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大众理解心理学的意义，难度极高。我在一家精神病院做医生期间，已经开始遭遇这种难题了。我跟其他精神病医生一样，惊讶地发现大众对心理健康和疾病的了解，比我们这些医生还要多。大众经常跟我们说，病人并未真正爬到墙头上，这是什么地方，病人其实很清楚，他认出了自己的亲人，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仅仅是有少许情绪低落或兴奋而已，没有生病。精神病医生说他生病了，这种说法根本是错的。

我们在这种常见情况的引导下，进入了真正的心理学范畴。这里出现了更加糟糕的状况，所有人都觉得对心理学了解最多的，非自己莫属，都觉得心理就是自己的心理，而自己当然最清楚自己的心理，并相信所有人的心理都跟自己一样，即本能地认为自己的心理构造相当普及，基本所有人都与其他人，即都跟他自己没什么两样。夫妻都对彼此怀有这样的假设，父母和孩子也都对彼此怀有这样的假设。这就好比所有人都有一条直通自己心中正在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管道；好比他非常熟知自己的心，要发表对它的看法，自己的身份、能力都不成问题；好比他的心理便是适用于全体人类的标准心理，并确保他能凭借自己的身份、能力，假设自己的情况就是普遍适用的规则。大家一般会在发现该规则对其他人并不适用，别人是的确有别于自己时，觉得惊讶乃至害怕。大家通常不会觉得这些心理方面的差异奇怪且充满趣味，只会觉得它们是自己无法认同的失败，是自己无法忍受的过失，一定要对其进行谴责，乃至确定其罪名。这些显著的区别让他们承受了宛如背叛自然秩序的折磨。它们就像一定要马上纠正的惊人错误，或应给予相应惩处的罪行。

有种心理学理论得到了大众的普遍认同，对此大家都了解。该理论基于这样的假设： 人类心理在方方面面都是相同的 ，所以在对其进行解释时，不妨彻底抛开环境的差异。可是，这种简单至极的理论假设，却与以下真相产生了矛盾：所有人的心理都差异显著，且基本都能生出数不清的变化。还有种理论在解释精神世界的各种现象时，多从 性欲 出发，另外一种理论却多从 权欲 出发。这两种不同的理论产生了相同的结果，即二者都更加固守自身原则，并展现出一种显著的倾向，希望自己能变成拯救世界独一无二的好方法。二者都对对方持否定态度，外人对它们的态度则很不统一。坚持这两种理论的人竭尽所能无视对方，但矛盾冲突已经出现了，这种做法根本于事无补。答案其实简单至极：两种理论都是正确的。因为其中每种理论描绘的心理，都与坚持该理论之人的心理很接近。我们在这方面完全赞同歌德的观点，它“能配得上领会它的精神”。

返回本文的题目，针对那些思维简单之人的深刻成见，我们更认真地做一番思考，确定他们的想象是否成立，是否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模一样。虽然心理差别通常的确能作为理论方面的可能性，获得大家的认可，但世人基本不会记得，其他人与自己是不一样的，思考、感受、看待事物的方式都不一样，想要看见的事物也截然不同。可惜一如我们看到的，连科学理论也常常以这样的假设为基础：一只挤脚的鞋子挤的部位肯定是相同的。除了心理学家相互间这种充满趣味的争执，还有一些平等主义假设，其本身具备社会政治性质，自然要严肃很多。不过，个体心理的区别，也被这些假设遗忘了。

我开始思索这些短视、狭隘的见解存在的原因，以避免自己因这些见解陷入烦恼，得不到任何结果。我在这种追问的指引下，开始对原始民族的心理展开研究。许久之前，我就开始被以下真相感动：有种朴素、纯真、孩子般的东西，存在于成见最深、最坚持心理统一的人身上。你的确能从原始社会看到，除了从自己身上推广到其他人身上，该假设还推广到了动植物、河流、山川等所有自然物身上。它们全都拥有人类的心理，连树、石头都会讲话。另外，动物中也出现了草原狼医生、鸟医生、人狼等，一如人类之中那些显然有别于普通人的人，会因此被推举为巫师、酋长或医生。人们会将这种荣誉授予任何有反常表现，从而打破大家各自心领神会的统一性假设的动物。很明显，这种成见属于原始心理结构的残留，却非常强大，大致以还没有彻底分化的意识为基础。人类经过长时间的发展，才产生了个体意识，或者说自我意识，其以单纯的集体意识作为原始的形式。这种集体意识在存续至今的原始部落中，通常只有微不足道的发展。很多部落甚至没为本部落命名，以免和其他部落混淆。比如，我曾在东非看到一个部落，只以“在此处居住的人”称呼本部落。这种原始的集体意识至今仍在我们的家庭意识中存活。很多时候，我们都会看到某位家庭成员在介绍自己时，至多只能说出家人对自己的称谓，这一称谓很明显已经彻底满足了此人。

个人在这种集体意识中，谈不上什么特殊，能够相互对调。不过，由于这种集体意识有分化的前兆，因此，不能算是水准最低的意识。我们能从最低最原始的水准中发现总体意识或者说宇宙意识的存在，其根本无法意识到主体自身。这种意识水准中不存在活动的人，只存在事件。

所以，一件事能带给我快乐，必然也能带给其他任何人快乐，我们这种假设便是原始的意识黑夜的残留。所有人在这种意识黑夜中思考、感受、行动时，采取的都是相同的方式，彼此间并没有能够感知的差异。若发生了一件事，表明一个人的思想有变，马上就会打搅到其他人。原始部落中最让人害怕的，就是一样东西违反了常态，大家马上会猜测它会带来威胁，要与众人为敌。现代人也保留着这一原始的反应，我们会在遇到持有不同观念之人的瞬间，大发雷霆，也会在自己的审美遭到别人劣价的瞬间，产生受辱的感觉。对于思想有别于我们的人，我们会继续加以迫害。我们依然在为强迫别人接纳我们的观点，倾尽全力。我们还在为了解救异教徒脱离那必然是为他们准备的地狱，尽可能感化他们。而对于以一己之力坚持自己的信念这件事，我们却满怀恐惧。

一开始，个人对自己没有意识的心理状态，便是所有人的心理都一样这一观点的源头。在那个古老的世界，只存在集体意识，个人意识尚未出现。个人意识后来逐渐发展到了比较高的水准，从集体意识中展露出来。个人意识必须有别于其他人的意识，才能存在。可用火箭比喻意识发展的过程，其在黑夜中上升、飞散，变成五颜六色的火花。

作为一门经验科学，心理学最近才问世，还处在婴儿时期，存续时间总共不超过半世纪。因为所有人的心理都是一样的这种假设，导致心理学无法在更早的时候出现。由此可见，所有分化产生的意识有多年轻，长期的睡眠过后，它清醒过来，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过程迟缓、笨拙。现在我们的意识只达到了刚学会说“我”的孩子的水准，觉得我们的意识已经达到了较高的水准，只是种幻觉罢了。

人类心理的差别有多显著，是我最重要的发现成果之一。 集体心理 相同若不是原始事实和孕育一切个体心理的母体，自然就是一种庞大的幻觉，仅此而已。不过，集体心理相同在我们各自拥有个人意识的前提下，继续作为集体无意识存在，一如承载着自我小船的海洋，对此不必有任何质疑。原始的心理世界因此得以保留了原先的一切。人类的原始无意识压制并包围着个人的意识，一如海洋伸出自己巨大的舌头，将一块又一块陆地围成了一座又一座岛屿。当致命的精神病降临，肆虐的风暴与海浪将岛屿吞噬，让其回归海底。神经症带来的困扰包含着一些海堤的崩塌，潮水肆意摧毁了低处原本受堤坝保护的结满果实的土地。可将各种类型的神经症病人当成在海边生活的人，其受海洋带来的威胁影响最大。健康之人则不会受到哪怕再大的海潮的影响，他们生活在陆地上，天气干燥的高原上，周围顶多只有宁静的湖泊或小溪。他们根本不承认自己被海洋包围，因为海洋距离他们太远了。个人确实能对自我认同到这种程度，以至于和其他所有人都失去了关联，再也找不回自己的人性连接。这是种很常见的状况，因为任何人都不愿跟其他人一模一样。在任何情况下，原始的自我为中心都相信，其他人需要做出改变，而“我”不需要。

险恶的无意识大海将个人意识环绕其中。表面看来，我们的意识十分稳固，其实却非常脆弱，基石很不稳定。一般说来，理智只需一种激烈的情绪，就会失衡，这点能从我们的语言表达中得到证明。以下说法都很常见：某人因为愤怒“无法自控”，“完全忘记了自己”，大家都“不认识他了”，“他被魔鬼迷惑了心智”，或你因某样东西“丢了魂”，“发了疯”，“你在做什么，你自己都不清楚”。情绪能轻而易举毁掉我们的自我意识，可见一斑。通常情况下，这种干扰都是缓慢进行的，能让意识发生持久的转变。我们完整的生命轨道能在一些激烈心理变化的作用下，在无意识内部潜藏许多年，消失得无影无踪。性格的持久转变其实比较常见，据此可以说某个人在这些经历过后，“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种说法是成立的。除了存在劣质遗传之人、神经症病人，健康之人也会经历这种情况。用专业术语称呼感情造成的干扰，就是“分裂现象”，这通常都预示着精神分裂。这种分裂存在于所有意识冲突中，能达到非常严重的程度：为了威胁破裂的意识构造，可以让自身彻底瓦解。

哪怕在内陆世界生活，并因此忘记海洋的人，他们脚下的土地也并不坚固，非常容易破裂，洪水随时涌过来，将他们包围起来。通过部落生活和自己的心理，原始人了解到了这种危险。一如他们所言，失去灵魂与掌控灵魂是这些“灵魂的危险”中最严重的两种情况。这两种情况都是分裂：他会在前一种情况发生时表示，灵魂脱离了自己，游荡到各个地方；至于第二种情况，往往是某个陌生灵魂以让人不悦的方式进入他的身体，并在其中生活。用这种方式表述，准确呈现了当前所谓分裂现象或是分裂状态，只是听上去略显怪异。这些症状也会出现在健康之人身上，因此并非纯粹的病症。幸福感缺乏稳定性，心情的非理智转变，情绪的忽然发作，忽然对所有事物都不再感兴趣，精神麻木、迟缓等类似情况，都是这些症状的体现。更有甚者，原始人那种被称为鬼神上身的精神分裂状况，也会出现在健康之人身上。对于疯狂的恶魔，健康之人并无免疫力，他们也会屈从于迷人的诱惑和片面的信念之下。这些东西在健康之人和他们最珍而重之的事物中间挖了个很深的墓坑，不仅如此，它们还让健康之人心理分裂，痛不欲生。

原始人将精神分裂评价为不恰当且不健康的，在这一点上，他们与我们没有区别。不过，双方对此的称呼不一样，我们称其为心理冲突、神经紧张、精神崩溃。《圣经》将动植物、人类和上帝得以继续维持的和谐关系，也就是乐园这种象征，放到所有精神发展的起点，还公然表示“和神明一样，你们也将了解善与恶”这种最早的意识曙光，是一种足以致人死地的罪恶，这必然是在暗示什么。原始的黑夜被意识神圣地统一掌控，毁掉这种统一，对朴实纯真之人而言，确实堪称罪过。

不过，意识却是知识大树的果实中最应该被珍惜的。人们能战胜大地，靠的就是这种奇妙的兵器。我们期待人们能借助它，取得更大胜利。

个人意识是离别和背叛的代表。人们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对此有过不计其数的体会。个人的分裂时期就是生病时期，这点对全世界都是成立的。我们的这个时期就是分裂、生病的时期，我们不能否认这一点。人们只要有少许责任感，还会对这种转折时期产生满足感吗？没人会觉得当前的世界很舒服，对此我们不能不承认，否则就不够真诚。这个世界带给人的舒适感觉，确实在不断下降。我们经常听到的词语“危机”，其实是从医学方面警告我们身体中的疾病已达到高潮，非常危险。意识不仅是最大的善，还是最大的恶，所以一旦拥有意识，人类的灵魂中便会有分裂扎根。估量当前这个时代的疾病，颇具难度。不过，对人类疾病史的回顾表明，要观察早期的疾病发作，没什么难度。1世纪，疾病在罗马世界各处诞生，是其中最严重的发作。分裂在当时有如下表现：政治和社会崩溃到空前的程度，宗教和哲学发生矛盾，艺术和科学出现衰退，让人遗憾。若将当时的人视为独立个体，会发现每个人都已严重分化，其先借助高尚的自我，证明自己的确征服了环境，然后开始追求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的地位与爱好，在此期间将自己撕碎。通过这种方式，他频频改变自身，到了最后，深陷于与自己的绝望对立之中。这种对立最终让他日渐衰落，因为巨大的洪水，他已征服的世界被毁灭，破坏的全过程就此结束。

与其余研究人员类似，我经过对人类心理的长时间研究，内心逐渐建立了一项基本公式，即不能只从一个方面，也要从另外一个方面观察心理现象。无论何事最少都有两个方面乃至多个方面，这是经验告诉我们的。“重要的事未必那般重要，不重要的事也未必那般不重要。”这是迪斯雷利的名句，是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相同的真相。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假设是所有心理现象都能从与自己对立的情况中得到解释。

所以，世界的分裂也是康复的过程，或者说妊娠高潮，是分娩极度痛楚的预告。分裂时期也是重生时期，一如其在罗马帝国时期的状况。奥古斯都时期的人，目睹了基督象征形象的问世，因此将这段时期作为人类纪元的开始，是有依据的。基督统治着刚开了一个头的双鱼座时期，因此它被初期的基督教徒当成鱼来供奉。此后两千年，基督的精神始终占据统治地位。他来自海洋和远古时期的黑暗中，让世界的一个阶段走向终结，宛如巴比伦传说中的老师奥安尼斯 。“我带来的是兵器，而非和平。”这句话确实出自基督之口。可到了最后，引发分裂的却带来了统一，所以基督的教诲是爱的教诲，能将所有人团结在一起。

我们占据着有利的地位，能认真观察历史事件，而这得益于我们与这些历史之间的距离。我们若是生活在这些历史事件发生的时期，很有可能会无视它们，与当时的很多人没有分别。那时候，只有为数不多的卑贱之人才能收到基督的福音，能给人快乐的好消息。生活表层则被政治、经济和体育充斥。刚被征服的东方世界为罗马带来的精神养料，成了宗教、哲学想要吸纳、同化的对象。可是芥菜种子必将长成大树，这一点却基本无人留意。

中国古代哲学包含着阴阳两个相反的元素，前者表示黑暗，后者表示光明。有种说法称，一种原则的力量达到顶峰，相反的原则便会在其中萌发，宛如种子胚芽。任何文明发展到巅峰，之后都会迎来衰落，只是时间早晚不一。不过，这种陷入混乱状态的衰落会在黑暗中孕育新光明，哪怕其表面看来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人看到它内心满怀厌憎和绝望，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Q5ziDzEjwFJetXawTI9nl3hiToyIZvpLbyK7HEkNWorp6LhkVkbFxctUHdhNHLW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