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推开教室的门,安静的午后,少女静静地趴在课桌上,阳光在她身上留下一层温柔的光,仿佛岁月于此止息。你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可以柔软成这样。微风拂过你的发丝,你可能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四月初,还没有正式进入夏季,空气里却已经透着几分炎热。
我站在人群中,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双腿发软,有种想跪下的感觉。耳旁是校长铿锵有力的声音,那声音仿佛自带3D环绕音,让人想不听都难。
在这又闷又累的情形下,身后同学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就显得尤其烦人。
“江臣学长太帅了!”身后有女生在犯花痴。
不过也是,站在这里没事干,似乎也只有看看帅哥了。
“是啊是啊,而且他学习还超好!啊,好希望一会儿是我上台领奖学金,这样就能和江臣学长近距离接触了。”
“就是啊。不过这次期中考试一等奖学金是南筱的吧,一会儿江臣学长可是要亲手给她发奖学金!真是羡慕!”
听她们说到我的名字,我非常配合地回过头来,对她们比画了一个“V”字手势。
“你就嘚瑟吧!”我的同桌杜鹃笑骂了一句。
“必须嘚瑟啊,一会儿记得瞻仰我的英姿。”我笑着说。
“喀喀。”班主任看我们聊得热火朝天,完全不把主席台上发表讲话的校长当回事,便走过来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女生们的议论声终于收敛了,我也站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地看着主席台。
那位被全校三分之二的女生暗恋着的江臣学长,就站在校长的右后方。他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校服站得笔挺,矜贵的气质让他看起来像是从中世纪的贵族家庭走出来的小绅士。
在见到江臣之前,我觉得这世上绝大部分小说都在胡说八道,因为怎么可能存在那么完美的男主角。但是见到江臣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是有的,现实中,甚至存在比小说里虚构出来的男主角更加优秀迷人的男生。
这个男生,就是江臣。他比我们高一届,是二年级的学长。
大概是开学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有这么个学长,也同时记住了他的名字。主要因为我有一个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充满兴趣的超级八卦的同桌。
于是,还不曾和江臣有过接触,我就先了解了他的兴趣爱好、身高体重,甚至他穿衣服的尺码。天知道,我其实对这些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还真是堪称完美,本来就家境优渥,本人还这么优秀,用一个词总结就是人生赢家。
校长已经开始说总结词了,这段漫长的演讲终于快结束了。
其实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是期中考试表彰大会。在今天的大会上,会表彰这次考试的前十名,前三名除了名誉表彰之外,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奖学金。
而支撑着我一直站到现在的,就是这笔奖学金。为了奖学金,我可是头悬梁、锥刺股地努力了好几个月,终于拿到了年级第一。
那些女生之所以对我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是因为一会儿我的奖学金,会由江臣亲手递给我。这种殊荣,是只有年级第一才有的。
江臣的家里很有钱,学校优秀学生的奖学金就是他家提供的。不知道是出于这个原因,还是因为江臣太受欢迎,又或者这两个原因都有,给第一名颁发奖学金的重任就落在了江臣的头上。
“下面,是颁发奖学金环节,请报到名字的同学,依次上台领奖。”充当司仪的是我们的英语老师,长得特别好看,以至于校方有什么活动都让她来主持。
我站直了腰,做好了上台领奖的准备。
然而第一个喊到的并不是我的名字。我在英语老师开口的时候就往前走了几步,当第一个人的名字被完整地说出来之后,我已经走到了主席台下。
身后传来了一阵哄笑。我的嘴角抽了抽,到底是谁安排的领奖环节啊!不是应该第一名先领奖吗?
“扑哧!”
一声极轻的笑声传入我的耳中。
很奇怪,明明周围乱糟糟的,可这笑声特别明显。我抬起头来看过去,那位大帅哥江臣嘴边还有来不及敛去的笑意。
我的视线笔直地撞进了他眼里,他的眼睛里盛满笑意,亮晶晶的,像是谁在那里藏了一颗会发光的星星。
我怒视着他,这人真讨厌,我这么尴尬,他竟然还笑,简直没人性!
“下一个,是我们的第一名,南筱同学。”英语老师终于喊到了我的名字。
我走上了主席台,江臣眼里的笑意好像更浓了。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无比郁闷地走到江臣面前,虽然他已经在极力压抑自己的笑容了,但他眼里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恭喜你,南筱学妹。”他的眼神非常真诚,如果声音里的笑意可以收一收就更有说服力了。
“谢谢!”我面无表情地伸手去接奖学金。
“我之前得罪过你吗?”江臣却抓着奖学金不肯松手。
“没有,学长你想多了。”我用力将装奖学金的信封拽了过来。
“这就好,我还以为自己被人讨厌了。”他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怎么可能呢?”我的嘴角抽了抽,拿着奖学金,用力踩着步子走下了主席台。
江臣压得极低的笑声恰到好处地传入我的耳中。
他到底在笑什么啊?看别人出丑就这么好笑吗?简直太失礼了。什么绅士?他绝对不是!
说不清为什么,明明那么多人都在笑,可是江臣的笑让我极其无法忍受。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听到他的笑声会这么恼火,是因为我深埋心底的自尊在作祟。任何人都可以笑我,可是江臣不行,他的笑让我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伤害。
我就是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拿到那笔奖学金,因为那是我下一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的人生和江臣的人生,完全可以组成一对反义词。他家族势力庞大,而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他活得特别轻松,而我每天都在为了生活而努力。
可能就是这样大的差距,让我无法忍受他笑我。
不过,当我回到队伍里,拆开信封,看到厚厚一沓人民币时,那一点点的气恼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看在这么多奖学金的面子上,没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
发完奖学金,等老师们轮番讲了总结词后,这次表彰大会总算是结束了。散场之后,整个大操场变得闹哄哄的。
“南筱。”
有人从后面喊了我一声。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周逸泽。这实在是因为我们太熟悉了。要定义我和周逸泽之间的关系,四个字就足够了,那就是——青梅竹马。
我家和周逸泽家是邻居,我们俩一样大。我妈妈生病那会儿,周逸泽的家人没少帮忙。我妈妈因病去世之后,周逸泽的妈妈特别照顾我,总会时不时喊我去他家吃饭。考大学的时候,周逸泽看我报了同城的大学,便也跟着考了进来。
“一会儿一起回家。”周逸泽走到我身边,笑着对我说。
周逸泽的个子很高,比我高出了一个头。他的皮肤不像江臣那么白皙,而是偏小麦色,他的笑容也很有活力。在我看来,周逸泽才是标准的阳光帅哥,江臣那样的,太过于斯文了。
“不了,一会儿我得去山上。”我说。
周逸泽愣了一下,随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又到这一天了啊。”他说。
“是啊。”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的,你不用这样。”
“嗯,那一会儿你一个人注意安全。”周逸泽说。
“好。”我点了点头说。
“记得帮我向阿姨问声好……”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不料被他们班上的男生拉走了,只见一群男生拉拉扯扯、笑笑闹闹地走远了。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地呼出去。今天是妈妈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去山上。妈妈去世之后,葬在山上的墓园,那里山清水秀,我一到那里就会抛开所有的世俗烦恼。
去年的这个时候,天总是阴着,我上山去看妈妈时,还下起了雨。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碧蓝如洗,看上去不像是会下雨的样子。
不下雨也好,因为记忆中,每当下雨天,妈妈的心情都非常不好。在我很小的时候,一到下雨天,她就会带我在一条柏油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不下雨的时候,妈妈就会很温柔地笑。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想到妈妈微暖的笑容,我的心变得非常柔软。
“学妹心情好像很好的样子啊。”有个声音从我左侧传来。
我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了一眼。此时走在我左边,侧过头来看着我的人,竟然是江臣!
“你怎么在这里?”我下意识地往边上躲开一步。
“嗯,我只是想和学妹说声对不起。”他的语气格外真诚,“刚刚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笑的。”
“你那还不叫故意?”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连忙又说了一句,“不,我的意思是,没关系,那种情况下,会笑也是正常的吧,学长你不必特地来道歉,真的。”
之前的那点小情绪,早就烟消云散了。
“嗯,这就好。”江臣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他似乎真的是诚心来道歉的。他这么真诚,我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
“要说对不起的人,其实是我才是。对不起,学长,之前的态度有点不好。”江家支付奖学金,江臣亲自递到我的手上,我应该心怀感激才对,怎么能对他怒目而视呢?
“没有,学妹很有趣。”他低低笑了一声。
“哪里哪里,学长过奖了。”我摆了摆手,又往边上挪开了一些。因为周围那些女生朝我投来的视线,几乎要把我戳穿了。
“继续加油,希望下次我还能亲自给你发奖学金。”他也不介意我的小动作,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一些。
“一定的,为了学长,我一定会好好加油的!”我说,“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为了守护让学长亲自给我发奖金的殊荣,我绝对会加油的。”
“你不会是为了让我给你颁奖,所以考第一名的吧?”江臣忽然凑过来,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黑眼圈这么重,你是不是熬夜了啊?”
“你这是什么样的脑回路,居然想出这样的理由?”我一惊,绕过江臣,再次往边上挪了挪。
“很正常的脑回路啊。”江臣说,“毕竟你很努力啊。”
“我努力是为了拿到第一名的奖学金,第一名的奖学金和第二名的差别还是蛮大的。”我说,“这不正好第一名的奖学金是学长颁发嘛。”
江臣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刚刚是我自作多情了啊。”
“也不算,毕竟学长你这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让学长颁奖,也挺赏心悦目的啊。”我觉得我有必要拍一下江臣的马屁,要是他不高兴,让家里减少第一名的奖学金怎么办。
“我记得,上学期的第一名,好像不是学妹你吧?”江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记得是个男生。”
“你记得没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上学期期中考试的时候,我上吐下泻,考英语的时候还发着烧,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别说第一名了,前十名都没进,为此我躲在教室里,连那次的表彰大会都没参加。
“南筱学妹很喜欢念书啊。”江臣应该是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马上又换了个话题。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教学楼前面的梧桐树下。一起朝教室走的那些女生,还在不停地用刀子般的视线看着我。要是那杀气能聚成实物,我估计自己早就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了。
说来也真是奇怪,按照我从杜鹃那里听来的八卦,江臣不是这样的人啊,他怎么这么多话,怎么还不走?我们不熟啊——不,不对,应该说,我们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啊!
“不是都说嘛,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我的人生不像你,挥霍不起。其实我刚刚特别想说的是这句话,但话到了嘴边,我硬生生咽了下去。虽然这是实话,但是说出来,还是很伤人的。
“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样,估计校长会很高兴。”江臣说。
“那不能。”我说,“要是大家都那样,我到哪儿去拿奖学金啊。”
“你很缺钱?”听我又一次提起奖学金,江臣顺势问了一句。
“对啊。”我点了点头,非常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所以,学长,我现在要回去看书了,期待下次仍然是你给我颁奖!”
我说完,飞快地往前跑了几步,将江臣甩在了身后。
青山,碧水,晚霞,暖风。
我背着书包,一步一步踏着台阶往上走。再走大概五分钟,就可以走到妈妈长眠的地方。
站在最上面一级台阶往下看,可以看到成排的墓碑,它们安静地伫立着。时间仿佛遗忘了这里,这里安静、平和,只有一抹哀伤萦绕在墓碑之间,这是亲人的思念,这是亡者的眷恋。
这个世上真的存在灵魂吗?如果存在的话,妈妈你现在在哪里呢?你在看着我吗?
心情慢慢沉静下来,我缓缓走到妈妈的墓碑前。
照片上,妈妈带着一抹微笑,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我。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呢?应该还是像照片上这般好看吧。
我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灰尘,蹲下身来,用指腹擦掉照片上的灰。
“妈妈,我来看您了。”我轻轻地对她说道。
我多么希望她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再叫我一次囡囡。她喜欢用软软的声音唤我,舌尖稍微翘起来一点,嘴巴一张一合,囡囡就唤出了口。
她爱我,她把爱掰碎了,藏在一点一滴细碎的生活小事里。等到她长眠于此,我才体会到她给我的那些细碎无声的爱。
“您知道吗?我拿到奖学金啦,第一名哦。”我在地上坐下,将准备好的一束雏菊放在墓碑前,“如果您还在,会不会奖励我一桌子好吃的呢?算起来,我已经三年没吃到妈妈您做的菜了。”
我闭上眼睛,心里明明告诉自己,在这里要开开心心的,因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妈妈在天上能看到我,她也会安心。但鼻子还是忍不住发酸。
“真是的……”
我仰起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灌入胃里,眼里的泪意神奇地消失了。
“妈妈,您在那边要好好的,我在这边,也会好好的。哦,差点忘了,周逸泽那家伙让我帮他向您问声好。我走了,妈妈,过些天再来看您。”我最后和妈妈说了这句话,便从地上站了起来。我仔仔细细地又将妈妈的坟墓四周打扫了一遍,才从山上下来。
走到家门口,已经是晚上八点。大门的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纸袋,我拿下纸袋,里面装着的是两个保温盒,盒子里装着的是两道我最爱吃的菜——红烧肉和糖醋鱼。
应该是周逸泽家送过来的。
我提着袋子走进家门。一直以来,周逸泽和他的家人都是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有一股暖流从心里涌上来,收到别人的好意,是一件特别暖心的事。
吃过晚饭,我将保温盒洗干净,打算明天白天再去周逸泽家表示谢意,因为现在已经挺晚的了。
我拿了衣服打算去洗个热水澡,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这么晚,会是谁呢?我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原来是周逸泽。
换掉了一身白衬衫、黑布裤校服的周逸泽,随意套了一件黑色的短袖衫。他应该是才洗过澡,头发还滴着水,在屋内灯光的照射下,头发仿佛会发光。
“回来了啊。”周逸泽非常自然地走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是啊,你来了正好,把这个带回家,顺便和阿姨说声谢谢,特别好吃!”我将保温盒递给周逸泽,说道。
周逸泽接过保温盒放在一边,在沙发上坐下,端起我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
“你喜欢就好,我妈让我来看看你回来了没有,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太晚回来不安全。”周逸泽说。
“让阿姨担心了,真是太抱歉了。”我说。
“江臣学长今天和你说了什么?”周逸泽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很吃惊,周逸泽不是这么八卦的人啊。
周逸泽很无奈地摊开手:“班上的女生让我问的,她们特别好奇。”
“肯定有郭婷婷同学吧。”我笑得相当不怀好意。
郭婷婷是周逸泽班上的班花,长得特别好看,我有时候去找周逸泽,看到郭婷婷,视线与她的对上时,她就会笑,非常和善,全然没有一丝班花该有的冷漠傲气,一看就知道特别好相处。
她不只是周逸泽班上的班花,还是校花。有很多男生暗恋她,周逸泽也是其中之一。
一般来讲,周逸泽是不屑打听这种八卦的,我觉得能让周逸泽这个一米八七的高个子大男生来打听这些只有女孩子才关心的话题的人,肯定是郭婷婷。
在喜欢的人面前,正常人都容易失去理智,我理解。
“好像是有郭婷婷。”周逸泽想了想,说。
“其实也没有说什么。”我心中暗笑一声,没有戳穿他的小心思,“江臣学长是来跟我道歉的。我上台领取奖学金的时候,不是闹了个笑话嘛,他笑了,为此来跟我道歉。”
“原来是这样啊。”周逸泽松了一口气。
“是的,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周逸泽站起来,拿起保温盒走到门边,说:“我回去了,不早了,你也早点睡觉,不然明天该起晚了。”
“知道啦。”我笑着说,“起不来不是还有你喊我嘛。”
“晚安。”周逸泽已经懒得理我了,他冲我摆了摆手,直接关上门走了出去。
我抱着衣服,走进卫生间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
喧闹的水声却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去看过妈妈的缘故,我忽然觉得家里空得可怕。
我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然后关掉了花洒。
关了灯,躺上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其实什么也没有想,但就是头疼得厉害,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索性爬了起来,打开灯,决定再看一会儿书。躺着睡不着也是在浪费时间,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我蹲在妈妈房间的小书架前寻找着感兴趣的书,视线却落在了一本相册上。
相册被放在书架最下面一层的角落里,因为很久没有被翻开而落了一层灰。
我想起来我曾经还找过这本相册,可惜那时候怎么找都没找到,原来在这里啊。
我将相册抽出来,抹去封面的灰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抱着相册在写字台前坐下。台灯柔和的光洒在相册上,相册的封面是一幅很漂亮的水彩画。
这是妈妈的相册。以前她总喜欢将我拥在怀里,在盛夏的夜晚,守着昏黄的灯光翻开这本相册。
翻开相册,一些陈旧的记忆,呼啦啦扑面而来。
记忆的尽头,是幼年的我被妈妈抱在怀里,她在笑,我在闹。
从我懂事那天起,我的世界就只有妈妈陪着我。那时候因为妈妈将满满的爱都倾注给了我,我从不觉得只有妈妈的世界有什么不对。那时候的我甚至以为,全世界的孩子都和我一样。毕竟那时候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妈妈一个人。
我意识到自己应该有个爸爸,是在五岁那一年。那一年,妈妈送我去念幼儿园。
她教会我懂事、乖巧,要听老师的话,要和小朋友做好朋友,却唯独没有告诉我,这世上本来应该还有一个人爱我如她——她没有告诉我,我应该有个爸爸。
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是去念幼儿园的第一天,放学的时候,周逸泽的爸爸来接他回家。那时候我和周逸泽还没有做邻居,只是单纯的幼儿园同班同学。他嘲笑我竟然不知道爸爸是什么,笑得特别大声、特别放肆。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急得快要哭出来。
周逸泽被他的爸爸扛在肩膀上带走了,我站在走廊上,一动也不动。
那时候的我虽然什么都不明白,却觉得特别难过。
那天妈妈迟迟没来,小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最后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一开始还只是小雨,后来慢慢越下越大,最后竟然变成了瓢泼大雨。
“南筱,进来等吧。你妈妈一定是有事情耽搁了。”幼儿园的老师面带微笑地对我说。
我摇了摇头,说:“没关系的,老师,我就在这里等。妈妈下班了就会来接我的,我知道妈妈忙。”
老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南筱真乖。”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织成雨帘的大雨把脚下的地面一寸一寸浸透。
那时候的我,心中在想些什么,如今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但那时候的我,一定是非常认真地在思考某个问题的,否则我不会将这场大雨记得如此深刻。
妈妈是踩着雨花来的,她一脸焦急,满怀歉意地走向我。她说:“抱歉啊,南筱,我来晚了。”
我抿着唇摇了摇头。
妈妈牵着我走进教室,连声对老师说着抱歉和感激的话。
妈妈和老师说完了话,就带着我对老师说了明天见,然后走出教室,外面到处响着稀里哗啦的雨声。
脚踩在地上溅起水花,我走着走着,就不肯再往前走了。
“怎么了,南筱?”妈妈敏感地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她回过头来看我。苍白的路灯下,她的脸上挂着笑容。
“爸爸……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妈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她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那时候她的脸上挂着的,是一种特别悲伤的表情。
“爸爸是对南筱来说,和妈妈一样重要的人。”她勾了勾嘴角,似乎想对我笑,但她的眼神明明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他和妈妈一起生下了南筱。”
“每个人都有爸爸吗?”我小声地问。那时候的我实在是太小了,没有察言观色这样的能力,就算看着妈妈悲伤的眼神,还是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是啊,每个人都有。”妈妈说。
“那我的爸爸呢?如果是和妈妈一样重要的人,为什么我没有见过爸爸呢?”五岁的我,不明白。
“南筱的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将来,我们也会去他那里的。”妈妈拉着我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我们回家吧,南筱。”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的心里在想,如果爸爸就在身边,我一定会超级幸福的。
就在那一天,妈妈第一次牵着我的手,在回家的时候,绕了一条路。
密密的雨帘下,浓密的树木沿着那条安静的柏油路延伸,积水让路面变成了一面镜子,两边的风景映在地上。我一边走,一边故意用脚踩着地上的水,那些幻影般的倒影就在水滴中化掉了。
妈妈牵着我停在了一道铁艺大门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栋童话里才存在的美丽别墅。
我一直猜测,那栋别墅对妈妈来说是特别的存在,可惜直到妈妈去世,她都不曾和我说过别墅的事。就仿佛那个下雨天,她只是想要换种心情,所以选了另一条带我回家的路,而在铁艺大门外的驻足,也不过只是小歇。
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在之后的很多个下雨天,她都会带我走那条路。
我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全都暂时压在了心里的角落。
我翻开了相册的第一页,妈妈的笑脸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照片上的妈妈非常年轻,她穿着高中制服,白衬衫、格子裙,站在一棵香樟树下。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这让她看上去乖巧极了。
我仔细回想,似乎小时候妈妈带着我看这本相册的时候,相册里是没有这张照片的。
我忍不住将照片抽了出来,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
我见过最好的明月清风,我喜欢过最美的你。
右下角留着一个字:陌。
我拿着照片,坐在台灯下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妈妈的照片背后,会写着这样的字句?这个“陌”,又是怎么回事?在我的记忆中,妈妈认识的那些人里,没有谁的名字里带着这个字。
我将照片放了回去,接着翻了一页。这一页,我看到了妈妈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我。我心血来潮,将照片抽出来,照片的背后写着“宝宝三十天啦”。
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妈妈一个人将我养大,到底有多不容易,我比谁都要清楚。
我仰起头眨了眨眼睛,等到泪意散去,才又往后翻了一页。
后面的照片,大多是我的,从我蹒跚学步到穿上新衣服去上学,从小学时系着红领巾到初中时站在学校门口……一张一张看过来,我看得到自己在长大,也看得到妈妈在变老,最初的一张照片,她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最后一张,她穿着职业套装站在那里,笑得特别温柔。
我将照片一张一张地放回去,然而放最后一张的时候,我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照片放不进去。我将相册抖了抖,一张小小的两寸照片掉了出来。
照片背面朝上,可能因为年代太久了,照片泛着黄。
不知怎的,我的心忽然提了起来。我伸手拿过照片,缓缓地翻面,然后我怔住了。
照片上是个男生,他眉目含笑,清隽帅气得不可思议。
当然,这不足以让我出神,让我愣住的原因是照片上这个少年的脸,几乎和江臣一模一样!
“已知X是Y的两倍……”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得唾沫横飞,我撑着下巴,对着窗外的一朵白云发呆。
我脑中有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为什么那张照片会被妈妈藏在相册里面?那张她少女时代的照片背后那行字是谁写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我的爸爸呢?
想到这里,我猛地回过神来,我都乱七八糟在想些什么呀!
我被自己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吓到了,因为怎么看都不可能啊!
不过——
真的很好奇,为什么那张照片上的人那么像江臣?是巧合吗?可是这个世界上,存在这样的巧合吗?
“喂。”杜鹃用手肘推了推我,“老师喊你上去做题。”
“谢谢。”我小声道谢,然后站起身朝讲台上走去。
“南筱同学,你做什么?”数学老师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同样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是要我做题吗?”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杜鹃,就见这家伙正捂着嘴巴偷笑。
“南筱,你给我出去!”数学老师被我气笑了,他指着门口说。
“哦。”我转身走到教室外面,人生第一次上课分神被罚站。
阳光透过教室前面那排银杏树的枝丫落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我盯着那光影,仍然无法集中注意力。
就算我十分想要转移注意力,但那张泛黄的两寸照片仍然浮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咦,你怎么站在这里?”有个略带惊讶的声音从右后方传来。
这声音有点耳熟啊,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我一边寻思着,一边回过了头。在看到说话的人是谁的时候,我顿时觉得我们的学校真小,此时手里抱着一个篮球朝我走来的,竟然是我们的江臣学长!
我刚刚还在纠结照片上的少年是谁,现在竟然见到了江臣,就像是照片上的那个少年,穿越了陈旧的时光活过来了一样。我看着江臣的脸,心情有些微妙。
“怎么了?我脸上沾上什么了吗?”江臣见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以为自己脸上沾了灰尘。
“没有,学长好。”我连忙移开视线。刚刚那样盯着人家看,是很失礼的一件事。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怎么会站在这里。”他十分好奇,抱着球站在我身边,眸中含笑。阳光懒洋洋地落在他的身上,他此时温文尔雅的气质,和那张旧照片上的少年,彻底融为一体。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如果说那张照片和他没有关系,打死我都不信!
“上课不好好听讲,被罚站了呗。”我耸了耸肩,有点郁闷地说。
江臣眸子里的笑意更深了:“年级第一的南筱学妹竟然也会走神啊。”
“学长,你不去上课吗?”看他穿着运动装,大概是在上体育课,他应该是去器材室取篮球的,正好路过我们班教室门口,看到我站在外面,就走过来和我搭话了。
“嗯,这就去。”他笑着说。
我目送着江臣一步一步走远,那个篮球被他抛起来又接住,抛起来又接住,我的心也跟着那节奏而起伏。
江臣和那张旧照片上的人,是什么关系呢?有个答案在我心中百转千回,我却不敢去深想。
下课之后,数学老师笑呵呵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南筱,下次可不能走神了啊,要好好听讲。”
“我知道错了,老师。”我说。
老师又嘱咐了几句话,这才夹着课本走了。
我冲进教室想要逮住杜鹃那家伙揍一顿,然而那家伙料到我要揍她,一下课就溜出去了。我想去追她,然而班上的女生围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她们十分好奇刚刚江臣学长都和我说了些什么。
这是我第二次因为江臣而备受瞩目。我叹了一口气,这算不算是蓝颜祸水?
“没有说什么,学长就是和我打个招呼来着。”我微笑着解释。
“那他昨天也是找你打招呼的吗?南筱,你可以啊,你和江臣学长有这么熟吗?”有个女生的语气特别酸。
“可能是我天生丽质、人见人爱?”我也十分奇怪,为什么江臣学长对我如此亲切?
“呸!”众人都被我的话逗笑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很巧地遇见了周逸泽。他端着餐盘坐在了我的对面,问:“今天江臣是不是又找你了啊?”
“你怎么知道?”我咬着筷子,无比震惊地看着周逸泽。
“拜托,我就在你隔壁班好不好?”周逸泽无奈地看着我,“上课的时候看到了。话说你上课干什么了,为什么会被老师喊出去罚站?”
“没什么,上课走神了。”我又解释了一遍。我觉得我今天太不在状态了,都是那张照片害的,我始终对照片上的人耿耿于怀。
周逸泽“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午饭后是午休时间,教室里静悄悄的,有的人在睡觉,有的人趴在桌子上看书,还有的人在偷偷摸摸地玩手机。
我睡不着,决定去图书馆走走,前些天借的书要到期了,正好现在拿去还掉。
中午的校园特别安静,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有灼热的感觉了,看样子,盛夏已经不远了。
走进图书馆,顿时感觉到一阵清凉,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将书还回去之后,我在书架上找了一本爱看的书,然后拿着书走进了阅读室。
午后的阅读室里空荡荡的,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就这几个人,还没一个人在看书,他们正趴在桌子上午睡。
我扫了一圈,视线停在了窗户边上的那个位子。
那个位子上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口挽起,侧脸沐浴在阳光中,他的头发偏栗色,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我口舌生津,浑身僵硬,想走过去,却心生怯意。
没有人知道,身为年级第一,看上去似乎只对读书感兴趣的我,其实也偷偷地喜欢着一个人。
这个人不像江臣那么万众瞩目,也不似周逸泽那样阳光帅气,他总是特别安静,安静到几乎没有存在感。
但是我就是知道他,他叫顾城,是三年级的学长。他看上去特别冷漠,很少和人说话,甚至都不跟人对视。可是我明白,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他只是特别害羞。
我第一次遇见顾城,是在一年级上学期一个深秋的黄昏。玫瑰色的晚霞将天地都染上了一层瑰丽的颜色,我背着书包打算回家,就听到身后有个人轻轻喊了一声:“同学。”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晚霞里,少年一身白衬衫、黑布裤,栗色的头发带着点自然卷。他低着头,眼睛藏在额发后。
“是在叫我吗?”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他轻轻点了下头,我转身朝他走去,他抬起手,手上平放着的,是我的学生卡。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学生卡竟然掉了。
“你的学生卡。”他低声说,始终低着头。
我连忙伸手去接过来,因为我接得太急,一下抓到了他的手,他受惊似的抬起头来。
夕阳落在他小鹿般的眼睛里,我看呆了,一时间竟然忘了要松手。
那是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只是眼睛的主人总喜欢低着头,所以很少有人看到那双眼睛——带着羞涩的、温柔的眼睛,就像是午夜闪烁的繁星,安静地挂在天空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