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勒内·笛卡尔的理性主义

理性主义直到大约17世纪通过勒内·笛卡尔(Rene Descartes)的著作才得以完全成熟。 在讨论理性主义的替代者之前,我们先来考察笛卡尔的理性主义观点。

勒内·笛卡尔(1596—1650年)

知识理论永远不可能在真空中产生,它背后总是存在着心理、经济、社会和政治条件,它们是知识产生的动力。激发柏拉图建构其理论的外因与笛卡尔明显不同。柏拉图是名门之后,生活在旧的贵族统治体制逐渐瓦解,新兴商业阶层和早期民主精神开始出现的时代。在此之前的两百年间,社会条件和智力条件相互结合,逐渐削弱了旧贵族价值观的道德权威。这种价值观以荷马和赫西俄德的神话为标准。随着荣誉、忠诚、勇敢等旧价值以及贵族统治的自然权力的解体,平民价值观取代了旧价值观。但是柏拉图认为,这种平民价值观其实是贪婪和对权力的渴求,只不过有所掩饰而已。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所处的时代,这些新价值观被以“智者”著称的修辞学专家所教授。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看来,这些人似乎是在恶意欢庆一个中心并非保持不变的世界。为了抵消智者的败坏作用,为了维护能证明精英统治正当性的体制,柏拉图不但要抨击智者派,还要反对荷马的权威地位,并代之以纯粹理性。荷马的著作体现出来的贵族价值观是柏拉图所希望支持的,但是荷马除了用充满诗意的言语唤起人们的感情,并未对这些价值观做出任何辩护。如果柏拉图要为这些价值观作理性的辩护,他就必须以哲学(即理性的代言人)来取代诗歌(体现在希腊的神话和戏剧中)的影响力。17世纪的笛卡尔面对的不是诗歌与哲学的对立,而是宗教与科学的对立。笛卡尔生活在新科学诞生的时期。他出生时,哥白尼去世才四十年。笛卡尔与伽利略、开普勒是同时代人。他去世时,牛顿才只有八岁。实际上,笛卡尔本人二十多岁时就发现了解析几何,对科学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知识理论永远不可能在真空中产生

诗与哲学之争

那时,新兴科学与日俱增的力量已经开始挑战教会日益衰落的权威。教会统治已有千年之久,但在笛卡尔出生前的两百年间却遭受了几次巨大的挫折(各种教派内部分裂、不受世俗统治者的青睐、新教改革的产生)。教会不仅在竭力维系它所拥有的政治权力,而且也在竭力维系它对人类自身道德形象的监护权。正是在这方面,新兴科学对宗教权威发出最直接的挑战。1632年,宗教法庭逮捕了伽利略,对他进行审判,并裁决他犯有渎神罪,双方的冲突达到白热化程度。导致伽利略被捕的具体原因是他发表了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他发现木星有四颗卫星。人们也许不能马上明白为什么“木星有四颗卫星”这个观点会威胁到宗教权威,下文将会就此作出说明。 伽利略事件威胁到以下传统观点:上千年来,人类“高贵”的观念与以下这种观念紧密相联:上帝在宇宙的正中心创造了伊甸园(即“实在”的脐部),宇宙的其余部分像同心圆一样从伊甸园发散出来形成。这种观念认为,人类上演的剧目是宇宙的核心剧目,宇宙中其他任何存在物只是作为人类剧目的见证人而被安排于此。这种观念的作用在于赋予人类的行动以意义。即使某个人的生命充满不幸(中世纪确实存在着大量不幸),至少这种不幸也是有意义的。因此,即使最悲惨的人类生存状况,也有着某种高贵性。

但现在,人类生命的这种高贵观念突然遭到哥白尼理论的威胁。哥白尼认为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事实上地球和其他行星都围绕着太阳运转(因此日心说而不是地心说才正确)。如果地球只是在太空中飞驰的天体,并不比宇宙中其他天体具有更多或更少的意义,那么这个发现对于人类“高贵”的观念来说意味着什么?(弗洛伊德曾经说过,人类的高贵性遭受过三次致命打击:第一次,哥白尼发现人类不是宇宙的中心;第二次,达尔文发现人类是一种动物;第三次,弗洛伊德发现这种动物有病。)但有个科学事实阻止了哥白尼的激进理论在当时大获全胜。这个事实无可争议,即月亮围绕地球转。如果日心说是正确的,月亮为什么还会绕着地球转呢?为什么月亮不绕着太阳转,就像地球按理应该绕着太阳转那样呢?现在你就能够明白伽利略发现的意义了。如果木星的卫星围绕木星运转,那就证明卫星可以围绕并非宇宙中心的行星运转。这个证明把地心说理论的最后支柱也拆除了。

与伽利略类似,笛卡尔发现他自己处于某种尴尬境地。他本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并不希望与教会当局发生冲突。但他刚刚完成了一部有关物理学的手稿《世界》,他知道其中许多章节与伽利略的观点一致。所以他没有出版这部手稿,而是决定写一本哲学著作,创造一种智性的和谐氛围,调和科学和宗教。他想要表明,成为“笃信宗教的科学家”并不会自相矛盾。实际上,他想表明,科学本身的可能性以某些神学假设为先决条件。他将此书命名为《第一哲学沉思集》,并把它献给“最博学、最杰出的人:巴黎神学院的院长和圣师们”。

宗教与科学之间的碰撞

笛卡尔在题辞中对索邦(巴黎神学院的别名)的神学家们阿谀奉承、卑躬屈膝,但在写给他的朋友麦尔赛纳神父的信中,他却用了一种非常不同的语调,“我想说(并且仅仅在我俩之间说),这六个沉思包含了我物理学的所有基本观点。但是请为我保密,因为如果他们(神学家们)知道,就不会乐意接受我的观点了。”

在我看来,笛卡尔成功地完成了任务。就我所能确定的范围来看,天主教教义在此没有与科学发生正面冲突。笛卡尔已经证明这种冲突并非不可避免。我认为,当今大多数对科学理论的宗教式反对似乎都来自某些新教阵营(例如,反对教授达尔文的进化论)。新教教徒们也许仍在等待着他们的笛卡尔出现吧。

我们接下来讨论笛卡尔在《沉思集》中所建立的认识论。笛卡尔在该书第一段就宣布了他的宏伟计划:“如果我想在科学上建立起某种坚固可靠、经久不变的框架,就必须彻底认真地摆脱之前接受的所有观点,然后在此基础上重新开始。”

请注意这段文字中的关键比喻,该比喻源自木匠业。知识被比作一座大厦,所有的上层结构都依赖于地基,地基打得有多牢固,大厦就有多坚固。(你会发现,哲学家们经常围绕关键比喻展开其观点。比如,你可以想想太阳和阴影的比喻在柏拉图思想中起的作用。)笛卡尔继续写道:

我至少要认真地、自由地来对我的全部旧见解进行一次总清算。

可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没有必要证明这些旧见解都是错误的,因为那样的话,我也许就永远达不到目的。不过,理性告诉我,类似于我认为显然是错误的东西,对于那些不是完全确定无疑的东西也应该不要轻易相信,因此只要我在那些东西里找到哪怕一点点可疑的东西,这就足以使我把它们全部都抛弃。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笛卡尔所用的方法,即著名的怀疑方法。怀疑方法有一个经典表达:万物皆可怀疑(De omnibus dubitandum est)。这个经典表达要求笛卡尔怀疑任何命题,只要能够找到哪怕一点点的怀疑理由。注意,怀疑方法与法庭不同,它并不要求怀疑具有合理性;相反,任何可能的怀疑都足以使命题无效。所有这些怀疑都有一个目的,即试图找到某个不能被怀疑、不容置疑、绝对可靠的东西。这种绝对的确定性如果存在,将会是知识大厦的基础。

我将继续前进,躲开我能够想象出有一点点可疑的什么东西,就好像我知道它是绝对错误的一样。我还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直到我碰到什么可靠的东西,或者,假如我做不到,至少直到我确实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可靠的东西。(第170页)

笛卡尔并没有将他的准则“万物皆可怀疑”作为生活方式加以推崇。这个准则是哲学游戏的一部分,但却是严肃的游戏。游戏的目的是发现知识的基础,如果确实存在有待发现的基础。如果这个基础不存在,人们就会放弃游戏,回归到真实的生活。但他们回来时带来的犬儒主义,将比进行这个游戏之前还要严重,因为他们已经“知道”知识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意见、传闻、偏见和激情。“知识大厦”建立在流沙之上。笛卡尔的方法就是他本人为“中心保持不变吗”这个问题找寻确定答案的方法。

我们接下来回到《沉思集》的方案。笛卡尔继续写道:

直到现在,凡是我当作最真实、最可靠而接受过来的东西,我都是从感觉或通过感觉得来的。不过,我有时觉得这些感官是骗人的;为了小心谨慎起见,对于骗过我们的东西就决不完全加以信任。(第166页)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笛卡尔在掀掉知识大厦的腐朽房梁时,用的不是撬棍而是推土机。既然感觉是众所周知的骗子,它们就应该受到彻底的怀疑,这就意味着一切建立在感觉基础上的信念(毕竟,大多数信念都以感觉为基础)都应被抛弃。但是,笛卡尔突然怀疑自己也许把大厦捣毁工程推进得太快了。他说:

可是,虽然感官有时在不明显和离得很远的东西上骗过我们,但是也许有很多别的东西,虽然我们通过感官认识它们,却没有理由怀疑它们:比如我在这里,坐在炉火旁边,穿着室内长袍,两只手上拿着这张纸,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怎么能否认这两只手和这个身体属于我呢,除非也许是我和那些疯子相比?那些疯子的大脑让胆汁的黑气扰乱和遮蔽得那么厉害,以致他们尽管很穷却经常以为自己是国王;尽管一丝不挂,却经常以为自己穿红戴金;他们幻想自己的脑袋或者是陶制的,或者只是南瓜,或者是玻璃做的。但是,他们是疯子,如果我也和他们相比,我的荒诞程度将不会小于他们。(第166页)

所以,这就是勒内·笛卡尔,穿着睡衣独自坐在壁炉前的桌子旁。(他的舞台与苏格拉底的相当不同,苏格拉底在雅典的街头进行哲学探讨,从本质上将哲学视作一种社会活动!显然,自希腊时代以来,思维的观念已发生巨大的变化。)笛卡尔盯着自己的手思索,“这是我的手。”他怎么可能错误呢?只有疯子才会盯着自己的手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如果你下课以后看见有人坐在校园的草坪上,盯着自己的手,并且对你说:“我不确定这是我的手。”你不会说:“你是个哲学家!”而会说:“神经病!”笛卡尔对此完全清楚,但在极端怀疑论的限制下,他确实怀疑过他是否正在看自己的手。(顺便说一下,你注意到笛卡尔对疯狂绝妙的巴洛克式的描述了吗:“……小脑……让胆汁的黑气扰乱和遮蔽得那么厉害……”)笛卡尔接着写道:

勒内·笛卡尔——重型装备操作员

同时,我必须记住……我有睡觉的习惯,我的梦里会出现跟疯子们醒着时所做的一模一样、有时甚至更加荒唐的事情。有多少次我夜里梦见我在这个地方,穿着衣服,在炉火旁边,虽然事实上我一丝不挂地躺在我的被窝里!……我提醒自己,我时常在睡梦中受到这些假象的欺骗。细想之下,我分明看到没有什么确定不移的标记,使人能够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清醒和睡梦,这不禁使我大吃一惊。(第166—167页)

你明白笛卡尔的观点了吗?你能驳倒他吗?你能想出一个检验方法证明你现在不是在做梦吗?显然,掐自己(像连环画中的人物那样)是不管用的,因为很可能你是在梦中掐自己。同理,你也不能问你的邻居“我是在做梦吗?”你可能是在梦中梦到她的各种回答。事实上,笛卡尔似乎让我们一筹莫展,因为驳倒他的唯一方法就是想出不可能出现在梦中的检验方法。但是任何检验方法,只要你能想到,你就能够梦到。(我有一位学生曾经提出,一个人不可能梦到他死了。这或许没错,但我认为用自杀来驳斥笛卡尔未免太极端了。当然,即便是这种哲学殉道也没用,因为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它是否起作用。)

哲学专业的学生在做梦中之梦

笛卡尔的结论并非说一个人应该对其是否在做梦保持怀疑,而是说没有任何哲学证据可以证明人们在某个特定时刻不是在做梦。因此,感觉和以感觉为基础的常识性世界图景不能作为知识的基础。

让我们开始用图来表示知识的部分基础:

一些确定的知识会不会建立在其他基础之上?数学怎么样?笛卡尔认为,“不管我醒着还是睡着,二加三总是等于五,正方形永远不会有四条以上的边。像这样清楚分明的真理会被怀疑有任何错误或者不可靠似乎是不可能的。”笛卡尔在此表述的观点似乎有误。既然我可以在清醒的时候犯数学错误,那在做梦时就更容易犯!

但是笛卡尔在此想要强调的真正观点是什么,这值得我们推敲。你需要回想两个已经知道的技术性哲学术语:先天(a priori)和后天(a posteriori)。先天观点是不依赖于观察即可得知真假的观点。后天观点必须诉诸观察才可得知真假。现在,笛卡尔的观点可以这样来表述:“源于幻觉的论证”和“源于梦境的论证”只能用来攻击后天观点。而数学具有先天性,因此它应该不在上述两种可以怀疑的论证范围之内。一个人不会通过野外实地考察或者做实验来证明2+3=5。把三根粉笔和两根粉笔放在一起数数,并不能够证明2+3=5,这种做法并不比找到五只白天鹅就说所有的天鹅都是白的要好多少。(证明2+3=5的方式是通过证明这个命题是命题A=A的一个版本,然后证明任何对A=A的否定都会导致自相矛盾。这种证明不是知觉行为,而是柏拉图所说的“纯粹理性”行为。)

所以,笛卡尔追问的是:先天的数学真理是否也不能成为知识的绝对确定的基础?笛卡尔毕竟是数学家,他无疑乐意对这个问题作出肯定的回答,但是怀疑方法的严格性迫使他以否定性的方式来回答,我们接下来就可以看到这一点:

数学实验

笛卡尔和邪恶精灵

虽然如此,长期以来,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信念:全能的上帝是存在的,他把我创造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我如何得知这个上帝没有这样做过,即本来就没有地、没有天、没有带有广延性物体、没有大小、没有地点,而我却偏偏具有这一切东西的感觉,并且所有这些都正如我所看见的那样存在?此外,我有时断定别人甚至在他们以为知道得最准确的事情上弄错,与此类似我如何得知我没有每次在二加三上,或者在数正方形的边上,或者在判断什么更容易的东西上(如果人们可以想出比这更容易的东西)弄错呢?(第168页)

这段文字介绍了哲学史上最奇特的篇章:笛卡尔的“邪恶精灵”假说。笛卡尔问自己:我如何才能知道这个宇宙不是由心怀恶意的魔鬼创造的。这个魔鬼的唯一目的就是欺骗,因此,即使我做最基本的数学判断,例如2+3=5,也犯了错,而我却永远不知道自己犯了错。令笛卡尔大为苦恼的是,他意识到他不能够证明这个“神灵”(笛卡尔曾一度这么称呼)不存在。因此,即使这个魔鬼很可能不存在,它的存在也是逻辑上可能的,由此出发,数学也不是绝对确定的。(想象一下,数学老师告诉他的学生说:“二加三等于五……除非有一个邪恶精灵,使二加三可能不等于五。”如果有人一定要给数学添加这种限定条件,数学就不是无条件为真,不能够成为知识的基础。)

因此,笛卡尔得出如下表述(如果把怀疑方法与真正的怀疑相混淆,怀疑方法确实可以被当作妄想狂的典型范例):

因此我要假定某个邪恶精灵,而不是真正的上帝(上帝是至高无上的善,是真理的源泉),这个邪恶精灵本领之强大不亚于他的欺骗手段,他用尽他的一切机智来骗我。我要认为天、地、颜色、形状、声音以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都是他用来骗取我轻信的假象和幻象。我要把自己看成本来就没有手、没有眼睛、没有肉、没有血、什么感官都没有,却错误地相信我有这些东西的人。(第169—170页)

这段文字是对哲学“中心不再保持不变”的景象最富戏剧性的描述。正如你所见,在这一点上,笛卡尔的陈述(神话与逻各斯的完美重合)不能证明中心保持不变,但他并没有在绝望中放弃。他在寻找一个立足点,使自己能从跌落的深渊中爬出来。

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确定的真理,即使感觉欺骗了笛卡尔,即使他正在做梦,即使存在邪恶精灵,它还是能够被毫无疑问地获知?

那么至少我,难道我不是什么东西吗?可是我已经否认我有感官和身体。尽管如此,我犹豫了,因为由此会得出什么结论来呢?难道我就非依靠身体和感官不可,没有它们就不行吗?可是我曾说服我自己相信世界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精神、也没有物体:难道我不是也曾说服我相信连我也不存在吗?绝对不。……如果[邪恶精灵]骗我,那么毫无疑问我是存在的;而且他想怎么骗我就怎么骗我,只要我想到我是一个什么东西,他就总不会使我成为什么都不是。所以,在对上面这些很好地加以思考,同时对一切事物仔细地加以检查之后,最后必须得出这样的结论,而且必须把它当成确定无疑的,即有我,我存在这个命题,每次当我说出它,或者在我心里想到它,这个命题必然是真的。(第171页)

这就是所有知识的绝对确定的基础。在《沉思集》中,它的版本是“我在”(I am)。在另一本著作《谈谈方法》中,则是“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这个真理在任何可能的条件下都确定无疑。每当我断言“我在”,我都是正确的。连邪恶精灵和疯子,都不能够篡改这个结论。

我们现在必须阐明这个“基础”的特性。

我在,我存在,这是靠得住的。可是,多长时间?我思维多长时间,就存在多长时间。因为假如我完全停止思维,也许很可能我就同时停止了存在。我现在对不是必然真实的东西一概不承认。严格来说我只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也就是说,一个精神,一个理智,或者一个理性,……那么我是一个真的东西,真正存在的东西。可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我说过:是一个正在思维的东西。(第173页)

由此可见,笛卡尔十分肯定的思想或意识,就是自我的本质。不过正如你所见,笛卡尔把自我的本质与“灵魂”轻易地等同起来。他潜藏的宗教动机或许在此露出了端倪。

这段论述是笛卡尔著名的身心二元论的开端。自我被定义为心灵或者灵魂(“正在思维的东西”),身体不是自我的本质部分。为了搞清楚使笛卡尔得出这个奇怪结论的论证(大多数人通常假定身体是自身更为本质的部分,而不是我们出门时才携带的行李,所以说这个论证奇怪),让我们来看看下面这两个句子:

1. “我怀疑我有身体。”这个怀疑很奇怪,如果你听到有人说这种话,你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很古怪。(他要么是怪人,要么是哲学家!)但是这个怀疑仅仅是奇怪而已,还不是什么不可能的怀疑。因此,笛卡尔的方法需要这种怀疑。

2. “我怀疑我有心灵。”这个怀疑就不仅仅是奇怪了,这是不可能做出的怀疑。怀疑一个人是否有心灵,恰恰证明了这个人有心灵,因为怀疑是心灵的活动,笛卡尔认为,这证明了自我和心灵之间存在着必然联系——

而自我与身体之间只存在一种偶然(即非必然的)的联系。

这是很难评价的论证,我们跳过它,仅仅看笛卡尔用它来做什么。“那么我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什么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呢?那就是说,一个在怀疑、在理解、在理会、在肯定、在否定、在愿意、在不愿意、也在想象和感觉的东西。”(第174页)笛卡尔在此按照心灵从事某些精神活动的能力,即怀疑、理解等等,来界定心灵。我们说某个东西有心灵,就是在说这个东西有能力从事这些活动。在笛卡尔看来,这个结论就好比是“一揽子交易”。如果你可以做其中一桩交易,你就可以做所有其他交易。如果有任何一桩交易你不能做,你也就不能做其他交易。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笛卡尔得出动物没有心灵这一结论。狗不会肯定或否定什么,所以(尽管表面现象与此相反)它们必定也不会希望得到什么。(这里面或许也有宗教动机。我们承认狗有心灵就等于承认狗有灵魂。我们真的希望狗在天堂里狂吠吗?难道它们在地球上吵得让我们无法入睡、弄脏我们的草坪还不够吗?)

心灵还有一个特征是笛卡尔想要揭示的,它来自著名的“蜡块喻”。笛卡尔拿起一块硬、凉、白色的蜡块(当你敲这块蜡时它会发出声音),并把它拿到烛火边。突然,这块蜡的所有显著特征都发生了改变。它变得没有形状、软、热以及灰白,并且当敲它时,也不发出声音。然而,尽管它的每个特征都发生了改变,笛卡尔知道它仍是他之前所拿的那块蜡。

这个例子对“感觉是真知的源泉”这一观点构成了另一种攻击(“感觉是真知的源泉”这一观点名为经验主义,我们将在下一章予以考察)。笛卡尔确实挑选了一个绝妙的例子。他逐一考察五种感官,分类概括各种感官对蜡块的认识。当他把蜡块拿到火边,所有这些特征都发生了改变。但我们知道,正如笛卡尔所说,它仍旧是原来的那块蜡。我们如何知道这一点,如果我们感官得到的认识已经与原来的相反。我们从何处得到“相同”的概念?显然,我们不是从感官中得来的,因为感觉材料在不断地变化(就像柏拉图的“生成”概念)。笛卡尔的回答是非常柏拉图式的。在他看来,“相同”,即“同一性”这个概念,必定是天赋观念,因为它不能从观察中得来。我们所有人,生来就拥有(显然是无意识的)“A=A”这个“同一”原则的知识。这种绝对必然的、先天的真理是其他一切知识的前提。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个真理,就无法知道其他真理。

蜡块的例子还产生了实体(即实体性,客观实在性),特别是物质实体这个天赋观念(即实物的观念)。笛卡尔认为,这种观念单凭感觉无法得到。为了理解笛卡尔的观点,我们假定我们创造出由计算机操控的机器人。我们给机器人装上五个传感器,分别接收触觉、视觉、嗅觉、味觉和听觉这五个方面的数据。我们教它语言,去命名各传感器接收到的数据。我们接着设置一个程序,让机器人记录它所接收到的所有感觉数据,然后把这个机器人派到世界中。这个机器人将反馈一些如图所示的报告。但是它说不出“桌子上有只蓝色钢笔”这类句子,因为它缺乏“同一性”和“客观实在性”这两个关键概念。如果我们提前把这两个概念编入机器人的程序,它就能够将感觉数据组织成一幅协调的世界图像。

到此为止,我们讨论过的很多内容都使我们想起柏拉图,但是笛卡尔的理论有一个优势,即他把天赋观念的数量限制在少数几个容易处理的范畴。(迄今为止,我们只有“自我”、“同一性”和“实体”这三个天赋观念。)在柏拉图看来,似乎有多少单词,就有多少天赋观念,这个观点令人难以接受。但是记住,在笛卡尔的理论体系中,任何天赋观念在被接受为真之前,都必须确定,天赋观念并不是由邪恶精灵放置的。

我们下面继续建构笛卡尔的知识大厦,但速度要加快一点。我们这样做的原因在于这章讨论的是理性主义的知识观,我们在讨论柏拉图的线喻和笛卡尔对知识基础的探求时已经发现了它的本质。此外,人们通常认为,笛卡尔的上层建筑不像奠定大厦基础的论证那样牢固。

因此笛卡尔知道,他仍旧在邪恶精灵的阴影里作业,如果他想取得进步,就必须清除这个魔鬼。在笛卡尔看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即证明上帝存在。因为全能、全知、全善的宇宙创造者的上帝概念,与邪恶精灵的概念在逻辑上是不相容的。这两个概念只能存在一个而不能共存。因此,如果笛卡尔能够证明上帝存在,他就已经否认了邪恶精灵存在。笛卡尔的证明是严格的先验证明,因为没有任何可以被信任的观察存在。它是绝对确定的,并且坚固地奠定在“我思”(cogito)的基础上。或许笛卡尔第一个论证的最简单版本就建立在完美的概念之上。我把它简化为以下六个步骤:

在邪恶精灵的阴影里作业

笛卡尔论题的某种变体

1. 怀疑着的存在物是不完满的存在物(因为完满的存在物应当拥有一切知识,因而没有怀疑的空间)。

2. 我怀疑着,所以我不是完满的存在物。

3. 但我只有拥有“完满”这一概念,才知道我是不完满的;所以我一定拥有“完满”这个概念。

4. 我不能从不完满的事物中获得“完满”的概念;所以我的“完满”概念并非来自我自己。

5. 因而我的“完满”概念来源于某种确实完满的东西。

6. 只有上帝才确实完满,所以我的“完满”概念来源于他,因而上帝是存在的。

你觉得这个论证令人信服吗?(如果不是,或许你将更相信笛卡尔的第二个论证,我们将会在第五章中讨论。你可以直接跳过去看看。)我们在此并不试图批判笛卡尔的“证明”。我们就当这个证明成立,且看笛卡尔接下来如何处理。

笛卡尔在唯我论的宇宙中

人有身体这个观念是令人信服的观念

如果笛卡尔真的证明了上帝存在,那么据他估计,他已经清除了邪恶精灵。如果邪恶精灵已被清除,那么数学就是有效的(因为数学有效的唯一反证源于可能出现邪恶精灵)。笛卡尔现在也知道他的天赋观念不是邪恶精灵置于他脑中的,所以它们也可以为真。不过,在这个问题上,笛卡尔仍处于近似唯我论的世界中。即除了有关上帝的知识,除了他的心灵,笛卡尔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东西存在。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拥有身体。所以他的下个任务是判定外部世界是否存在。他最终的认识论任务就是判定我们对于这个世界能够拥有什么知识。

首先,笛卡尔指出,我们关于物质对象的观念有两个来源。其一是数学观念(即一个涉及可测量物体的观念)。这种观念是有关可以在三维空间里延展、有尺寸、形状、部分和位置的物体的观念。这些物体是几何学研究的对象。其二则来自感觉,既不是来自“物质性”这一天赋观念,也不是来自几何学赖以作为基础的数学天赋观念。这个来源也许是一种关于世界的天真的观念,这个世界充斥着桌子、岩石和树木(以及人们自己的身体)等实物。但是尽管这种观念很天真(不像哲学思考那样繁复),它仍然是令人信服的。我们可以从“方法论”的角度来怀疑这种观念,但并不是真的怀疑它。那么,我是否可能把这些观念理解错了呢?尽管我关于外部世界存在的观念具有令人信服的特性,“外界”是否真有可能空无一物?不可能!因为对于上帝

我没有任何能力认识事情是这样的,相反,我有很大倾向相信……[我的有形世界的观念]来自物体性的东西,[所以]如果事实上这些观念产生于物体性东西之外的其他原因,我看不出怎么能辩解它不是个骗局。因此必须承认有物体性的东西存在。(第215页)

因此,我们知道有一个物质世界,因为如果没有,上帝就成了骗子,而上帝当然不可能是骗子。现在我们可以完成从59页开始,在62和63页上断断续续画的图表了,我们可以说笛卡尔的完整体系如图所示:

但是构成物质世界的这些有形物体的本性是什么?笛卡尔认为:

有物体性的东西存在。虽然如此,它们也许并不完全像我们通过感官感知到的那样,因为感官这种认知力在很多事例中非常模糊和含混;不过至少必须承认,凡是我领会得清楚、分明的东西,即一般来说,凡是包含在纯粹数学的对象里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不过,至于其他东西,……比如太阳是不是这么大、这样的形状,等等;或者……对光、声音、痛苦等的感知……是十分可疑和十分靠不住的;……还有……这些判断很容易包含一些错误。举例来说,……在一个热的物体里有跟我心里的热的观念相似的什么东西;在一个白的或绿的物体里有我所感觉到的同样的白或绿;在一个苦的或甜的物体里有我所感觉到的同样的味道或滋味,以及其他某些东西也一样。星体、塔以及其他所有近距离物体都像它们离我们眼睛很远的地方所表现的形状和大小,等等。(第215—217页)

笛卡尔结论的要旨如下:我们作为哲学家和科学家所了解的这个物质世界,不是表象世界,而是感官呈现给我们的世界。它是凭借数学、物理学所了解的世界。毕竟,这个世界是由新科学,即伽利略的世界揭示给我们的。感觉继续充当永恒的骗子,它告诉我们身体包含颜色、声音、气味、味道以及热和冷的感觉。但事实上,“外界”存在的东西都是数学能够测算的:广延、大小、形状、成分、位置以及运动能力(包括运动的块状物体、原子聚集体、光波和声波),但是数学测算不出颜色、声音和味道。这些东西仅仅在我们的感觉中作为主观性的状态存在,而不是客观实在。

所以,我们失去的世界并不是我们重新获得的世界。但至少还存在确实的知识,所以我们又可以重新控制世界。曾经看上去摇摆不定的中心,现在又稳固了。

我们在第四章还会进一步谈论笛卡尔世界的本性(nature)。这里我们只关注笛卡尔在调和哲学和神学方面取得的成功。在他的理论体系中,我们既能找到上帝又能找到伽利略。伽利略的世界和上帝不仅都可知,而且都必然存在。实际上,科学建立在敬畏上帝的基础之上。然而,灵魂(即自我)不是科学的主题,因为科学只能了解那些能够被测量的东西,而灵魂不能被测量。但是灵魂能够立刻被它自身知道。事实上,自我先于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自身。这样,笛卡尔把灵魂留给了我们自己(也许是留给教会当局照看),把物质世界(包括木星的卫星)留给了科学家。

尽管柏拉图和笛卡尔的认识论出现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但两者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拒绝把感觉作为真正知识的来源。他们都认识到,在表象的流变背后存在着可理解的秩序(中心确实保持不变)。他们都断定,真正的知识必须是先天的。他们都用数学作为知识的模型。他们都从更高的关于实在(在柏拉图看来是善,在笛卡尔看来是上帝)的知识中得出关于世界的知识。他们都在位于灵魂的天赋观念中发现一切知识的来源。以上内容总结了经典理性主义的认识论纲领。

上帝与伽利略的相容性

在下一章,你将会学习理性主义的传统对手,经验主义。我将会在下章结尾给出简短的讨论,内容涉及21世纪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的最新进展。 9UkrPX2Ik79qsMYIhQn2631LYMOV+rKqlO8iPpwj6iKgcpfs3ILoOGayxH2tUGA8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