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设三个问答故事,重申前义。
1. 尧问舜的故事中,写出封闭的心灵与开放的心灵之不同。“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这说明封闭的心灵缺乏受容性。“十日并出,万物皆照”,即是开放心灵的写照,亦为上文“葆光”、“天府”的譬喻。“葆光”的圣人,心量广大,如同“天府”,其光外照,普及外物,这说明开放的心灵互融性之广大。
2. 啮缺问王倪的故事中,提出:“万物有没有共同的标准?”三问而三不知,其用意在于衬出真知的困难,并暗示常人所谓的知,多未曾经过深思就遽然确认,实则只是主观是非的判断而已;一般人睁开眼就断定的知,事实上常是一孔之见的认可。“不知”的回答,激人自觉反省,使人省察习以为知,是否为真知,使人省察偏颇的决断,是否为全面观察的结果。庄子假借王倪之口说: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这说明标准不定于一处,不自我中心,了解问题应从不同的角度作面面的透视,这才是开放心灵的态度。然而常人所采取的观点,大则以人类为本位,小则以个我为中心,这便是封闭心灵的态度。上文儒、墨之辩,“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就是拘于一隅的闭封心灵所形成。所以,庄子认为“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儒、墨之辩,到这里被驳倒无余。
3. 瞿鹊子问长梧子的故事中,首言开放心灵超越世俗价值,“旁日月,挟宇宙”而“游乎尘垢之外”。庄子使用浪漫主义的笔法,形容人的精神之提升,超越了有限的时空,在无穷的时空境域中,任心遨游,自由飞扬。达到这种境界的人,死生问题也困惑不了他。死生是人生中最根本的问题,人生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死的迫临。常人预想着死,认为死是此生的尽头,是此生的断绝,而死后的境况是寂静空无,漆黑一片,因而感到怖畏不安。事实上,死的实况是无人得知的,当它降临时,自己已经不存在,因而死亡的体验是不可传述的。尸体是无法意识自己的,而怖畏不安乃是生人对于死的一种预想所产生的情绪,并不是死的实况(reality)。人们将生和死截然划分,重生而恶死。庄子认为,由于人们过于爱生憎死,所以掩蔽了死生的真面目,其实死生只是变化的一种现象而已。变化流传是一切万物的真相,这样看来,生死并非始终,只是变化的一个过程罢了!庄子超越了常人对于死的看法,他视死生为自然而必然之事,故而面对它,肯定它。我们面对死生时,应扬弃悦生恶死的观念。抛弃这种观念,才能不被恶死的情念所搅扰,抛弃这种观念,内心才能释然。丽姬一段的譬喻,正是要人超脱死生观念所带来的情绪上的困扰。
生命的出现与消失,犹如四时的运转一般,乃是大化中的一个过程,了解这一个生命流变的真相,也可不必过于执着死生的忧喜。梦与觉也难以截然分辨,明乎此,也可超脱于其中的哀乐。庄子说:“当人在梦中,却不知道是在做梦,有时梦中还在做梦,醒了以后才知道是做梦,只有非常清醒的人,才知道人的一生就像是一场大梦。”“人生若梦”,这真是发人深省的话。许多人在迷糊中而不知道自己的迷糊,犹如在梦中而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们还自以为觉醒,“窃窃然知之”,哓哓然逞辩,争是争非,竞相夸示,唯有大觉大悟的人,才明白众人的争辩都是梦话。
庄子借梦觉之说,譬喻世人迷中说是非,如梦中占梦。百家的争鸣,尽为梦语,孰是孰非,全无定论。因而,庄子接着说了一段动人的“辩无胜”的理由:
假使我和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果然对吗?我果然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然对吗?你果然错吗?是我们两人有一人对、有一人错呢?还是我们两个人都对或者都错呢?我和你都不知道。凡人都有偏见,我们请谁来评判是非?假使请意见和你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你相同了,怎么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我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我相同了,怎么能够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你我都不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跟你和我相异了,怎么能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你我都相同的人评判,他已经跟你我相同了,怎么能评判呢?那么,我和你及其他的人都不能评定谁是谁非了。
庄子认为辩论的胜负和客观的对错并没有必然的关系。大家争辩问题时,绝不免渗入主观的意见,主观的意见都不能作为客观的真理。各人若以主观成心作为认识的标准,自然难以厘定客观的对错。在争论中,共同认识的标准无从建立,认识的标准既无从建立,则客观的是非也难以判定。
是非然否之辩(“化声”),既然得不出定论,既然为无意义的梦话,还不如“和之以天倪”——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它,即顺任事物本然的状态,而不加以主观意念去分辨。如此,精神不为劳形累心的争辩所困蔽,而从局限性的对待中超拔出来,遨游于无穷的境域(“无竟”),在“无竟”的境界中,精神得以自由飞扬。
《齐物论》到这里,已经写到了极致。然而庄子仍未肯收笔,他还更上一层楼,借罔两问影说“无待”的境界,再借梦蝶以喻“泯合”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