以接近太子殿下的机会,太子素来沉稳,不离京师,最多便是随皇上出巡狩猎,要不受怀疑地到太子身边,实在不易。在沈家,我们都只是当来给老师祝寿,也不便多带随从,在沈家,我们也最易放下防犯之心。试想,若是在狩猎之时,来个这样的女子,恐怕还没进猎场便被杀了。”

太子道:“可是……可是甘子她……她并没有刺杀我或是什么呀。”

“太子有所不知。”裴明淮道,“我方才说了,蜀地氐族那一支善蛊,更何况是族中公主。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说着朝景风和庆云看了看,庆云翻了个白眼不理,景风道:“我都嫁人啦,还没娶亲的反而是你,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裴明淮冷冷地道:“既然景风这么说,那我就说了。他族里有一种特别的蛊,若女子和男子交合,那女子就能将那男子体内的蛊虫引出来。这是唯一的法门,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太子愕然道:“蛊虫?我身体里面……”

裴明淮道:“太子不必问我,我也不知道有人在你身上藏了什么东西。那是种很特别的蛊虫,对你是全然无害的。那蛊虫体内,又藏了一样东西。太子也只管放心,只要无人召唤,这蛊虫就算是藏一辈子,也没什么。但既然杨甘子来了,就是存心把这东西唤出来的,是无论如何也要从太子那里得到的。”

太子道:“那她为何不杀了我再取出……”

裴明淮道:“杀了太子,那蛊虫便会随着太子的死而消失无踪,也是徒劳无功。”

太子道:“你是说,甘子对我并无情意,都是作伪罢了……”

“有没有情意我不知道,她只是被人利用罢了。”裴明淮道,“蛊这个字,便是以器皿盛虫,在设计这件事的那个幕后之人的眼中,杨甘子不过是个美貌之极的器皿罢了。太子也不必再多想她了。”

景风忽道:“那她为什么会死?”

“他们族中这些事,我也是一知半解。”裴明淮道,“大约是因为把那蛊虫放到太子身上的人并不是她,那个人怕是已经不在了。那种蛊虫,只有主人能唤出来,若是别的人……她要把此物从身体里面取出来,她就得死,而且必得是相当凄惨的死法。太子殿下,我死活不让你见杨甘子的遗体,就因为她受此反噬,死法极惨,若太子还想记得她的好,就别见她,还能留个念想。”

景风瞄了他一眼,道:“反噬?被蛊虫反噬?”

裴明淮道:“是。”心里一阵酸楚,知道杨甘子最后留下来,也是为了自己,便如她说的,见上一面,最后说两句话,也因此,她还苦苦撑着自己那张脸,那身皮。

庆云打了个寒战,脸色都微微有些变化。“那么,那东西呢?”

裴明淮道:“想来已经不在了。其实到底是什么,我真不清楚,哪怕是放在我面前,我怕我也是认不出来的。太子殿下,这件事,我们都是外行,你最好找个懂蛊术的行家,江湖上多的是。”

太子茫然道:“什么东西?谁放在我身上?这……我可是从来都不知道啊!”

裴明淮道:“我实在不知道。只是因为昔年去过氐族,我才略知道些,才这般推想。长孙一涵和她爹,想必都知道原委,所以才相助杨甘子,接近太子。这婚事,本来就是一桩匆匆忙忙的婚事,任我们谁都觉得古怪得紧,不是么?太子重诺,昔日答应沈鸣泉的事一定会办到,所以一定会来。不过,太子殿下放心,对你自身是没有损害的。他们只想要那东西,不会害你,也害不到。只是我求太子殿下一件事,杨甘子想必是受旁人欺骗,不会是她家族的主意,请太子不要迁怒她族人。这件事,我会朝杨甘子的兄长问个明白,究竟是什么人骗她来做这件事。”

太子点头道:“她并不曾害我,我怎会迁怒?我现在只是为她伤心,她……她真的是很天真,什么都不懂,必定是有人骗了她。”

景风怒道:“哥哥,你现在还帮她说话?这件事交给我,我非得找他们氐族算帐去……”

“她没想害我!”太子大声道,“她不会想要我去伤她族人,这件事,我说了你不必管!”

太子素来疼爱景风,对她这么说话,极是少见。景风见太子动怒,倒也不敢再说。

庆云皱眉道:“说实话,我不是太明白,明淮哥哥,什么物事,值得他们这样拼了命来抢?这般说来,沈家哥哥,也是……也是同谋?”

太子不语,景风冷冷地道:“哥哥对他这般好,他却敢算计我们,哼,我这就命人……”

只听有人长笑,道:“不必劳公主大驾了,我已经来了。”沈鸣泉走进了花厅,团团一揖,笑道:“那位吴廷评一直跟着我,生怕我跑了,其实,我哪里又会逃呢?我就是想来见一见众位,说几句话罢了。”

沈鸣泉衣履鲜洁,哪里像个家里刚死了人的光景,倒比他成婚那日看起来容光焕发了许多。只听他道:“四位又大驾光临寒舍,在下实在是喜不自胜。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太子凝视他,缓缓道:“你究竟是谁?”

沈鸣泉微笑道:“太子殿下自小就认识我,又怎会问我这个问题?”

太子点头道:“不错,你我自小相识,你是我的伴读,我视你如兄弟,你说你要成婚,我记着从前的话,是真心前来道贺的,从来不曾想过你会来害我。”

沈鸣泉道:“害殿下?我从未这般想过。”

庆云道:“这件事是你主使的?你究竟是不是沈鸣泉?”

“是。”沈鸣泉道,“我跟公主也是相熟的,若是旁人假冒,公主,太子,还有明淮,都早发现了吧。哦,我又叫错了,应该称淮州王才是。”

裴明淮冷冷道:“这等事,想必你是瞒着老师的吧?”

“自然是了。”沈鸣泉道,“爷爷若知道,还不得马上告诉你们?他虽说昔年入朝为官,也是不情不愿,但既然为官,便也是忠心耿耿。用他的话说,不为朝廷,只为黎民。他若知道我有这心思,必不能容我。连跟一涵的婚事,他都觉得不妥,只是我坚持之下,他拗不过罢了。”

裴明淮厉声道:“老师是你杀的?”

沈鸣泉看了裴明淮一眼,那一眼,却颇为古怪。“你认为是,那便是罢。”

景风软绵绵地掩着嘴,打了个呵欠,道:“既然来了,那便劳驾你把前因后果,都说上一遍吧。”

沈鸣泉微笑道:“公主既然如此说,在下自然遵命。”他顿了一顿,道,“这从何说起呢?……太子殿下,你自然深知,在汉人看来,你们总归是异族,反叛作乱的可是多得很。你们大魏皇族,个个好战如修罗,你们的江山是血洗天下得来的。昔年江淮之乱,我尚年幼,却记得清清楚楚,数万人被枭首,哀号震天,尸身绕城而堆,竟与城墙齐!”

庆云道:“是以你们这等人便集结一处,要覆我大魏?”

“不错。”沈鸣泉道,“南朝宋帝,一直想北伐而不见功。你们实在是修罗族,个个能征善战,南朝积弱,早被你们杀得闻风丧胆。”

庆云道:“原来你是南朝的奸细?”

沈鸣泉微微一笑,朝她一躬身,道:“那却也不敢当。”

庆云道:“卑鄙!”

“公主说卑鄙,那便是卑鄙罢。”沈鸣泉道,“要让你们把目光从南伐转开,唯一的法子,便是让你们自顾不暇。皇上的病,听说是日渐重了,迟早那皇位便是你太子殿下的。若太子又有什么不妥之处……恐怕前朝那半年皇位三易其主的事,又会上演。你们自会忙着内耗,无暇征伐,百姓也可暂保安宁。”

景风冷笑道:“这般说来,你们还做的是好事了?”

沈鸣泉一直面上带笑,此刻脸色一整,庄容道:“是!公主可知道,昔日瓜步沦为白地,千里无人?公主可听过一首诗,尸骨狭谷中,白骨无人收?那便是你们的先帝上次南伐的结果,他知道那些地方打下来也未必守得住,他根本也没打算要守,他就是要向南朝示威,烧杀抢掠,铁蹄到处,莫不残害!六州摧扫,山渊残破,草木涂地,以至人相食之,鸡鸣吠犬亦不闻也!”

他望向太子,道:“太子殿下的生母,便是永昌王在随太武皇帝南伐的路上掠来的。这等惨剧,日日都在发生,只是李妃貌美,才得宠幸。大多数的女子,不是被蹂躏而死,便是被充作奴婢。我和于蓝的爹娘,还有阮尼的全家,都是死在六州之乱中。我们三个藏在草堆中,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人,男的被杀,女的被……”

沈鸣泉已然说不下去,太子也说不出话来。庆云景风尽皆默然,裴明淮凝视沈鸣泉,道:“所以,你们是死士。你,柯罗,阮尼,还有于蓝,你们每一个,都是死士。”

沈鸣泉道:“正是!我们每一个人,要么便是亲眼见过战乱后的民不聊生,要么就是家人惨遭横祸,尸骨难收。己身本如征蓬,实在不值一提,只愿倾力与天相抗。明淮,你也受我爷爷教诲,你说,我可有错?”

景风冷冷地道:“你们这等人,难道又能成什么大气候了?”

沈鸣泉望了她一眼,道:“同物无虑,化去无悔。”

裴明淮默然半晌,问道:“杨甘子呢?她不是死士。”

“她不是。”沈鸣泉道,“太重儿女私情的人,永远成不了死士。只不过,她是心甘情愿以己身为蛊的。太子殿下,甘子已经在你那里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通过阮尼之手传递而出,绝不能追回了。”

太子脸色微变,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4LQZOCadD/452hN3Q7MJ2woKiXPCBvTm8OuF4bcC8xPh7rO2201hyvjJrJQQ8+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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