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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青春期的躁动

海尔应像海。

唯有海能以博大的胸怀纳百川而不嫌弃细流;

容污浊且能净化为碧水。

——张瑞敏:《海尔是海》,1994年

何伯权是很偶然地闯进抢夺“马家军秘方”这场游戏中的。在一次出差途中,他顺手翻到一本通俗杂志《八小时以外》 ,上面有一篇文章介绍说,马家军的姑娘们之所以能够创造奇迹,是因为教练马俊仁手中有一个十分神奇的祖传秘方,能够让人在短时间内提高血色素,增强体能。何伯权的眼睛为之一亮。

32岁的何伯权是一个营销奇才,他的广州乐百氏饮料公司创办于1989年,生产调配型儿童果奶,经过几年经营,乐百氏已经是当时国内同行的龙头企业。不久前,他去北京大学招聘大学毕业生,这是国内民营企业第一次在名牌高校中举办招聘活动。此刻的他,正像猎人一样四处寻找更刺激的商业机会,杂志上的那篇文章顿时令他灵感迸发。他当即决定北上,寻找马俊仁。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商业谈判。马俊仁在交谈中顺口说出:“我的药方,有人说出1000万元我也不一定卖。”何伯权接口问:“那我出1000万元,你卖不卖?”

▲满目保健品

马俊仁当然卖,这笔钱在当时足够修建一个非常像样的运动场了。而1000万元也相当于乐百氏当时一半的年利润。根据报道,这是国内民间最大的一起知识产权交易,消息一经发布,当即引起轰动。何伯权将药方的交付设计成了一场宏大的、非常具有仪式感的活动:药方交接和新闻发布会在广州五星级饭店中国大酒店举行,马俊仁和他的神秘配方由警车护送,呼啸而至,何伯权接过用红绸盖着的一纸配方后,当即将之送进中国人民银行的保险库。他随之宣布,由此配方研制而成的“生命核能”口服液将在两个月后正式投放市场。很多年后,何伯权说,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配方,记得有鹿尾、人参、黄芪、阿胶、红枣等,“没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

尽管如此,在数百家媒体的持续报道下,市场的胃口却已经被这个神秘配方吊得很高了,各省经销商纷纷要求代理“生命核能”,何伯权顺势提出“省级代理的独家经销权拍卖”。第一场在湖南,拍出50万元,第二场在西安,拍到200万元,第三场在江苏就涨到240万元了。“独家经销权”一路水涨船高,几个省市拍下来,乐百氏收进1700万元,已经超过了支付给马俊仁的配方费。“生命核能”一役,让何伯权和乐百氏名声大振,乐百氏成为国内品牌知名度最高的公司之一。此次炒作充分展现出中国市场的非理性疯狂,疆域的广袤、消费者层次的参差不齐,以及媒体对新闻事件的推波助澜,使得某些产品可以依靠一个灵感或一套策划而一夜崛起。

▲何伯权

整个春天,人们都沉浸在“生命核能”所引发的热情之中。如果说,野心迸发的地方是一个时代的火山口,那么,1994年前后,中国商业的火山口就在保健品和饮料食品领域,全中国最有野心的企业家们都亢奋地拥挤在那里。在过去的4年里,全国保健品生产企业从近百家增至3000余家,增加30多倍,品种多达2.8万种,年销售额高达惊人的300亿元,增长12倍。保健品产业成为全国发展最快、最引人注目的“黄金之地”。

就在上一年,国内最大的保健品公司广东太阳神的营业额达到了创纪录的13亿元,利润高达3亿元,太阳神以一种前卫、先锋的姿态远远地跑在所有中国企业的前面。1994年7月,美国世界杯足球赛期间,太阳神在中央电视台的直播节目中播出了一条长达45秒,名为《睡狮惊醒》的形象广告:黄河千年冰破,长城万里鼓鸣,一头东方雄狮昂然而起,仰天长啸,“只要努力,梦想总能成真——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的爱天长地久”。宣言体般的广告词和精致壮美的画面,构成了一股撼人心魄的激情冲击力。太阳神第一次把理想主义的光芒照射到了平庸的商业广告之中,令人回味无穷。

如果说,南方的太阳神走的是品牌形象至上的路线,那么,一些来自北方的企业则实施了狂轰滥炸的广告策略。率先取得成功的是沈阳飞龙保健品公司。这家公司推销的是据称对男女肾虚有治疗效果的飞龙延生护宝液,它不像太阳神那样讲究营销技巧和品牌形象,而是以广告轰炸为唯一手段。延生护宝液的广告不投则已,一投便是整版套红,并且连续数日,同时跟进电视、电台广告,密集度之高前所未有。这种毫无投放技巧和艺术效果可言的广告轰炸,营造出一个让人窒息的炙热氛围,在感性的市场上居然非常奏效。这家企业的当家人姜伟不盖厂房、不置资产,连办公大楼也不改建,坚持“广告——市场——效益”的循环营销战略。从1991年起,飞龙投入120万元广告费,实现400万元利润;第二年,投入1000万元广告费,利润飙升到6000万元;到1994年,广告投入过亿元,利润已超过2亿元,俨然成为全国保健品产业的龙头老大,发展速度居全国医药行业之首。

▲姜伟

姜伟式的成功,在中国企业界引起了巨大的关注,很多在中国市场上拼杀多年的外资品牌和港台营销高手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出身草莽的民营企业家们却饱受启发。另一对营销天才便是在此刻横空出世的——8月,吴炳新和吴思伟父子以30万元在济南注册成立了三株实业有限公司。他们生产的三株口服液号称是高科技的生物制剂,主要成分为双歧杆菌,长期服用对肠胃有保健作用。在此前的几年,上海有一家叫昂立的保健品公司已经推出了类似的“昂立一号”,吴氏父子曾经是昂立的地区代理商,三株口服液与昂立一号在配方和功能上基本无异。然而,自立门户的三株却展现出特别强大的营销攻势。

三株学飞龙,一方面,以“地毯式的广告轰炸”为打开市场的主要手段。当时,电视广告还不是非常发达,每天早间以及晚间10点之后的广告价格非常便宜,而且很少有商家愿意投放。三株却在各地电视台大量收购这些“非黄金时间”,用以播出长达10分钟、拍得并不精美却充满了语言诱惑的三株系列形象片,其中最突出的主题是,“三株争当中国第一纳税人”和“振兴民族工业”,尤其是前面那个口号很是响亮而吸引人,看到的人都以为这是一家多么庞大的公司,其实它只有30万元的注册资本。

另一方面,吴氏父子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思想为战略依据,向农村市场强力渗透。中国市场地缘广阔,东西纵横上万里,南北温差50摄氏度,各地习俗和消费特性都非常不同。特别是在农村市场,由于销售渠道不完善,商业信用度低下,所以在此之前,几乎所有在中国销售商品的企业都将中心城市视为销售的重点,对于农村市场则束手无策,只能浅尝辄止。而吴炳新则闯出了一片新天地,他精心设计了农村市场的四级营销体系,即地级子公司、县级办事处、乡镇级宣传站、村级宣传员,采用层层渗透的方式保证三株口服液得以广泛铺货。同时,他利用低廉的人力成本优势,开展人海战略,聘用了数十万的大学生充实到县级、乡镇级的办事处和宣传站。尤其让人吃惊的是,他还发明了无广告成本的“刷墙包柱战略”,发给每个宣传站和村级宣传员一桶颜料和数张三株口服液的广告模板,要求他们把“三株口服液”刷在乡村每一个可以刷字的土墙、电线杆、道路护栏、牲口栏圈和茅厕上,以至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所有来到中国乡村的人都会十分吃惊地发现,在每一个有人烟的角落,几乎都可以看到三株的墙体广告。

在广告传达上,三株极为大胆和富有创造性地走出一条“让专家说话,请患者见证”的道路,首创了“专家义诊”的营销模式。在中心城市,每到周末,三株就会聘请一些医院的医生走上街头开展“义诊活动”,其主旨则是推销三株口服液。到后期,它更把这股义诊风刮到乡镇、农村,有些地方自“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赤脚医生”后,已经有20多年没有见到医疗机构下乡了。三株的“白大褂”们热情洋溢地赶到那里,老少乡亲自然排着队来看医生,而就诊后的结果往往是,全村老少都有肠胃疾病,而治疗的唯一方法就是掏钱买三株口服液喝。据不完全统计,三株每年在各地起码要举办上万场类似的义诊咨询活动。这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营销活动,在当年的中国市场上屡试不爽,到年底,三株的销售额就超过了1亿元,第二年竟冲到了20亿元,赶上了当时国内如日中天的第一饮料品牌健力宝的销量。

飞龙、三株的迅速崛起,彻底激活了中国的快速消费品市场,它们所秉持的轰炸式广告营销理念以及对产品功能的任意扩大,也长远而具有腐蚀性地影响了中国商业界。也就是从此之后,肆无忌惮、极端蔑视消费者智商的广告理念大行其道。对于很多商人来说,只要是能够带动销售的做法都是可以尝试的,最基本的诚信底线被轻易地抛弃。以下这些广告和营销创意在当年都曾风靡一时。

·奖牌法——一开始,几乎所有的产品都披上了“省优、部优、国优”的光环,后来最时髦的是“国际金奖”或“最畅销产品”。1993年年底,浙江省啤酒业有8家企业宣称自己获得了各种国际性博览会的金奖。一开始,媒体热情报道,视之为无上的荣光,后来荣誉泛滥,竟变成了一则笑谈。黑龙江讷河县啤酒厂是一个只有百余人的小工厂,厂长接到来自马来西亚的“喜报”,被告知获得了“国际饮料博览会金奖”,其条件是:领奖人境外费用2万元,获奖费用1万元,终身大奖2万元,代理费8000元。明码标价的品牌评选成为公开的秘密。

·明星法——花几万或几十万元请歌星、影星、体育明星操一口带港味的国语信誓旦旦地说:“我只用……”“我只喝……”“我只穿……”如果出不起那笔明星出场费,就想出更绝妙的办法。广东一家运动鞋制造商推出一则广告:一个瘦猴青年,穿紧身太空衫,走太空步,在大雾中呼啸,远远看去仿佛迈克尔·杰克逊在代言广告。

·非广告法——在当时的广告界有一个秘诀,“把广告拍得越不像广告,效果越好”。让普通的消费者来“教育”消费者,成了一种非常流行而有效的“实证广告”。比如在北京找一个“王大力”,在上海找一个“张美丽”,在广州找一个“马小小”,然后用不同的方言,一起替你的产品叫好。一家奶粉企业还曾播出一则广告:一位大牌主持人坐在演播台前,一本正经地宣读,“据新华社、《人民日报》报道,某某婴儿奶粉时下正成为风靡全国的新生代产品”——10亿人中有8亿人把这则广告当成了《新闻联播》。

·借牌扬名法——马俊仁的“马家军”很火爆的时候,杭州一家保健品公司当即将“马家军”的商标给注册了,然后大打其广告。后来,马俊仁向法院起诉,企业总经理的理由是:我们公司的几位领导不是姓马就是属马,要么长得像匹马,为什么不能叫“马家军”?

·假洋鬼子法——1994年,北京一家调查公司发现,给产品起一个洋品名,将使广告有效率提高4倍。因此它提议,“如果是乡镇企业,就更要把厂名改成中外合资什么的”。这种方法在服装业十分流行,温州、晋江等地的很多企业都把自己的品牌改成拗口的“欧美名字”。更有聪明的人去欧洲找到一些濒临破产的家族小企业,以低廉的价格购买其品牌,然后回国内大力炫耀其“百年传承,正宗血统”。

·天方夜谭法——对产品功能的任意夸大成为所有广告的灵感所在。喝了某种果奶,考试就得100分;送出某种品牌的礼盒,就得到了一个大项目;系上某品牌的领带,变了心的女友立马回心转意——反正广告本来就是“说不说由我,信不信由你”。

·快速示范法——要在30秒的电视时间里打动消费者,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做示范。比如腹泻者在厕所与卧室之间来回跑,一吃某药片立即见效;室内蟑螂成灾,一喷某杀虫剂当即“害虫死光光”——至于药效是否真的如此神速,那就另当别论了。

·夸张法——把手表从飞机上扔下来,用压路机去压席梦思,穿着皮鞋跑马拉松,给木乃伊吃救心丸,拿剃须刀去刮大猩猩的脸……

·稀有原料法——市场上充斥着千奇百怪的商品,比如千年老龟做成的胶囊、天山雪莲制成的冲剂、海底神草酿成的美酒,反正听说过没见过的稀罕物,这回全让大家尝到了。再不济,还可以到化学元素周期表中找一两种偏门的元素,说不定真的出奇制胜了。

当这些广告以铺天盖地之势被投放到市场上的时候,对商业促销还缺乏免疫力和判断力的人们一次次地被它们诱惑,市场以一种超出预期的热情投入到这些“天才企业家”们导演的一出出营销大戏中。不过人们没有料想的是,在后来的若干年里,它也将以几乎同等能量的冷酷,对所有的泡沫和不诚实进行报复。

然而,在当时,这些企业所取得的市场业绩实在太炫目了,以至让前些年获得成功的企业家们又眼热又不安。广东三水的“中国饮料大王”李经纬就是被搅得最心烦意乱的一位。此刻的李经纬把健力宝带入了第十个年头,发展一直非常稳健,无风无浪。早在1991年,李经纬异想天开地策划出一个“拉环有奖”的促销创意,凡是购买健力宝的消费者只要拉到印有特别图案的拉环就可以得到5万元的奖金。李经纬宣称每年投入数百万元的奖金——从一开始的200万元,递增到后来的800万元。这个活动在中国城乡竟获得了意外的成功,尤其让人惊奇的是,“健力宝拉环”竟成为很多乡村骗子的道具。他们坐在长途汽车上,惊呼自己拉到了一罐有5万元巨奖的健力宝,然后将之转卖给那些贪小便宜的无辜乘客。这个诈骗游戏一直到2000年前后还在各地的城乡里无比愚蠢却又惊险地上演着。

就靠着拉环有奖的促销刺激以及品牌的持续影响力,健力宝的销量水涨船高。踌躇满志的李经纬去纽约开设了自己的办事处,他花500万美元在纽约的帝国大厦买下一层办公楼。他对美国记者宣称,健力宝在中国的销量是可口可乐与百事可乐的总和,现在,他要用这罐“东方魔水”来征服美国的消费者。而事实上,在国内市场,健力宝正四面受敌:在主要城市,跨国公司和品牌形象甚好的乐百氏掠去大块市场;在城镇市场,由儿童营养液转入饮料业的杭州娃哈哈公司凭借强大的渠道能力让它在竞争中颇感吃力;就连健力宝一向自恃的保健概念也被更为大胆的飞龙和三株抢去风头。

在三株和飞龙咄咄逼人的广告攻势下,一向十分自信的健力宝也有点乱了方寸。它的市场人员开始杜撰三株式的广告文案,它宣称收到了消费者的“感谢信”,一些常年卧床不起的老人在喝了健力宝后,居然“神奇”地痊愈了。它还将饮料送到广东省人民医院进行临床观察,得出的结论是:“服用健力宝之后可改善体内环境,恢复精神,消除疲劳,改善胃口,促进体内电解质平衡,对增强精力、体力、消化力、宫缩力有明显的好处。”就这样,以体育营销而取胜的“东方魔水”变成了一罐包治百病的“江湖药水”。幸好李经纬及时发现了这类广告的危险性,尽管他的下属们抱怨说“如果我们不这么干,就没有经销商愿意卖健力宝”,但他还是终止了这类危险的广告行为。也正是这个清醒的坚持,让健力宝在三年后保健品市场信用崩溃的时候,得以幸免于难。在当时的市场上,像李经纬这样敢于坚持的企业家实属凤毛麟角,很显然,在无所不用其极的广告轰炸下,市场正在变得浑浊起来。

保健品市场的尘土飞扬让李经纬感到有点手足无措,却让行业之外的史玉柱非常激动。他的人生在此前如一条顺畅欢快的河流,现在却突然撞上了一道莫测的悬崖。

在过去的两年里,史玉柱一直是媒体和政府的宠儿。在一家媒体对北京、上海等十大城市的万名青年的问卷调查中,当被问及“你最崇拜的青年人物”时,第一名是微软的比尔·盖茨,第二名便是史玉柱。他研制出的巨人M-6403汉卡 在市场上卖得十分火爆,1993年的销量比1992年增长了300%,给巨人公司带来3000万元的利润回报。然而,就在这段时间,随着西方16国集团组成的巴黎统筹委员会的解散,西方国家向中国出口计算机的禁令失效,康柏、惠普、IBM(国际商业机器公司)等国际著名电脑公司大举入境,被称为中国硅谷的北京中关村一时风声鹤唳。刚刚起步的电脑行业面临重新洗牌的局面。在强敌环伺的情形下,史玉柱看到了危机的出现。在一次会议上,他提出了“二次创业”的总体目标:跳出电脑产业,走多元化的扩张之路,以发展寻求解决矛盾的出路。

▲巨人时期的史玉柱

很多年后,人们将史玉柱的这个决策视为巨人崩塌的根源。而商业历史实在很难以常规的逻辑来进行复盘重演,以巨人集团当时的技术储备和制造能力,能否在惨烈的电脑价格战中立足仍是一个未知数,史玉柱敢于抛弃已有的产业成就,实施产业战略转移,也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断力。这是一个看上去文弱寡言,而内心却仿佛堆着一座枯柴山的男人,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可以燃起他的冲天激情。在他看来,迅猛成长中的国内市场,有太多比电脑业更有商业价值的暴利行业在诱惑着他。

首先,他已经在房地产上尝到了甜头。自两年前提出要建“全国第一高楼”巨人大厦之后,珠海市政府对此非常支持,大厦征用的地价从每平方米1600元,降到了350元,几乎成了一个“象征价格”。史玉柱的智囊们还想出了一个看上去比贷款更好的融资办法——去香港卖楼花。此时的巨人集团是国内最知名的高科技企业,并“计划于1995年上市”,公司还向民众提供了一份“零风险、高回报”的无风险保证:“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提供本金保险及100%的回报保险,珠海市对外经济律师事务所进行常年法律见证。”就是顶着这样的满头光环,巨人大厦的楼花在香港卖得十分火,每平方米居然被炒卖到了1万多港币,史玉柱因此一下子圈进了1.2亿元。在他看来,这钱来得实在比卖汉卡要省力和快捷得多。

也是在这时,史玉柱瞄上了无比火爆的保健品市场。这位天生对商业机遇有超人敏感度的年轻企业家无疑嗅出了其中浓烈的暴利气息,这是一块正在膨胀的蛋糕,而在他看来,目前正驰骋其中的都是一群草莽汉子,其竞争强度要比跨国公司林立的电脑行业低很多。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史玉柱在夏天做出重大决策:将巨人集团的“二次创业”目标锁定在保健品和药品产业,宣布将斥资5亿元,在一年内推出上百个新产品。

史玉柱走上了一条多线开战、俱荣俱损的大冒进之路。他亲自挂帅,成立三大战役总指挥部——他想通过三次重大的产品推广活动,确立巨人集团在保健品业的霸主地位——下设华东、华中、华南、华北、东北、西南、西北和海外八大方面军,其中30多家独立分公司改为军、师,各级总经理都改为“方面军司令员”或“军长”“师长”。在一则煽情的动员令中,他写道:“三大战役将投入数亿元,直接和间接参加的人数有几十万人,战役将采取集团军作战方式,战役的直接目的要达到每月利润以亿元为单位。组建1万人的营销队伍,长远的目标则是用战役锤炼出一支干部队伍,使年轻人在两三个月内成长为军长、师长,能领导几万人打仗。”

读到这样的动员令,谁都闻得出其中的狂热和火药味。这是一场让人热血沸腾的商业运动,它由一位32岁的青年人点燃。这场空前的漫天大火,要么筑就不朽,要么玉石俱焚。

1994年的中国商业界,到处弥漫着三株、飞龙式的疯狂和史玉柱式的激情。随着经济的持续增长,民众的消费能力日渐提高,几乎所有的消费行业都呈现出兴旺蓬勃的景象。企业的高速成长使得企业家们信心爆棚,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正在迅速膨胀和无限延伸的大市场,“扩张、再扩张”的冲动催生出企业史上的第一次多元化浪潮。

7月1日,酝酿已久的《公司法》正式颁布,中国的企业终于步入与国际惯例接轨的规范化管理时期,一种叫作“现代企业制度”的改革新模式在国有企业中开始推行。它的核心内容就是要求厂长、经理们按照《公司法》来管理企业和建立新的管理制度,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一份报告显示,国有企业亏损面超过40%。与此相对照的是民营企业的膨胀发展,《经济日报》称“乡镇企业已成为中国经济最大的增长板块”,当年农村社会总产值的75%、全国社会总产值的38%、全国工业总产值的50%、国家税收的1/4、外贸出口交货值的一半均来自乡镇企业。

那些在改革开放初期创业的企业已经由草创期迈入了成长的青春期,尤其是那批在1984年创办的公司,已经到了具有标志意义的第十个年份。青春期是这样的一个阶段,企业像一个躁动不安的年轻人,对世界充满了憧憬,对自己能力的认知则交织着莫名的自卑与自信,它每天渴望再生,决策与行事则缺乏连续性。青春期内的企业家意识到,自己必须向职业化转型。在此之前,他们往往是那些天生敢冒风险同时又注重实际结果的人,富有创造力而无所顾忌,而此时,他们面临改变。随着企业规模的壮大,制度和管理成为新的瓶颈。

在这方面,海尔的张瑞敏是最突出的一位。这位好学而勤于思考的企业家对松下幸之助的管理哲学痴迷不已,他深谙制造业的利润秘诀。“我们必须从过去的以量取胜转变为以质取胜,在管理上下功夫是海尔获得成功的出路。”他在一篇管理随笔中这样写道。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致力于海尔生产的规范化,他从日本松下和丰田公司引进了很多管理模式。在1994年,他首次提出了“日清日高”这个新奇的管理名词,“日清”指完成当日目标,但日清之后还有更高的目标,这就是“日高”。它的内涵是要求每一个工人和管理者学会管理自己的时间和目标。海尔的研究者们称之为“OEC管理法”(Overall Every Control and Clear),意为全方位地对每天、每人、每事进行清理控制。在人才管理上,张瑞敏提出“人人是人才,赛马不相马”。正是在这种不懈的努力下,海尔成为当时国内管理水平最高的制造工厂之一。2月,为了纪念创业10周年,张瑞敏在激情中写了一篇题为《海尔是海》的散文,它后来广为流传,并被铭刻于石。

海尔应像海。唯有海能以博大的胸怀纳百川而不嫌弃细流;容污浊且能净化为碧水。正如此,才有滚滚长江、浊浊黄河、涓涓细流,不惜百折千回,争先恐后,投奔而来,汇成碧波浩渺、万世不竭、无与伦比的壮观!

一旦汇入海的大家庭中,每一分子便紧紧地凝聚在一起,不分彼此形成一个团结的整体,随着海的号令执着而又坚定不移地冲向同一个目标,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因此,才有了大海摧枯拉朽的神奇。

而大海最被人类称道的是年复一年默默地做着无尽的奉献,袒露无私的胸怀。正因其“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不求索取,其自身也得到了永恒的存在。这种存在又为海中的一切提供了生生不息赖以生存的环境和条件。

海尔应像海,因为海尔确立了海一样宏伟的目标,就应敞开海一样的胸怀。不仅要广揽五湖四海有用之才,而且应具备海那样的自净能力,使这种氛围里的每一个人的素质都得到提高和升华。海尔人都应是能者,而不应有冗者、庸者。因为,海尔的发展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来支撑和保证。

要把所有的海尔人凝聚在一起,才能迸发出海一样的力量,这就要靠一种精神,一种我们一贯倡导的“敬业报国,追求卓越”的企业精神。同心干,不论你我;比贡献,不唯文凭。把许许多多的不可思议和不可能都在我们手中变为现实和可能,那么海尔巨浪就能冲过一切障碍,滚滚向前!

我们还应像大海,为社会、为人类做出应有的贡献。只要我们对社会和人类的爱“真诚到永远”,社会也会承认我们到永远,海尔将像海一样得到永恒的存在,而生活于其间的每一个人都将在为企业创一流效益、为社会做卓越贡献的同时得到丰厚的回报。海尔人将和整个社会融为一个整体。

海尔是海。

这是中国企业家第一次用清晰而富有战略气质的语言勾勒出了企业的管理哲学、公司使命与精神。他提出的“敬业报国,追求卓越”的企业精神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成为诸多中国公司共持的理念。也是透过这些文字,人们看到,一代具有自主意识和强大生命力的企业家群体已然崛起。他们跟传统意义上的国有企业厂长有很大的区别:更独立、更自信、更有国际化的眼光。他们还将经受时间的磨砺,在无数的挫折中走向成熟。

跟青岛的张瑞敏一样,深圳万科的王石也正处在创业10周年的激情中。1993年夏天,他专程去参观了海尔冰箱厂,其装配线的井然次序、质量控制体系的严谨及花园化厂区的整洁环境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个喜欢海阔天空地聊天的人,而张瑞敏留给他的交谈时间只有30分钟。前20分钟基本上都在寒暄客套中过去了,后10分钟才开始进入两人都感兴趣的企业话题,结果意犹未尽,半小时到了,王石正在兴头上,张瑞敏却打住了:“真对不起,时间到了,我们以后再谈吧。”当王石走出大门,一辆轿车开到他跟前,时间一秒不差。王石突然觉得,一旦进入海尔,就成了海尔装配线上的一个零件。“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我当时就觉得,这个海尔绝对会不得了。”

彼时,万科的公司规模一点也不比海尔小。在多元化的道路上,王石比怀汉新 还要先行了几年。搞一个无所不包的综合商社是他的公司理想,用他的话说,“那时特区内的公司有95%都是多元化经营的”。在1993年前后,万科旗下有55家附属公司和联营公司,遍布全国12个城市。万科被批准在香港发行B股 。当时“大陆概念”在香港炙手可热,估计可得4.5亿元港币。王石踌躇满志。在筹划会上,香港渣打银行一位年轻的基金经理瞪着很大的眼睛问王石:“王总,你们万科到底是做什么的?”

王石后来说,是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他。他回家拿出计算器好好算了一下账,把万科从1984年到1994年的贸易盈亏相加,结果得出的数字居然是负数。他旗下的很多产业看上去都前景美好,而实际上却成长乏力,他也根本没有将之整合壮大的能力。

如果说那位年轻基金经理让王石开始思考多元化与专业化的问题,那么,另一个人则用更极端的方式来“教训”他了。

1994年3月30日上午10点30分,深圳最大的证券公司君安证券的总经理张国庆来到王石的办公室,他只坐了5分钟就离开了。王石被告知,君安已经联络了万科的部分股东,准备对万科的经营战略投不信任票,并建议改组董事会,新闻发布会将在两个半小时后召开。

两年前才创办的君安是一家“深不可测”的证券公司,拥有强大的背景资源。1993年,它承销万科B股,成本在每股12元,结果推销不力,股票上市价每股只有9元,它手中压了1000万股。按王石的揣测,张国庆此次袭击万科,就是为了炒作改组新闻,拉抬股价,然后乘机出货减亏。

而张国庆用来攻击万科的题材就是万科的多元化模式。在已经拟好的《告万科全体股东书》中,君安指责万科的产业结构分散了公司的资源和管理层的经营重点,已经不能适应现代市场竞争。作为万科B股的承销商,张国庆对万科的经营动态以及王石的多元化反思其实早有耳闻,他的出手可谓击中要害。

这是中国企业史上股东与董事会的第一次直接对抗,因此它被称为“君万事件”。被逼到了墙角的王石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他当即想尽一切办法,先是稳住一部分参与倡议的股东,然后向深交所提出紧急恳请,以“防止人为操纵股价异动”为理由,要求停牌万科。在之后的几天内,张国庆与王石各显其能、隔空交战,媒体一时沸腾,股票却硬是被停牌了整整4天。王石还查出,君安高层在暗中建“老鼠仓”,总计购买了2000万元的万科股票,想通过炒作套利,这一发现让君安发难的正当性受到了质疑。最终,证监会站到了王石一边,试图靠袭击战牟利的张国庆见大势已去,只好向证监会的南下代表承诺:“既然你们发话了,就是一盘臭狗屎让我吃,我也把它咽下去。”

万科再次逃过一大劫。此事让王石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他借用美国一本财经书的书名,将资本活动家称为“门口的野蛮人” ,但在客观上,这也最终迫使他下决心走专业化的道路。以后几年,他先后卖掉了饮料公司、扬声器厂和供电服务公司,而将全部心思放在房地产上。他提出了两个后来成就万科事业的战略准则:一是“两个70%原则”,即万科集团70%的盈利必须来自房地产,而城市居民住宅项目又必须在房地产业务中占到70%,这使得万科的主业特征十分清晰;二是“高于25%利润不做的原则”。在中国市场,房地产业从一开始就是暴利行业,几年前,万科只要一拿到土地批文,就有超过100%的利润,当时的房产界更有“低于40%利润不做”的行规,王石的这个原则让万科规避了高风险,加强了公司适应经济周期的能力,培育了公司的竞争力。王石后来的生意搭档、企业家宁高宁评论说:“在成长的道路上,万科几乎犯过所有可能犯的错误,可是它是幸运的。幸存者的幸运在于,他们在错误还没有把他们毁灭的时候醒悟了。”

在广东顺德的容桂镇,潘宁正雄心万丈地四处攻城略地。珠江冰箱厂当时是中国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品牌力最为强大的冰箱企业。这时的潘宁已经年届60岁,按惯例到了退休的年纪,不过没有人敢公开地提这个敏感问题。

除了年龄的敏感外,一个更关键的话题是,企业的产权归属到底有没有清晰化的可能。珠江冰箱厂尽管由潘宁创办,但在产权上属于镇政府。不过客观地说,企业的壮大与地方政府的竭力支持是分不开的。《经济日报》记者朱建中在采访顺德时举过一个例子。有一年,潘宁要扩建厂区,但是容桂镇上已无地可征,镇领导摊开地图,仔细盘算,最后决定炸掉镇内的一座小山,将之夷为平地,让潘宁建车间。朱建中对此感慨不已,称:“若其他地方政府都这样替企业着想,哪有经济发展不起来的道理?”他因此用了《可怕的顺德人》为报道的标题。

由于地方政府的开明与倾力支持,当时的顺德的确非常“可怕”,全国家电产量的1/3在广东,而顺德就占了半壁江山。它是全国最大的冰箱、空调、热水器和消毒碗柜的生产基地,还是全球最大的电风扇、微波炉和电饭煲的制造中心,容声、美的、万家乐和格兰仕并称中国家电四朵金花,在这一年评选的全国十大乡镇企业中,顺德竟赫然占去五席。

地方政府的全力支持成就了顺德企业群,而政府也在企业的经营决策中扮演了十分重要而强势的角色。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不少企业家在创业时都具有半官半商的身份,潘宁是顺德容桂镇工交办副主任,创办了全球最大微波炉企业格兰仕的梁庆德在创业前是顺德桂州镇的工交办副主任,乐百氏的何伯权创业前是中山小榄镇的团委书记 。在后来的十几年里,广东企业的产权改革颇多周折与风波,与此大有干系。

潘宁当时的处境十分典型,珠江冰箱厂日渐壮大,而经营团队无任何股权。潘宁多次或明或暗地提出,希望镇政府能够在这方面给予考虑,可是得到的答复都含糊其辞。另一个让他头痛的事情是,容声冰箱畅销国内后,由于这个品牌的所有权归镇政府所有,一些镇属企业便也乘机用这个牌子生产其他的小家电,严重地干扰和影响了珠江冰箱厂的声誉,而对此潘宁竟无可奈何。

于是在1994年,潘宁决定另辟蹊径。他将企业变身为科龙集团,宣布新创科龙品牌,进军空调行业。在他的谋划中,科龙品牌归企业所有,由此可逐渐摆脱政府的强控。他的这种“独立倾向”当然引起了镇政府的注意。也就是从这时起,潘宁和企业的命运变得微妙起来。

一直拖到12月8日,中关村的联想公司才匆匆举办了创业10周年的庆典会,副总裁李勤对柳传志说:“如果再不办,就没有时间了。”此时的柳传志其实一点也没有办庆典的心思,一些棘手的事情正让他日日烦躁不安。在创业的第十个年头,已经50岁的他陷入了职业生涯最低谷,他的企业成长乏力,前途莫测,并肩合作多年的亲密战友反目成仇,而他的身体也令人担忧,三年前处理香港危机时落下的美尼尔氏综合征时常发作,让他痛苦不堪。

这时候的联想用内外交困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跟巨人集团的史玉柱面临的情形一样,联想正陷入电脑业的寒冬之中。国际电脑品牌商猛烈地冲击市场,而受宏观调控的影响,国内机关事业单位的采购能力却不见起色。在过去的几年里,联想一直是各大部委和大型国有企业的主要电脑供应商,这一块的滞销让公司很受打击,此外,人民币的持续贬值也让联想的进口零部件成本大大提高。数据显示,在1989年前后,国产电脑的全国市场占有率为67%,而到1993年猛降到了22%,几乎溃不成军。作为国内品牌的龙头,联想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联想史上,1994年被定义为“转折年”,因为一些决定性的事件都是在这种危难时刻发生的。

先说一件让柳传志终生得意的事情。就是在这种举步维艰的情形中,他灵活斡旋,完成了一件日后看来无比重大的工作,那就是联想股权的清晰化。

其实从几年前开始,柳传志就一直在为联想的股权清晰而努力。他是一个极其富有谋略的人,他深知在当前的国情下,股权清晰到人是一块“熔化中的黄金”,既诱人又毁人,他不甘心无所作为,也绝不铤而走险。1988年,他对香港公司的股份设计便很耐人寻味。1992年,他又申请将公司脱离计算所的管辖,而直接纳入中国科学院(以下简称“中科院”)的名下。1994年2月,联想在香港联交所挂牌上市,柳传志乘机提出了一个“股份制改造”的方案。按此方案的设想,联想资产的55%归国家所有,45%归员工。对于这个方案,中科院没有异议,但是却立即被财政部和国有资产管理局打回,毕竟在当时,如此大胆的股权清晰尚无先例,谁也不敢担当“国有资产流失”的罪名。

柳传志当即退而求其次,他提出了红利分配的方案:65%归中科院,35%归员工。在这一部分,中科院有完全的决定权,开明的院长周光召对联想情有独钟,很快同意了这个方案。柳传志进而又将35%的分红权进行了明确的分割:1984年的开创者占35%,1986年之前加入公司的占25%,1986年之后的占40%。

在当时,联想身陷重围,未来混沌而黯淡。这些数字都是“纸上财富”,并无现成利益,因此,从中科院的领导到企业的员工,都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10年后,柳传志说:“今天看来,我们做了一件非常重要而又聪明的事。因为当时大家分的是一张空饼,谁也不会计较,如果在今天,已经形成了一张真实的饼,再来讨论方案就会困难100倍了。”言辞之中,分明是百般的侥幸。2000年,正是在这个方案的基础上,35%的分红权又在柳传志的努力下变成了股权,联想的资产清晰百转千回,终于水到渠成。

股权的清晰事关长远发展,而眼下另一个要命的事情是,联想到底该往何处去。

当时中关村几乎所有的知名电脑公司都放弃了最艰难的自主品牌经营,退而做跨国品牌的代理——长城做的是IBM,方正做DEC(美国数字设备公司),四通做康柏,而业界风头最劲的史玉柱则已经宣布转战保健品,这些对联想高层的决策都有不小的影响。就是在这一点上,公司的两大灵魂人物柳传志和倪光南发生了致命的分歧。退缩或转行,都不是他们的选择,分歧发生在突围的方向上。

倪光南是联想汉卡的发明人,他一直被视为联想高科技的象征。然而,在1994年前后,由于软件系统的升级,汉卡产品在市场上江河日下,对公司的贡献率已经微不足道。倪光南决心为联想创造新的技术制高点,他选中的方向是“芯片”。当时国际上,芯片技术日新月异,英特尔等公司把持着技术的方向。如果联想能够在这一领域获得突破,将一举确立其在全球电脑产业中的地位。倪光南对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他奔波于上海、香港等地,广揽人才,成立“联海微电子设计中心”,试图毕其功于一役。他的这个设想被称为“中国芯”工程,因其无限的想象空间而得到中科院和电子工业部的热情支持,中科院和电子工业部甚至承诺由联想牵头,组织有实力的计算机企业一起参与,制订一个国家投资计划。

然而,倪光南的方案却出人意料地遭到了柳传志的反对。在柳看来,芯片项目风险巨大,非联想现有实力可支撑,中国公司在技术背景、工业基础、资本实力及管理能力等方面,都还无法改变世界电脑行业的格局。倪光南“真的就是技术至上,并不清楚整个市场是怎么回事”,因此,柳传志在给倪光南的一封信中明确表明,“我本人不同意仓促上马”。按他的想法,联想应该加大自主品牌的打造,发挥成本上的优势,实施产业突围。因此,他任命杨元庆担任新组建的微机事业部总经理,把微机的整个流程都交给了这位30岁出头的年轻人。在他看来,“有了高科技产品,不一定就能卖得出去;只有卖出去,才能有钱”。

▲柳传志与倪光南

就这样,十年联想走到了一个动荡的岔路口。柳倪关系迅速恶化,倪光南无法克制自己的失望和对柳传志的不理解,很快,联想的每一次工作会议都成了两人的争吵会。这两个对自己的判断都十分自信的领导者根本无法说服对方,柳传志认为倪光南在“胡搅蛮缠”,而倪光南则说,“我永远和你没完”。他开始向上级控告柳传志作风霸道,进而控告其有严重的经济问题。

这对亲密无间的“双子星座”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决裂悬崖上,柳传志伤感地对友人说:“不把我打入监狱,他绝不罢手。”在关系亲密的时期,“柳倪配”曾被媒体津津乐道,柳传志曾说:“有的人像一颗珍珠,有的人不是珍珠,不能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但他是一条线,能把那些珍珠串起来,做出一条光彩夺目的项链来。我想,我就是那条线。”这个比喻听上去非常生动,但是却存在着“形象上的悖论”:当珍珠串成一条光彩夺目的项链时,那条线就会不见了,而事实上,“柳线”比任何一颗珍珠都要光彩夺目。“线与珍珠”的互动与冲突,在柳倪事件上得到了逼真而残酷的演绎。

媒体也观察到了这场平地而起的柳倪风波,它被认为是“市场派”与“技术派”的一次决斗。这场让所有人都很难堪和痛苦的争吵一直持续了整个下半年,中科院派出工作组进行调查,联想内部几乎所有的高层都站到现实的柳传志一边。工作组的报告称,“没有发现材料证明柳传志同志存在个人经济问题”,而为了避嫌,香港商人吕谭平也被劝退所持股份。到1995年年初,胜负渐渐清晰起来,6月30日,联想董事会同意“免去倪光南同志联想集团公司总工程师职务”。

对于任何企业战略决策的评估都让人陷入两难,“结果”往往是唯一可以参考的依据。日后证明,柳传志把联想带到了一个新的成长高峰,然而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一直有很多人在固执地争论:如果沿着倪光南的方向走下去,联想乃至中国电脑产业又将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电脑以及家电产业一直在“贸易”、“制造”与“技术”的发展优先次序上摇摆徘徊。联想跟中关村的所有公司一样,都是靠贸易起家,逐渐形成工业制造能力,进而在技术上寻求进步,而家电业的海尔、长虹及科龙等公司都是从引进生产线起家,然后在市场营销上获得了成功。因此,“贸工技”和“工贸技”是两大成长模式,其中无一例外的是,技术都是核心能力中最薄弱和滞后的一环。而当这些企业逐渐壮大,与跨国公司在中国市场上展开正面竞争的时候,技术落后的现状便非常清晰地显现出来。在此刻,何去何从,敏感又无比关键。在中国企业史上,柳倪之争带有很强的寓意。它展现了中国企业家在面临国际化竞争和技术发展瓶颈的时候,做出了怎样的思考和选择。

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几乎所有知名的企业家都选择了柳式道路。

企业史人物
支教公司

在这部企业史上,白方礼大概是最不像企业家的企业家——之所以说他是“企业家”,因为他的确创办了一家公司。跟所有显赫的企业家相比,他肯定是最穷的一个,然而他为社会所创造的“财富”无人可比。

1994年,白方礼81岁。他是一个靠蹬三轮车为生的老汉,不识字,为人古道热肠。从1986年起,他有感于贫穷孩子没钱读书,就每年把蹬车所得全数捐给天津的学校。这一年开春,他把整整一个寒冬挣来的3000元辛苦钱交给一所学校,校领导把全校教师和300名贫困生都召集到操场上,排成整齐的队形,一起朝他举手敬礼。从学校回到家后,白方礼思量一夜,做出了一个决定。第二天一早,他就把儿女家的门敲开了:“我准备把你们妈和我留下的那两间老屋给卖了,再贷点款办个公司,赚钱支教。”

▲白方礼老人当年蹬车擦汗

不多几天,在紧靠天津火车站的一块小地盘上,出现了一个7平方米的小售货亭,里面摆着一些糕点烟酒等,当头挂着一块牌子——“白方礼支教公司”,白方礼当上了经理。他对受雇的员工宣布:“我们挣来的钱姓‘教育’,每月结算,月月上交。”

小售货亭让白方礼增加了不少支教的财力,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他蹬三轮的生活。他把售货亭交给伙计打理,自己照样天天出车拉活。他说:“我出一天车总能挣回二三十块钱,够十来个苦孩子一天的饭钱。”为了在车站前拉活方便,他索性挨着亭子搭了个3平方米的小铁皮棚子,里面用砖头支起了一块木板算是“床”,棚顶上的接缝处露着一道道青天。夏天,棚里的温度高达40摄氏度;冬天,放杯水可以冻成冰坨子。白方礼就在这里面住了整整5年。

为了能够多攒点钱,十多年来,白方礼从头到脚穿的都是捡来的衣衫鞋帽,一日三餐经常是馒头加凉水。他对记者说:“我从来没买过衣服,你看,我身上这些衬衣、外裤,都是平时捡的。还有鞋,两只不一样的呀,瞧,里面的里子不一样吧!还有袜子,都是捡的。今儿捡一只,明儿再捡一只,多了就可以配套。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穿的东西没有一件是花钱买的。”有一次,他从果皮箱中捡来一块馍馍当午饭吃,女儿看到了心疼不已。他说:“这有嘛苦?这馍是农民兄弟用一滴一滴的汗换来的,人家扔了,我把它拾起来吃了,不少浪费些吗?”

白方礼把支教公司和他蹬三轮车所赚得的钱全部捐给了天津的各个学校,从1994年到1998年,他资助了红光中学的200多名藏族学生,月月给他们补助,直到他们高中毕业。他还每个月向南开大学捐款1000元,总额近3.4万元,200多名南开大学的贫困学生得到了资助。据不完全统计,他的累计捐款总额超过35万元,其中包括300多名大学生的学费与生活费。还有人计算,如果按每蹬1公里三轮车5角钱计算,十多年间,老人奉献的是相当于绕地球赤道18圈的奔波劳累。

白方礼的支教公司开了5年。1999年,天津火车站进行整顿,所有商亭一律被拆除,“白方礼支教公司”也不例外。那一次,老人哭了。2001年,88岁的他已无力再蹬三轮车,于是就在车站给人看车,他把一角、两角的零钱装在一个饭盒里,存够500元后又捐了出去。2005年9月23日早晨,93岁的白方礼去世。他的私有财产账单上是零。

20世纪初的美国首富安德鲁·卡内基在遗言中说:“死而富有是一种耻辱。”白方礼显然比他做得还要彻底,他让人们联想起1979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特里莎修女。特里莎修女在印度创办“儿童之家希舒·巴满”,收养被遗弃的病童、弱智儿、受虐儿或沦为稚妓的儿童。她跟白方礼一样,为了拯救穷人,把自己变成了最穷的人。在“儿童之家希舒·巴满”的墙上有一段诗歌:“不管怎样,总是要帮助/将你所拥有最好的东西献给世界,你可能会被踢掉牙齿/不管怎样,总是要将你所拥有最好的东西献给世界。”白方礼不会写诗,甚至不识字,但他无比完美地演绎了这段宣誓。

白方礼去世后,艺术家为他在天津憩园塑铜像纪念,一些大学生专门为他开了一个网站(www.baifangli.cn),网站的颜色是最单纯的黑白两色,版首有一行字:总有一种平凡,让我们泪流满面。

企业史人物
“君安教父”

自“君万事件”后,张国庆再没有染指万科。1998年,君安因股权变革而引人注目,王石偶然获悉有人可能要举报张国庆。或许出于惺惺相惜,他通过渠道暗示张国庆要多加小心,张国庆大大咧咧地回复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一个月后,王石上班,办公室门口有一个花篮,秘书说是一个“张总”派人送来的。王石脱口道:“张国庆果然要出事了。”

张国庆出事,是因为他试图通过MBO(Management Buyout,管理层股权回购)的方式将君安私有化。他是第一个在中国尝试MBO的企业家。

1956年出生的湖北人张国庆气宇轩昂,行事为人一派军人作风。他自部队复员后,就进入了银行系统。1992年8月,时任深圳人民银行证券管理处副处长的他下海创办君安证券,担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因他的部队经历,君安的神秘背景便一直在坊间引起种种猜测。君安证券设立之初,由包括军队企业在内的5家国有企业投资,注册资本5000万元。君安创办后,在中国股市牛气冲天,张国庆靠他的神秘背景及强势手腕迅速崛起。王石在自传《道路与梦想》 中曾透露一个细节:君安曾经帮助万科的一个股东出售过一部分法人股,法人股的销售在当时是明文禁止的,必须经最高证券管理机构批准才可能“例外执行”,张国庆竟能搞定,可见手眼通天。他因此收了50%的手续费,这一笔1.1亿元的股权买卖,君安就赚了5500万元。君安的辉煌时期,正是《证券法》出台的前夜,证券商可以任意操纵股价,将游戏规则玩弄于股掌之上。在深圳股市中,张国庆一人独大,俨然是南中国最强悍的大鳄。1993—1998年,君安共为100多家企业承担A股、B股上市及配股业务,筹资总额近300亿元人民币。君安在国内下辖60多家证券营业部,其交易量一直在深交所居前两位,在上交所亦在前六名之列,其国债交易量也在全国位列前十。公开资料显示,这家公司到1997年年底的总资产达175亿元,利润7.1亿元,当时在国内均名列第一。此时之君安如日中天,业界甚至将中国股市的这段时期称为“君安时代”,张国庆与万国的管金生、申银的阚治东并称股市“三大教父”。

在事业达到巅峰之际,张国庆开始考虑君安的股权改造。他设想用国际通行的MBO方式来完成君安股权的改造,也就是经营层以回购的方式获得公司股份,最终实现对企业的控制权。张国庆此时既是公司的总经理,又是董事会的主席,身兼经理人和资本代表两重角色,自然有制定规则、双手互套的便利。然而,此时的君安已经陡然做大,经营层回购所需资金非一笔小数目。于是,张国庆等君安高管便展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财技”,到1997年,君安增资扩股到7亿元。经过巧妙安排,君安职工持股会变成君安证券的实际控股股东,持股比例达77%,其余的国有股东们最大的一家股权也被降低到7%左右,君安职工持股会的两大股东分别是“新长英”和“泰东”,为张国庆团队所控制的两个投资公司。这位“君安教父”用一年半的时间,就把中国最大的证券公司改造成一家由私人占大股的证券公司,国有公司仍在君安拥有股份并分得红利,但其权益早已被大大稀释。

张国庆的大胆举措很快在证券界引起轰动,几乎所有的证券公司都蠢蠢欲动,纷纷试图起而效之。对于每一位经营者来说,如果张国庆的MBO路径被认为合法,那么,他们都可以吹着口哨,在一夜之间把公司据为己有。而如果张国庆的方案只为君安所独有,那么,他无疑成了“好处占过头”的众矢之的。那个时代,所有的“因果报应”都是利益分配的结果,而与是非无关。

从公开的资料看,张国庆的落马是缘于君安内讧。当时一位分管财务的副总经理因不满自己在公司内部的失势,遂将MBO方案及公司全部账目拿到纪检监察部门举报,灾难由此降临。很快,证券监管部门和审计机构派出工作组,进驻君安。1998年7月,审计结果表明,张国庆等人“账外违法经营隐瞒转移收入”的总额在12.3亿元左右,张国庆先后动用5.2亿元,获得君安约77%的权益。有关部门认定,张国庆涉嫌“侵吞国有资产,将国有资产变相转入私人名下”。1998年9月,他以“虚假注资”和“非法逃汇”等罪名获刑4年。2005年8月,《21世纪经济报道》在一则评论中意蕴复杂地说:“假如张国庆的MBO晚个两三年,他或许不但不会有如此下场,反而成为被竞相歌颂的英雄也未可知。试问,从21世纪初开始的MBO热潮,让多少国有企业的经营者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为坐拥亿万的富豪,同时还享尽殊荣美誉?”

就在张国庆被判刑的前一年,万国的管金生因“327国债事件” 被判刑17年,申银的阚治东则因“操纵陆家嘴股价”被撤职,并处5年市场禁入。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股市“三大教父”无一幸免。张国庆被拘后,君安证券被安排与上海的一家证券公司国泰合并为国泰君安,其合并后的注册资本达37.3亿元,总资产300亿元,成为当时国内最大的证券公司。

2002年,张国庆出狱后重现江湖。由君安旧部组成的华林证券挂牌经营,据称它的“人脑和电脑都来自君安”,因而被称为“小君安”,张国庆则筹建深圳市九夷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以大股东的身份在幕后操作。然而,此时的“小君安”一无“神秘背景”,二无时运相济,张国庆要重演旧日彪悍又如何可得。此后数年,张国庆在“华立控股”“南天信息”等多家股票上有资本运作,却胜负各半,难有爆发。斗转星移,失去光环的“教父”终于陨入茫茫凡尘。 0bBeBwQTS8XtR+CAjDwuTVZTE0adixxVgUYnBxy2XlBZ7zcGwl+d/VKpi35Z0O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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