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山 山麓的一个村庄里，响起傍晚六时的钟声。——拉开帷幕。

萩原晃此时头戴白色假发，立于钟楼之上眺望夕阳。钟楼的柱子上爬满常春藤，高高的石阶上布满苔藓，屋顶上杂草丛生。少顷，晃慢慢走下台阶，朝着正在泉水中淘米的百合身后走去。

晃：泉水真美呀。无论何时……都如此清澈。

百合：是呢。

那泉水岸边生着鸢尾，开出两三朵小花。

晃：多清澈的泉水啊。（面带微笑）

百合：（手抚鬓角的白发）不过，现在有些发白啦。

晃：那是因为你在淘米嘛。……（坐在廊沿上）操持厨务辛苦你了，让这样一双娇嫩的手干洗洗涮涮的粗活，真是糟蹋了，我来帮你吧。

百合：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晃：不过……虽然有心帮忙干活，但这会儿透过开败的鸢尾花看你的身姿，仿佛水中倒影，更加明艳动人，把我迷住了。

百合：乱讲。

晃：哪有被赞美了还生气的道理。

百合：拿我开玩笑呢。——一家之主呆在厨房可不合适，快回到书桌前去吧。

晃：什么一家之主，不过是个敲钟的。其实我不想敲钟了，改当厨子好了，那样就能立马吃上饭了。我真要饿得两眼翻白了呀，刚才撞钟的钟槌都想当拐杖用了。不过说起来，还有一种“坐催讨饭”的办法。

百合：哈哈哈，又来了。……晚饭马上就好。

晃：又不是变魔术，这生米还在洗呢，怎么能马上变成熟饭。

百合：哎呀，真是的——这是为明天早饭做的准备呢。

晃：明早的饭……啊，就一个家庭来说，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不过，听你这么一说，非但不能安心，反而更失望，肚子更饿了。

百合：怎么了嘛。……做了你喜欢的酱烤茄子，请再安心等一会儿吧。老嚷嚷饿，让人听见该笑话你了。

晃：（站在廊沿上）我才不在乎被谁笑话呢。倒是你呀。

百合：怎么了。

晃：我们睡懒觉的时候——

百合：又胡说什么。（笑着低下头。）

晃：烦人的豹脚蚊没完没了，我去把屋里熏一熏。（背朝储物室，仰望山峦。）……云峰映落霞，像烧着了似的，三国山就像一把火。西面的近江，北面的加贺，美浓幽静的崇山峻岭，仿若千万支火把连成一片，干旱的烈焰把这儿团团围住了。夜叉池仿佛也映照得通红，比那池水上方的长庚星更加火红。……还是没有降雨的迹象啊。

百合：……听说，那住着龙的夜叉池，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池水。或许是我的错觉吧，感觉这儿的泉水也细瘦了许多。近来村里一片混乱。……酷热难当……而且这偏僻山村缺食少衣的，长此下去，我真担心你的健康。

晃：泉水变细什么的，由他去吧。倒是你，可别热瘦了。百合，能去摸摸那朵葫芦花吗？

百合：好啊，摸哪儿呢？

晃：花瓣和叶片上都有露水吧。

百合：哇，好凉。比我泡在水里的手还凉，花儿都湿透了呢。

晃：这世间的人们，既要钱，又要土地，雨水也必不可少，但我们俩就算被太阳炙烤个一百天也死不了，只要有那露水便足够了。（进屋，面朝室外关上拉门。）

百合：你不热吗？开着门也没关系，反正这时候也没人经过。

晃：你说什么呢，重申一下，我才不是担心那个。……趁傍晚关起门来熏一熏，蚊子会少很多哟。

此时升起蚊香的袅袅熏烟，随风飘散。

学圆，头戴被烈日晒热的巴拿马帽，身穿普通西服，看似沉着稳重。他斜背着包袱，穿一双绑腿草鞋，手持卷成棒状的洋伞，从钟楼下走出来，仰望着钟。

学圆：今早六点我走过一座桥，傍晚六点我来到这儿听见钟声。……

百合在笊篱里淘米。

学圆：哎呀，可真辛劳呀。（向百合搭讪。）

百合：嗯。（看向学圆。）

学圆：来这儿的路上，我走过一片笔直幽深的竹林……天色渐暗时，就听到了方才的钟声。就是这座钟发出的吧。

百合：正是。

学圆：声音很洪亮！……真是座气派的钟呀。我能上钟楼去瞧瞧吗？

百合：（抱着笊篱站起来）嗯，上钟楼是可以的。不过，远道而来的客人，请千万别拿手杖或是别的什么去敲钟玩。

学圆：我又不是买西瓜，敲什么敲啊。（笑）

百合：您可真会说笑。……不过，虽然您看起来不像是会恶作剧的人，但我还是要提醒您，那钟每天只能响三次，除了早上六点、傍晚六点和丑时三刻之外，绝不能被敲响。失礼了，那么请上去观览吧。（走向开满葫芦花的篱笆，准备进去。）

学圆：喂，等等……请留步。虽然我想去看看钟，但既然我们有了一面之缘，恕我冒昧，能给我一杯茶或是热水吗？

百合：举手之劳。来，远道而来的客人，请到这边坐。

学圆：打扰了。

百合：我这儿很简陋，让您见笑了。

学圆：这里——没看见贵寺的居室呢，正殿在别处吗？

百合：并不是，因为很久前被烧毁了，从那以后就没有寺院了。

学圆：只剩这座钟了……

百合：是的。

学圆：只有一座钟……原来如此。话说回来，有一件关于西瓜的趣事。（摘下帽子，抚上剃成寸头的额头。）虽然被叫做西瓜，但剖开后，里面不就是甜瓜吗。——看起来附近也没有茶亭——（环顾四周。）

四周一派僻静山村的向晚之色，茅屋低矮的储物室拉门上，映出点点灯影。

学圆：实在不好意思再提出晚饭的要求给您添麻烦，但我真是饿极了。

百合：哈哈。（微微一笑）引水槽下冰镇了梨，我去给您拿来。（在葫芦花的阴翳里走来走去。）

学圆：（咕嘟咕嘟大口喝茶，从衣袋里取出扇子扇扇风，后用扇子遮在额头，一边四处打量。）哇，刚才花开了，就像是为了看您一眼。

百合：您说什么？（反问。）

学圆：不，像是为了看您的发色。

百合：我一把岁数的人了，可不能跟花比，只盼着……早点变成葫芦干呢。

学圆：把刀给我吧……我自己削。——麻烦您我更加过意不去。哎呀……旅途中一切从简，不讲究什么，虽然我不太能干，但削皮这种事还是手到擒来的。哇哇哇！这梨比冰还凉，硬得跟石头不相上下，削玉石估计也就这么回事吧。

百合：您看起来像旅人……这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呢？

学圆：那就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只是随意走走，可不是什么翻山越岭的大人物。如您所见，我是一名教师，趁着暑假四处走走，权当参观学习……其实也是顺道回家。——途经之处，要说凉快，非木芽垭口莫属，还有鼎鼎大名的中河内 ，（避开屋檐，挑眉望山）假如山顶茶亭里的女服务员的确就是茶点女 的话，那里被称作疱疮神 的休息站也不为过了。我还计划穿过汤尾垭口。最后的目的地是京都。

百合：您今晚住哪儿呢？

学圆：哎呀，可别随便提住宿，我说不定会抓住话把儿讨留宿哦。哈哈哈哈，开玩笑啦。不必担心，说不定汤尾垭口的茶点女现在还等着为我服务呢。

百合：在连绵群山的垭口，虽然让人难以相信，但或许正如您所说。

学圆：如果连铃兰 都能开出绯红色的花，那就再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了。不过，这一路走来，真是崇山峻岭、层峦叠嶂，每当想起那些山巅……眼前就会浮现火烧云的景象，仿佛将烈焰融进了山岩。这真是，比起女服务员，还是雪女更厉害呀，或许走中河内比较好吧。不管怎样，真是太热了。——好在终于可以在这儿喘口气了。

百合：听说村子里还热死了人……毕竟现在是酷暑逢重旱啊。

学圆：今天一大早起，我拖着艰苦修行的身体，在酷热中烦恼了一路——但更可怕的是，一路上竟没见着像样的水，直到这儿才第一次见到如此清澈的水。

百合：这是从后头山崖上流出来的，用水槽引流到这儿……虽是条涓涓细流，但因撞击石头时会发出清脆美妙的声音，所以这山谷被称作琴弹谷。客人，这清凉好喝的泉水……我去给您打一杯来吧。

学圆：我还不知道有座钟楼时，就看见了这汪清水，怎么忍得住，早就一头扎进水里，用手捧起大口豪饮过了。

百合：哎呀，这可怎么办，刚才我还在水里淘过米。

学圆：不打紧，淘米水既像鸢尾花的斑点，又像葫芦花的妆点，下流的水依旧清澈，没有丝毫浑浊。不过，看起来村民们很为饮水犯难，且不说他们不来这水源，似乎连流经的泉水都不喝……这又是为什么？

百合：那个，水源在后头的山崖呢。

学圆：哦，是这样。……

百合：水源来自这座山林深处的夜叉池，那可是一泉非常雄壮的池水。水底住了龙，去过那儿的人说：“池水有毒，可怕极了。”现在天色暗了，可能看不大清楚，客人，那泉水流经的石头上染着紫色、绿色、红色小颗粒，姹紫嫣红，十分美丽。据说是池主的族人蜕掉的鳞片，所以村民们非常害怕。……

学圆：美丽的石头是毒蛇的鳞片？天呀，我可是咕咚咕咚喝了个饱啊。（拿扇子拍拍胸口。）

百合：放心，（微笑）我在这儿居住多年，每天都喝这泉水，不照样好好的嘛，那不过是人们的猜测罢了。

学圆：是了，说的是。猜忌就是人的习性啊。我这么说绝不是害怕，眼前就有一位每天饮用的人——活到了这把年纪——（紧盯着百合）话说您多大年纪了？

百合：……

学圆：真是失礼了，不过我还是想问您多大年纪了？

百合：对不起，……我忘了。……

学圆：哈哈，真对不住，俗话说，宁可问女士的死期也不能问生辰。是我太莽撞，不打探您的私人问题了。……对了，要多少钱呢？

百合：您指什么？

学圆：我问价格。

百合：什么价格？……钱……啊，不敢当。茶钱之类的就免了。

学圆：茶水也是茶啊，哎呦，我真是，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团糟。我的意思是，茶自不用说，梨更是让我十分满足。即使你不做梨子买卖，白吃你的我也于心不安。如果有多余的零钱，我会二话不说默默放下就走，不过如今人在途中，您也看见我这副模样，还请明确开个价吧。

百合：如果您非要坚持，那我就象征性地收一点儿吧。

学圆：当然。

百合：不过，代价也不限于钱。作为交换，请给我讲一个故事，简单几句也行。

学圆：讲故事，……您指什么？

百合：旅途中有趣、稀奇的见闻。

学圆：用故事代替茶钱？

百合：是的。不止是你，路过的药贩子、修行者、朝圣者，以及这村里的人们，但凡有我能帮上忙的，我就让他讲一个故事作为交换。遇上讲得特别多的，还能留宿。

学圆：原来如此，讲故事啊。（拍了下膝盖）有意思，那我来说一个吧。……不过，眼下立马让我讲个故事，还得值茶钱，真是难倒我了。有了，我想到一个，而且还发生在越前。

晃：（将门拉开一条缝偷看。）

此时，晃坐在小书桌前，面前摊开书册，取了笔，准备记录下客人讲的故事。偶然与学圆看了个对眼，慌忙灭了灯，设法掩盖。

百合：是个怎样的故事呢，客人。

学圆：……现在这里除了你我之外，还有别人吧。

百合：没有啊，除了月亮就再没别人了。

学圆：不可能呀，刚才灯熄了，虽然有蚊香烟雾看不太真切，……储物室里好像有月光。——久等了，言归正传，刚才说到发生在越前的事，是一个关于躲在地板下的鹦鹉妖怪的故事。譬如，我在这儿说话，地板下就有个模仿我说话的家伙。村中对此议论纷纷，大家聚在一起讨论，那学舌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于是跑去问他：“你是狐狸吗？”回答说：“不是。”又问：“是狸子吗？”答：“不是。”“水獭吗？”“不对。”“魔鬼？天狗？”“都不对。”……最后村民问道：“你是鹦鹉吗？”只听嗷地一声，妖怪便消失了——虽然我已经说了一个故事，……不过，据说月亮也会听故事，所以我想再讲一个，请听我慢慢道来。那是两年前的夏天——

我的一位好友，年少立志要收集各地流传的有趣、奇异、不可思议的故事。虽然他认为那些故事已在日本失传，但是那年暑假，他还是离开东京到了北国筋 ，翻山越岭寻访奇闻趣事。从那以后就不知去向，音信全无。他的家人穷尽一切办法，却完全寻不到他的踪迹。我们这些朋友也都放弃了，认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最后把他离开东京的日子当作他的忌日。这件事一时间引起轰动，还上了报纸。……

是自杀？遇上了事故？还是死于非命呢？当我们聚在一起谈论这起悲惨事件时，都会忍不住悲痛豪泣。他可没有任何理由隐姓埋名或是寻死啊。您看，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

百合：嗯，客人，客人，谢谢您。……真的很感谢。（冷淡地说。）

学圆：这么感谢我，那茶钱算是够了吗。

百合：已经足够。

学圆：也就是说这还算有趣吧。

百合：……第一个鹦鹉妖怪的故事还不错，第二个很平常。

学圆：刚才那些都是开胃菜，接下来我还有许多故事要讲呢。

百合：不必了，……已经听够了，……而且，客人您看，天已黑透，您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怕是多有不便。……

学圆：可是，您刚才说，故事讲得好还能留宿。请让我也留宿一宿吧，——我讲故事可用心了。

百合：刚才怎么了，客人，不可能从一个独身女人口中说出留宿这种话。……我刚才说的是，如果遇上非得讨留宿的该怎么办。……况且，我觉得您现在已经凉快了，……这里就我一个弱女子，借宿这种事，……我都有些害怕了。

学圆：害怕？我又不是鹦鹉妖怪。

百合：这样的偏僻山村中，东京来的人比妖怪更可怕，……客人，请动身吧。

学圆：您这样赶我走真是太冷酷了。（勉强起身。）

百合：（一个劲地推学圆）请吧，请走吧。

学圆：这里真的只有您一个人吗？无论如何都不愿说实话吗？又不是《钵之木》 里那样的苦人家，你家还有熏蚊子的柴火呢，……换成常世家，绝不会如此无情无义。……虽说不是大雪天，但很热呀，稍微通融一下嘛。

百合：经过盛夏百天的暴晒，即使现在下雪也没关系……（说着一边起身，一边紧盯着储物室方向，随后看向学圆。）祝您一路走好。

学圆：告辞。

晃：（忽然从蚊香的熏烟中冲出来）山泽，山泽。（清楚地喊道。）

学圆：啊！萩原，是萩原吗！

百合：诶，先生。（跑到晃身边，为拦住他，跪下用手推着晃的胸部。）

晃：我不走，放心，放心吧。（低声对百合说）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山泽，——哎，到这边来。

学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瞥见你的脸，再加上刚才这一番状况，我猜十有八九是你了。不过，真没想到呀——（返回，走到廊沿边）我想先知道你那脑袋是怎么回事？

晃：我也觉得脑子有些不正常，嘿，请谅解。

学圆：我脚上全是灰，失礼了。（擦脚，坐下。）哎呀，你的脑子是一回事，白头发又是怎么搞的，我说的是白头发！……

晃：这个啊，虽然我住谷底，不过这可不是被大毒蛇咬中毒变白的，这是假发啦。（脱下假发丢在一边。） gGEGSs7xQxdluKUot/eekHlnZbE/khhB96lT+avo39uVHtvOZvBRMun9xraL2xl8