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游于至大之域
人之所以不得自由,乃因心胸被拘执在俗世的境域中,目光被囚限于常识世界里。如《秋水》篇所说的,一个人受空间的范限、时间的固蔽以及礼教的束缚(“拘于虚”、“笃于时”、“束于教”),所以心量打不开。人要透破时空与礼教的束缚,心灵才能开放;培养开放的心灵,才能使人从狭窄的俗世与常识的拘囚中提升出来。开放的心灵,需有一个开阔的思想空间来培养;一个开阔的思想空间,可以舒展一个辽远的心灵视野。
庄子深深了解到,人的闭塞,在于见小而不识大,因而他第一番手笔,在于描写一个“大”:他从经验事物中抽离出来,借变形的巨鲲大鹏,突破物质形相的拘限,创造一个无边的大世界,托出一番浩瀚的大气象。由巨鲲潜藏的北溟,到大鹏展翅高空而飞往的天池,拉开了一个无穷开放的空间系统。
鲲化而为鹏,奋翅而飞,动荡鼓怒,真是惊天动地。看它的高飞,翼击海水,海浪滔天,浪花激起高达三千里,大风吹刮,云层如野马奔腾,游气如尘埃滚滚,微小生物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气势磅礴,好一番异凡的景象!大鹏直入云霄,太空寥廓,上无所极,凌空下视,亦复苍苍茫茫,无穷无极。“天之苍苍”,一个广漠无穷的世界,将人的心思带进一个超越高远的境界中。
2. 深蓄厚养
溟海不深则无以养巨鲲,水积不厚则无以浮大舟,风积不厚则无以展大翼。这说明积厚是大成的必要条件。大成者的心灵空间不仅要有广度、阔度,也要有深度、厚度。
北海之水不厚,则不能养大鱼,环境的限制,常使人心灵萎缩。水浅而舟大,则不足以浮大;功力浮泛,自然难以施展。
任何人,无论成就事业或学问,必须经过积厚的工夫。苦学、锻炼、磨砺,都是积厚的工夫,经过积厚的工夫,才能发挥出他的功能与力量来。
大成之人,需积才、积学、积气、积势,才能成其大;大鹏图南,途程遥远,必资以九万里大风而后成行。风之积厚而图南,如后文所说计程裹粮,“裹粮”便是积厚的工作。
3. 以小匹大
大鹏积厚图远,其高举之志,为俗世中小麻雀型的人所怪异,于是庄子创造蜩与学鸠的寓言,以抒发感怀。蜩与学鸠,生长在榆枋,毕志于榆枋,心灵闭塞,水浅而无远志,因而对于鹏之“九万里而南为”,感到诧异而发出讥笑的问语。庄子借“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说明途程愈长,则所需“裹粮”的准备愈丰——即其志愈远,则所需积厚工作愈多。以目前为自满的小虫鸟,怎能了解途长裹粮(积风而九万里)的意义呢?俗人局量狭小,根本无法想象小天地以外的大世界,“之二虫又何知”!庄子于此点出小不知大的情由,并为后文惠子笑庄子大而无用作一伏笔。
庄子借二虫不解大鹏的寓言,以喻俗人的浅短不知至人的广大,进而评断“小知不及大知”。由“小知不及大知”,再引出“小年不及大年”。朝菌、蟪蛄生命稍纵即逝,是为小年;冥灵、大椿活着千年万载,是为大年。世人匹比彭祖,正是小年匹大年。庄子末后点下一笔以小匹大的可叹,以尽小不及大之意。
庄子著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前引《齐谐》寓言,或恐不足采信,所以又引汤之问棘一段重言,以证鲲鹏积厚远举之事。小麻雀跳跃于棘丛矮树之间,对于鹏飞南溟的盛举,大惑不解而发出讥笑的问话。小麻雀的笑大鹏,关键所在,在于小大的分别,因而庄子最后用“小大之辩”作为结语,以示小天地和大世界的不同,并明世俗价值与境界哲学的差异。
4. 宇宙精神
从“知效一官”到“至人无己”一段,节次描写不同境界的几种人。“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这些都是一曲之士、小成之人,这四等人,心灵凝滞,见识不出世俗常识的层面,他们对于礼教世界的满足和赞美,犹如小麻雀自得于一方。在宋荣子看来,世俗世界中这四等人,汲汲然于一己的浮名虚誉,实如同斑鸠麻雀跳跃于蓬蒿艾草之间。庄子引出宋荣子,写另一高层境界的人,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他能超越世俗是非毁誉的标准,把真我的存在和外界的物议划分开来。宋荣子是有主体性的人,以本心为重,把握真实的自我,肯定内在实德在己,外在毁誉由人,宋荣子的扬弃社会市场价值,超迈特行,孑然独遗,其生命的风格确是不同凡响。庄子引出“列子”一则,写同一层次高境界的人。列子泠然御风,为贵虚思想的寓言化。列子飞翔太空,高蹈自在,飘然神态,达于虚灵境界(“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他能超脱俗世,免于行事之累(“免乎行”),而超出一般人所斤斤计较的富贵利禄之外(“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
宋荣子的超越于世俗,忘毁誉,不汲汲于求世上的虚名,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列子的扬起于现实,忘祸福,不汲汲于求世上的功利,已经是超凡入圣了;然而在庄子看来,还有所不足(“犹未树”、“犹有所待”),于是庄子更上一层楼,描写至人的心境: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天地之正”,即是天地的正道,亦即天地的法则,这和“六气之辩(变)”,文异义同,乃就万物之性、自然规律而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即《天下》篇所说的“与天地精神往来”。至人游处于天地间,其精神和宇宙一体化;自我无穷地开放,向内打通自己,向外与他人他物相感通、相融合。达到这种境界,彼此的扞格可化除,物我的界限可消解,时空的限制无复感觉。“游于无穷,彼且恶乎待哉”!至人是个自由超越者,他从形相世界的拘限中超脱出来,而获得大解放,而达到“无待”的境界——心灵无穷地开放,与外物相冥合,如此,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随遇而安,自由自在。
“至人无己”,并非至人没有自我,乃是至人超越偏执的我,这里的“己”,乃是为功与名所捆住的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所谓“无功”、“无名”,即是扬弃世俗价值的左右,“无己”亦即超脱世俗价值所左右的自己。因而,所谓“至人无己”,即至人去除为形骸、智巧、嗜欲所困住的小我,扬弃世俗价值所拘系的小我,使自己从狭窄的局限性中提升出来,而成其大我。至人所通向的大我,非生理我,非家庭我,亦非社会我,乃是宇宙我。《齐物论》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我,即是达于天地境界的我,即与万物相感通、相融合的我,这个我,即是宇宙的大我。
可知“至人无己”,即突破智巧物欲所拘限的小我,而通向宇宙的大我。庄子在这里不用“克己”而用“无己”,正是儒、道两家精神的不同处。用“克己”,则有粘缚之感,“克己”多从克欲处下工夫,其结果长期在欲念的绞缠中打转子,常弄得人生干枯蔽陋,朱熹一派的道学味就是这种情况下违逆人性的发展。庄子用“无己”,真是透脱之至,他使人从智巧欲念中提升出来而精神上达,使人遮拨俗情而臻至“太上忘情”之境。因而,儒家的“克己”,往往导致闭塞的人生;庄子的“无己”,则产生开放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