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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劳伦斯家的男孩

“乔!乔!你在哪呀?”梅格在通向阁楼的楼梯下面大喊。

“我在这里!”楼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梅格噔噔噔跑上去,发现妹妹正在一边啃苹果,一边读着悲情小说《瑞德克里夫的继承人》,哭得泪流满面。窗外阳光普照,她裹着大披巾,蜷在一张三条腿的旧沙发里。这是乔最爱的避难所,她喜欢拿上五六个皱巴巴的粗皮青苹果,再带上一本好书,来这里消磨时光,享受难得的宁静。小老鼠“刨刨”在周围乱跑,毫不顾忌乔这个大活人。但梅格刚一现身,“刨刨”就溜回了洞里。乔抹掉脸上的泪水,等着姐姐宣布消息。

“简直太棒了!快瞧瞧!加德纳太太的正式邀请函,请我们参加明天晚上的舞会。”梅格挥着那张珍贵的请柬大声说,然后带着少女的喜悦念起来:“‘加德纳夫人诚邀马奇小姐、约瑟芬小姐莅临除夕舞会。’妈咪同意我们去了,但我们该穿什么呢?”

“问了也白问。你知道我们只有府绸裙子,又没别的可以挑。”乔答道,嘴巴里鼓鼓囊囊全是苹果。

“要是能有条真丝的就好了!”梅格叹了口气,“妈妈说,等我十八岁,可能会给我买。但那还要等上两年呢,简直看不到头。”

“我敢打包票,我们的府绸裙子看上去跟真丝的没两样,穿上已经够漂亮的了。你的裙子还跟新的一样,我的倒是烧焦了一块,还撕了个口子,怎么办呀?烧焦的地方特显眼,怎么都弄不掉。”

“你就安安静静坐着呗,别让其他人看见后面,前摆倒是没问题。我会给你系根新发带,妈咪会把她的珍珠小发卡借我。我的新鞋漂亮极了,手套也不赖,虽然没我指望的那么好。”

“我的手套沾了柠檬汁,又没钱买新的,那就干脆不戴好了。”乔说,她对穿衣打扮向来没什么兴趣。

“你必须戴,不然我就不去了。”梅格斩钉截铁地说,“手套比其他的都重要。跳舞怎么能不戴手套。要是你不戴,我会羞死的。”

“那我就坐着好了,反正我也不爱跟人跳舞。转过来转过去可没劲了,我还是喜欢蹦蹦跳跳的。”

“你可不能叫妈妈买新的,新的太贵了,你又那么粗心大意。你弄坏前几双的时候,妈妈就说,今年冬天都不会给你买新的了。你就不能凑合凑合吗?”梅格焦急地说。

“我可以把它们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别人就看不见脏的地方了。最多也只能这样了。对了,要不我们一人戴一只干净的,拿一只脏的,行吗?”

“你的手比我的大,会把我的手套撑坏的。”那双手套可是梅格的心肝宝贝。

“那我就不戴了。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呢!”乔大喊一声,又捧起了书。

“好吧,好吧,我的给你!千万别弄脏了啊,好好表现。别把手背在后面,别瞪着别人看,也别说‘老天爷啊’,行吗?”

“别担心,我会安安静静的,尽量不闯祸——只要我能忍得住。你赶紧去回复吧,让我把这个精彩故事看完。”

于是,梅格跑去写“承蒙邀请,不胜感激”了。接着,她一边无忧无虑地唱着歌,一边整理她唯一的一条带蕾丝花边的裙子。与此同时,乔读完了故事,啃了四个苹果,又跟小老鼠玩了一会儿。

除夕那天,客厅里特别安静,因为两个姐姐在专心做大事——“为舞会做准备”,两个妹妹则装作女仆,帮她们梳妆打扮。虽说打扮一点也不复杂,但大家还是跑上跑下,又是窃窃私语,又是哈哈大笑。有那么一阵子,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头发烧焦的味道。梅格想烫几缕鬈发,乔就拿起一把烧热的火钳,夹住事先用纸卷好的头发。

“这么冒烟没事吧?”贝丝坐在床边问。

“水汽蒸发嘛。”乔回答。

“味道怪怪的!就像烧焦的羽毛。”艾米边说边矜持地摸了摸自己漂亮的发卷。

“好了,现在我把纸拿下来,你们就会看到一堆小卷卷了。”乔说着放下了火钳。

她把纸拿了下来,小卷卷却踪迹全无,因为头发全跟纸一起掉下来了。吓坏的发型师把一缕烧焦的发卷搁在受害者面前的柜子上。

“啊,啊,啊!你怎么弄的啊?完了完了,我没法见人了!我的头发啊,我的头发!”梅格看着额头上参差不齐的发茬,绝望得呜呜直哭。

“真倒霉!你就不该叫我弄的,我总是捅娄子。抱歉,抱歉,火钳太烫了,所以搞砸了。”可怜的乔嘟囔着,望着焦黑的断发,懊悔地掉下了眼泪。

“也没完全搞砸啦,可以卷一卷,再系根发带,额头上扎个蝴蝶结,看上去就像最时兴的发型。我看见很多姑娘都这么打扮的。”艾米安慰姐姐说。

“都怪我臭美,活该搞成这样。还不如别乱烫呢!”梅格气冲冲地大喊。

“我也觉得,你的头发本来多顺溜,多漂亮啊。不过很快就会长出来的。”贝丝走过来安慰姐姐,亲了亲这头被剪了毛的小绵羊。

经过一番小波折,梅格终于梳妆完毕。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之下,乔也盘起了头发,穿上了裙子。衣饰虽然简简单单,但她们看上去漂亮极了。梅格一身带蕾丝花边的银灰色洋装,配蓝丝绒发网和珍珠小发夹。乔则是一身褐红色洋装,挺括的男式亚麻衣领,只戴了一两朵白菊做装饰。两个姑娘各戴一只干净手套,手里拿一只脏的。大家都夸最终效果“优雅大方”。梅格的高跟鞋太紧,脚疼得要命,但咬紧牙关忍着。乔头上足足有十九根发卡,每一根都像直直戳进脑袋里,肯定也舒服不到哪里去。但话说回来,为了要漂亮,受罪也值得!

“玩得开心点,亲爱的!”姐妹俩袅袅婷婷地下楼时,马奇太太在后面叮嘱,“晚上别吃太多,十一点前回家,我让汉娜去接你们。”大门刚在她们背后砰地关上,窗户那边又传来一个声音:“姑娘们,姑娘们!干净的小手绢带了吗?”

“带了,带了,可干净了,梅格的还洒了香水呢。”乔边走边回头喊道,接着哈哈大笑,“我敢保证,就算遇上地震要逃命,妈咪也忘不了这个。”

“妈妈就是这么讲究,我倒觉得挺好呀。俗话说,要看谁是真正的淑女,看鞋子、手套和手绢就知道了。”梅格反唇相讥,她自己也算是挺讲究的。

“乔,别忘了,烧焦的那一面别让人看见。我的腰带系得还好吗?我头发是不是很糟糕?”在加德纳夫人家的更衣室里,梅格对着镜子整理了半天,这才转过身来问道。

“我知道我肯定会忘的。如果你看我哪里不对劲,就挤挤眼提醒我一下,行不?”乔也转过身来,狠狠扯了一下领子,匆匆捋了一下头发。

“不行,淑女可不会乱挤眼。如果有地方不对劲,我就挑挑眉毛;如果没问题,我就点点头。好了,挺胸抬头,走小碎步。如果你被引荐给别人,别跟人家握手,淑女不该这么做。”

“你是从哪儿学到这么多规矩的?我可学不会。听呀,这曲子多欢快!”

姐妹俩走进大厅,心中忐忑不安,因为她们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在她们看来,这次非正式的小型舞会已经算是盛事了。加德纳太太是位优雅庄重的老夫人,一共有六个女儿。她亲切地跟姐妹俩打招呼,然后让大女儿莎莉照顾她俩。梅格认识莎莉,很快就放松下来。但乔一向不爱跟姑娘打交道,也不耐烦听她们聊八卦,只好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靠着墙,就像被关在花园里的小马驹一样别扭得慌。房间另一头有五六个小伙子,在兴高采烈地聊溜冰,她恨不得跑过去加入他们的行列,因为溜冰算是她的一大爱好。她用眼神向梅格示意,但看见姐姐的眉毛挑得老高,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没有人过来找她说话,身边的人也渐渐散开,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她担心裙子后面烧焦的地方会暴露,不敢四处乱转找乐子,只好百无聊赖地盯着别人看。这时,舞曲响起,梅格马上就受到了邀请。她的笑容是那么甜美,没人猜得到她的脚被高跟鞋挤得多疼。乔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红发小伙子走过来,生怕他会请自己跳舞,赶紧一侧身躲进了挂着帘子的休息室,打算从里面偷偷打量外头,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不巧的是,另外一个害羞的家伙也看中了这个避难所。帘子刚刚落下,她就发现自己跟“劳伦斯家的男孩”大眼瞪小眼。

“我的老天爷啊,我都不知道这里面有人!”乔结结巴巴地说,准备转身冲出去。

那个男孩笑了,虽说看上去也有点吃惊,但还是和颜悦色地说:“不用管我,你愿意的话就待在这儿吧。”

“不会打扰你吗?”

“才不会呢。我躲在这里是因为好多人都不认识,你懂的,刚开始会觉得怪怪的。”

“我也是哎。求你别走,除非你特想走。”

男孩重新坐下来,低头盯着脚上的便鞋。过了一会儿,乔尽可能礼貌又轻松地说:“我想我有幸见过你。你就住在附近,对吧?”

“就在隔壁。”他抬起头,笑出了声。他想起之前送猫的时候两人还聊过板球,觉得乔现在一本正经的模样可滑稽了。

男孩的笑声让乔松了口气。她也笑了起来,真心诚意地说:“你送的圣诞礼物可让我们开心坏了。”

“是爷爷送的。”

“但主意是你出的,对吧?”

“你的猫还好吧,马奇小姐?”男孩试着装出严肃的样子,但黑眼睛却闪着调皮的光芒。

“猫很好,谢谢,劳伦斯先生。不过我可不是什么马奇小姐,只是乔。”年轻的淑女回答道。

“我也不是什么劳伦斯先生,只是劳里。”

“劳里·劳伦斯,真是个怪名字。”

“其实大名是西奥多,但我不喜欢,因为其他男孩会喊我多多。所以,我就让他们喊我劳里。”

“真巧,我也讨厌我的名字哎!我希望大家喊我乔,而不是约瑟芬。你是怎么让那些男孩不喊你多多的?”

“揍他们啊。”

“我又不能揍马奇姑婆,看来只好忍着了。”乔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不喜欢跳舞吗,乔小姐?”劳里问,似乎觉得这个叫法挺适合她。

“要是地方够大,大家能随便蹦跶,那还行。但在这种地方,我肯定会打翻东西,踩到别人脚趾头,要不就是搞出什么幺蛾子,所以我还是别添乱,让梅格去跳好了。你也不跳舞吗?”

“有时候会跳。我在国外待了好些年,还不太熟悉你们这边的习惯。”

“国外!”乔嚷嚷起来,“啊,快给我说说!我最爱听别人讲旅行见闻了。”

劳里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但乔激动得不行,叽哩哇啦提了一大堆的问题,很快让他打开了话匣子。他告诉乔,他在瑞士西部小城沃韦上过学,那里的男生从来不戴帽子,湖面上停着很多船,假期会跟老师一起去瑞士各地徒步旅行。

“真希望我也能去那儿!”乔喊道,“那你去过巴黎吗?”

“去年我们就在那边过的冬。”

“那你会说法语吗?”

“在沃韦只准说法语,其他话都不准说。”

“说几句吧!我能看懂,但不会说。”

“Quel nom a cette jeune demoiselle en les pantoufles jolis?”劳里和气地说。

“说得真棒!我想想啊……你说的是‘那位穿漂亮舞鞋的年轻女士是谁’对吧?”

“Oui, mademoiselle.(没错,小姐。)”

“那是我姐姐玛格丽特!你觉得她长得漂亮吗?”

“对,她让我想起了德国姑娘,清纯又文静,跳起舞来像个淑女。”

听男孩这么夸自己姐姐,乔高兴得小脸通红,连忙把这番话记在心里,准备回头告诉梅格。两人一边偷看外面,一边评头论足,闲聊瞎扯,很快就混熟了。劳里不再腼腆,因为乔的假小子范儿把他逗乐了,也就放松了下来。乔也恢复了一贯活泼的样子,忘记了烧焦的裙子,也没人冲她挑眉毛了。她越来越喜欢“劳伦斯家的男孩”,不禁认真打量了他几眼,好回家说给姐妹们听。她们没有亲兄弟,连堂兄弟和表兄弟也没几个,所以不怎么了解男孩子。

“黑色鬈发,棕色皮肤,黑色大眼睛,鼻子挺直,牙齿洁白,手脚秀气,个头比我高,在男孩里算是有礼貌的,总的来说蛮讨人喜欢。不知道他今年多大了?”话已经到嘴边了,还好乔及时收住,换了种委婉的说法。“我猜你很快就该上大学了吧?我看见你在啃书,不不,我的意思是努力学习。”乔为脱口而出的“啃”字涨红了脸。

劳里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耸了耸肩:“还得再过一两年呢,反正我十七岁之前是不会上大学的。”

“那你现在才十五?”乔盯着面前个头高高的小伙子,还以为人家已经十七了呢。

“下个月就十六了。”

“我好想去上大学啊!你看上去好像不怎么感兴趣呢。”

“我讨厌上学!不是埋头用功就是乱开玩笑。我也不喜欢美国人的生活方式。”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住在意大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乔很想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被男孩眉头紧锁的样子吓到了。于是,她继续用脚打着拍子,换了个话题:“这支波尔卡舞曲真好听!你怎么不去跳跳呢?”

“如果你也跳的话,我就跳。”他殷勤地微微鞠了一躬。

“不行不行,我答应过梅格不跳的,因为……”乔欲言又止,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说出来,还是一笑了之。

“因为什么呀?”劳里好奇地问。

“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当然不会!”

“好吧,我有个坏习惯,爱站在壁炉前面烘衣服,结果把裙子烧了个洞。虽然补得挺好,但还是看得出来。梅格叫我站着别动,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你想笑就笑吧。这事很好笑,我懂的。”

但劳里没有笑,只是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没关系,这样好了,那边有条长廊,我们可以放开了跳,别人看不见的。来吧。”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让乔捉摸不透。

乔连声道谢,开开心心地跟了过去。看见男孩戴着漂亮的珍珠白手套,她真希望自己也有两只干净手套。长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畅快地跳了一支波尔卡舞。劳里跳得很棒,还教了乔德国舞步。里面有不少旋转跳跃,乔喜欢极了。一曲跳完,他们就坐在楼梯上歇着。梅格过来找妹妹的时候,劳里正给乔讲德国海德堡的学生节呢。梅格招了招手,乔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姐姐走进一间休息室。梅格坐在沙发上,手捧着脚,脸色苍白。

“我把脚给扭了。该死的鞋跟一歪,脚狠狠扭了一下,好惨。疼死了,我站都站不住了,不知待会儿怎么回家。”她边说边疼得前后直摇晃。

“我就知道,这双傻不楞登的鞋会伤了你的脚。真糟糕,但除了叫马车,或者在这边过夜,我实在想不出办法了。”乔回答,轻轻帮姐姐揉着脚踝。

“叫马车太贵了,更别说根本叫不到。大多数人都是坐私家马车来的。这边离马车房远得很,也找不到人去叫。”

“我去。”

“千万别!现在都九点多了,外面黑乎乎的。我也不能在这边过夜,屋里已经住满了。莎莉带了几个朋友过来,都住在这儿。我就在这边歇着,等汉娜过来,到时候再说吧。”

“我去找劳里,他可以去叫车。”乔突然想到这个点子,长舒了一口气。

“别去,求你了!别找其他人,也别告诉其他人。把我的套鞋拿来,把这双高跟鞋跟我们带来的东西放在一起。我不能再跳了。吃完晚饭,你就去看看汉娜来了没有,她一来马上告诉我。”

“他们现在已经去吃饭了。我会陪你的,我宁愿陪着你。”

“别呀,亲爱的,跟他们一起去吧,给我带点咖啡回来。我累得要命,动都动不了。”

说完,梅格斜倚在沙发上,用裙子把套鞋遮得严严实实的。乔风风火火地朝餐厅跑去,不小心冲进了摆瓷器的小间,又推开一扇房门,发现加德纳老先生在里面偷喝酒。好不容易找到餐厅,她倒了杯咖啡,又冒冒失失地弄洒了,把裙子前面弄得跟后面一样糟。

“啊,老天啊,我真是笨手笨脚!”乔嚷嚷着,拿梅格的手套拼命去擦,结果又搭进去一只手套。

“要我帮忙吗?”旁边传来一个和气的声音。原来是劳里,他一手端着满满一杯咖啡,一手托着一盘冰淇淋。

“我想给梅格倒点咖啡,她累坏了。有人撞了我一下,结果搞成了这样。”乔郁闷地瞧了瞧弄脏的裙子,又看了看濡染上咖啡的手套。

“真倒霉!我正打算把这些东西端给别人呢,要不送去给你姐姐行吗?”

“哦,太感谢了!我带你去找她。我就不帮你拿了,不然肯定又搞砸。”

乔在前面引路。劳里支起一张小桌,又去给乔拿了些咖啡和冰淇淋,看上去很习惯照顾女士。他是那么细心周到,就连挑剔的梅格也夸他是个“好小伙”。他们开开心心地吃了些糖果,又跟两三个溜达过来的年轻人玩起了“逢七跳过”的游戏。大家刚玩到兴头上,汉娜就来了。梅格忘了脚伤,猛地站起来,疼得大叫一声,赶紧抓住乔。

“嘘!什么也别说。”她低声叮嘱乔,接着大声说,“没事,脚稍微扭了一下。”接着,她就一瘸一拐地上楼收拾东西去了。

汉娜大声数落,梅格哭哭啼啼,乔实在没办法,最后决定亲自出马。她悄悄溜出房间,下楼找了个仆人,问他能不能帮忙叫辆马车。碰巧那是个临时雇来的侍应生,对附近的情况也不熟。乔正东张西望地找人呢,劳里听见了她说的话,走了过来,说他爷爷的马车刚刚到,准备接他回家,可以顺道捎上她们。

“但时间还早呢!你不会这么早就要走吧?”乔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但又犹豫要不要接受。

“我总是早早就走,真的!还是让我送你们回家吧。反正也顺路,而且他们说外面下雨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乔把梅格的情况告诉了他,感激不尽地接受了好意,跑上楼把梅格和汉娜都带下来。汉娜跟猫儿一样讨厌下雨,所以没反对。她们坐在豪华马车里踏上归途,感觉风光极了,就跟过节似的。劳里坐在车夫旁边,好让梅格有地方把脚架高。于是,姐妹俩自由自在地聊了聊刚才的舞会。

“我玩得挺开心。你呢?”乔边说边把头发散开,好让自己舒服一些。

“我也是,直到扭了脚。莎莉的朋友安妮·莫法特跟我挺投缘,请我跟莎莉一起去她家玩上一个星期。莎莉准备春天去,到时会有剧团来,要是妈妈能让我去,那就太棒了。”梅格说着,光是想想就兴奋不已。

“我看见你跟那个红头发小伙跳舞了,我跑掉就是为了躲他。他人好吗?”

“哦,特别好!他的头发是红褐色,不是红色,人很有礼貌。我跟他跳了一支雷多瓦舞。”

“他跳起新舞步来,真像个一蹦一蹦的蚂蚱。我跟劳里都笑出声了,你听见了没?”

“没有啊,但笑话别人也太没礼貌了。你们一直躲在那儿干吗呢?”

乔把自己的大冒险讲给姐姐听,讲完正好到家。她们对劳里谢了又谢,道过晚安,然后偷偷溜进屋里,希望不要惊动任何人。但门刚“吱嘎”一响,就冒出了两个戴睡帽的小脑袋,传来两个困得不行但兴奋不已的声音:“舞会怎么样!好玩吗!快说说呀!”

虽然被梅格骂“没教养”,乔还是给妹妹偷偷带了些夹心巧克力。听完舞会上最激动人心的故事后,两个小家伙很快就安静下来。

“我敢说,参加完舞会,坐马车回家,穿睡袍坐着,旁边有女仆伺候,真像个大家闺秀。”梅格说。乔给她的脚搽了药酒,又帮她梳了头。

“我觉得吧,虽然我们的头发烫焦了,裙子也是旧的,手套只有一只是干净的,又傻到穿小鞋,害得扭到了脚,但是那些大家闺秀肯定没有我们玩得开心啊。”乔自有她的一番说辞。 jb1KaUUgtettLayAhlNQvKShkt+0QM/JORJEM69BCERYEwdzPkfmP6Eruj3z4Gv4



第四章
重担

“唉,又得背起重担往前走了,生活真艰难。”舞会后的第二天早上,梅格叹着气说。假期结束了,痛痛快快玩了一个星期后,她很不情愿回去做自己并不爱的工作。

“真希望每天都是圣诞节,要不就是新年。那该多好啊!”乔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我们能有现在的日子过已经够幸运的了。但如果能吃吃晚宴,收收鲜花,去去舞会,坐坐马车,休息休息,看看书,不用工作,那该多好啊。你知道的,有些人就是这么过的。我真羡慕有这福气的姑娘。我还是喜欢有钱人的生活。”梅格说。她打量着两条破裙子,比较哪条稍微好一点。

“好啦,我们可不能那么过,还是别抱怨了,像妈咪一样,扛起担子,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吧。我敢说,如果我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水手辛巴达,那马奇姑婆就是跨在我肩膀上,怎么也摔不下来的‘海上老人’。但我想,如果我学会不抱怨,好好扛着她,她总有一天会跌下来,或者变得越来越轻,让我根本意识不到。”

乔说得眉飞色舞,梅格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背上的担子——包括四个被宠坏了的熊孩子——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她甚至没心情像往常一样,在脖子上扎根蓝丝带,再梳个漂亮发型。

“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有什么用,反正除了几个小捣蛋鬼也没人看。根本没人在乎我漂不漂亮。”她嘟囔着,砰的一声把抽屉推上。“我每天辛辛苦苦干活,只能偶尔找点乐子,一天天变老变丑,变得尖酸刻薄,就因为我穷,不能跟其他姑娘一样享受生活。真倒霉!”

说完,梅格走下楼去,很受伤的样子,吃早饭的时候还在闹情绪。每个人都浑身不自在,直想发牢骚。贝丝觉得头疼,躺在沙发上,逗老猫和三只小猫咪玩,想从它们那里找点安慰。艾米烦躁不安,因为功课搞不懂,橡皮又找不着了。乔真想吹声口哨,让大家恢复欢声笑语。马奇太太在忙着写信,那封信马上就得发出去。汉娜也嘀嘀咕咕发牢骚,她最讨厌别人早上起得太晚。

“没见过这么暴躁的一家子!”乔嚷起来。在打翻墨水瓶,扯断两根鞋带,又一屁股坐在自己帽子上后,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你是最暴躁的那个!”艾米反唇相讥,眼泪滴答滴答掉在写字板上,把怎么也算不对的算术题全弄糊了。

“贝丝,你再不把这些讨厌的猫关进地窖,我就把它们全淹死。”梅格愤怒地大吼,想要挣脱爬到她背上的小猫。那些小东西像橡皮糖一样粘得牢牢的,她怎么也抓不到。

乔哈哈大笑,梅格破口大骂,贝丝苦苦哀求,艾米则哭天抢地,因为她不记得九乘十二等于多少了。

“姑娘们,姑娘们,安静点行不!这封信得赶早班寄出去,你们这么闹的,搞得我定不下心来。”马奇太太喊道,一笔划掉写错的句子,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屋里安静了片刻,直到汉娜大踏步走进来,把两个热腾腾的卷饼搁在桌上,又大踏步走了出去。这些卷饼是家里每天必备的,姑娘们喊它“暖手筒”,因为她们没有别的替代品,而且寒冷的早上捧个热腾腾的卷饼挺暖和。汉娜不管手里事多忙,脾气多不好,都不会忘了烤卷饼,因为天冷路又远,两个小可怜很少能在下午两点前回家,这个就是她们的午饭了。

“贝丝,抱上你的猫,头就不疼了。妈咪,再见。今天早上我们真是一群小混账!不过,等我们下午回来,会变成像往常一样的小天使。走吧,梅格!”乔迈开大步走出家门,觉得她们的“天路历程”似乎没有想的那么顺利。

每次走过街拐角,她们都会回头看看。妈妈总是在窗口点头微笑,跟女儿们挥手告别。要是不这么做,她们一天都过不踏实。不管那一天心情是好是坏,只要临行前看见妈妈的身影,她们就会觉得阳光普照。

“要是妈咪不是朝我们飞吻,而是挥拳头,我们才活该呢。我们是天底下最不知好歹的大坏蛋。”乔大声说。顶着呼啸的寒风,在冰天雪地里走着,她反而有种赎罪的快感。

“别说粗话行不。”梅格从头巾底下吐出几个字。她用长长的头巾把脸裹得严严的,乍一看就像个厌弃俗世的修女。

“我就喜欢这种响亮又清楚的说法。”乔回嘴,拼命扯住差一点儿被风吹走的帽子。

“你怎么说自己都行,但我不是小混账,也不是大坏蛋,可不想被人这么叫。”

“你也太扫兴了,过不上舒坦日子就闹别扭。可怜的小家伙,等我发了大财,你就能天天坐马车,吃冰淇淋,穿高跟鞋,收到鲜花,还能跟红头发小伙子跳舞了。”

“你真讨厌,乔!”但梅格还是被逗乐了,心情好了不少。

“幸亏有我在!如果我也跟你一样垂头丧气,阴沉沉的,那就惨了。老天保佑,我总能找到开心的事,让自己振作起来。别抱怨了,回家的时候快活点,这才是乖孩子嘛。”

到分道扬镳的时候,乔拍了拍姐姐的肩膀,给她加油鼓劲。两个人分头前进,怀里揣着热乎乎的小卷饼。虽然天寒地冻,工作艰苦,年轻人想找乐子却得不到满足,她们还是试着让自己快活起来。

当年,为了帮一个不走运的朋友,马奇先生倾家荡产。两个大女儿恳求出去做事,至少能赚钱养活自己。爸爸妈妈觉得培养上进心、工作能力和独立精神越早越好,就点头同意了。于是,姐妹俩就带着美好的期待开始了工作。她们相信,虽然困难重重,但自己一定能成功。

玛格丽特找了份幼儿家教的工作,虽然薪水少得可怜,但她觉得自己很富有。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喜欢有钱人的生活”,最烦的就是没钱花。她不像其他人那么能忍耐,因为她还记得以前家里漂漂亮亮、轻松悠闲、无忧无虑的好时光。她学着知足常乐,不去嫉妒别人,但年轻姑娘就是爱美爱热闹,希望自己能多才多艺,过上幸福的生活。在金家,她天天都能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孩子们的姐姐刚踏进社交界,梅格经常会瞥到精致的晚礼服和漂亮的鲜花,听到大家聊起戏剧、音乐、滑雪、舞会和其他活动。钱对她来说那么珍贵,金家人花起来却大手大脚。可怜的梅格很少抱怨,但总觉得老天不公平,有时会对别人撒气,因为她还不知道,老天赐予了她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单凭这个她就能过上幸福生活。

乔恰好被马奇姑婆看上了。马奇姑婆腿脚不方便,想找个麻利的人伺候。马奇一家刚碰上麻烦的时候,这位膝下无子的老太太提出要收养一个姑娘,但遭到了婉拒。她觉得受了冒犯。其他朋友告诉马奇夫妇,他们白白丢掉了被那位阔老太太写进遗嘱的机会,但安贫乐道的马奇夫妇只是说:

“我们不能为了几个钱就抛弃女儿。不管有钱没钱,我们都要待在一起,做开开心心的一家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老太太都拒绝跟他们说话,后来偶然在朋友家碰上乔,被她滑稽的表情和直率的性格打动了,就提出让乔来跟自己做伴。乔原本还挺不乐意的,但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最后还是答应了。出人意料的是,她跟这位脾气暴躁的阔亲戚处得还不错。当然,两个人偶尔也会闹别扭,有一次乔就气得跑回家,说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但马奇姑婆总是很快就消了气,急急忙忙派人请她回去,搞得她没法拒绝。其实在内心深处,她还蛮喜欢这个性格火暴的老太太。

不过我猜,真正吸引乔的其实是那间大书房,里面堆满了精美的藏书。自从马奇姑老爷去世后,那些书就一直放着落灰,还结了不少蛛网。乔还记得那个好心的老先生,他让乔拿自己的大辞典搭铁路、建大桥,指着拉丁文书里诡异的插图给她讲故事,每次在街上碰见她都给她买小姜饼。在光线昏暗、灰尘满地的书房里,摆着几把舒服的扶手椅和精致的地球仪,高高的书架上还有几尊半身像在俯看下方。最棒的一点是,书摆得毫无条理,她可以随意徜徉。这一切都让书房成了她的世外桃源。

只要马奇姑婆小睡片刻,或忙着招待客人,乔就冲进这个幽静的地方,蜷在扶手椅上,一头扎进诗歌、浪漫小说、历史、游记和漫画的海洋,像只名副其实的小书虫。但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每当她读到故事最精彩的片段、诗歌最美妙的句子、游记最惊险的场景,隔壁总会传来刺耳的喊声:“约瑟——芬!约瑟——芬!”害得她不得不离开书的天堂,跑出去绕线团,帮狗狗洗澡,或者给老太太高声朗读贝尔沙姆的《杂论》 ,连轴转上好几个小时。

乔一直野心勃勃,想做成一番大事。但究竟要做什么,她暂时还没想好,准备留待以后再说。但眼下,她发现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没法尽情读书、跑步和骑马。她脾气火暴,嘴巴又毒,又不安分,所以经常惹上麻烦,生活总是那么跌宕起伏,悲喜参半。但在马奇姑婆家得到的锻炼,正是她最需要的东西。尽管“约瑟——芬!”的喊声不时响起,但一想到做这些事能养活自己,她就欢欣雀跃。

贝丝胆子太小,就没去学校。她也试过去上学,但觉得简直是煎熬,最后还是放弃了,留在家里跟爸爸念书。爸爸上战场以后,妈妈也应征去“士兵后援社”贡献力量,但贝丝还是坚持不懈,努力自学。她是个持家小能手,帮汉娜把家里收拾得舒适整齐,让出去工作的人没有后顾之忧。她只想讨人喜欢,从不要求回报。她总是安静地度过漫漫长日,既不觉得孤单,也不会偷懒。她的小世界里有很多想象中的朋友,而且她一生下来就是只勤劳的小蜜蜂。每天早上,都有六个洋娃娃等着她穿衣戴帽、梳妆打扮,因为贝丝还是个小孩,还爱玩娃娃。这些娃娃原本没一个是漂漂亮亮、手脚完整的,全是被人无情抛弃的,幸亏有贝丝收留。姐姐们玩腻了娃娃,就顺手丢给贝丝,因为艾米才不要这些破破烂烂的丑八怪呢。正是因为这样,贝丝对它们呵护备至,还给“年老体弱”的娃娃专门建了一家医院。她从来不用针扎它们,也不会大声呵斥或随意打骂,就算是最不招人待见的娃娃,也不会因为受冷落而伤心。她会帮它们喂饭穿衣,认真看护,悉心照料。有个残缺不全的娃娃以前是乔的,在脾气火暴的乔手里变得破破烂烂、衣衫褴褛。贝丝从一只破布袋里把它解救出来,带回自己的避难所。娃娃头上光秃秃的,她就给它织了顶漂亮的小帽,两只手两只脚都不见了,她就拿毯子把它裹起来,将缺陷统统遮住,甚至把最好的床位让给了这位“残疾病号”。要是有人知道贝丝为那个娃娃花了多少心思,我想他们就算哈哈大笑,心里也不免受到触动。她给它带来鲜花,念书给它听,把它藏在外套下面,带出门呼吸新鲜空气,还唱摇篮曲哄它入睡。每天睡前,她都会亲亲娃娃脏兮兮的小脸,温柔地说:“好好睡吧,我可怜的小宝贝。”

像其他几个姐妹一样,贝丝也有自己的烦恼。她不是什么天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就像乔说的那样经常“哭鼻子”,因为她没法去上音乐课,也没有好钢琴可弹。她热爱音乐,狠下功夫,不知疲倦地拿家里那架叮当乱响的旧钢琴练习,看上去某人(这里可不是暗示马奇姑婆哟)应该为她提供资助才对。然而,没有人提供资助,也没有人看见,贝丝一个人练琴的时候,泛黄的琴键总是跑调,害得她眼泪噗噗往下掉,最后只能偷偷抹去。她唱起歌来像云雀一样动听,给妈咪和姐妹们伴奏从来不喊累,每天都充满希望地安慰自己:“我知道,只要我乖乖的,总有一天能去学音乐。”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像贝丝一样的人,容易害羞,性格腼腆,总是静静坐在角落里,有人需要的时候才出现,心甘情愿地为别人而活。没有人留意她们做出的牺牲,直到家中的小蟋蟀停止歌唱,温暖的阳光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寂静和空虚。

要是有人问艾米,这辈子最大的磨难是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鼻子。”她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乔不小心把她摔进了煤筐里。艾米一口咬定,这一摔彻底毁了她的鼻子。事实上,她的鼻子既不大也不红,不像“可怜的帕特亚”那样,只是有点儿塌,怎么捏也捏不出贵族式的高鼻梁。其实除了她自己,根本没人在意,而且鼻子也还在长呢,但艾米特别想要个希腊鼻 ,只好在纸上画了好多漂亮的鼻子安慰自己。

姐姐们送她的昵称是“小拉斐尔”,因为她很有绘画天分,最喜欢画花花草草、漂亮仙女什么的,要不就是给故事配上古怪的插图。老师抱怨说,她的写字板不用来做算术,反而画满了飞禽走兽,地图册上的空白页全都被她用来画地图,教科书里也总会出现最搞笑的漫画。她每门功课都学得还行,又是品行端正的榜样,所以能逃脱惩罚。她脾气很好,不费力就能讨人喜欢,在学校里挺受欢迎。她那点小小的“讲究”受人称赞,而且多才多艺。除了画画,她还会弹十二首曲子,会织东西,会读法语,发音错误不超过三分之二。她经常哀怨地说起“爸爸还有钱的时候,我们做过什么什么”,简直催人泪下。她爱用没几个人懂的大词,身边的姑娘都觉得“高雅极了”。

艾米简直被大家宠坏了,因为每个人都惯着她,她那小小的虚荣和自私渐渐滋长。但有一件事伤了她的虚荣心。那就是,她不得不拣表姐弗洛伦斯的衣服穿。弗洛伦斯的妈妈毫无品位,该配蓝帽子却配红帽子,裙子怪模怪样,围裙半点不合身,让艾米苦不堪言。其实每件东西都很好,做工精良,没穿几次,但艾米的艺术眼光实在看不上。特别是今年冬天,她的校服是条暗紫色的裙子,布满黄色圆点,没有一点花边装饰。

“我唯一的安慰是,”她对梅格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算我淘气,妈妈也不会把裙子打褶改短,就像玛利亚·帕克的妈妈那样。天哪,那简直太可怕了。有时候玛利亚太淘气,长裙被改得好短,刚刚到膝盖,她羞得都不敢来上学了。一想到这种痴(耻)辱,我就觉得塌鼻子和‘冒金星’的紫裙子都能忍了。”

梅格是艾米的贴心密友和监护人,乔则跟温柔的贝丝是一对。这两对姐妹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害羞的贝丝只把心事告诉乔,而对冒冒失失的乔来说,贝丝对她的影响比其他人都大,虽说贝丝自己从来没意识到。两个姐姐之间关系也很好,但她们每人照顾着一个小妹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管教她。她们管这叫“过家家”,出于小妇人天生的母性,用妹妹代替了被抛弃的洋娃娃。

“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吗?我都无聊死了,说点来解解闷吧。”晚上,大家一起做针线活的时候,梅格说。

“今天我跟姑婆斗法了,因为是我赢了,就讲给你们听听吧。”爱讲故事的乔最先开口,“我跟平常一样,嘟嘟囔囔地念那本永远念不完的贝尔沙姆,希望姑婆赶紧打瞌睡,我就可以趁机读点好书了。其实呀,我自己也昏昏欲睡的,她还没开始打呼噜,我就打了个大哈欠。她就问我,干吗把嘴张那么大,都能吞下一本书了。

“我尽量耐着性子说:‘要能吞下就好了,就可以跟它拜拜了。’

“结果,她絮絮叨叨地数落了我一番,叫我在她‘闭目养神’的时候好好反省。她一下子就迷糊过去了,睡帽像朵大丽花似的前后直晃。我赶紧从兜里掏出《威克菲尔德的牧师》 读起来,一只眼睛盯着书,一只眼睛瞄着姑婆。读到主人公掉进水里的时候,我忘了自己在哪,忍不住哈哈大笑,吵醒了姑婆。她小睡以后心情不错,就叫我念上一段,倒要看看我爱看的是什么小破书,而她竟然觉得比极有教育意义的贝尔沙姆还好。我绘声绘色地念起来,她听得津津有味,只是说:‘我不明白这书讲的是什么。从头开始念,孩子。’

“我就从头念起,把普莱姆罗斯一家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念到最扣人心弦的地方,我故意使坏,停下来不念了,假装温顺地说:‘您大概听烦了吧,夫人,现在停下来好不好?’

“她一把抓住从手里滑下去的针线活,透过眼镜狠狠瞪了我一眼,直截了当地说:‘念完这章,别那么没礼貌,小丫头。’”

“她承认她喜欢这本书了吗?”梅格问。

“哈,怎么可能,当然不会!但她把老贝尔沙姆丢在了一边。今天下午,我跑回去拿手套的时候,看见她正在那儿聚精会神地读《牧师传》呢。我在门厅里笑着跳起了快步舞,她读得入迷都没听见。要是她别那么古板,会活得多快活呀!虽然她有钱,但我一点也不羡慕她,毕竟富人的烦恼跟穷人一样多。”乔又补了一句。

“这倒提醒我了,”梅格说,“我也有件事可以说说。虽然没有乔的故事那么有趣,但我回家的路上想了很多。今天在金家的时候,我发现大家都慌慌张张的,有个孩子说她大哥闯了祸,爸爸要把他赶出去。我听见金太太在哭,金先生提高了嗓门,格蕾丝和艾伦经过我身边都扭过了脸,免得我瞧见她们哭红的眼睛。当然了,我什么也没有问,但我替他们难过,也庆幸自己没那么可恶的哥哥,让一家人都跟着丢脸。”

“我觉得吧,男孩子再怎么可恶,也比不上在学校里出丑。”艾米摇了摇头,摆出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苏茜·巴金斯今天戴了个漂亮的红玛瑙戒指来学校。我都羡慕死了,真希望能跟她调个个儿。后来,她给戴维斯先生画了张漫画,大鼻子加驼背,嘴里吐出个大气泡,里面写着‘年轻女士,我在盯着你们哟’。我们正偷笑呢,谁知还被真被盯上了。他叫苏茜把写字板带上去。她都要吓瘫了,但没办法还是上去了。哦,你们猜猜他做了啥!他拎着苏茜的耳朵——那可是耳朵啊!想想多可怕!——把她拖到讲台上,让她在那儿站了足足半小时,举起写字板,让所有人看。”

“那些女生看见漫画有没有笑?”乔对这件窘事很感兴趣。

“还笑呢,谁敢呀!她们动都不敢动,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苏茜哭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我就知道。那个时候,我可不羡慕她了。就算有几百万个红玛瑙戒指,来这么一下我也开心不起来。我永远都忘不了这种奇耻大辱。”艾米接着做她的针线活,为自己端正的品行和脱口而出的四字成语而颇感得意。

“我今天早上看见了一件好事,打算吃晚饭的时候说的,但不小心给忘了。”贝丝边说边把乔乱糟糟的针线篓整理好,“我去帮汉娜买牡蛎,劳伦斯老先生也在店里,但他没看见我,因为我躲在装鱼的大桶后面,他忙着跟鱼贩子卡特先生说话。有个穷女人拎着桶和拖把走进店里,问卡特先生能不能让她干点活儿,换几条鱼,因为她这一天都找不到活干,孩子们晚上要没饭吃了。卡特先生正忙着呢,生硬地说‘不用了’。她只好转身离开,看上去又饿又难过。这个时候,劳伦斯老先生用手杖的弯头钩起一条大鱼,递给了她。她又惊又喜,把鱼抱在怀里,对老先生千恩万谢。老先生叫她‘趁鱼还新鲜,赶紧回去煮了吧’,她就急匆匆地赶回家了,看上去开心极了!他真是个大好人,对吧?哦,那女人也挺搞笑的,抱着条滑溜溜的大鱼,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劳伦斯先生上天堂会有张‘虚(舒)服’的床。”

大家听完都哈哈大笑,央求妈妈也讲一个。妈妈想了一会儿,严肃地说:“今天我坐在那儿裁蓝色法兰绒夹克的时候,突然很担心你们爸爸,想到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我们会多么孤苦伶仃。这么胡思乱想当然很傻,但我就是忍不住。后来有个老人走进来,拿来一张衣服订单。他坐在我旁边,我就跟他聊起来,因为他看上去好可怜,又累又焦虑。

“‘您儿子在军队里吗?’我问,因为他带来的单子不是给我的。

“‘对,夫人。我有四个儿子,两个死了,一个在监狱,我要去看另外一个。他在华盛顿医院,病得厉害。’他平静地说。

“‘先生,您为国家做了很大的牺牲。’我说,对他少了几分同情,多了几分敬意。

“‘夫人,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他们要我的话,我也会上战场的。既然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那就让孩子去,我心甘情愿。’

“他说得那么快乐,那么诚恳,像是很高兴能献出一切,这让我很惭愧。我只献出了一个男人,就觉得受不了了;他献出了四个儿子,还毫无怨言。我家里有四个女儿能安慰我,他最后一个儿子却在遥远的地方,很可能要跟他天人永隔!我顿时觉得,自己已经很富有,很幸福了。我给他打了个包,塞了些钱,真心实意地感谢他给我上了一课。”

“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妈妈,要有哲理的,像这个一样。我喜欢听完了自己想想。只要故事是真的,而且不是只讲道理。”沉默了一会儿后,乔说。

马奇太太笑了笑,继续说下去。毕竟,她给这群小听众讲了这么多年故事,知道她们最爱听什么。

“从前呀,有四个小姑娘,她们有吃有穿,幸福快乐,有深爱她们的父母和朋友,却不满足。”(说到这里,小听众们调皮地互相使眼色,急忙低头做起了针线活。)“这些姑娘想做好孩子,订了好些计划,但坚持不下来,还总说‘要是有这个就好了’‘要是能做那个就好了’,忘了自己已经有很多好东西。她们找到一位老妇人,问什么魔法能让她们得到幸福。老妇人说:‘当你们觉得不满足的时候,想想上天的恩典,学会心存感激。’”(这个时候,乔突然抬起头来,像是有话要说,但见故事还没讲完,就先忍着没说。)

“姑娘们明白事理,决定试试看,很快就惊讶地发现自己有多幸运。一个姑娘发现,富人钱再多也避不开耻辱和悲伤;第二个姑娘发现,虽然自己穷得叮当响,但年富力强、身体健康、积极向上,比某个焦躁不安、年老体弱、不会享受生活的老太太幸福得多;第三个姑娘发现,虽然帮忙做饭挺没劲,但求别人施舍更难受;第四个姑娘发现,品行端正比红玛瑙戒指更宝贵。于是,她们一致同意不再抱怨,好好享受眼前的一切,让自己配得上这些恩典,唯恐老天把它们收回。我相信,她们听了老妇人的建议,永远都不会失望,也不会后悔。”

“哎呀,妈咪,你太坏了,拿我们自己说的取笑我们。这不是讲故事,是说教。”梅格大喊起来。

“我喜欢这种说教。爸爸以前就是这么讲故事的。”贝丝若有所思地说,一不小心把针戳进了乔的针垫里。

“我不像其他人那么爱抱怨,但以后会更注意的,因为苏茜的下场就是警告。”艾米似乎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我们需要这一课,永远都不该忘掉。要是我们忘了,您就学《汤姆叔叔的小屋》里的克鲁伊大婶,跟我们说:‘想想老天的恩典,孩子们!想想老天的恩典!’”乔实在忍不住,要在这番小小的说教里找点乐子。不过,她也跟其他人一样把它牢牢记在了心里。 jb1KaUUgtettLayAhlNQvKShkt+0QM/JORJEM69BCERYEwdzPkfmP6Eruj3z4Gv4



第五章
与邻为善

“乔,你着急忙慌地去干吗呀?”梅格问道。那是个飘雪的午后,她见妹妹脚蹬套鞋,头戴兜帽,背着旧布袋,一手拿扫把,一手拎铁锹,大踏步穿过客厅。

“出去锻炼。”乔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你早上不是已经散步过两趟了,还不够呀?外面又冷又无聊,我劝你还是就跟我一样,待在炉边烤烤火,暖和暖和吧。”梅格冻得瑟瑟发抖。

“才不呢!整天都安安静静待着,我可办不到。我又不是小猫咪,喜欢缩在火炉边打盹。我爱冒险,这就要去。”

梅格便继续在炉边烘脚,读她的《撒克逊劫后英雄传》;乔则摩拳擦掌,打算清理出一条干净的路来。雪积得不多,她很快就在花园里扫出一条小道。等太阳出来,贝丝就能在园子里散步,带病号娃娃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马奇家的房子跟劳伦斯先生的大宅只有一园之隔。两栋房子都在市郊,周围是树林、草坪、宽阔的花园和安静的街道,一派美妙的田园风光。一道低矮的树篱将两家隔开。一边是褐色的旧砖房,少了夏天满墙的藤蔓和周围的鲜花,看上去光秃秃的,显得破旧不堪;另一边是富丽堂皇的石头大宅,有宽敞的马车房、精心修剪的草坪和绿意盎然的暖房,透过华丽的窗幔,隐约能看见里面精美的摆设,显然主人过着舒适奢华的生活。但大宅看上去冷冷清清、死气沉沉,草坪上没有孩子嬉戏,窗前也没有母亲的笑脸,除了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孙子,进进出出的就没几个人。

在乔鲜活的想象中,那栋豪宅是中了魔法的宫殿,里面富丽堂皇却没人欣赏。她早就想弄清里面藏着什么宝贝,也想认识那个“劳伦斯家的男孩”了。那个男孩看起来挺想交朋友,但不知该从何做起。上次舞会以后,她的愿望越来越迫切,想了好多种跟他交朋友的方法。但最近他很少露面,乔还以为他出远门了呢。突然有一天,她看见楼上窗边露出了一张褐色的小脸,一脸渴望地盯着她家的花园看,贝丝和艾米正在那里打雪仗。

“那个小伙子没有朋友,活得一点乐趣也没有。”她对自己说,“他爷爷不知道他的心思,总把他关在家里。他需要一群快活的小伙伴,或者活泼的年轻人做伴。我真想跑去隔壁,跟那个老先生说说!”

乔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她一向敢作敢为,总做些出格的事,把梅格吓得不轻。“跑去隔壁”这个计划酝酿已久。在那个飘雪的午后,乔终于决定执行计划。她看见劳伦斯老先生乘马车出门了,就扫雪一直扫到了树篱边,然后停下来四处张望。周围静悄悄的,楼下窗帘低垂,仆人不见踪影,只有楼上窗边支着一只瘦弱的小手,撑着一头黑色鬈发。

“他在那儿呢,”乔心想,“可怜的小伙子!这么大阴天的一个人待着,肯定很难受。真可怜!我丢个雪球上去,让他朝外看,好好安慰他。”

一蓬白雪散开,男孩马上扭过头,无精打采的表情一扫而空,大大的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也露出了一抹笑意。乔冲他点点头,咧嘴大笑,挥着手里的扫把喊起来:

“你还好吗?生病了吗?”

劳里推开窗户,嗓子像渡鸦一样沙哑:

“已经好多了,谢谢。我得了重感冒,在家关了一个星期。”

“真可怜。那你玩什么呢?”

“什么也没得玩。家里无聊死了,跟个坟墓似的。”

“你不看书吗?”

“不太看。他们不让我看。”

“就不能找人念给你听听?”

“爷爷有时会念给我听,但他对我的书没兴趣,我又不想老麻烦布鲁克。”

“那就找人来看你呗。”

“没我想见的人。男孩太闹腾,害得我头疼。”

“就没有哪个乖巧的女孩能给你念念书,陪你玩玩?女孩子安静,也爱照顾人。”

“我又不认识什么女孩。”

“你认识我们呀。”乔哈哈大笑,又赶紧收住。

“对呀!你能过来吗,拜托了!”劳里大喊。

“我可不安静,也不乖巧,不过我会去的,只要妈妈同意。我回去问问她吧。关上窗户,乖乖等着,我这就过来。”

说完,乔扛起扫把,冲回家里,一路上都在想姐妹们会说些什么。劳里一想到自己要有伴了,就激动得不得了,跑来跑去做准备。就像马奇太太说的那样,他是个“小绅士”。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他把鬈发梳平整,换上新衣服,努力收拾房间。虽说家里有六个仆人,他的房间还是乱糟糟的。不一会儿,门铃响起,有人脆生生地说要找“劳里先生”。接着,一个满脸诧异的仆人跑来通报,说有位年轻女士求见。

“好的,请她上来,是乔小姐。”说完,劳里就走到小客厅门前,迎接客人。乔脸色红润,轻松自在,一只手托着盖住的大盘子,一只手搂着贝丝的三只小猫咪。

“我来了,大包小包的。”她活泼地说,“妈妈叫我向你问好,很高兴我能帮你做点什么。梅格叫我带上她亲手做的牛奶冻,可好吃了。贝丝觉得她的猫咪可以安慰你。我知道你会笑的,但我没法拒绝,她急着想做点什么。”

贝丝的小猫咪还真管用,劳里被这份有趣的礼物逗得哈哈大笑,忘记了害羞,很快就跟乔有说有笑的。

“真好看,我都不舍得吃了。”乔揭开盘上的盖子,露出里面的牛奶冻。只见周围是绿叶编成的花环,点缀着艾米心爱的绯红色天竺葵。看见这个,劳里开心地笑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只是表表心意。叫女仆拿下去,等喝茶的时候当作点心。就是个家常小甜点,你放心吃吧,它软得很,一下子就滑下去了,不会伤喉咙。这房间可真舒服!”

“要是好好收拾,是会很舒服,但女仆太懒,我又不知怎么叫她们勤快点。我最烦收拾了。”

“我两分钟就能搞定,其实只要扫一下炉膛,就这样……再把壁炉架上的东西摆好,就这样……书放在这儿,花瓶摆在那儿,沙发不要正对着阳光,再把靠垫拍拍松。好了,全部搞定。”

劳里定睛一看,果然如此。谈笑之间,乔就把东西各归各位,让屋里焕然一新。劳里一言不发,满怀敬意地看着她。乔示意他坐到沙发上,他一坐下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感激地说:

“多亏有你!没错,屋里就该这样。现在嘛,请坐在这把大扶手椅上,看看我能为客人做点什么。”

“不,我是来陪你的。我给你大声念书好吗?”乔盯着旁边几本颇为诱人的书。

“谢谢,不过那些书我都读过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更想聊聊天。”劳里回答。

“当然不介意啦。如果你让我说的话,我可以聊上一整天。贝丝总说我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

“贝丝就是那个脸蛋红红的,总是待在家里,有时会拎小篮子出门的?”劳里挺感兴趣地问。

“对,那是贝丝。她是个乖宝宝,也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漂亮的那个是梅格,鬈发的那个是艾米,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

劳里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但还是坦率地回答:“我经常听见你们互相喊来着,一个人在楼上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朝你们家看,你们好像总是那么快活。请原谅我这么没礼貌,但有时你们会忘了把窗帘拉上,就是那扇摆着花的窗户。灯亮起来的时候,里面美得像幅画一样。壁炉里火光熊熊,你们和妈妈围坐在桌前,她的脸正对着我,隔着花看真是美极了。我忍不住会盯着她看。你知道的,我没有妈妈。”劳里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他捅了捅炉火,掩饰自己的失态。

劳里的眼神是那么孤独,那么充满渴望,打动了乔那颗善良的心。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很纯朴,虽然现在已经十五岁了,还是跟孩子一样天真率直。一想到劳里生了病又孤零零的,她就想跟他分享家庭的温暖和幸福。她平时嗓门可尖了,这会儿却温柔了许多,亲切地说:

“我们以后再也不拉窗帘了,你想看尽管看。不过,我倒希望你别一个人偷偷看,直接过来找我们好了。妈妈她可好了,会好好安慰你。贝丝会唱歌给你听,只要我求求她。艾米会跳舞给你看。我和梅格会领你看我们好玩的舞台道具,你肯定会笑得肚子疼。我们肯定会玩得很开心。不过你爷爷能让你来吗?”

“要是你妈妈能跟他说说,我想他会答应的。他人挺好,虽说表面上看不出来。我想做什么他都由着我,就是怕我会给陌生人添麻烦。”劳里越说越亢奋。

“什么陌生人,咱们是邻居呀,你才不会添麻烦呢。我们都想认识你,我都想了好久了。我们搬来这儿也没多久,不过跟其他邻居都混熟了,就差你们家了。”

“爷爷天天泡在他的书里,根本不关心外面的事。布鲁克先生,也就是我的家庭教师,又不住在这里。没人跟我玩,我只好待在家里,自己跟自己玩。”

“真可怜。要是有人邀请你的话,你应该多出去转转。这样能交些朋友,去些有趣的地方。别那么害臊嘛,慢慢习惯就好了。”

劳里又脸红了,听别人说他害臊,他也没生气。乔这话虽然有点唐突,但是一片好意。

“你喜欢你的学校吗?”男孩盯着炉火看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乔正快活地东张西望呢。

“我不上学,我可是个实战派的男子汉——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实战派的大姑娘。我给姑婆做伴,她是个可爱的老太太,就是脾气有点臭。”乔回答。

劳里张嘴刚要问,突然想起打探别人的隐私不礼貌,赶紧打住话头,显得有点尴尬。乔喜欢他彬彬有礼的样子,一点也不在乎讲讲马奇姑婆的趣事,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那个凶巴巴的老太太、她胖乎乎的小狗、会讲西班牙语的鹦鹉,还有让她流连忘返的书房。劳里听得入了迷。乔说,有个一本正经的老绅士来向马奇姑婆献殷勤,正在那儿甜言蜜语呢,鹦鹉突然扯下他的假发,吓了他一大跳。劳里听得乐坏了,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惹得一个女仆探头进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噢!真是太搞笑了。快接着说。”劳里刚才笑得把脑袋埋进了沙发靠垫里,现在脸还涨得通红。

乔大受鼓舞,就往下“接着说”,说起了姐妹几个的话剧和计划,对爸爸的想念和担忧,还有她们小世界里发生的逸闻趣事。接着,他们聊起了书。乔开心地发现,劳里跟她一样爱看书,看得比她还多。

“你这么喜欢书,要不下去看看我家的吧。反正爷爷出去了,你不用怕。”劳里说着站起身来。

“我什么都不怕。”乔不服气地一扬头。

“我相信,你什么都不怕!”男孩佩服地看着她。不过,他暗自思量,要是碰上老人发脾气的时候,才不信她一点也不怕呢。

大宅里像夏天一样暖和,劳里在前头带路,领着乔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参观,碰上乔感兴趣的东西就停下来细看。两个人就这么走走停停,最后终于来到书房。乔拍着巴掌蹦了起来,她特别兴奋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只见书房里摆着一架架的书,还有油画和塑像,小柜子里塞满钱币和古玩,恐怖小说《睡谷传说》里那种扶手椅,奇形怪状的桌子和青铜器,最棒的是一个敞开式的大壁炉,是用古色古香的瓷砖砌成的。

“你家真漂亮!”乔深深地陷进一张丝绒椅子里,满足地打量周围,赞叹不已,“西奥多·劳伦斯,你绝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孩!”她又激动地补了一句。

“人又不能光靠书活着。”劳里斜倚着对面的桌子,摇了摇头。

他正要往下说,门铃突然响了。乔噌地站起身,紧张极了:“完了!是你爷爷!”

“对,那又怎么样?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男孩调皮地反唇相讥。

“我猜我还是有点怕他吧,但也不知为什么怕。妈咪让我过来看你的,应该不会给你添麻烦吧。”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口。

“还好你来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只担心你跟我说话说累了呢。我们聊得真开心,我都不想停下来。”劳里感激地说。

“医生来了,少爷。”女仆示意他过去。

“不好意思,失陪一会儿。我得去见见他。”劳里说。

“快去吧,别管我,我在这里就跟小蟋蟀一样快活。”乔答道。

劳里走了,留下客人自娱自乐。乔站在老先生的一幅肖像画前面,听见背后门开了。她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说:“我现在敢说,我不怕他。他嘴巴挺吓人,但眼神很和气,看起来挺固执的。他虽然没我外公帅,但我喜欢他。”

“承蒙夸奖,女士。”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原来进门的是劳伦斯老先生。这下可把乔窘坏了。

可怜的乔脸涨得通红,想到刚才说的话,心就怦怦直跳,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想夺门而出,但那也太丢人了,肯定会被姐妹们笑话。于是,她决定留下来,想办法摆脱困境。她偷瞄了一眼老先生,发现他浓眉下的双眼比画像上的更和气,眼神里还透着一丝狡黠,顿时放轻松了不少。老人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刚才还低沉:“这么说来,你不怕我咯?”

“不是很怕,先生。”

“你觉得我没你外公帅?”

“没错,先生。”

“而且我挺固执的,对吧?”

“只是我觉得嘛。”

“但就算这样,你还是喜欢我?”

“对的,先生。”

这个回答让老先生挺开心。他哈哈一笑,跟她握了握手,然后托起她的小脸,严肃地打量了一番,接着点点头:“你虽然长得不像你外公,却有他的骨气。孩子,他是个好人,但更难得的是,他是个勇敢正直的人。能做他的朋友,我很自豪。”

“谢谢您,先生。”乔觉得自在多了,因为这番话很中听。

“你跟那小子都做了些什么?”接下来的问题就尖锐了。

“只是努力搞好邻里关系,先生。”乔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过来。

“这么说,你觉得他需要找点乐子,对吗?”

“对,先生,他看起来挺孤单,交些朋友对他有好处。我们虽然只是女孩,但如果能帮上忙的话,很高兴能做点什么。我们可没忘记您送的圣诞大礼。”乔急切地说。

“噢,噢,噢!那是那小子的主意。那个可怜的女人现在还好吗?”

“挺好的,先生。”接着,乔连珠炮似的说起了赫梅尔一家的情况,妈妈已经说动了家境比较宽裕的朋友去接济他们。

“她父亲也是这么爱做善事。改天我会去登门拜访的,麻烦你转告她一声。铃响了,要喝下午茶了。我们喝茶有点早,为了照顾那小子。你也一起来吧,继续搞好邻里关系。”

“只要您乐意,先生。”

“要是我不乐意,就不会邀请你了。”劳伦斯先生按照老派礼仪,伸出胳膊让她挽住。

“梅格知道了不知会怎么说?”乔边走边琢磨,想象回家该怎么跟家人说,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这时,劳里跑下楼梯,刚好看见乔挽着自己人见人怕的爷爷,被这一幕吓得愣住了。“嘿!怎么回事,这小子怎么了?”老先生问。

“我都不知道您回来了,先生。”他开口说。乔得意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显然是嘛,看你跑下来的样子就知道了。来喝茶吧,先生,拿出点绅士风度哦。”劳伦斯先生慈爱地摸摸男孩的头发,继续往前走。劳里在后面龇牙咧嘴,逗得乔差点笑出声。

喝茶的时候,老先生没说几句话,只是默默观察两个年轻人。他们俩聊得热火朝天,俨然一对老朋友。孙子的变化也没逃过他的眼睛。男孩的脸色红润了,眼睛里有了神采,一举一动活泼了不少,笑得更是开心。

“她说得没错,这小子是太孤单了。我倒要看看这些小姑娘能做些什么。”劳伦斯先生边看他们聊天边想。他喜欢乔,因为她古灵精怪,个性率真,跟自己挺合拍,而且似乎挺理解那小子,就像她也是个男孩似的。

如果劳伦斯一家是乔说的那种“古板又冷淡”的人,她才不会跟他们处得这么好呢。那种人总让她脸红害臊,浑身不自在。但见他们这么随和,她就放松下来,表现好极了。吃完茶点,乔准备告辞,但劳里说还有些东西要给她看,接着把她领进了暖房,里面专门为她点上了灯。乔在花径上漫步,呼吸甜蜜湿润的空气,借着柔和的灯光,欣赏两边绽放的鲜花,还有垂下的藤蔓植物,觉得就像身在仙境。与此同时,她的新朋友不时剪下最美的花朵,直到两只手都捧不过来,然后扎成一束,开心地说:“请把这些花带给你妈妈,告诉她我很喜欢她送来的良药。”乔早就想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他们走到大客厅,发现劳伦斯老先生站在壁炉前,但乔立刻被一架敞开的三角钢琴吸引住了。

“你会弹琴?”她转身看着劳里,一脸佩服的样子。

“偶尔弹啦。”劳里谦虚地说。

“现在能弹弹吗?我想听,回去可以跟贝丝说。”

“你先来吧。”

“我又不会。我手太笨,怎么也学不会,不过倒是挺爱听。”

劳里便坐下弹起来,乔边听边深深嗅着香水草和茶香月季。她对“劳伦斯家的男孩”越来越佩服,因为他弹得棒极了,而且一点也不摆架子。她真希望贝丝也能来听听,但没说出来,只是对劳里赞不绝口,夸得他都不好意思了,直到他爷爷过来解围。“好了,好了,小姐,你都要把他夸上天了。他在这上面是有点天分,但我希望他在正经事上也能有两下子。你要回去了?好吧,谢谢了,有机会再来呀。代我向你妈妈问好。晚安,乔大夫。”

他客气地跟她握手,但似乎有点不高兴。走到门厅里,乔偷偷问劳里,她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劳里摇摇头。

“没事,是我的问题。他不喜欢听我弹琴。”

“为什么呀?”

“改天再跟你说。约翰会送你回去,我就不送了哦。”

“不用送,我又不是什么娇小姐,而且没几步就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呀。”

“好的,但你还会来的,对吧?我希望你还能来。”

“只要你答应病好了来看我们。”

“我会的。”

“晚安,劳里!”

“晚安,乔,晚安!”

听乔讲完下午的大冒险,全家人都想一起登门拜访。人人都在树篱那边的大宅里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马奇太太想跟老人聊聊自己父亲,因为老人还对他念念不忘;梅格希望能到暖房里散个步;贝丝为那架三角钢琴感叹不已;艾米则想看看那些精美的油画和塑像。

“妈妈,为什么劳伦斯老先生不喜欢劳里弹琴呢?”喜欢刨根问底的乔问道。

“我也不大清楚,但我猜是因为他儿子,也就是劳里的爸爸,娶了个意大利太太,是个音乐家。老人为此很不高兴,因为他为自家的血统骄傲。其实那个夫人才貌双全,心地善良,但老人就是不喜欢她。自打儿子结婚,就再也没见过他。劳里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爷爷把他接了回家。那个男孩生在意大利,身体不太好,老人担心连他也留不住,所以特别惯着他。劳里跟他妈妈一样,生来就喜欢音乐,他爷爷大概是担心他以后想当音乐家吧。不管怎么说,劳里弹琴会让老人想起那个他不喜欢的儿媳妇,所以才会像乔说的那样‘一脸不高兴’。”

“哎呀,真浪漫!”梅格大声说。

“真蠢!”乔说,“他想当音乐家,就让他当呗,干吗送他去大学,毁掉他一辈子。他讨厌上学。”

“难怪他的黑眼睛那么漂亮,还那么风度翩翩,原来是这样。意大利人都那么帅。”心思细腻的梅格说。

“你怎么知道他眼睛漂亮,风度翩翩?你又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乔嚷嚷起来。她的心思倒是一点儿也不细腻。

“我在舞会上见过他嘛,而且你刚才也说了那么多,听得出来他挺有风度。他感谢妈妈送药给他,这话说得多贴心。”

“他说的大概是牛奶冻吧。”

“小傻瓜!他说的当然是你呀!”

“啊?是吗?”乔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似乎压根就没这么想过。

“真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姑娘!别人对你献殷勤,你都听不出来。”梅格摆出一副淑女的派头,就像对这种事了如指掌似的。

“胡说八道什么呀。求你别发傻,别扫我的兴,我就谢天谢地了。劳里是个好男孩,我喜欢他,才不听什么献不献殷勤的鬼话呢。他没有妈妈,我们都该对他好一点。他可以过来看我们,对吧,妈妈?”

“当然可以,乔,欢迎你的小伙伴过来玩。还有,我希望梅格记住,孩子就好好做孩子,别急着长成大人。”

“我可不是孩子,我都十几岁了。”艾米说,“你说呢,贝丝?”

“我在想我们的‘天路历程’呢,”贝丝回答,刚才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们怎么决心向善,走出‘绝望沼’,穿过‘窄门’,努力爬上陡坡,也许对面那栋堆满好东西的大宅子,就是我们的‘华美宫’。”

“那我们得先从两头‘狮子’的旁边走过才行。”乔似乎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jb1KaUUgtettLayAhlNQvKShkt+0QM/JORJEM69BCERYEwdzPkfmP6Eruj3z4Gv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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