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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阿的捕猎

猎豹欢喜他斑纹,水牛骄傲他犄角。

——擦亮皮毛呦,猎手力量方闪耀。

牯牛把你抛得远,黑鹿将你顶得高;

有谁现在才明了,不须旷工来报告:

——十年之前呦,我们早知晓。

陌生幼崽不能欺,当把姊妹兄弟叫,

——纵然矮又小呦,没准是熊宝宝。

哪个幼崽初得手,摇头摆尾士气高:

——“整个丛林呦,数我手段好!”

可知丛林大得很,可知幼崽个头小?

——让他安静思考呦,前路尚迢迢。

——巴鲁的箴言

现在要讲述的故事,发生在莫格里从族群出走之前,也就是他向老虎希尔可汗复仇之前。那段日子里,巴鲁正在教他丛林法则。硕大、严肃的老棕熊很得意这个聪敏的弟子,因为那些年轻的狼都浅尝辄止,只想学习适用于本族的丛林法则,他们一旦能够复述《狩猎篇》就跑掉了——“脚下寂无声,双目暗处明,洞里两耳听风鸣,口中利齿白又硬;有此标记是兄弟,胡狼鬣狗靠边行”。而莫格里作为人崽子,要学的可远不止这个。黑豹巴吉拉不时会慵懒地穿越丛林,来瞧瞧他的宠儿怎么样了,还会在莫格里对着巴鲁背诵日课时,用头抵着树干咕噜咕噜地叫。那个男孩爬起树来几乎跟游泳一样好,游起泳来又几乎像奔跑一样好。因此,法则教师巴鲁就把“木法则”和“水法则”也教给了他:怎么区分烂树枝跟好树枝;若在离地五十英尺的高处遭遇蜂巢,该如何跟野蜂礼貌地交涉;正午时打搅到栖在枝头的蝙蝠芒格,该跟他说些什么;跳下水里之前,怎样向池塘中的水蛇预警——没有哪个丛林居民喜欢受到骚扰,他们时刻准备着扑向冒犯者。之后,莫格里又学习了“陌生者捕猎号”,当某个丛林属民在自家地盘以外捕猎时,他就必须大声重复这个号子,直到获得回应。这个号子翻译过来意思是:“准我在此捕猎吧,因为我饿啦!”而回答则是:“不为取乐,只为食物,那就捕猎吧。”

这下你知道了,莫格里要记下多少东西啊!上百遍地复述一段话,他早就受够了。然而,正如巴鲁对巴吉拉说的:“人崽子就是人崽子,丛林法则他必须学全。” 当时莫格里刚被揍得赌气跑掉了。

“可是想想看,他才多大点啊。”黑豹说道——要是按照他的法子来,莫格里早被惯坏了——“他那小脑瓜,怎么装得下你的长篇大论呢?”

“在丛林里,有谁因为你小就放过你吗?——没有!所以我才教他这些东西,所以当他记不住时我就要揍他——很轻柔地。”

“轻柔!你懂不懂什么叫轻柔?你这个铁掌的老家伙!”巴吉拉嘟哝道,“他今天满脸淤青,就因为你的……轻柔。哼!”

“我出于疼爱揍得他从头青到脚,也好过他因为无知受到伤害啊。”巴鲁回答得十分恳切,“我正在教他‘丛林通行诀’,这能让他获得鸟类和蛇族以及所有四足猎手的保护,除了他自家族群。只要他牢记这些口诀,就能向整个丛林征得庇护。这难道抵不上揍那几下吗?”

“好吧,那就小心点,别给人崽子弄死了。他可不是供你磨爪子的树干——可那些通行诀是怎么说的来着?虽然我更喜欢施予帮助,而非求助——”巴吉拉探出一只脚掌,欣赏着趾端那泛着蓝光、坚如钢凿的利爪,“——不过我还是想听听看。”

“我把莫格里叫来给你讲——只要他愿意。小兄弟过来!”

“我脑袋嗡嗡叫,像棵蜂巢树一样。”一个颓丧的小嗓门在他们头上说道。随后莫格里气冲冲地溜下树干,着地时又补充道:“我来是因为巴吉拉,不是因为你,大胖子老巴鲁!”

“我无所谓啊。”巴鲁虽这么说,其实有点受伤和难过,“那就告诉巴吉拉,我今天教你的‘丛林通行诀’是怎么说的。”

“哪一族的通行诀啊?”莫格里急于炫耀,兴头上来了,“丛林里南腔北调,我统统知道。”

“知道一点儿罢了,可谈不上多。巴吉拉啊,你看见了吧?他们从不知道感激老师。没有一只小狼回来谢过老巴鲁的教导——那就说说狩猎族的口诀吧,大学者。”

“你呦我呦,咱们同血脉呦。”莫格里给口诀加了熊的腔调,这是狩猎一族通用的。

“不错。现在来鸟类的。”

莫格里复述了一遍,在每句结尾加了鸢的尖鸣。

“再来个蛇族的。”巴吉拉说道。

莫格里回以根本没法描述的嘶嘶声,紧接着朝后反踢双脚,同时拍起巴掌给自己叫好,然后跳到巴吉拉背上侧坐着,两个脚踵擂鼓般敲打在光滑的皮毛上,一边还竭力冲着巴鲁做出最丑的鬼脸。

“看吧,看吧!这就该揍啦。”棕熊柔和地说道,“迟早哪天你就记起我的好了。”他转向巴吉拉,说起自己是如何从野象哈蒂那里求得通行诀的。哈蒂通晓这类事情,还带着莫格里下到湖中,去向一条水蛇讨教过蛇族通行诀,因为巴鲁发不出那种声音。巴鲁还说,莫格里如今在丛林里几乎灾祸全免,因为蛇啦、鸟啦,乃至走兽,都不会去伤害他了。

“这就谁也不用怕啦!”巴鲁拍着自己毛嘟嘟的大肚皮,骄傲地总结道。

“除了他自家族群,”巴吉拉悄声补充,然后高声对莫格里说道,“当心我的肋骨,小兄弟!七上八下地瞎蹦跶什么?”

莫格里揪着巴吉拉肩头的皮毛,狠劲儿踢踏了好一会儿,想让他们听自己讲话。现在他们听着呢,他便扯着嗓子喊道:“那么我会拥有自己的族群,领着他们整天在树枝间穿行。”

“这又是什么傻话,白日梦的小行家?”巴吉拉问道。

“对了,还要朝老巴鲁扔树枝、丢泥巴,”莫格里继续道,“他们都答应我了——哎呀!”

“呼”的一声,巴鲁的大巴掌将男孩从巴吉拉背上抡了下去,莫格里倒在两只粗壮的前掌之间,正好看到棕熊的满脸怒气。

“莫格里,”巴鲁说道,“你跟斑达洛——猴族说过话。”

莫格里望向巴吉拉,看黑豹是不是也发火了,而巴吉拉的目光如翠星石般冷峻。

“你跟猴族在一块待过——那些灰猿、不讲法则的族类、什么都吃的家伙,跟他们共处是莫大的耻辱。”

“巴鲁给我脑袋打疼了,”莫格里还在那躺着,“我就跑了,然后灰猿从树上下来可怜我。除了他们,谁也不关心我。”他抽了抽鼻子。

“猴族也会怜悯!”巴鲁哼道,“那样的话,山溪也会安静,烈日也会凉快了!然后呢,人崽子?”

“然后,然后,他们就给我坚果和别的好吃的,他们还……他们还用胳膊架着我到树梢上去,说我是他们的亲兄弟,只不过我没尾巴,还说总有一天,我能当上他们的首领。”

“他们没有首领,”巴吉拉说道,“他们撒谎。他们一向撒谎。”

“他们可随和了,还叫我再去呢。怎么谁也没带我去猴族那里?他们双脚站立,就跟我一样。他们不拿硬邦邦的巴掌打我,而且整天都在玩儿。让我起来,巴鲁,让我起来!我还要去跟他们玩儿呢。”

“人崽子,你给我听好喽!”棕熊的嗓音如同燥夜里隆隆的闷雷,“我把丛林里所有族类的法则全都教给你了,唯独没教树上猴民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法则。他们是些流放者。他们没有自己的语言,专使偷来的词儿,都是蹲守在树杈上,靠偷听和窥视得来的。他们的活法跟咱们不一样。他们没有首领,也不长记性。他们叽叽呱呱地吹嘘,搞得像是了不起的族群,就要在丛林里干一通大事,可只要一颗坚果掉下来,就能把他们的理想变成嘻嘻哈哈,什么都给忘个精光。丛林子民不跟他们往来。猴族喝水的地方,咱们不喝;猴族去哪里,咱们不去;猴族打猎的所在,咱们避开;他们死的地方,咱们都不去死。你之前没听我说起过斑达洛吗?”

“没。”莫格里答得细声细气,因为巴鲁刚吼完,森林里格外安静。

“丛林子民对他们提都不提,想也不想。他们族民泛滥,而且恶毒、肮脏、不知羞耻,要说他们有什么坚定的追求,那就是巴不得得到丛林子民的关注。但咱们偏不关注——哪怕朝咱头上扔坚果和脏东西。”

坚果和细枝从树端泼洒下来,因此他勉强才把话给说完。他们能听见高处稀疏的树杈间,有嘶啼、怒号和暴跳的声响。

“不许跟猴族来往,”巴鲁说道,“丛林子民统统不许。”

“统统不许。”巴吉拉说道,“但我还是觉得,巴鲁应该早让你小心他们。”

“我……我的错吗?我怎么知道他会跟这些败类玩到一块去?猴族!呸!”

又一阵“急雨”劈头降下,他们俩带着莫格里快步跑开了。关于猴族,巴鲁所说完全属实。他们生活在树梢上,因为走兽们极少仰视,猴族和丛林子民也就没什么交集。可一旦发现病狼、伤虎或者狗熊,猴子们就会肆意戏弄;他们还会朝管他什么走兽身上投掷木棍和坚果,为的便是获得注意。然后他们会咆哮和尖叫一些毫无意义的曲调,还挑逗丛林子民上树跟他们打架,或者不明所以地自家恶斗起来,再把死猴子扔在丛林子民能看到的地方。他们总是“正要”选出首领、“正要”有自己的法则和习俗,但却始终也没有,因为他们的记性过一天扔一天,最后万事妥协,还编出个说法来:“丛林子民没思考,斑达洛们已想到。”这使得他们十分欣慰。什么走兽也够不着他们,即是说什么走兽也不会留意他们,因此,莫格里能去跟他们玩,他们很满意;听见巴鲁大发雷霆,他们同样满意。

他们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其实根本就是没有想法,只不过其中某位创了个自觉出彩的点子,便告诉大家:本部族留着莫格里应该颇有用处,因为他会把木棍编到一起来挡风,所以,要是抓住了他,就能让他教会大家。作为一个樵夫的孩子,莫格里当然继承了各种天分,之前常用断枝搭建小窝棚,也不多想自己是怎么会的。猴民在树上看到了,觉得他这个把戏最是奇妙,于是就说,他们这回不仅真要有首领了,还能成为丛林里最聪明的族类,聪明到大家都得注意和羡慕他们。因此,他们悄悄尾随巴鲁、巴吉拉和莫格里穿过丛林,一直等到午休时分,莫格里睡在了黑豹和棕熊之间——他惭愧万分,决心同猴族再无瓜葛。

他能记起的下一出,就是感觉到腿上、臂上的那些手——硬实、强健但小巧的手——之后是树杈扇在脸上,接着他透过摇动的枝干向下巴望,当时巴鲁低沉的吼叫耸动丛林,而巴吉拉正龇起满口利齿跃上树干。斑达洛欢叫着庆起功来,仓皇地拥上了更高的枝头、巴吉拉不敢追随的地方,嚷道:“他注意到咱们啦!巴吉拉注意到咱们啦!所有丛林子民都崇拜咱们的技艺和狡黠!”随后,他们开始了飞翔。猴族在树国的飞翔,正属于那种无法描述的情形。他们有自己的主干道和交叉口、上坡路和下坡路,全都铺展在地面之上五十、七十乃至一百英尺高处,必要时,他们连夜里也能在此通行。两只最壮的猴子抓紧莫格里的肘腋,带他在树端向前摆荡,一个腾跃就是二十英尺。他们若是独行,更是会加倍的迅捷,但此时男孩的体重拖累了速度。莫格里头晕、作呕,却还是不禁对这纵性飞驰入了迷——尽管远远瞥见下方地面时他难免惊惧,尽管每次摆荡到尽头时,那全然凌空的猛然顿挫,让他的心脏都悬到了嗓子眼儿。他的护卫还会带他冲到最纤细的树尖儿上,直至他感到身下枝条噼啪作响地弯折,他们便伴着嘶啼和欢呼把自己抛到空中然后坠下,再用手或脚攀住下一棵树的矮枝,继而重新起高。偶尔他能眺望到静谧葱郁的丛林,望到很远很远之外,恰如桅杆顶端的人能够看到很远很远的海面,随后树枝就会连着叶子横劈在他脸上,他和两个解差便再度降到贴近地表。就这样腾跃、磕碰,连嚎带叫,整个斑达洛部族挟持着囚犯莫格里,从树间的道路上扫荡而过。

他一度害怕被丢下去,接下来却发起火来,但明白挣扎并不理智,然后便开始了思考:首要之事,应当是向巴鲁和巴吉拉捎信儿,因为他清楚,照猴民的行进速度,他的朋友会被甩下老远。朝下看是没用的,不外是枝叶的向阳面,所以他向上凝望,看见湛蓝的高空里,鸢鸟吉尔正展翼回旋、俯瞰丛林,守候着任何动物的死亡。吉尔也看到猴子们裹挟着什么东西,便垂降了几百码,好瞧清楚他们这担子货有什么好吃的。当他见到莫格里正被拖上树顶时便惊啼起来,还听到那男孩喊出了鸢鸟的口诀:“你呀我呀,咱们同血脉呀!”随即就被树浪淹没了,但吉尔略一振翅,及时看到那棕色的小脸又从下一棵树里浮了上来。“记住路线!”莫格里喊道,“告诉塞奥尼狼群的巴鲁和议会岩的巴吉拉!”

“以谁的名义,兄弟?”吉尔没见过莫格里,尽管他当然听说过。

“青蛙莫格里!他们叫我人崽子!记住路线啊——”

最后几个字是尖叫出来的,因为他正好被荡到了空中,但吉尔点了点头,升上高空去了,直到看起来跟粒沙土那么小。他悬停在那里,用望远镜一般的眼睛,观察着莫格里押送队在树顶搅起的波浪。

“他们可走不远,”他讥笑道,“他们总会忘了最开始想干吗。斑达洛啊,随时能找到新乐子。不过这回,要是我眼力不差,他们却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因为巴鲁并非什么嫩手,而巴吉拉,据我所知,可不是只会杀羊的善茬。”

于是他继续振翅,将爪子收拢在身下,等待着。

与此同时,巴鲁与巴吉拉正受着恼怒和痛心的煎熬。巴吉拉从没这样疯狂地爬过树,可他的身体压断了细枝,于是滑下树来,满爪子都是树皮。

“你为什么没警告人崽子!”他朝可怜的巴鲁咆哮道——巴鲁正挪着笨拙的步伐,指望能够追到猴群——“你不警告他,把他拍个半死又有什么用?”

“赶紧!赶紧呦!咱们……咱们没准能赶上他们!”巴鲁气喘吁吁。

“就这个速度?连受伤的牛你都累不倒!就会打幼崽的法则教师啊,你这么前翻后滚个一英里,身体可就该炸了。坐下来想一想吧!先订个计划。这不是追的时候,要是跟得太紧,他们可能会把他摔下来的。”

“哎呀!哦哟!他们没准抬得不耐烦,已经给摔下去喽。谁能说准斑达洛啊?把死蝙蝠扔我头上吧!让我去啃烂骨头吧!把我骨碌到野蜂巢中间蜇死,然后跟鬣狗埋在一起吧!因为我是最可悲的一头熊啊!哎呀哟!呜哇哦!莫格里啊莫格里!我怎么就打坏了你的脑袋瓜,却没警告过你猴民危险呢?他脑子里的日课,可能都让我给敲没了,没有通行诀,他在丛林可就孤立无援啦!”

巴鲁用爪子紧扣双耳,一边打滚一边哼叫着。

“至少他刚才还把口诀都给我说对了,”巴吉拉颇不耐烦,“巴鲁,你不但没记性,而且没尊严——要是我,堂堂黑豹,也跟豪猪伊奇似的蜷成一团、乱嚎一通,整个丛林会怎么看?”

“我还在乎丛林怎么看?他现在可能都死了。”

“那除非是猴子把他扔下枝头取乐,要么就是平白无故给他杀了,不然的话,我倒是不担心那个人崽子。他又机灵,咱们教得又好,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丛林子民见了都怕。可他太倒霉了,落到了斑达洛手里,这些家伙高居树上,对咱们这些族类不知敬畏。”巴吉拉思虑重重地舔起了前爪。

“我怎么这么笨呐!一身肥膘的棕色笨蛋,就知道刨树根!”巴鲁说着,猛地展开了身体,“野象哈蒂说得好:‘一物降一物’。而这些斑达洛,最怕的是岩蛇可阿,因为他同样擅长攀爬,还会在夜里偷走猴崽子。只要嘀咕一下他的名字,就能叫这帮坏蛋尾巴冰凉——咱们去找可阿吧。”

“他能帮咱们干吗呢?他连脚都没有,跟咱们不是同类,还长着歹毒的眼睛。”

“他岁数特别大,特别狡猾,关键是总也吃不饱,”巴鲁满心希望地说道,“答应给他很多羊就是了。”

“他每次吃完都要睡上一个月,说不定现在正睡呢。就算他没睡,兴许宁肯亲自去杀羊呢。”巴吉拉对可阿了解不多,难免疑虑。

“要真是这样的话,老猎手啊,咱俩可以给他个理由啊。”巴鲁说着,用已经泛白的棕色肩膀蹭了蹭黑豹,他们就去找岩蟒可阿了。

找到可阿时,他正在暖和的岩棱上舒展身体,欣赏着自己的新装。他最近十天都在休整和蜕皮,此时看起来华丽斑斓,鼻头圆钝的脑袋正沿着地面梭动,三十英尺长的身体奇异地盘绕和涌动着。他同时还吐着信子,巴望大餐送上门来。

“他还没吃呢,”一看到那棕黄相间的绚丽鳞甲,巴鲁便放松地咕噜道,“巴吉拉小心!他刚换皮时总会有点眼花,轻易就会进攻的。”

可阿不是毒蛇,实际上还很鄙视毒蛇,觉得他们都是孬种。他的本事在于纠缠,但凡被他绕上几大圈,任谁都是劫数难逃。“狩猎好!”巴鲁蹲坐下去,高声叫道。像可阿这种蛇,听力都很糟糕,一开始没有听到招呼,过了一会儿才拱起身子防备意外,将脑袋放得很低。

“祝咱们全都狩猎好,”他答道,“哦,是巴鲁啊,你怎么来了?狩猎好,巴吉拉。咱们当中,至少有一位该吃饭了。这会儿有什么猎物的消息吗?有母鹿吗?年轻的雄鹿就更好啦。我身子空空,像一口枯井似的。”

“我们正狩猎呢。”巴鲁的语气漫不经心。他知道千万不能催促可阿,这家伙身子太大了。

“那就准我同去吧,”可阿说道,“对你巴吉拉或者巴鲁而言,发动攻击是轻而易举的,多一次少一次都不算什么。而我呢,却要一连几天守着林中的路径,然后用半个晚上爬树,还仅有那么一线可能碰见只小猿猴。嘶——呸!树枝也不比我年轻时候了,现在全是些朽木和枯枝。”

“也许跟您身材魁伟也有关系。”巴鲁说道。

“我很修长,是很修长,”可阿略带自豪地回道,“不过说起来,还得怪那根新长的枝条,我上次狩猎才差点儿摔下去——就差一点点——我的尾巴裹着树干,但是有点松垮,刮擦的动静吵醒了斑达洛,他们就用最恶毒的词儿来骂我。”

“无脚怪啦,黄土虫啦。”巴吉拉抖着胡须,做出回忆的样子。

“嘶——他们还这么叫过我?”可阿问道。

“就是类似的,他们上个月时朝我们喊的,可我们根本不搭理。他们什么都能说,甚至说你牙齿都掉光了,只敢对付幼崽,因为——因为你害怕公羊的犄角。这些斑达洛,实在是无耻啊。”巴吉拉体贴地补充道。

蛇族,尤其是可阿这种谨慎的老蟒蛇,极少表现出自己的愤怒,然而这时候,可阿咽喉两侧的大块吞咽肌正在波动、鼓胀,巴鲁和巴吉拉都看得到。

“斑达洛换地盘了,”他安静地说道,“我今天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听见他们在树顶上瞎叫唤。”

“我们现在追的就是……就是斑达洛。”巴鲁这话有点说不出口,因为据他所知,丛林子民承认对猴子有兴趣,这还是头一回。

“能惊动这样两位猎手去追踪斑达洛,那当然不是小事情了——我知道在你们的丛林中,两位可都是领袖。”可阿礼貌地回应着,好奇地膨起了身体。

“实际上,”巴鲁说道,“我不过是塞奥尼狼崽子的法则老教师,偶尔还出奇地愚蠢,而这位巴吉拉……”

“……就是巴吉拉。”黑豹接口说罢,咔吧一声咬合了嘴巴——他可不认同什么谦逊,“可阿,麻烦是这样的:这帮偷坚果、揪棕榈叶的家伙,偷走了我们的人崽子——你大概听说过他。”

“我从伊奇那儿听说过,有个人类什么的加入了狼群,可是我不信——这家伙长了点刺儿就自以为是,净讲些捕风捉影的蹩脚故事。”

“不过这是真的。像这样的人崽子,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巴鲁说道,“人崽子里边数他最棒,最聪明,最有胆量。我这个弟子啊,会让巴鲁之名响彻每一座丛林的,而且,可阿,我……我们……都很爱他。”

“嘶!嘶!”可阿将脑袋前后舞动着,“‘爱’这种东西,我也是了解的。那就让我讲讲那些往事吧……”

“——那得找个爽朗的晚上,我们都要吃饱喝足了,好能恰如其分地赞美。”巴吉拉迅速插话道,“我们那个人崽子还在斑达洛手里呢,而我们知道,能镇住丛林万物的,就只有可阿了。”

“他们只怕我一个,怕得很有道理。”可阿说道,“猴子们不过是聒噪些、愚蠢些、自负些,一向如此。不过,那个人什么的落在他们手里,也是凶多吉少。他们玩够了采来的坚果,就朝树下一扔;他们花半天抬树枝,想拿它干点大事,到头来一掰两断,拉倒了。那个人什么的啊,情况不太妙。他们还叫我什么来着?是‘黄鱼’吗?”

“虫子——虫子——土虫子,”巴吉拉回答,“还有些别的,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说。”

“咱们得提醒他们:说起尊长时要讲究点儿。啊——嘶!必须帮他们长长记性。那么,他们把崽子带到哪边去了?”

“那只有丛林知道了。我觉得是朝日落的方向。”巴鲁说道,“我们还以为你知道呢,可阿。”

“我?上哪儿知道去?他们要是撞在我这里,我就顺便拿下。但我不会专门去捕猎斑达洛、青蛙,或者水泡子里的绿沫子什么的。”

“抬头抬头!抬头抬头!嗨喽,伊喽,伊喽!朝上看哦,塞奥尼狼群的巴鲁!”

巴鲁抬头寻找声音来处,只见鸢鸟吉尔正一掠而下,翅膀向上展开,翼端正拥着绚烂的太阳。将近吉尔休息的时候了,可他仍然巡遍丛林搜索着棕熊,还曾因枝叶浓密而错过。

“怎么啦?”巴鲁问道。

“我在斑达洛中间看到莫格里了,是他叫我通知你们的。我观察来着:斑达洛带他过了河,到猴城‘冷窟’去了。他们在那儿也许待一宿,也许待十宿,也可能过一小时就走了。我跟蝙蝠说了,让他们夜里看着点。这就是我的消息。祝狩猎好,下边的各位!”

“祝你吃得饱、睡得好,吉尔,”巴吉拉冲他喊道,“我下次捕猎时会想着你、专门把头留给你的,鸢中的翘楚噢!”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那小子会通行诀,我当然该尽力了。”吉尔说着又盘旋而上,回栖息处去了。

“他没忘了开口求助,”巴鲁骄傲地乐了,“想想看吧:小小年纪就把鸟类通行诀都背出来了,还是在树上被拖着走的时候!”

“这是被狠狠塞进脑子里的,”巴吉拉回道,“不过我还是为他骄傲。现在咱们得去冷窟了。”

他们都知道那个地方,却少有丛林子民去过,因为他们称作冷窟的所在,是一座废弃的旧城,迷失和淹没于丛林当中,而兽类极少使用人类占过的地方。野猪或许会,可狩猎族群不会,况且那些无所不至的猴子也常住这里,因此自尊自爱的动物都会离它远远的——旱季除外,因为有些水罐和水窖尚未彻底损毁,还会存着一些水。

“全速的话,这段路要走半个晚上。”巴吉拉说道。而巴鲁看起来严肃得很,焦灼地说道:“我会拼命跑的。”

“我们可等不起你,巴鲁,你跟着就行了。可阿和我必须腿脚利索些。”

“就算没腿没脚,我也跟得上你的四腿四脚。”可阿紧接着说道。

巴鲁奋力赶了一会儿,却不得不坐下来喘息,因此他们撇下他,让他晚些赶到。巴吉拉以黑豹的迅捷步履朝前奔突着,而可阿虽不吭声,但任凭巴吉拉怎么努力,这条大岩蟒始终不落下风。碰到山溪时巴吉拉胜出,因为他靠的是腾跃,可阿却要游过去,还得将头部以下两英尺保持在水面之上。不过到了平地,可阿就能追回差距了。

“以赐我自由的破锁头说话——你可真不慢呐!”暮色降临时,巴吉拉感叹道。

“因为我饿了,”可阿回应道,“况且他们叫我斑点蛙。”

“是虫子,土虫子,还是焦黄的。”

“都一样。咱们继续。”可阿如同一注急流,沿着地面涌动起来。他会定睛找到最短路径,然后一以贯之地执行。

冷窟之中,群猴压根没想过莫格里还有朋友。他们把男孩带到了弃城,正在得意于自己的伟绩。莫格里是第一次见到印度的城池,尽管这里几乎是一堆废墟,对他而言仍显得奇妙而堂皇。此城是许久之前,由某位国王建在山丘上的。这时候还能看见石头栈道通向毁坏的大门,门中仅剩些木条挂在破损、锈蚀的合页上。树木扎进墙体,或从墙体生长出来,城垛倾颓朽败,塔楼窗口吐出疯长的藤蔓,一丛丛地垂在壁上。

一座塌顶的庞大宫殿雄踞丘冠,庭园中、喷泉上的大理石裂痕满布,杂生着红一簇绿一簇的植物。国王的大象一度生活的院落里,那些铺地圆石反倒让野草与幼树拱得凌乱支离。从宫殿眺望,能看见构成市井的一排排房屋都已塌了顶,好似空洞的蜂巢,里边填满了黑寂;四路交汇处一座广场上,曾经的偶像已风化为异形的石垛;原本设于街角的公共水井成了或深或浅的坑洞;庙宇的穹顶碎裂了,四围冒出了无花果树。猴民称这地方为他们的城,还借此鄙视生活在丛林里的族类。而他们却始终不明白这些建筑的功能和用法。他们会在国王的议事厅里围坐一圈抓跳蚤,假装自己是人类;还会在那些没顶的房子之间跑进跑出,将灰泥块和旧砖头搜罗到角落里,随后却忘了藏在何处,于是就连打带叫乱作几团,接着又停止混战,在王家花园的露台一带上蹿下跳,摇晃着玫瑰树与橙子树取乐,看那些果实和花瓣纷纷坠落。他们逛遍了宫殿里所有的走廊、暗道和几百间小黑屋子,却从不记得见过什么没见过什么,就只是或单,或双,或成群结队地晃悠着,彼此告知正在干些什么人事儿。他们在大罐子里喝水,给搅了个稀浑,并且因此打起架来,打过了再成帮结伙地疯跑,边跑边叫:“丛林里啊,就数斑达洛又智慧又善良又聪明又强壮又温和!”叫完了再从头开始闹,直到厌倦城市,返回树端,盼望着丛林子民注意到他们。

对这种生活方式,莫格里既不喜欢,也无法理解,因为他是依照丛林法则成长起来的。猴子们把他拖到冷窟时已近傍晚,要按莫格里的习惯,这一番跋涉后就该去睡觉,可他们却拉着手唱起荒唐的歌儿来了。有只猴子发表了演讲,他告诉同伴们,俘虏莫格里标志着斑达洛历史的新纪元,因为莫格里会教他们编织木棍和藤条以挡雨、避寒的技巧。莫格里便拣了几根藤蔓织结起来,猴子们试着亦步亦趋,但是没过多会儿他们就丧失了兴致,开始拉扯伙伴的尾巴,或者四肢并用上蹿下跳,还嘶嘶地怪叫着。

“我想吃东西,”莫格里说道,“这片丛林我不熟。给我拿点吃的吧,要么就准许我在这里狩猎。”

二三十只猴子蹦跳着跑开,去给他往回拿坚果和野木瓜。可他们在半路上打了起来,还嫌把剩下的水果带回来太过麻烦,也就罢了。莫格里又气又恼,饥肠辘辘,在空城里四处游荡,一边不时喊出“陌生者捕猎号”,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让他觉着果然到了个很差劲的地方。“关于斑达洛,巴鲁说得都对,”他在心里自省,“他们没有法则,没有捕猎号,也没个首领——除了些蠢话和偷偷摸摸的小贼手,他们什么都没有。要是我在这里饿死或者被杀了,也全是自找的。但我还是得想法子回到自家丛林去。巴鲁肯定要揍我,可那也胜过跟斑达洛一起捉什么可笑的玫瑰叶子。”

莫格里刚走到城墙边儿就被拽了回来,猴子们怪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掐了掐他,试图唤起些感激之情。他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只是随着叫嚷的猴子登上了一座露台。露台下边是红砂岩蓄水池,积了半池雨水;露台中央有座白色大理石凉亭,原是为王后们所建,而这些王后已然逝去百年了。亭子的半边圆顶塌进亭中,堵死了供王后出入宫殿的地下通道。亭壁为大理石镂花屏风构成,带有精美回纹,嵌套着玛瑙和红玉髓、碧玉和天青石。当月亮升到丘陵后身,透过那些镂空映照下来,便将黑色天鹅绒刺绣般的影子铺到了地上。

虽说又气又倦又饥,莫格里还是禁不住大笑起来,因为斑达洛又开始了:每次来二十只,跟他说起他们有多么伟大、智慧、强悍并且温良,而他竟想要离开他们,这是何等的愚蠢。“我们了不起,我们自由自在,我们很神奇。我们是丛林里最神奇的族类啦!既然我们都这么说,那还能有错?”他们叫道,“鉴于你是个新听众,能把我们的话捎给丛林子民,好让他们以后关注我们,那我们就把自己最杰出的地方统统讲给你听吧。”莫格里没有反对,于是猴子们成百成百地聚在露台上,听本族的发言者们唱起斑达洛颂歌,每当某个发言者停下来喘口气儿,群猴便一道高喊:“没错!我们都这么说!”当群猴向莫格里提问,他就点点头、眨眨眼、说声“是”,脑袋被鼓噪得晕乎乎的。“胡狼台巴奇肯定是把这帮家伙全给咬了,”他嘀咕道,“因此他们全都疯了。这不就是狄完尼——疯病吗?他们从来不用睡觉吗?飘来一朵云彩,快要遮上月亮了——要是有朵够大的云彩就好了,我兴许能试试摸黑逃跑——可是我好累啊。”

城墙脚下,损毁的水渠里,两个好朋友也在望着那朵云——巴吉拉和可阿并不打算无谓犯险,因为他们清楚大批聚集的猴民是何等可怖。若不是一百打一,猴子们根本就不会开战,而丛林子民中,谁也不喜欢这种数量上的差距。

“我走西墙,”可阿悄声道,“然后利用坡度优势迅速攻下。他们倒不会成百成百地扑到我背上,可是……”

“我明白,”巴吉拉道,“巴鲁在就好了,但咱们俩也要尽力而为。等云彩遮住月亮,我就上露台去。他们开着什么大会吓唬那小子呢。”

“祝狩猎好。”可阿冷峻地说完,朝西墙滑行而去。西墙恰是损毁最少的,耽搁片刻后,大蟒蛇才找到爬上石壁的路径。云朵遮蔽了月亮,莫格里正在琢磨接下来又有什么把戏,便听到巴吉拉轻盈地落脚在露台上。这头黑豹近乎无声地冲上斜坡,在猴群里东奔西突,为节约时间还明智地不去撕咬。猴子们坐了五六十圈,将莫格里围在当间。先是一片惊惧、恼怒的嚎叫,随后,当巴吉拉在那些横踢竖滚的身体上磕磕绊绊时,一只猴子喊道:“就他一个!杀了他!杀!”于是乌泱泱一群猴子又咬又挠,连撕带扯,将巴吉拉紧紧封堵起来,另有五六只抓起莫格里,把他拖到凉亭的墙上边,从圆顶的缺口推了下去。换了人类养大的男孩,这下子可就摔伤了,因为这墙足有十五英尺高。不过莫格里遵照着巴鲁的教导,落下时先让两脚着地了。

“老实待着,”猴子们朝他喊道,“等我们宰了你朋友,再来找你玩儿——要是毒民留你不死的话。”

“你哎我哎,咱们同血脉哎。”莫格里马上说了蛇族通行诀。他能听见四周杂物堆中的沙沙和嘶嘶声,于是又说了遍口诀以求保险。

“说得不错,嘶——全都收起兜帽!”好几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在印度,任何废墟迟早都会被蛇类占据,而这座旧亭子栖居的是眼镜蛇),“站好别动,小兄弟,别踩着我们。”

莫格里尽量乖乖地站着,一面透过镂空向外窥视,一面听着围绕黑豹的混战,那声势狂躁不堪——尖叫、吵嚷、扭打的动静,以及巴吉拉在成堆敌人底下退后、耸身、扭动、前扑时低沉、喑哑的嘶叫声。生平第一次,巴吉拉拼上了性命。

“巴吉拉不会自己来的,巴鲁一定在附近。”莫格里想到这里,继而喊道:“巴吉拉,去水窖!骨碌到水窖里去!骨碌过去,跳到水里!”

巴吉拉听到了。喊声说明莫格里安全,这给他增添了勇气。他不顾一切,径对着水窖一寸寸地挪近,并且沉默下来。就在这时,紧挨丛林的断壁上,腾起了巴鲁闷雷般的战吼。老棕熊尽力了,但也没办法到得更早。“巴吉拉!”他喊道,“我来啦——我爬!我抓紧!哎哟妈哟!脚下石头可真滑呦——无耻的斑达洛啊,等着我来收拾吧!”他刚喘着粗气攀到露台,就被一大波猴子淹到了脖颈儿。他索性一屁股坐到后腿上,展开前肢,把猴子往怀里揽,能揽住多少就揽多少,然后开始有节奏地敲打,像桨轮拍水似的啪啪作响。莫格里听见了撞击和落水声,知道巴吉拉已经杀出重围进了水窖,群猴是不敢跟进去的。那黑豹仰在水中大口喘息,脑袋将将露出水面,而猴子们才下了三级红色石阶,就上下暴跳不敢深入,只能站在池边,专等他一旦出水去帮巴鲁,就从四面八方团团拥上。就在这时,巴吉拉抬起他湿答答的下巴,绝望地喊出了蛇族通行诀:“你哎我哎,咱们同血脉哎!”——他以为可阿在最后关头溜掉了。露台边缘、在猴子堆中憋个半死的巴鲁,听见那黑豹居然求助了,禁不住暗笑起来。

可阿刚刚费力地蹭上西墙,登墙时一挣,将一方压顶石掀到沟渠里去了。他不想丧失任何地面优势,把自己舒卷了两次,确认长躯上面的每一寸都状态良好。与此同时,巴鲁仍在战斗,猴子们围着水窖朝巴吉拉尖叫,蝙蝠芒格飞来飞去,把大战的消息散播到丛林里去,最后连野象哈蒂都开始鸣啸,远处散碎的猴群也醒了,沿着树顶道路腾跃而来,打算给冷窟的同族助战,而方圆数英里内,所有昼行鸟类也都让厮杀声搅和起来了。随后,可阿直接、敏捷而急切地开始了杀戮。巨蟒的战斗力,在于将整个身体的力量与重量集中于头部,发动强劲的冲击。想象一下:接近半吨重的长矛、攻城锤或者榔头,由长在柄上的冷静头脑驱使着——这差不多就是可阿战斗的样子。四五英尺长的蟒蛇撞在胸口,就足以把人撞个跟头了,而你知道,可阿长达三十英尺。他的第一击,对准了围攻巴鲁的猴群核心,他闭着嘴巴,沉默着一击中的,用不着第二下。猴子们四散开来,纷纷喊道:“可阿!是可阿!快跑!快跑!”

好几代猴子都是被可阿的故事吓乖的。长辈们讲:夜行大盗可阿能在树枝上无声滑行,寂静得好像苔藓生长,曾偷走世上最强壮的那只猴子;他们还说,老可阿能扮得跟枯树枝或烂木桩一模一样,连最精明的猴子也要上当,结果就让这根“树枝”逮住了。丛林当中,猴子们怕的只有可阿,因为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大力量,谁也不敢看他的脸,谁也不曾从他的纠缠中脱生。于是他们就跑,因为恐惧而吱吱乱叫着,逃到墙头和房顶上去了,这让巴鲁大大地松了口气——虽然他皮毛比巴吉拉厚实得多,但在战斗中也受足了罪。随后,可阿总算开口发出了一声长嘶,而正从远处赶来、准备保卫冷窟的猴子们,立即定住身子畏缩不已,直至身下的树枝弯折乃至断裂。墙上与空房子里的猴子也止住了惊叫,寂静突然笼罩了城池;在这寂静中,莫格里听见巴吉拉走出水窖,抖动着湿透的腹背。接着,叫嚷声再度爆发,猴子们朝更高的墙壁冲去。他们挂在大石像的脖颈上,他们尖叫着在城垛间奔逃跳跃,而莫格里却在凉亭里手舞足蹈,还把眼睛凑近屏风的镂空,龇着门牙学起猫头鹰叫,表达着自己的嘲讽和蔑视。

“把人崽子从陷阱里弄出来——我可是没劲儿了。”巴吉拉气喘吁吁,“带上人崽子撤吧,他们没准还会攻过来。”

“我不允许,他们是不会动的——统统老实待着!嘶——”可阿一声嘶,城池又静默了。“我到得有点晚,兄弟,但我觉着听见你的求助声了。”他对巴吉拉说道。

“我……我在战斗中可能喊出来了。”巴吉拉答道,“巴鲁,你受伤了吗?”

“不确定,他们大概把我撕成一百头小碎熊了。”巴鲁说着,一本正经地逐个摇晃腿脚,“喔噢!疼死我了。可阿,我觉得,我和巴吉拉的命,都是你救的。”

“不必在意。小人儿在哪里?”

“这儿呢,在陷阱里,我爬不出去!”莫格里叫道。破碎圆顶的缺边儿在他头顶上呢。

“快把他带走吧。他跟孔雀马傲一样跳舞呢,会把我们的幼崽踩扁的。”眼镜蛇在里边说道。

“哈!”可阿轻笑了一声,“这个小人儿,可真是遍地朋友啊。靠后站,小人儿;诸位毒民也藏好噢,我来把墙毁掉。”

可阿仔细查看了一番,在大理石镂花窗上,他寻见条显示弱点的异色裂痕,便用头部轻敲了几下以试探距离,然后把前六英尺的身体抬了起来,鼻子冲前,铆足气力,朝目标猛击了若干次。那屏风碎裂了,在一团尘雾和狼藉中崩塌下来。莫格里从豁口跳出来,扑到巴鲁和巴吉拉之间,一边一个,搂住了他们粗壮的脖子。

“受伤了吗?”巴鲁轻轻地搂着他问道。

“浑身酸疼,饿得慌,但是一点儿也没伤着。可是,我的兄弟们呀,他们下手真狠啊!你们都出血了。”

“他们也一样。”巴吉拉舔着嘴唇,环视着露台上和水窖边的死猴子。

“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你没事就好。我的小青蛙,你可真了不起啊!”巴鲁声音发颤。

“了不了得起,过后再说。”巴吉拉用莫格里很难接受的冷淡语调说道,“这位是可阿,我们仗着他才赢得战斗,保住了你的小命。莫格里,用咱们的方式向他致谢。”

莫格里转过身,看见巨蟒的脑袋正在头上一尺处摆动着。

“这就是那个小人儿喽。”可阿说道,“他皮肤真软和,模样跟斑达洛差不多。当心吧,小人儿,别叫我在刚换皮的傍晚把你看成猴子了。”

“你哎我哎,咱们同血脉。”莫格里回应道,“今晚我仗您才保住了命。什么时候您饿了,可阿呀,我的猎物您尽管拿。”

“万分感谢,小兄弟。”可阿虽这么说,闪烁的目光却显出疑色,“那么,如此勇猛的猎手会捕杀什么呢?我请求在他下次出猎时追随。”

“我什么都捕杀不了,因为我太小了,可我会驱赶山羊,好供咱们享用。您肚子空了就请来找我,看我说的是否属实。我在这上边有些技能,”他伸出双手,“如果您掉陷阱里了,我就能向您、巴吉拉和巴鲁还债了。祝您各位狩猎好,我的尊长们。”

“说得好!”巴鲁不禁吼出来,因为莫格里这番答谢十分漂亮。巨蟒把头在莫格里肩上搭了片刻,说道:“小家伙,你有勇敢的心和礼貌的言谈,这些会让你在丛林里走得长远。但是现在,快跟你的朋友离开吧。月亮下山了,去睡吧,接下来的事儿不是你该看的。”

月亮正向山后沉下去,猴子们在墙头和城垛上抱团哆嗦的剪影,看似什么东西上褴褛的须边儿在颤抖。巴鲁下到水窖边喝水,巴吉拉开始梳理毛发,而可阿滑到露台中央,叩合两颚,发出一声脆响,引得群猴都朝他看过来。

“月亮快落山了,”他说,“光亮还够你们看见吗?”

墙上的呜咽如树梢的风声:“我们看得见喔,可阿。”

“很好。舞蹈现在开始——可阿的饥饿之舞。坐着别动,好好欣赏。”

他左右舞动着脑袋,兜了两三个大圈,再将身子绕成圆环和8字,接着是圆钝、瘫软的三角形,然后渐变为方形和五边形,继而盘曲成丘状。他没有停歇,但一直慢悠悠的,始终伴随着哼唱。天色越来越暗,直至那摇曳、变换的螺旋消失了,只剩下鳞甲摩擦的沙沙声。

巴鲁和巴吉拉像石头一样伫立,发着低沉的喉音,脖颈上毛发耸起。莫格里好奇地瞧着。

“斑达洛——”可阿终于开腔了,“我不发令,你们手脚可能动?说话!”

“您不发令,我们手脚不能动喔,可阿!”

“很好!全体向我走近一步。”

群猴的轮廓无助地摇曳向前,巴鲁和巴吉拉也随他们僵硬地迈了一步。

“再近!”可阿嘶道。他们又统统腾挪了一下。

莫格里想带巴鲁和巴吉拉离开,就伸手扒住了他们,这两头巨兽才如梦初醒般地跳了起来。

“抓住我肩膀别放手,”巴吉拉悄声道,“别放手,不然我肯定要回去的——肯定要回到可阿那里的。哎呀……”

“不就是老可阿在尘土里兜圈子嘛。”莫格里说道,“咱们走吧。”他们三个便从城墙的一处缺口溜到了丛林里。

“喔呼!”再度立身于宁静的树荫下,巴鲁十分感慨,“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可阿合作了。”说着从头到脚抖了起来。

“他懂得可比咱们多啊。”巴吉拉战栗着说道,“我要是还不走,过会儿就顺他喉咙溜达进去了。”

“月亮升起之前,溜达进去的会有不少。”巴鲁说道,“他这场狩猎可是好得很啊——用他自己的那套。”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莫格里对蟒蛇的魅惑力全无了解,不禁问道,“我光看见条大蛇在那傻傻地绕圈子,一直绕到天黑,还顶着个酸疼的大鼻子。吼吼!”

“莫格里,”巴吉拉生气了,“他鼻子酸疼是拜你所赐,我的耳朵、肋骨和脚掌也是一样,巴鲁的脖子和肩膀被咬成这样也是因为你。巴鲁和我,这些天都不能痛快地狩猎了。”

“不要紧,”巴鲁说道,“反正咱们的人崽子回来了。”

“没错,但他害咱们损失了大把本该痛快狩猎的时间,害咱们伤痕累累,掉了好些毛——我背上就被薅走了一半儿。最后还让我们丢了荣誉,因为——记住这个,莫格里——我,堂堂黑豹,居然被迫向可阿寻求保护;还有,巴鲁和我都被饥饿之舞耍成了呆头鸟。人崽子,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你跟斑达洛玩到一块去了。”

“没错,是这样的,”莫格里怆然说道,“我是个坏人崽子,我心里很难受。”

“嗐!巴鲁,丛林法则怎么说?”

巴鲁虽不想给莫格里再添麻烦,却不能篡改法则,因此他咕哝道:“‘悲痛不能代替惩罚’——可是别忘了,巴吉拉,他还很小啊。”

“我会想着的。可他已经种下恶果了,现在非揍不可。莫格里,你有什么好说的吗?”

“没。我做错了。巴鲁和你受伤了。打得公道。”

巴吉拉以黑豹的尺度给了几下“爱的轻拍”(大概连他自己的幼崽都拍不醒),不过对于七岁男孩,这可是避之不及的一顿狠揍。结束之后,莫格里打着喷嚏爬起身来,一个字儿也没说。

“好了,”巴吉拉说道,“跳到我背上去吧,小兄弟,咱们回家。”

这便是丛林法则的妙处之一:惩罚之后,旧债全消,从此不再啰唣。

莫格里把头靠在巴吉拉背上,睡得那么深沉,到了自家洞穴被放下时,他都没有醒过来。

斑达洛行路歌

咱们成串朝前悠荡,

半空之上羡煞月亮!

谁不妒我巧手一对?

谁不欲我妙手一双?

谁不羡慕尾巴卷卷,

卷成爱神弯弓一样?

——呦,你生气喽?

——不过小事一桩,

哥们你那尾巴,

垂在身后晃荡!

咱们成排坐在树上,

天马行空把美事想,

好梦当中一眨眼间,

宏愿兑现立地天堂,

高贵、智慧又圆满,

成全理想但凭思量。

可理想已然忘光,

——也是小事一桩,

哥们你那尾巴,

垂在身后晃荡!

蝙蝠、走兽和飞鸟,

长皮、长鳞或羽毛,

听遍了南腔和北调,

我们都拿来混着叫:

太棒啦,真美妙!

我们还想要!

看哪!

咱们如也侃侃!

跟人一样高谈!

——也是小事一件,

哥们你那尾巴,

垂在身后弯弯!

咱们猴族手段,

就是如此这般。

加入咱们阵线,

同在松间纵穿。

葡萄枝头摇处,

矫捷身形如燕。

就凭咱们捣的乱,

就凭咱们叫得欢,

定然,定然,

咱们今后能移山! WCqjukSTX8gAy0Z4qRh9qsv6eWtG4IzZXjFiDi1jl3LiPcnflBKUn7wRJf5v6N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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