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答案在于,现代人有对“所有小说”“所有文学”或“所有艺术”进行概括的爱好。
“所有的艺术都追求音乐形态。” “所有小说都试图成为诗。” “小说的 本质 就是对事实感兴趣。”真正的小说要这样做,真正的文学要那样做。“ 所有艺术 ‘名副其实’的一个目标,就是给世界已失去的秩序留下一个见证。” 对于奥尔特加·伊·加塞特 来说,概括了 所有 本质上是 现代 小说的七种普遍倾向是:“一、把小说非人格化;二、避免使用现有的形式;三、注意到艺术作品只是艺术作品而不是其他东西;四、认为艺术是游戏而不是其他东西;五、本质上是反讽的;六、严防虚假,因此追求严格的现实化;七、把艺术看成是一种没有超越后果的东西。” 对于福特·马多克斯·福特来说,像詹姆斯、克莱恩 、康拉德和他自己这些优秀现代小说家们的共同目标,是“带领读者,使他完全沉浸在一种‘状态’之中,既不意识到他正在阅读,也不意识到作者的身份,这样最后他会说——并且也相信:‘我去过[那里],我 确已 去过了’” 。这是些截然不同的纲领,虽然福特的纲领也许可以包含在奥尔特加的第六条中。但是他们都共同努力寻找所有作品,或所有优秀现代作品中共有的东西。奥尔特加说,他在寻找“现代艺术成就中最普遍和最主要的特点”,他在“艺术非人格化的倾向”中找到了它。“我对现代艺术的个别倾向不太感兴趣,而且除少数而外,对个别著作更不感兴趣。”卡罗琳·戈登同样明确地寻找“从索福克勒斯、埃斯库罗斯直至构思巧妙的童话,即所有的优秀小说”所显示的“永恒性”。她的意见故意保持着最大可能的普遍性,“一个人打算写作或阅读作品时,最重要的是,当他碰上这些‘永恒性’时能够认识它们,如果它们没有表现在一部小说作品中,要能注意到它们的欠缺” 。
这种在所有优秀文学或所有优秀小说中对永恒事物进行的普遍探索,为了某种目的是有用的——的确,有关文学和生活的某些最有趣的问题,是无法以其他方式回答的。但是,从这种一般定义开始的批评,只是奇特地导向进入价值判断,并不充分考虑到那些判断是否以比这种一般定义最初的武断排他性更多的任何东西为基础。仔细阅读上述每段引文可以看出,规定性的术语不是已经悄悄进入就是已经故意包含在公式之中了。读过戈登小姐对从“所有优秀小说”中找到的永恒性的定义之后,我们对她摒弃奥尔德斯·赫胥黎 的作品,以及所有“观念小说”的态度就毫不奇怪了。 “但是为什么呢?”她的一位犯有对赫胥黎作品感兴趣这种不可饶恕的罪过的年轻朋友这样问道,“难道只能有一种小说和一种小说家?我不能既赞赏╳(一位戈登小姐赞赏的现代小说家),又赞赏赫胥黎吗?”她的普遍原则将迫使她回答说,“我恐怕你不能”。
但是,她的“永恒性”是从哪儿来的呢?我们不必成为赫胥黎的热心辩护者就能认识到,在评价他的那种奇特的讽刺性幻想作品时,我们必须依据的标准,是与适用于戈登小姐自己认为的优秀小说——不用说,那些展示了她的所有永恒事物的小说——的标准是截然不同的。
最终,批评家们所面对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问题,虽然这个问题的解决远非简单。已经推导出某种小说的,或作为某种文学的“那种小说”定义之后,怎样使用这个定义作为标准来评价一部特定的小说呢?只有提出正当理由使人相信,这部小说适合这一定义,或 应该 适合这一定义,以及它是否如此。我的定义不是描述性的就是规范性的。如果它们仅仅是描述性的,那么它们没有给我因为一部作品不属于描述范围而去指责它的根据。如果它们是明确的规范性的,那么我当然就有一个首先为我的标准,并且为我认为它们应该适用于所有叫作小说的东西这一见解说出理由的问题。
人们不必阅读很多现代批评就会发现,批评家们如何经常地回避这个问题,他们中有多少人愉快地从广泛概括转到个别作品,好像每个小学生都知道的,每部低劣小说都拼命试图躲在那种令人舒适的概括的保护之下一样。在允许一个被描述的主题变成规范性的这样的主题批评中,这一过程尤为致命。甚至小心谨慎的批评家们有时也会被他们自己的定义强制说服。看看R.W.B.路易斯在他那很有价值的著作《邪恶的圣者》中,是怎样很快地忘记了自己做出的他的定义并不是规范性的警句的。“本书的目的,”路易斯说,“是鉴定和描述欧美具体的一代小说家。” 他告诉我们说,其著作副题中“代表形象”,是指“语言的形象、这一代特有的隐喻,以及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和作家们自己的形象”。“按照我的理解,探测这些形象并描述由他们组成的世界,就是现代批评的主要作用。”路易斯把莫拉维亚 、西洛内 、加缪、福克纳、格雷厄姆·格林 和马尔罗 等作家的 人的 世界,与普鲁斯特 、乔伊斯和曼等上一代作家的 艺术 的世界区分开来,以可敬的勤奋和洞察力,实现了他的这个目的。第二代作家的“人的”特点由它的代表性主人公来显示,这个神圣的无赖“体现”在他的“下流”甚至是他的“罪行”中,这个主人公“在生活中十分可信,十分可亲,这正是当代小说着重强调的”。
路易斯努力对这一普遍主题进行说明的工作是有价值的;读者感到自己对当代小说的普遍趋势的认识丰富了。但是,正如可以预料到的那样,对这些趋势的认识并未产生出评价个别作品成功的令人满意的标准。尽管路易斯为了公正地对待个别作品,不断努力“观察和强调重要的差别”,但是,毫不奇怪,他碰到了他的论题和他在评价上做出的努力之间的矛盾。当他的判断令人信服时,这些判断则来自即使不是全部也是大部分与他的普遍主题无关的特殊标准:毕竟最坏的作品也和最好的作品一样,可以体现“邪恶的圣者”的主题。在他谈到好像小说家们 应该 使用他正在描述的主题时,他的判断是最不可信的。“当代小说的强烈感的基本要素直接来自艺术家进行描绘的努力,以及所创造的人物要变成(按我们说的)既是圣者又是罪犯、既是超然的又是可亲的、既要体现可见的真实又要体现隐秘的追求的努力之中。这种努力(还是小说家和人物两者的吗!)绝非总是成功的。而成功的地方也绝非同样如此。它很容易‘落入’(还是小说家和人物两者吗?)过分人性或过分神性的倾向中:艾克·麦卡斯林 无疑在艺术上受后面一种错误之害,而莫拉维亚的罗马妓女阿德里亚纳则受前者之害……”因此,这毕竟是一种艺术上的“衰落”;福克纳和莫拉维亚都没能使他们的人物符合路易斯的普遍标准。但是,他根据什么理由断定,福克纳和莫拉维亚的小说也像他讨论的所有其他著作一样,是企图实现这同一个图画呢?如果福克纳的目的所需要的就是一个更“神圣”的人物,如果莫拉维亚的目的所需要的就是一个更“有罪”的人物,那么,我们怎么能说,他们所描绘的图画,在艺术上是受到他们在做各自作品所需要的事情时所取得的成功之害呢?这部优秀著作充满了诸如此类的疑难,有时这些疑难也得到了承认,譬如路易斯认识到西洛内的《面包与酒》优于《路加的秘密》,尽管后者表现了“当代小说能够提供的勇于牺牲精神的人类英雄主义的最好形象”。这样的判断只能来自对《面包与酒》中这一主题最充分的实现都不能提供的某些东西的观察。路易斯宁愿把它归之于“历程本身”而不归之于“精神实现”。但是,要发现某些更特殊因而也更有用的标准,既不需要在小说本身中,也不需要在批评的历史中做任何巨大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